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夜莺飞过 于 2015-2-8 15:51 编辑
一九九一年三月九日 早晨被小孩的哭叫声闹醒,一问同屋的旅客,说是超生户,全家被拘来,锁在隔壁房了,要他们家人筹集罚款,交不上罚款就不许走。 在各乡镇这种事非常多。我下派前,领导交代到乡村锻炼,不单要学习跟本职相关的业务,所有业务都要学,所以我跟水利助理去过水利工地,跟农技推广技术员下过田间,跟武装部干事征过兵,跟农经站算过账,跟土地站丈量过土地,跟财政所收过农业税,跟更夫值过夜班……当然也跟计划生育站检查过超生,但计划生育却是我学习时间最少的一项工作,必须得有比电影中的座山雕还要土匪的手段、比黄世仁还要绝情的冷酷,我干不来,见习半天就草草收场了。 我本意简单吃过饭就走,但伊拉哈的朋友一定要让喝酒,镇长、村长倾情劝酒,虽没说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句子,但也是同样的意思,伊拉哈是我在黑河地区、在嫩江县的最后一站,下顿饭我就得在齐齐哈尔市辖区境内吃了,那里不是我的工作范围,陌生的环境,没有老朋友请吃饭,真正地离家在外了。各地有各地的风俗,黑河地区流行“黑河跳,北安骚,嫩江个个大酒包”的说法,其意是说黑河人业余时间喜欢跳舞,北安人风骚,嫩江人爱喝大酒。既然喝酒,就有酒嗑儿,早餐用上的就是:“早晨喝酒迎朝阳,中午喝酒亮堂堂,晚上喝酒睡觉香”。其热情不可挡,于是只好喝过酒方上路。 不知是否因为喝酒才有幸见到朝阳,反正天气情况确实是风和日丽、景色宜人,零下十来度还不算冷。 虽然是镇子,但仍是平房多,大多是纯红砖的房子,而不是我们村子里那样一面砖三面土墙的房子,有礼堂、广播站、饭店、饮料厂、建材商店、修电瓶、日杂商店、照相馆、服装部等热闹的门市,在“珍惜土地,人人有责”、“保护草原生态环境防止污染”、“教书育人,利国利民”、“治校兴教,求新务实”、“广泛宣传乡村企业条例”、“提倡晚婚晚育,少生优生”、“坚决拥护乡村企业条例”、“贯彻执行‘调整、整顿、改革、提高’方针”等沿途标语中我出了镇子。 伊拉哈在清朝康熙年间就是黑龙江地区仅有两条官道(相当于现在的国家级公路)之一黑龙江城(今黑河市西岗子坤站村)至吉林乌拉(今吉林市龙潭区)驿道中的第七驿站,当时叫伊拉喀池站,设驿里程六十二里,增设后变为四十二里。更早的还有辽金时的古城遗址,当时女真在关外立国为金,并不是急于自我发展,进行经济建设,而是觊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南国景物,一次次兴兵直指长江,没有时间和精力搞城市的基础建设,所以虽说伊拉哈有金代古城遗址,但却没多少精致的文物出土,更没有文化典籍,我也就不用特意去访古了。 没有走公路,我沿着铁路旁的乡村路向前走,落叶松的树干在冬季显得发黑,阳光和煦,不时有鸡刨鸭铲,牛羊成群,农户的建筑比较于镇中心则简陋了许多,没有那么多的商铺了,每家宅基地里都有园子,现在除了当烧柴用的豆秸,空空荡荡,农民们正在猫冬,也没有什么活计可干,不太出屋活动。我走在村中,却极少见到行人。偶而有汽车驶过,扬起尘土阵阵。一切都昭示一种祥和的状态,我的步伐也格外有力量,心情格外舒畅,早晨喝下的烈酒在我体内扩散着醉意,余香袅袅,朋友的祝愿音犹在耳,感到开敞的环境是如此的美好。有铁路在身旁,觉不出寂寞,也不喧闹,恰到好处。水泥电线杆贴着“强化社会治安,稳定社会秩序”的口号,在我徒步行走的岁月中,从来没遇见过来自安全方面的麻烦,不知是我的运气好,还是秩序好,我觉得可能是两者都成全了我。 黑色的电线木杆上钉着写有号码的铝牌,但却是两块,上面“O七八六”,下面“O七九六”,我一个人走在光线充足的黑土地上,迎面又过来一辆大货车,所以没有孤独的感觉。飘零于旷野,树是我的朋友,电线杆是我的朋友,流逝的白云是我的朋友,变幻的景物是我的朋友。我会与吃草的牛打招呼,会与滚圆的石头说话,看喳喳叫的喜鹊比看情人还仔细,我也咩咩,我也哞哞,我也咆哮,我也微笑,我是在不会说话的朋友中间。 又到了农场的居民点,有鹤山农场第二小学、旭光储蓄所、鹤山党团员职工干部第二分校等,然后又寂静起来,车也越来越少,路越来越窄,天上一片黑云迅速地移动,我认真一看,原来是一大群乌鸦。铁道边忽然出现两个人,躲到无人的地方谈生意,既然没有别人,谈话也就不顾忌声音太大了,大到我在几十米外也听得清清楚楚,“牛不瘦,你不用挑。”是买卖牛的,耕牛、肉牛,都以肥为佳。宋代李纲笔下“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的病牛,农人是不喜欢要的,“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斜阳”的干劲却是受农人欢迎的。鲁迅笔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更是为人所称道。我也被大家称为“老黄牛”,对工作尽心竭力,不思回报。然而我是下派的,看到我埋头苦干的,是乡村的人民,而我自己的单位,自己的上级,看不见也不关心我的一切,所以即使身为千里马,也只能做“老黄牛”的事业,逢上现在不需要“耕犁千亩”的农闲时节,我也不愿当不挤奶只吃草的“牛”,便走出自己的乡村,漫步于冬眠的黑土地。 出现了丘陵地貌,脚下的路只能算田间小道,底下全都是土,没有石头,所以坑坑洼洼特别多,左右是村屯,只见袅袅的烟上去,却不见有活泼的人出来。脚下终于不再有路,只有一棱棱的田垅,迈步都困难,我便越过铁路到南侧。 水泥电线杆上标着“伊对一一二”、“伊对一一三”,“伊”显然是伊拉哈车站,“对”是什么地名一时没有印象。每个电线杆上三根电线,比农村用的电线杆规范得多。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松嫩平原,一览无余的黑土地,心中多大的块垒也随无限风光而荡然无存。远在地平线是一带疏林,村庄笼罩着一团团云烟。“伊对一三六”的铁路叉口有一间小草房,现在肯定不会住人,附近一大片苕条,稍远的草原牛群安详地吃草。 没有任何声音,前方一团白云迎面推过来,原来是一辆火车,我沿着走的铁路是富裕县至嫩江县的富嫩线,全长一百七十九点六公里,始建于一九三O年六月,一九三七年七月全线通车,称宁年(富裕)至神武的宁神线。一九四六年四月被以战胜者自居的苏联红军将此路拆除,把铁轨、枕木当做战利品掠运回苏联。日本侵略者修铁路是为了掠夺战略资源,苏联又把铁路当战略资源掠走,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来说,日本关东军也罢,苏联红军也罢,都是杀害人民、抢夺财物的强盗,都不是只衔着橄榄枝的和平使者。当年中共中央东北局不得不组织动工修复,一九四七年十一月重新通车,它成为了嫩江通往内地的运输大动脉。 不时有一尺来高的铁路界桩,“伊对一五六”电线杆旁有铁路桥,这就是伴随铁路、公路的讷漠尔河的支流老莱河河床,河床只有沙而没有冰或水,四轮拖拉机突突突开来取沙,并有一群孩子聚成一堆,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做什么。 “伊对一六九”是铁路站台的前沿小黄房,铁路员工打着立正姿势迎送着列车,看到 “对面泉” 站牌,这才知道“伊对”的“对”是指这一个小站,这是进入讷河县境内的第一个火车站,黄房子有“严实拼搏,争创一流”的口号,两侧象对联一样贴着“严字当头,铁的纪律”,“团结协作,优质服务”,也是口号。电线杆上的字变了,“对老一三O”,这次我知道,“老”是指老莱镇,让人联想起二十四孝中“老莱子娱亲”的故事,但不知有无联系。对面泉是个屯子,屋墙多是用草地里的垡子垒的,也是刷满标语,“搞好人口普查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需要”、“护林防火,人人有责”等,“伊对一二四”电线杆又对着一间小黄房,也是出火车站区的标志了。 地面忽然出现裂缝,一寸多宽,短则一米,长则十多米,深则看不清,肯定不是人主观作用造成的,是冻裂的,还是震裂的,我却不能知道。落叶松缺了枝叶,似乎变得很瘦,秃枝上栖息着黑黑的乌鸦,孤独的电线杆上也是黑黑的乌鸦,空旷的田野上也是乌鸦,也不知从那里来这么多的乌鸦。我国第一位写白话诗的胡适博士就曾以《老鸦》自居:“我大清早起,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天寒风紧,无枝可栖。我整日里飞去飞回,整日里又寒又饥.-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也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头,赚一把黄小米!”我现在岂不也是过着 “天寒风紧,无枝可栖”的艰辛生活吗,我不也是因忠于自己的社会责任感而“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吗! 火车突突突过来一辆客车,突突突又过去一辆货车,一整车都是木头,运往内地,富嫩线在嫩江连接到嫩林线,嫩林线是嫩江通到古莲的,古莲位于我国森林蓄积量最大的林区-大兴安岭深处,有丰富的森林资源,盛产驰名全国的建筑用材树种落叶松、樟子松、云杉、蒙古栎等,这条铁路是大兴安岭林区木材外运的重要途径之一。地下的裂缝一条又一条,好在都不宽,不影响通行。千里冰霜脚下踩,从蒿草内的车辙印里残留着的白雪,看出这里一冬天也没有人或车走了,甚至有的地方车辙印也模糊不清了。右为山坡,左有冰河,没有了落足的地方,我只有走上铁路路基,路基下用石头砌出排水沟,疏通山上流下的雨水、雪水,落叶松林时而出现一片,有一辆满载油罐的列车过来,我闪在一旁,我这次的目的地就是到毗邻石油城大庆的绥化地区,马上要进行一年一度的农业税互查,我下派几年,比较熟悉了这项工作,去其他地区看一下也正是我的夙愿,我有机会选择了步行去的方式,则是非常喜悦的,对个人而言,甚至比干这项工作更有趣。 在“对老O二一”电线杆的地方,我越过“公路控制线”的石柱,走上了齐黑公路,进入到老莱镇。 老莱也是黑龙江城至吉林乌拉驿道中的一站,为第八驿站,当时叫喀木尼喀俄佛罗站,又名喀木尼、喀迷哈、喀木尼喀等,设驿里程六十五里,增设后变为四十三里。老莱镇地势北高南低,多是红砖房,镇内林立的是电视天线,里程碑显示“170”,这是距齐齐哈尔的距离。 政府所在地有老莱村、晨光村,市面非常繁华,各种商店比较齐全,还有几座二、三层的楼房,市场也繁荣,我吃碗面条,顺便也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上路,今天就不想对老莱镇进行更深入的了解了,我打算到讷河县城投宿。 标语的内容无所不包,“安全用电,保障防火”、“高举毛泽东思想大旗奋勇前进”、“保护公路设施”、“满腔热情的办好社队企业”、“安全防火,人人有责”、“大风天不烧火,扒灰不带火,小孩不玩火”等,也有一些是广告,如“出售定做三人角式沙发”、“出售白麻刀”等,169公里到加油站,经销汽柴油、润滑油、润滑脂,对面是粮库,可见老莱在这一带的中心地位。167公里旁,大片的耕地因取土而被蚕食,坑的规模越挖越大,豁牙露齿极不雅观,虽然老莱黄土矿生产的黄土粉,是用作墙壁粉刷和高级陶瓷壁砖的最佳涂色颜料,远销国外,但这如果是当今乡镇发展必须付出的代价,则太可怕了,也就不具备了可持续发展的可能。163公里为恒地营子村,山坡多为土坡,林间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呢,树粗的如人的大腿,细如胳膊。“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从来不是黑龙江的景象。 158公里走出老莱界,156公里进入永丰村,155公里是李锡九屯,152公里走出永丰界。讷河县相对于嫩江县,人烟要稠密一些,一路之上也就不觉得枯燥,交通警察等在上坡的位置,截住一辆行驶的货车,装模作样检查了一下车灯,说一个车灯不亮,惶恐的司机见到警察,即使没违章,也象老鼠见猫似的,听说灯有故障,忙不迭地说换,警察又抬头看了一下站在车厢里搭车进县城的几个人,说“不用修了,超载两人,罚款二十。”司机二话没说,赶紧掏钱。我近年多次随车从黑龙江到吉林办事,数千里路程,每过一个县境,警察总会在公路上逮住外地车罚款的,甚至连同行的警车也不放过,我就亲眼目睹当地警车追赶外地警车讨要罚款的,两辆车都拉着警笛赛跑,风驰电掣,不亚于外国电影镜头里的警匪片。眼前的农村车,更逃不过这一劫去。 149又1/2公里,见到最亲切的路标,至讷河两公里,至永丰八公里,天上火红的夕阳急着下班回家,我也加快脚步,马上来到了讷河投宿。讷河虽是县,却更象一个城市,楼房的规模大,城区的路况好,人民的面貌也不太土气。凭着感觉我很快找到原省长陈雷题名的“讷河宾馆”,感受它透着高档的雄伟,院内左右各有一组雕塑,宾馆分四层,后边高耸的大烟囱上留着“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胜利前进!1977年10月1日”的字样。宾馆总服务台也挂着一排钟表,显示出东京时间、纽约时间、莫斯科时间、伦敦时间和北京时间,意味着这是外国人指定接待宾馆,县城最开放的场所之一,墙上挂着“礼貌、热情、整洁、正派”的服务宗旨。 其实讷河历史上也真有过辉煌的岁月,它城郊的博尔多村站也是黑龙江城至吉林乌拉驿道中的一站,为第九驿站,又名博尔多、东布特哈、老站。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年)设置副都统衙门,也就是与现在哈尔滨一样的副省级,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方改为讷河县。当年黑龙江段驿道沿途仅副省级以上二品衔官员掌管的政权就有过瑷珲副都统、兴安总管、墨尔根副都统、布特哈副都统(布特哈总管)、齐齐哈尔副都统衙门等,可惜这些政权都是以放牧为主的民族为主,不重视土地耕种和城镇建设,“每驿设壮丁并拨什库三十名、马二十匹,牛三十头”,规模小得可怜,加上严禁关内无地的农民出关来此开垦耕种的错误政策,东北始终地广人稀,雅克萨战争之后,对沙俄的入侵又没有积极从内地调集军队保卫边防,致使输掉了战争输掉了国土。这条连接黑龙江、吉林两省间最重要的驿道也已经被大多数人遗忘了,沿线的城市因而没有得到良性发展,如今较大的过百万人口城市也只有齐齐哈尔和吉林两市而已,却也远不足以与后来崛起的哈尔滨、长春相提并论。 一天在野外闯荡了差不多五十公里,重新回到城市的环境,到达当天目的地我很高兴。春天我能与遥看近却无的草色同行,夏季能与款款飞的点水蜻蜓同行,秋天能与碧霄的诗情同行,冬季能与卷地百草折的北风同行,清晨我伴着袅袅炊烟出发,黄昏我看着滴血残阳停步,夜晚我与无边黑暗同眠。 我如诗人王辽生一样充满《自然之恋》:从原始碧茵摘一片滴露草叶/从现代沃野摘一朵黑郁金香/我扬帆远航/我的目标是大自然/那儿的山色不加修饰所以永葆纯真/那儿的云彩不受污染所以长存洁光/我原是从那儿来的所以我要回去/我将粉碎阻碍我前行的名波利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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