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星月夜 于 2018-3-12 10:22 编辑
雪 人 腊月二十五 晴
年根儿了,天还是一日一日地晴着,太阳每天都出来晃荡,东升西落。风从北面吹来,势头弱了,号子没了,寒意更是一点也没有,天气暖得不像个冬天的样儿。只要老天的脸晴着,老孟的脸就一定阴着,一脸的褶子几乎都绷平了。麻婶却不同,一张皱巴巴的脸,比任何时候都皱得紧,眉毛挤成一疙瘩,眼睛压成一条缝。两张年岁相当的脸,一张冲着地,一张朝着天,都操着老天的心。 依他们的心思,腊月的雪最好都攒在年根儿下,那样才随心愿。 然而,上天却反着来。日子刚担上腊月那阵子,天阴得快,雪也下得攒劲,厚厚实实地捂了一场又一场。麻婶细眼望着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心头一兴,说,瞧这雪下的,有啥说的,年根儿的也有盼了。 老孟将脸一扭,嘴里喷着白气,甩出一句冷话,瞧个屁,别下虚脱了,到时候没啥可下了! 麻婶狠剜了他一眼,甭胡说,惹恼了老天,就没的盼了!眼皮还往上一挑一挑地暗示老汉,快呸! 老孟倔着脸不肯。 麻婶就自己往炕下呸了,一连三声,急促而连贯,唾沫星子迸了一炕边。 从老天近几日的脸色看,老天或许真恼了,要么真就应了老孟的话,虚脱了,虚得没雪可下了。不然,这对台戏唱得有些日子了,咋还不见收场?天偶尔阴那么一阵子,人还不及高兴,一阵风扫过,太阳又冒红了。 不冷不热的红。 用老孟的话说,就是屁红。屁红,咋说也是个红。只要有这屁红的太阳在天上晃荡,就没有下雪的可能。 “你说,这老天咋就骚情得很!”还是他的话。这哪里是说,分明是骂。 麻婶急忙又剜他一眼,急忙又呸了三声,其实只有两声半。唾沫星子却没少飞。后半声还没呸出来,就看见老孟列眉瞪眼了,“你倒骚情个啥!骚情也没见顶个屁用,干脆甭骚情,烦死个人!”老孟的声音又高又重,像从高处砸下的一疙瘩干土,土粒儿四处飞溅,没有一粒能觉出潮气。天不下雪,哪来的潮气?阳气不下行,反而上攻,使得一切都乱了套。人岂能超乎其外,只能跟着上火。 麻婶的耳朵委屈了。耳朵一委屈心就委屈了,心一委屈眼就委屈了,眼一委屈嘴就不能不委屈了。委屈的嘴里嘟嘟囔囔都说些啥?老孟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忧心忡忡地抽烟,一抽一咳嗽,咳完了再抽…… 也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下场雪竟变得如此费劲!说不清。总之,一入冬,天南地北的人们都仰着脑袋,张着干巴巴的眼睛盼雪,脖子都仰酸了,也不见一星半点的雪花飘来。这时候就有人安慰大家:干冬湿年。无奈,盼雪的心思又被拉长了一大截。要说费劲,城里尤甚,冬天无雪甚至成了常态,有时候偶尔落上那么一场,人们就惊喜得欢呼雀跃,结队成群地扑进那粉妆玉砌的世界,掬,揉,捧,抛,怎么赏玩也不尽兴,雪地里笑声盈盈……农村下雪虽也费劲,但只要天认认真真地阴下来,云重风轻,就有落雪的可能。不是么?日子刚担上腊月的那阵子,天就认认真真地阴过,阴过了就落雪。可就是落的不是时候。回想去年,前年,上前年,‘干冬湿年’这话就灵验着哩,一到年根儿就落雪。 下雪一费劲,雪就变得金贵了。 在他们眼里,年根儿落下的雪比儿子孝敬的五粮液金贵,比儿媳孝敬的桥梓口的牛肉金贵,比这世上任何金贵的东西都金贵。 老孟叼着烟卷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思绪就随着烟雾飘渺开来:儿子刚进城那几年,逢年过节就没日没夜地想儿子,想什么时候放假,想什么时候乘车,想什么时候到家……转眼就过了想儿子的年龄,又开始想孙儿了,想念的流程还是照旧,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乘车,什么时候到家。令他想不通的是,一生到老,为什么总被思念轮番儿折腾?墙上的日历总是早早地翻到渴望的日子,然后一页一页地数着盼着......或许是思念太久太长,久盼而来的团圆常常又那么短暂,且越来越短暂,就好比嘴上正叼着的烟卷,越咂越短。说到底,还是怨这穷乡僻壤的庄子实在比不上城里,没啥能留不住人的,除了土还是土,没游乐场,没电影院,没超市,没公园,没wifi,甚至手机信号也时有时无的。有的只是两把老骨头,两张褶子脸,既不能玩也不能吃,更没啥好看的,也难怪进了城的一个个都不愿意回来。回来了也不久留,最多不过三五天,就嚷嚷着要走。走就走吧,还总要搭上一个忙的理由,也不知道是真忙还是假忙? 老孟这么想着,寒气就嗖地蹿上心头,一阵一阵地悲凉! 寒冬腊月的日子,最怕这样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最怕这样一阵接一阵地悲凉。要是招惹出个啥毛病,这年可咋过呀!老孟紧紧地捏着余下的半截烟,深深地咂了一口,把心思一转,又往好处想:这庄子里跟儿子一起耍大的娃娃,有几个考上了大学,有几个进城安了家,又有几户人家的孙儿在省城上学,他下意识地在心里掰着指头算,没掰几个就没算完了。这几根弯进手心的指头令他的内心舒展了许多,甚至陡然腾起些许自豪感和成就感! 烟灰长长地翘在烟头上,像个灰色的虫躯,一不留神竟散落了一被子,他慌乱地又拍又打,拍净了烟灰,也打断了思绪。一串祥和的乐声正好赶上这个当儿,乐声过后接着就唱: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是窗台上的手机在响。 老孟刚要伸手,麻婶的双手就抢先上去了,动作敏捷得像一只猫,护着手机不让接。 老孟一急,狠声狠气地说:你咋骚情个啥?快接啊! 麻婶泪水婆娑的脸上拂过一层顽皮的神情,说,你猴急个啥,我最爱听这歌,听完再接。 一串节奏明快、声腔清冽的话直直地戳过来,逼得老孟直噎脖子。 歌声悠扬婉转,不紧不慢,麻婶一脸沉迷样儿。 老孟狠狠地将烟屁股甩下炕,急巴巴地凑过头来催促着呵斥道,再甭骚情咧,爱听也得选时候,快接快接,别让娃等急了! 麻婶这才按下接听键,却半天听不见人声,急得她连忙调换手机朝向,老孟也连忙配合着拉开窗,如此信号就增了一格。手机里是孙儿的声音,开口就问,奶奶,老家下雪了吗? 麻婶不假思索地说,下了,下了,地上房上全白了。一句假话说得声情并茂,就连一旁的老孟也听出了“燕山雪花大如席,盖在哪里哪里白”的意境来。 手机那头,孙儿的声音欢跳起来。 老孟把双眼一瞪,低声斥责道,你咋能骗娃呢? 但是,麻婶并不理会,继续说谎,我乖孙啥时回来?爷爷奶奶等你回来堆雪人呢!老孟都快听不下去了,又是恼,又是笑,高高扬起的手只得变了手势,为老伴翘起了大拇指。 孙儿的声音慢吞吞的,普通话的调子,稚嫩而清晰,嗯——大后天,等我爸放假了就回来。老两口乐滋滋地沉浸在孙儿的言语中,就像掉进了蜜缸,黏在里面半天回不过神。 奶奶?爷爷?手机里孙儿探着声儿叫。 老两口这才醒过神,这是在打电话,不是在听广播,广播不耗钱,想听多久就听多久,电话不能,耗钱哩! 老孟急忙凑上去说,唉,唉,那就再等等,等你爸放了假。 麻婶也跟着补了一句,快回来啊,爷爷奶奶等着呢! 孙儿说,嗯,爷爷奶奶,再见! 再见——老两口的声音飘飘然了。 麻婶意犹未尽,禁不住内心的欢悦,又匆匆地补了一句,等我娃回来堆雪人! 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音……老孟极不耐烦地说,一天到晚净胡骚情哩,叫人咋说你,净骗娃! 麻婶毫不在乎地说,咋咧,咱叮当就爱堆雪人,我这样说,娃高兴么! 高兴!?到时候没雪,我看你给娃耍啥把戏?老孟有好声没好气地回斥麻婶。 麻婶并无悔意,放你的心,往年年根儿都落雪,我就不信今年老天还真能憋着不下。嘴上这样说,眼却往天上瞅。 屁红的太阳被窗棂隔成两半,一半阴,一半晴,到底有雪没雪,谁也拿不准,得看老天的意思。 老孟说,叫我放心,你往天上瞅啥?咱都不是神,能呼风唤雪,地上的苗啊草啊的事,咱能插上手,那天上的云啊雪啊的事,咱够都够不着,咋管得上? 说完,也仰了仰头,望见的还是那屁红的太阳,老脸上即刻映出一个粗体的“厌”字。
腊月二十六 晴
小北风三心二意地拂过黄土丘陵,枯草一闪一闪地摇摆着纤细的身姿,山野四处已泛出浅浅淡淡的绿色,乍一看,微微地觉出一丝春意,走近细看,才发现那些绿的末端都挑着一截枯黄。天气虽暖,但日子还是腊月,一切还在冬的梦里深眠。 日子真真切切地到了年根儿,年味越来越浓。出门遇见个人,张嘴闭嘴就问:年货备咧?这一问,把人的心给问浮了,也问乱了。 于是,一庄子的人乱了,一镇子的人乱了,像乱了营的兵。人们饥民般涌进大大小小的街市和门店,似乎要买的东西很多,然而真正要买的时候,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到底该买些啥?以至于买了这,忘了那,总买不齐备。 临近年关的最后一集,老孟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背着鼓鼓囊囊的袋子艰难地蠕动着前行,猛地,他像是记起了什么,狠拍一下脑门自责道,老不中用的东西!他艰难地转过身,再艰难也得转,这东西不能不买。 黑压压的人群像涌动的潮水,他老半天也挪不了一步,好一阵子,他才踉跄地来到一个被人潮围拢着的菜摊前,乍一望根本瞅不准摊主。老孟就低下头往人缝里挤,活像一只钻篱笆的鸡。 摊主是个小伙,黑脸,鸡窝头,细长的脖子上松松地搭着一条脏兮兮的围巾,裹着米黄色的毛领大氅,高高地从菜案子后面冒出来,一会儿招呼左,一会招呼右,灵活得像只猴。 老孟高声问,红萝卜咋卖? 小贩像没听见一样,忙着扯袋子,忙着称菜,忙着收钱,忙着盯摊子……忙得没注意到人堆里挤进来个老头。 老孟感到有些失意,就凑过嘴去问一旁正在挑拣萝卜的中年妇人,乡党,这红萝卜咋卖哩? 那妇人正忙着搓萝卜上的泥巴,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不知道,问啥呢,快买吧,再不买没了。 老孟顺着那妇人的手一看,果然手多萝卜少。老孟忙伸手,没挑几根就没了。 他手捧着几根又细又蔫的红萝卜,一抬头,又见那小贩猴子般灵活地忙碌着……又呼又喊好一阵,才飘过来一只红袋子,装好,又一阵子,才上了称。 两块八。那小伙算账快,收钱更麻利,钱刚一出手,就被抽走了,找回的钱落叶一样飘落在菜案上。老孟将那些“落叶”一一捏进手心,再看那小伙,依旧忙得天昏地暗,他无奈地淡去了问价的心思,贵贱都得买。 了却了这一桩心事,他又禁不住望望天,那屁红的太阳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溜烟隐进云里,狭长的云缝就红红的,像他刚买的红萝卜,更像红红的眼睛。老孟厌烦那红红的眼睛,躲着就躲着吧,不见就不见吧,眼不见心不烦。 他抻着脖子,一手拽着背上的袋子,一手提溜着装萝卜的袋子,一步一探头的样子像个纤夫,在人潮里缓慢地挪动着,张镇面馆,888超市,富阳粮油店,红梅诊所……反正是个慢,倒不如看看这些店面的招牌。当街停着一辆卡车,堵在路中间不停地响着喇叭,嘀,嘀嘀,嘀嘀嘀……根本没人理会。司机见没人避让,就从车窗里探出头,朝后望望,又朝前望望,倒又倒不了,进又进不了,到处是人。司机就自个嚷嚷开了,陷过泥窝,还从没陷过人窝,今儿个这算是头一回!手还直拍车门,一下比一下狠。老孟随着人潮绕过卡车,又挪了好一阵子,才出了镇子。这一趟挤过来,他的眼前一昏一暗地冒星星,头晕,腿软,手麻,手一麻,背上的袋子就重重地砸在地上,装萝卜的袋子已经蹭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里面的萝卜眼看着就要漏了。他用手胡乱裹了裹,借着路边的一棵白杨靠定,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朦朦胧胧中,他看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地上白茫茫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一束一束的白光旋转着往一块儿聚,放着银针一样的光芒,光芒的中央走出一个孩童,一声接一声地唤他,爷爷,爷爷,快起来,我要堆雪人!老孟的身子一飘就起来了,好,帮爷爷捡两块半截砖。孙儿就赳赳地跑开了,捡回来两块半截砖。老孟接过来往雪地里一扔。 爷爷,这是干啥? 堆雪人啊!他的口吻狡黠而调皮。 他用脚翻滚着砖块,孙儿就效仿着翻滚另一块,一阵阵咯咯的笑声在雪地里回荡…… 加油啊,叮当! 嗯,爷爷加油! 好唻! 不多时,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就滚成了。 爷爷,滚雪球干嘛?我要堆雪人!孙儿哼哼唧唧地说,小嘴唇撅得像个石榴。 老孟并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说,瞧吧,雪人马上就堆好喽。他俯身抱起小雪球,往大雪球上一垒,垒出一个洁白的大葫芦。 孙儿立刻瞪圆了眼,欢跳着说,爷爷爷爷,这不是《金刚葫芦娃》里面的大葫芦吗? 老孟将头一歪,弯着眼说,唉,是,是,它也会变成葫芦娃的。 孙儿欢快地像个小牛犊,兴高采烈地说,爷爷爷爷,我知道,再捏两个小雪球当眼睛,嗯——,他转着眼珠咬着一根手指,顿了顿,接着说,再抠出一个嘴巴,它就变成雪人了,啊,不对,是雪葫芦娃,啊,不对不对,是葫芦雪娃,啊,不对不对,爷爷爷爷,你快帮它取个名字吧! 老孟很沉醉地倾听着孙儿的这一番话,像是在听他一生都着迷的秦腔,准确地说应该是只响板胡不出唱腔的秦腔曲牌,耳朵忙着,眼睛也没闲着,直直地盯着他的小孙儿,那神情规整率真得像一个隽秀的楷体字。 嗷!还有鼻子呢,鼻子怎么弄?雪球不行的,得用红萝卜。孙儿一惊一叹地说。 老孟一扬手,高高地提溜出装萝卜的袋子,乐呵呵地说,瞧,这不是。 孙儿得意地扑过来,香香地亲着他的脸。他快活地一仰身子,幸福地倒在雪地里…… 一睁眼,他又看见那屁红的太阳了。很近很近,就在梁子的脑袋后面。挨着梁子的脑袋有一群脑袋,目光都弦一样地紧绷着,直勾勾地盯他。 “哎呀,三叔,你可算是醒了!这是咋咧?”梁子一脸焦急地问。 “嗷,是我梁娃呀,不咋不咋,就是头晕晕的,老毛病,没事。”老孟的眼睛像重新燃起的灯,渐渐地有了亮光。 围观的目光也随之松弛了,人群里有人关切地问候道,老汉,实在不行就去镇医院瞧瞧。 就是,就是,去找大夫瞧瞧。 人老了,出门可要操心呢! ……关切的声音连成一片,像一张温暖的棉被捂过来。 老孟一边点头,一边拱手致谢,人群渐渐散开了。 梁子从地上拦腰架起老孟,帮他拍打了身上的土,问,三叔,要不,去医院瞧瞧!? 老孟摆摆手说,不碍事,你三叔还硬朗着哩,你放手吧,我能行。梁子的手被老孟缓缓地推开。 梁子从老孟的话语里听到了一股劲儿,慢慢地让开了身子,只留下不怎么放心的右手,搀着老孟的腋窝。左手揉了揉自己的红鼻头。 放手吧,没事的!老孟晃一晃脑袋,甩一甩手,就稳稳地站住了。 梁子这才撒手,指着路边还在突突冒烟的蹦蹦车说,三叔,要是不去医院?咱就回吧。 老孟说,唉,回。他俯身去拽地上的袋子。 梁子拦在前面不让,三叔,我来。 老孟看着梁子从地上拽起鼓鼓囊囊的袋子,像拎着一头猪,快脚碎步地走到车尾,一裂嘴,一抡手,袋子就上了车。 梁子喘着粗气问,三叔,你这都买些啥?好沉啊! 杂七杂八乱买的,老孟说,好个梁娃子,你可真有劲儿,你三叔我再也不会有这股子劲头了! 梁子说,看你说的,叔啊,你可比我爹硬朗得多呢! 老孟将散落的红萝卜一根一根紧紧地裹进残破的袋子里,说,硬朗!能硬朗到底?再硬朗也比不过你爹有福气。 梁子说,福气?我爹有啥福气,跟着我这没出息的儿子尽受罪哩。他接过老孟手里的萝卜袋子,顺着车梆子放停当,又把车厢里的年货整了整,腾出一块空处,置好软软的麦草包子,就过来搀老孟上车。 老孟说,梁娃子,这你就不懂了,有你这样细心的娃在身边,你爹就有享不尽的福唻,谁像你叔我,受罪的日子在后头哩。 梁子一定觉出老孟话语里的那一丝无奈的悲凉了。他憨憨地一笑,用安慰的口吻说,放心吧,叔,受罪!受啥罪?我鸣放哥还能不管你?到时候把你接到城里,不就等于掉进福窖里了,还愁没福享!? 老孟说,大侄子,你是没到这位份上,城没那么好进的,福也没那么好享的,你鸣放哥那就是一潭远水,解不了近渴,比方今日,要不是碰上大侄子你,谁能管你叔? 梁子说,叔啊,你想多了,你这不是好好的么?儿孝咋也比不上自个儿硬硬朗朗的,不是? 老孟最好听人说他硬朗,神情不再沉闷,慨叹着说,哎呀,我说大侄子啊,你这打小就笨的嘴,如今咋这么会说的? 梁子一裂嘴,本来要揉揉鼻子的手却无意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说,我说的都是实在话。 老孟说,对,也对,都是实在话。 听了梁子的话,老孟多少有些受鼓舞,一下子得意了。说是搀,其实没等梁子用力,老孟就抓着车梆子,踩着车轮子的轴头,一抬腿就上了车。 梁子从车座上抓起栽绒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又从车把上抽下搭在上面的条纹围巾往脖子上缠了两圈,高嗓门叮嘱道,三叔,坐好扶好啊! 老孟在车厢里轻轻地点了点头。 梁子一步蹦上车,左踩右摇,很利索地挂了档,一脚油门,车子就突突地冒着青烟开动了。 车子在高原上弯来绕去的行驶着,青烟一股一股地喷涌而去……山也苍茫,路也苍茫,老孟的望眼很快也苍茫了。他静静地把自己这一生反复地思量,从自己年轻时进城做泥瓦工到回乡务农,再到中年供儿子考学,一直思量到方才他靠过的那棵白杨树,包括搀他起来的梁子,内心陡然被感激填满,紧接着就是幻想,幻想那棵白杨就是他的儿子,甚至幻想此刻驾车的梁子就是他的儿子……老孟想念儿子的时候,一定是遭遇了现实的残酷。设若现实并没有把他怎么样,很快,他就会去想念他的孙儿,那时候他就天真得像个孩童。 农闲莫过冬日。 整整一冬,老孟和麻婶两个人,一个炕头,一个炕尾,除了对骂磨嘴皮子,就是掰着指头盼年根儿。故而,家里头该拾掇的早都拾掇停当了,年根儿的活计主要是查露补缺,譬如烘一烘久不睡人的炕,譬如敞一敞久不住人的房子,再譬如去买雪人的红鼻子(红萝卜)。 一大早,送走了老孟,麻婶就自个在家里忙活开了。麻婶是个心思很细腻的妇道人,里擦擦,外扫扫,忙忙活活半晌,一刻也没停歇,就到了午饭时分。悬在天上的太阳就像是人的一块心病,麻婶忙一阵,就往天上望望,她也想学着老头子骂一句‘这老天就骚情得很!’。这样的念想就像一根火苗,还不及展势,就被自个儿的唾沫星子熄灭了。 她直起身子,握紧拳头,刚捶了几下酸痛的腰,就听见梁子的蹦蹦车突突地停在院门外了。梁子跳下车,搀下老孟,又忙着去抱那鼓囊囊的袋子,身手利索得像一阵风。没等她迎出去,梁子就仄着身子甩着胳膊到跟前了,婶儿,这袋子放哪儿? 这儿,就这儿,麻婶指着房檐下的墙根儿说。 老孟在后面喊,瓷老婆子,快给娃倒水去。 梁子将袋子放妥,摆摆手说,不了,不了,主要是三叔你,快回屋好好歇歇吧。 老孟冲梁子挤挤眼说,不咋,不就赶趟集么,好侄子,喝口水歇歇再回。 麻婶忙着去倒水,步子还没迈进屋,就听梁子喊,婶儿,不用了,我走了,说着就往外走,老孟怎么拦也拦不住。 梁子上车前,忽地又转过头问,嗷,对了,我鸣放哥没说啥时回来? 老孟说,明天吧。 梁子说,看来还是忙,都到年根了。 老孟说,谁知道是真忙还是假忙? 麻婶用胳膊肘碰碰老孟,说,就你话多,忙就是忙,哪里还有个真忙假忙的! 梁子正了正头上的帽子说,那我走了,等我鸣放哥回来,叫他上我那儿喝酒去,久不见了。 老孟说,没嘛嗒! 送走了梁子,院子顿时寂静了,没了蹦蹦车的突突声,也没了梁子的大嗓门,老两口一同没了言语,齐刷刷地仰起脑袋往天上望。太阳的红似乎减淡了几分,泛出一层苍白,轮廓也模糊在刺眼的光芒里若隐若现了。院落里,麻婶用笤帚扫过的印迹,也白花花的,像他们的思绪。
腊月二十七 晴
窗外,太阳怯怯地顺着光秃秃的树丫子往上爬,刚一越过树梢,就一溜烟躲进云里头,像做了亏心事的贼。 其实,已经没这个必要了。老孟的头低着,麻婶的眼闭着,两个人的心思早已不在天上。 麻婶闭着眼,看上去像是在祈祷,其实内心颠来倒去地在后悔自己说了谎。她在想,如果孙儿叮当回来问她,奶奶,雪呢?她咋说?她能说雪化了吗?那个小机灵鬼,怎么骗得过?麻婶的心里只留着一丁点儿空隙,用来怨老孟,只是没说出口,她在心里默默怨道,一天到晚就是个倔,没说过一句中听的话,左一个骚情,右一个骚情,这下好了,惹恼了天,看到底是谁骚情?麻婶微微地抬了抬眼,瞥一眼老孟,又闭上眼,像是在进行一场默默的祈祷。 谎话虽然是麻婶说的,但是老孟显得更焦虑,他对着火炉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头也不抬一下,像是被炉火烤焦了魂魄。门框的影子就映在地上,那白色的方框里填满了阳光,根本不需要抬头望天。他木在火炉旁,像一尊镀了金的雕塑,内心轻轻翻开一本帐,这本帐麻婶心里也有。实物是炕角儿的一块墙纸,上面用铅笔记着: 清明节,未回; 五一节,回,住一天半, 中秋节,捎回月饼一盒,未回; 国庆节,回,住两天,叮当发烧,多住一天; 11月7日,立冬,进城看孙儿,住五天; 元旦,加班未回。 对着炉火,老孟在心里一行一行地瞅着这本帐,将这一年稀稀疏疏的团圆日子细细地梳理了一遍,最后又用一声剧烈的咳嗽终结了思念。 麻婶一惊,急忙睁眼走过去拍着老孟的后背,说你就不能少抽些,能把人熏死。 老孟顾不上说什么,又剧烈地咳了几声,才稍稍平息。 老孟的咳嗽一停,屋里的声响就只有钟表的声音,噌,噌,噌……麻婶静静地望着秒针转圈圈,老孟没望,但是他一定在听。 时间一秒一秒地向团圆的日子靠近……老孟和麻婶没有像往常那样磨嘴皮子,你顺着我说,我也顺着你说,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其实啊,心窝子同耳窝子一样,掏深了也疼。 老孟慨叹着说,咱这一家人啊,一年里能聚在一起的日子,也就不过十来天啊!老孟将那个“天”字咬得很重。 麻婶也说,是啊,尤其咱叮当一离开,这日子咋就死长死长的! 叮当刚出生不足四个月,就由麻婶抱回乡下抚养,一直长到快四岁,才进城入园。三年多祖孙同乐的日子,情分重着哩。祖孙要分开了,麻婶怎么割舍得了!她紧紧地将叮当搂在怀里,泪线线又长又密,像淋淋沥沥的雨丝,一点儿也不亚于当初送儿子鸣放离乡上学。叮当更像一只吸盘,紧紧地吸附在麻婶的身上,扯也扯不下。鸣放编了很多谎话,才将他从麻婶的怀里骗出来。 鸣放父子刚一上路,麻婶的电话就赶来了:到了城里,要好好照看着娃,按时管娃吃管娃喝,不要骂,不要打,不然,娘可不饶你啊!麻婶的叮嘱让鸣放觉着自己像是后爸,总令娘放心不下。老孟虽然没开口,但仄耳一听,就听得出后半句一定是老孟想说的,不过是借用了麻婶的嘴。 叮当进城后的头一个冬天,就对着窗外发表了他的冬日感言:城里好是好,就是没有雪,好想堆雪人。的确,一连几个冬天,西京城都没飘过一场像模像样的雪,气温暖得积不住,落地即化,最多闹出一地潮湿,就止住了。这不能不让叮当总牵心着老家的雪。 那里地处高原,气温低,只要西京城里飘着零零星星的冬雨,那里就一定飞雪了;设若西京城里飘着不怎么像样的雪,那里的雪就一定是像模像样的高规格了,堆雪人不成问题。 对于老家的雪,叮当是有记忆的。叮当生在冬天,刚学会挪步那会儿也正好赶上冬天,麻婶怕小家伙冻着,就一天到晚把他圈在炕上,闷了就扒着窗台放放眼。这一放眼就坏了,叮当再也圈不住了,像一只圈养的羊羔羔总想往外冲。想想,从炕头到炕尾不过一锨把长的距离,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了,起点是一张老脸,终点还是一张老脸,沿途又没啥风景,走过去是红被面,走回来是被面红。外面多好,尤其飞雪花的时候,一片一片又一片,眼看着近了,小手一伸,却飘远了,叮当就来了兴致,两只小手一起扑棱,许多雪片就跟着一起舞动。叮当越扑棱越越好奇,像只猫咪似的歪起脑袋望天上瞅,赶巧,一片雪花不偏不斜正好撞在睫毛上,撞得小家伙直晃脑袋,逗得麻婶和老孟笑弯了腰。 麻婶抱起叮当要回屋,老孟却不答应,男娃娃火气旺,冻冻怕啥! 麻婶说,受凉了咋办? 老孟说,穿得跟棉花骨朵似的,能冻个啥? 麻婶一脸的不情愿,一手夹着叮当,一手撩起门帘,刚要回,小家伙的身子立刻后仰成一张弓,拼命地抗拒着,两只手扑棱得像只鸟。要哭的表情已经准备就绪,就差出声了。 老孟说,你看看,娃要哭了,快把娃放下。 麻婶无奈地一松手,叮当就从麻婶的怀里滑下来,一着地,就往雪地里冲。 老孟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那一份童真了,兴冲冲地撸起棉袄袖子,踩着叮当的小脚印冲进雪幕里。老孟刨雪,叮当也刨雪,老孟拍雪,叮当也拍雪。 不一会儿,老孟就堆出一个憨嘟嘟的雪人。 再看叮当,屁股撅得老高,叉裆裤裂成‘八’字,露着白嫩嫩的屁股蛋儿,忙活得不亦乐乎,刨了好大一堆雪,身上也没少沾,就快成一个小雪人了。麻婶跑过来扯了他好几回,也没把他扯走。 老孟将手放在嘴前哈了口热气,搓搓手心,又搓搓手背,冻得通红的手这才暖了些,搓完,他走过去拍拍孙儿的小脑袋,指着雪人说,乖孙儿,看,爷爷给叮当堆的雪人。 叮当抬头望了一眼,算是赏脸,接着低下头,继续忙活自己的。 麻婶在一旁被逗笑了,说,看把你沟子轻的。 老孟也带着笑说,你懂个啥,我这叫老顽童。 老孟的话震动了嘴边飞舞的雪花,那雪花乱纷纷地飞,飞进了麻婶的眼里,化成了吧嗒吧嗒的泪…… 老孟忙问,这又咋咧? 麻婶的眼里蓬着泪花,目光温柔地落在叮当身上,说,你看,像不像咱鸣放小时候? 老孟的目光顺着麻婶的目光滑过去,点着头说,像,像,这猫客(方言,可爱的小家伙)真像他爹。 麻婶说,是爸,不是爹。 老孟说,对,是爸,忘了我孙儿是城里娃。 麻婶说,日子可真快,一转眼咱都老了,老得都有孙儿了! 老孟说,可不么,不老不成啊,这猫客在底下往上顶唻。 老孟这么一附和,麻婶就咕哝出好长一串来,你说这世理咋就这样怪,不论男人女人,一旦老成了爷爷奶奶,那沟子咋都轻着哩…… 老孟的双手忙着在身上摸烟,嘴就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不轻不由人么! 麻婶接着说,“隔辈亲”这话简直就把世事说透了,你说这人咋就这么怪呢?她说一句,瞅一眼雪地里的孙儿,说的时候少,瞅的时候多,每一眼都能聚焦成一片醉意。 老孟点着了烟,狠抽了一口,然后像天上的喷气式飞机似地喷出一股长长的烟,说,想想,也没啥不正常的,人越老,也就意味着离自己的童年越来越远了,童年远得模糊了,远得看不见了,就得去寻么,童年哪里去了呢? 麻婶问,“童年”是哪一年? 真没文化!哪一年也不是,就是小时候当碎娃的那几年,老孟笑着说,就拿你来说,那时候一定美得像个花骨朵儿……麻婶羞羞地撇撇嘴说,老骚情!哪你是啥? 我当然是蝴蝶了,老孟坏坏地一笑说,现在看看,左寻右寻,童年不见了,低头一看,原来童年跑到儿子身上去了,不经意,又跑到孙子身上去了。你想想,寻来寻去好容易寻见了,那么,沟子咋能不轻呢? 说到沟子轻,老孟和麻婶可真是没少轻,叮当长在老家的日子里,刨过春夏秋不说,每逢冬天,只要飞雪,老孟和麻婶都会陪着孙儿在雪地里堆雪人。叮当进城以后,祖孙们一起堆雪人的机会就少了,只得改在春节了,渐渐地也成了雷打不动的规程。 当然,祖孙们也各有各的心思。 腊月二十八 雪 这是一场隔夜雪。 前一日,老孟和麻婶拉了不少掏心窝子的话。屁红的太阳就浅浅地蛰在云后面,时隐时现,到了傍晚,忽地显现出血红色,那一轮血红仿佛一截血管的断口,很快就洇红了整个西天,血红的天空游走着残云败絮,当鲜红渐变到暗红,暗红泛滥到极限时,暮色就升腾起来了,黑暗又浓又厚,手一伸出去就被淹没了。 这么黑的天!入冬一来还是头一回见。庄子里有人抽着烟走过去了,冒着火星,伴着咳嗽,不见人影,黢黑! 夜色深沉,一场大雪趁着夜深人静,悄无声息地从黑黢黢的夜空里蹑手蹑脚地落下来,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偷袭,待到天亮,已经积了厚厚实实的一层了。这样的隔夜雪,时常会令人感到不安,实在难讨人喜欢。它就仿佛一条会偷着咬人的狗,当着你的面摇头摆尾,尽显殷勤,一旦绕到你的身后,它的两个黄眼珠子就开始骨碌骨碌转悠,你就猜不透它在算计着什么,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扑上来撕咬你一口。梁子爹为啥瘫的?还不是因为那一场夜雨,康康健健的人硬生生地被房子的山墙给砸废了。所以嘛,老人们早已有所总结:凡是夜里出没的,都不会是什么善物。譬如盗贼,譬如老鼠,再譬如猫头鹰,老人们最怕听它的叫声,包括这夜里的雨呀雪呀的。 后夜里,麻婶隐约听见嚓一声,立即睡眼惺忪地对老孟说,像是下雪了!?老孟没应声。夜黑黢黢的。 麻婶就当是梦,侧过身接着睡了,睡眼重新合拢,耳朵也很快进入深眠状态,听不到猫头鹰凄厉的鸣叫,也听不到老孟喉咙里的呼噜声——死寂的暗处,那种叫做生命的气泡正向他的喉咙集结,一刹那就逃离了他的躯体,轻飘飘地飞升起来,逆着雪花的方向,很快就被羽毛般轻盈的雪花穿透了,刺破了,裂成碎屑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被无边的晶莹掩埋了。 到天亮,白雪漫地,树树琼枝,北风里带着冰冷的气息。麻婶听得一点也没错,院子里的核桃树劈下好大一股,斜斜地耷拉着,上面积满了疙疙瘩瘩的雪,像一簇簇白灿灿的纸花。 麻婶醒了,老孟却没醒…… 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雪幕里,孙儿围着雪人欢跳,咯咯咯咯地笑串成一片,还倒嗝着嗓儿;老伴也叽嘎叽嘎地笑起来,笑声干干瘪瘪的;两种笑声连成一片,儿子在笑声深处回望着他,一脸不舍的表情打量着他,继而缓缓地转身回来了,儿媳也跟着回来了。他在他的梦里很安详地睡去了,叫也叫不醒。 雪还在飞,轻飘飘地飞,乱纷纷地直扑人的眼,扑进眼里就是泪。麻婶的脸扭曲得像一颗湿淋淋的核桃,拳头狠狠地捶着儿子的胸膛,哭诉着说,鸣娃啊鸣娃,你爹总怨天,天就收了你爹,可你知道你爹为啥怨天吗?你回家来总住不了几天,你爹明白你是国家的人,忙着国家的事,他爱面子好逞强,不好开口留你,就总指望着天落了雪,能把你留下,天不落雪他就骂骂咧咧的……你呀你,咋还不如个娃娃,叮当都知道堆个雪人陪他爷,你咋就净知道忙了,你爹的怨你难道没听见过,他成天嘟囔着说,忙忙忙,也不知道是真忙还是假忙……麻婶的话像一根根利箭,深深地戳进鸣放的心窝! 鸣放木成一根桩子,沉重的愧疚令他不动声色,连绵的悲痛在胸腔里汹涌——他回来了,却没有看到一个鲜活的爹。爹像雪一样冰冷,像雪一样苍白。在他因悲伤而灼热的瞳仁里,爹如同早春时节的雪人一样,正在滴滴答答地消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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