本帖最后由 人间烟火 于 2015-2-2 09:47 编辑
一冬无雪 文/曾强 【壹】 无雪,一冬无雪。 人们都以为,十一月不下,十二月下吧?新年前不下,新年后下吧?腊月还不下,正月会下吧?不是一直说“正月十五雪打灯”吗?十五前会不会下一点儿雪呢? 每次预报下雪,每次都不下。不是不下,周边都下了,就是大同不下。 雪下不来,迷信无影无踪却嘈嘈嚷嚷就来了,这是老天爷要收人呢! 就在这样一个夏天阴雨连绵犹如南方雨季,而整个冬天不见一片雪花的怪诞气候里,我的几位亲属,果如迷信所说,犹如深秋猎猎朔风中树上的几片黄叶,终于挺不住,被收走了。先是,新年前,“嚼神”姑父大概受够了自己埋怨、不停地埋怨了人世间八十六年的不堪絮叨,在我们欢笑多于悲伤的一阵阵刻意制造的喧闹气氛中静静地入了土。新年后,也就是元月13日,腊月十三,我的二妈,七十五岁,平时没听说有什么大病,不过就是糖尿病,和需慢慢养兑的“三高”,竟一下就不行了。仅隔了个夜,就忍心扔下八十五岁的、陪伴了她近六十年的、我那位谁都觉得衰老病态到成了熟透的瓜的二爹,自顾自,提前走了。二妈刚埋了两天,她的大儿子,我的叔伯哥,金子,好喝酒,半年前检查出肝硬化、腹水,脚底板都淌黄水,一个可怜的受罪鬼,也赶紧跟着,跑了。我们一直担心并议论,二妈过世时不知阴七阳八说哪国话的二爹能坚持多久,久病床前无孝子,哪个子女有时间有经历长期伺候,结果,正月初六,硬抗到八十六岁,过了个年,二爹终于也走了。 我们子妹每年过年和八月十五,都要看望这些至亲长辈。看着看着,他们就越来越少。我最小的七十五岁的四叔,大年初一还扳着指头数,他们子妹一茬共十个人,就丢下四个了。话音没落,现在,连四个都不够了。只剩下我妈和四叔四婶。 这些长辈中,是我父亲辦开“豁子”,第一个先走的。2001年冬,最初也是不下雪。七十四岁的父亲早就是肺气肿,“河开河冻,喉子要命”,瓶瓶罐罐不离,药养着。父亲又喜欢喝酒,一天三顿,顿顿不落,每天半斤,他说自己是酒养着。知道父亲病重,我刚好从野外矿山放假进家门,就赶紧骑摩托直奔故乡老家。那天下午父亲状态还行,还硬要抓牌跟我们子妹玩会儿扑克。临晚,估计父亲可能没事,以后伺服的日子还不知有多长,母亲就催促我先回家住一晚,第二天再来。处于混沌睡境中,念叨着一些死鬼名字的父亲结果马上就清醒了,他叫我们扶他起来,抓住枕边酒瓶非要给我倒杯酒,要跟我喝酒。母亲怪怨,喝啥酒呢,这么晚了,三子平时就喝不了酒,还要骑摩托回家呢!我知道母亲替我担心,怕不胜酒力的我夜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就犹豫。父亲恼怒了,不理我了,叫一旁的大哥陪他喝。我侥幸地以为以后有的是跟父亲喝酒的机会,就撇下了父亲。就在我临出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看见我的父亲,肿胀到变形的脸,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神混浊灰白,噙着闪闪泪光,就那么呆呆地,呆呆地看着我……第二天一早,我正要起床,二哥电话恰好就到了,他通知我,父亲就在当天晚上11点,走了。母亲不叫半夜通知我们,怕惊着众人…… 三叔在我的长辈们中最特别。一,他不姓曾,姓王,是小时候给了亲戚,长大后又认归了的。二,他是他们五个亲子妹中唯一戴着眼镜,大约也是他们中最有文化的。三,他还是吃着商品粮而且住在城市的国家工作人员。第四呢,三叔平时没病,一点儿病都没有,是突然走的。刚过六十,退休后的三叔在市内东关开了一间粮店。那天早晨,他正圪蹴着伺弄四合院晾晒着的玉米,往起一站,竟跌倒了,不能动弹。虽然马上被送往医院,紧抢救慢抢救,三叔还是因大面积脑溢血而突然离世了。就这样,三叔似乎没衰老过,就一下子,走了。 我至今记得小时候,大约八九岁吧,三叔曾经奖励过我一支英雄牌钢笔。那时这种笔,对于一个普通学生来说,就像现在的名牌服饰,是一件难得的奢侈品。其时,也是冬天,三叔的大女儿,我英姐结婚。闲暇功夫,文质彬彬的三叔就召集疯玩的我们七八个岁数相当的侄儿在一起,指着火炉考问,谁会写炉筒两个字。只有我马上写出来了。于是,三叔笑呵呵表扬我聪明,有出息,并当场兑现承诺,从上衣口袋拔出我心慕已久的粗大的英雄笔,双手捧着,郑重地奖赏给了我。从此,这支笔,一直就常驻在了我的心中,须臾不离。 三叔走后,一向精干的三婶,精神一下就垮了。她先是无力,瘫坐,继而基本瘫痪。没隔几年,三婶再也支撑不起她说得最无用最累赘也最受罪的世俗肉体,彻底解脱了。 姑姑,是我父亲的姐,他们子妹中唯一的女性,大姐。实际上我有过两个姑父。头一个姑父是东南邻村路家庄人,农民,很早就病死了,我根本没见过。我大表姐大表哥就是那个姑父的骨血。我从小到大见识的姑父,是姑姑的第二任丈夫,一个“嚼神”。嚼神姑父成天嘚不嘚嘚不嘚,嘴巴不停,不知道骂谁,也不知道骂什么。骂得我心里圪影影的,我多少有些怕他。但小时候走亲戚,远处的太远,比如大姨,在内蒙古大草原的四子王旗,遥远到我听着都感到迷糊,去不了;近处的又太近,一个村儿,来来回回,南北东西,寡意思。因而最想去的,就是相距二十多里的大同城底下,姑姑所在的海力村。我愿意去海力村,不是说姑姑对我有多慈爱,多看好,也不是贪图当厨子的姑父能给我做什么好吃的,我真的没有那些方面的确切记忆。最重要的,是海力村有一个跟我同岁的二表哥,我们能一块玩,开心、尽兴地玩。那时,海力村东就是古大同湖遗留在大同地区的唯一生迹——文灜湖。湖水粼粼,烟气浩渺,北魏王朝时叫小东海,闻莺湖。我在湖边放肆地观鱼,疯跑,嬉水,就像置身辽阔的大海。我还第一次在那里见识了北方极少见到的水稻,由附近驻军种植,知道了那就是大米的秧苗。所以,我觉得,姑姑家应该是我认识世界的第一个窗口。 【贰】 我记性很差,容易丢三落四。但依稀记得,我两岁时脑子受过重伤。所幸没有死掉。那也是冬天。临年。母亲在炕上专心补席子,我骑着板凳当马玩。玩着玩着,一下闪空,就摔下地,后脑瓜磕进了一根粗大的钩头朝上的铸铁炉钩……我疑惑,冬天不下雪,是不是老天爷也像我一样,大脑受到过什么强烈刺激,以致忘却本职呢? 我不知道。 但我还是一直记得一些事情。 我记得我的爷爷,记得他临终时的情形。那时我五六岁。爷爷叫曾武。爷爷不行的时候,就在旧居的堂屋地,坐在木凳上,围着一块白布,四叔给他剃光头。爷爷死后,穿戴干净,整齐,一动不动,挺在东房后炕。我爹一进堂屋就“爹呀爹呀”地大声嚎叫。我觉得很奇怪,也很好笑。那么大个人,嚎哭啥呢?爷爷死时,八十四岁。 我没见过奶奶,据说奶奶生下四叔没多久,就撇下一大家子人,自个儿到那个世界凉快去了。 我爷爷虽是家中老大,但是个“没囊子”,死受苦,性格软弱,不会耍心眼,更不会斗心眼,这就表现的“善”。马善人骑,人善人欺。似乎外人看这家人人多势众,还让怯些,但兄弟们就无所顾忌了。有一次他的一个兄弟打爷爷,打小孩一样打他,十四岁就出门挣钱养家的我爹恰好遇见,不服了,发狠了,拎着铁锨就朝那个爷爷头上劈去。人啊,有时候就得敢,敢动粗,敢动武,敢发狠,甚至敢以命相搏。我爹这一敢,谁都怕了,不仅在弟兄中给我们这大门儿家撑起了门户,村里人也开始对我爹惧怕三分。 三爷爷,和三奶奶,我一面也没见过。 二爷爷也早不在了。但二奶奶很老才下世。那时候,我常去村南头姨姨家,路过二奶奶家门。二奶奶跟他儿子我叫大老爹(大伯)的一起住,她往往一个人拄着拐棍,静坐在街门楼两旁的石头门墩儿上,木木地看着过往的行人。我问候她,她木木地回答着。不想多跟人说话的样子。我后来才发现,她的子女,我的那些姑姑叔叔,大都像她,孤傲,冷漠,少言。连同我的几个堂哥堂姐,似乎也受到了这种遗传。 二爷爷三爷爷还是有些本事,凭辛苦没少攒钱。但三爷爷攒了很多“骆驼票子”,这是日本人统治时的满洲国钞票。日本人一投降,二爷爷的这些骆驼票子就成了一堆废纸,烧不好烧,擦屁股又嫌硬,我们全家族就裱仰层,用了好多年,都没用完。到底是二爷爷精些,他存的钱,不要纸票子,而是“袁大头”,大洋,银元。大概现在,几个叔叔家应该还都存着这种硬通货。 四爷爷差不多跟二奶奶一年下世。四爷爷人很瘦小,慈眉善目,说话软绵绵的,我觉得最跟我爷爷一样,是个“没囊子”。四爷爷完全主不了四奶奶。 四奶奶在村里名声很大。原因不仅是她辈份大,更是她灰。灰得像个男人。年轻时,她不想跟四爷爷过了。成天跟四爷爷打闹。窝囊的四爷爷简直成了她的“出气筒”。一看这样的四奶奶,曾门宗亲看不下眼了,不让了,几个远房侄辈后生就从茅室打了茅粪,灌她。这是我知道的村里惟一一个被灌过茅粪的女人。四奶奶于是不得不安分当我的四奶奶。但她还是很“出格”。平时说话大大咧咧,没深没浅,长幼不分,荤素不忌;笑时嘴巴大张,豁牙露齿,声震屋瓦;一双圆规小脚,东逛西转,哪里似乎都不能少她。但她更多出现在麻将桌上。一般人都惧她。 1990年,我在大同县工业硅长当办公室主任,八月十五,单位杀倒两头猪,准备当福利发给工人。但都是米心肉(囊虫病猪肉)。单位就不敢给职工吃了,就抵工费给了杀猪匠。杀猪匠结果给我家抗去半片猪肉。虽然那年代我家没多少腥荤,母亲却也不敢给我们吃这种肉。就问四奶奶要不要。四奶奶哈哈大笑,说这么大岁数了,我怕啥!你们不要,全给我!就把一百多斤猪肉自个儿煮了,吃了。奇怪,结果屁事没有。那年,四奶奶足有七十岁。前几年,四奶奶九十三,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人世。 我还有一位姑奶奶,嫁到北面的后铺宋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没见过后铺的两位老辈,也从没去过表叔家门。亲戚亲戚,越走越亲。没跟他们走动过,就跟他们很生。生到大多时候,几乎想不起还有这门子亲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