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星月夜 于 2015-2-10 21:30 编辑
一个人落生于何处，是无从选择的。如同一粒种子，被飞鸟衔起，又随意丢弃，再凌风一飘，谁知道会飘落到哪里？每个人都稀里糊涂地落生，然后随境而生，扎根，发芽。反正在哪儿都是活。
人们时常将此归结为命，隐意是：前世注定的！只是谁都没想过：
前世的法力咋会那么大？
李庄，我那一庄子的乡亲，一落生就在土炕上，难道注定了都是土命！不仅我想不明白，他们当中也没人能想明白，或者压根儿就没人想过！没工夫去想。
落生在炕上，按李庄人的说法，就是掉进了土窝，这一辈子也别想脱身。听起来多么令人悲怆的话。
在李庄，我坚信没有谁不是降生在土炕上的。李庄的每一个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一定会看到土，至少也能闻到土的气息。红蛐蛐的新生命，与兔啊猫啊狗啊的，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每啼哭一声，炕墙上都会扑簌簌地往下跌土。于是，阳光、尘土混合着奶水、血水的气息里，李庄的族群在不断扩充……蓝天之下，黄土之上，时光的长河里，生生不息着一个土色的李庄。
记得我开始记事的那时候，李庄就已经是一个五六百口人的庄子了。一庄子的人，没有人清楚自己在李庄的具体序列是多少。这就好比春日的花苞，出在哪一枝上，就在那一枝开花结果。李庄的每一个婴儿，生在哪一族，就按哪一族的族谱取个名号，再领个辈分，继而无论长到多大，活到多老，都脱不开李庄的根系。
李庄与生俱来是艰辛的。顶在土塬之巅，陷在丘陵之腹，以土为居，垦丘为田，地不利则百事仰仗于天，大到庄稼的收播灌溉，小到人畜的吃吃喝喝。一生的苦乐伤痛，都由着天和地。我不止一次地坐在炕上思量：地球上为什么会有个李庄？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与我共居一庄，而且又都深陷于贫瘠与苦难中。我想，李庄的乡亲个个独一无二，多数因为他们的苦难各不相同，他们混居在一起，就混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李庄，像一簇匍匐在荒原之上的野草，尽显苍凉。
心旌神摇之后，我也会像多数李庄的乡亲一样，歪七扭八的斜倚在炕上，渐入梦乡……一代一代的李庄人就是这样，年年月月，日日夜夜，从土炕上醒来，又从土炕上睡去，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当暮色缩成一团浓黑，他们便蜷成一道岭，横卧在土炕上，成为夜的内核。尤其夏秋之交的繁忙时节，白日里释放在土地里的力量，总能在炕上找回来。辨不清色彩的炕墙上，月光如水，与时光一起涓涓流淌。农人的日子，总是细水长流的日子！子夜的风，拂不动月光，却能将梦扯满乡野，很快，村野的土地和田野里美丽的花，一同被鼾声淹没。
我由此想，一个农人的梦会有多长呢?他要梦着四季，还要梦着一生。
炕是上苍对农人的犒赏。这话，李庄的人都会说，而且常说，大多是男人。他们都将这话说在退鞋上炕之前。他们的鞋底总挂着草叶，沾着泥巴，这些草叶和泥巴每天都是新的——它们比谁都清楚他们的步频和分量。他们从村野里归来，臂上提的，肩上扛的，背上背的，都沉甸甸地被脚感知着。你以为那是什么？那就是日子。一筐土豆，一捆柴火，一捆麦子，或轻或重，都是关乎一家老少生计的供养。如此想来，那一条条连接着炕与村野的路就像一条条脐带。每天每天，只有当日斜西天之后，炕才是这一天辛劳的终结。
在所有我能想象的场景里，他们每天的生活几乎都是一样的。我那一庄子的乡亲，日复一日地蹚着生活的深水，却从未放下生活的激情，正是因为路的尽头，总有一方土炕。
有时候回乡，只要时间允许，我总喜欢在庄子里走。从东巷到西街，再从西街到东巷，一遍一遍地走，一遍一遍地看。碰面多的乡亲们，都被我看得有些臊了。擦肩而过之后，都免不了回头看我，像看怪物一般。其实啊，不是我成了他们眼里的怪物，而是他们成了我眼里饱含乡愁的景致：一脸沟壑，满面土色。目光相碰的一瞬间，我最怕想起他们常说的那句话：前世注定的。设若想起了，我的眼角就一定会溢出泪泡，然后会酣畅淋漓地绽放为一行酸楚的泪花，揪得心里一阵疼。
在蹒跚学步之前，李庄的孩子都是白皙的。一旦能够面着太阳奔跑，很快就会成为黄铜色的娃儿。一个爬扑跌倒，你就分辨不出哪一块是土地，那一块是娃儿了。凭着哭声拉起来，你再看他和他的爹娘，色泽十足的统一。这在我小的时候，是感觉不出来的。只有当我在外面转悠过一些日子之后，再回到李庄突然心疼地发现，李庄的乡亲和李庄是同样的土色。
李庄踞守在这一带最厚实的土层之上，太阳最早从这里升起，就在头顶一扬手的位置朗照，无论冬夏春秋。随意寻一道坡移步上去，再随意选一个方向望望，忽而觉出李庄不应该是贫瘠的。因由在于李庄拥有厚实的土地和充足的阳光。那些浑厚的土梁静默在阳光下，杂样儿的野花野草地图一般，散淡地铺设在土梁上面迎风摇曳。面对一株株土梁上的草，你也许能想象出它们在四季里不同的姿态，将那些姿态在脑海里拼凑起来，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那是草的一生。
可是，你想过没有？相对于一道土梁，那一生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瞬。
是啊，土地多么耐老！
缘此，当下一道坡的背后攀上来一头瘦骨嶙峋的耕牛的时候，你还有勇气将目光停滞在耕牛身后的方向吗？反正我是不忍的。因为我完全能够预知紧随而来的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影，他一定能够单薄到可以割伤我的眼睛。好些时候，我会选择转过身，或者期盼着刮过牛背的抚摸着李庄的一阵风，能从临近的土梁上吹来一捻细土迷了我的眼睛。他跟着牛一起上来的表情，一定是僵硬而茫然的。他一定会低着头从我身边悄然过去，像他的牛一样，默不作声。至多机械地扬一扬鞭子，甩个响儿催牛快些走。天，更是绝对不会看的，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不敢看的东西。
我在上面这样两个具体的场景里，常常会或多或少地生出妄想：
什么时候李庄不再是的土色的?
什么时候李庄不再是这样的表情？
然而，许多年过去之后，我发现李庄的乡亲，还是先前的那个样子。尽管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已经走出李庄很远，很久…….胃里装过香的和辣的，身上也光鲜多了。但李庄留给他们的印记，并不是在外面飘荡一段日子，就能轻易改变了的。
他们只要回到李庄，回到李庄这个具体的场景里，很快，他们就会活得和原来几乎一模一样。
我望着他们的时候，时常会觉着像是望着自己。这会使我猛然间参悟到，其实“水土”一词的涵义，在一定意义上是等同于“血脉”这个词的。这让我与李庄的联系，突然密切起来。
我的心里，从此会敏感于更深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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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更深的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