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夜莺飞过 于 2015-2-9 14:30 编辑
记蔡妈 ----月下李说
是在六四年的初春,天正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随父母来到这座宅院,院里脏乱不堪,到处堆着建筑垃圾,泥水飞溅,人得踏着砖头跳过去。我们看过三个户型,有三室也有四室,当时是可以任意挑选的,而父亲就看上了北楼一层的两居室,说那里出入方便,门前可围个花园,父亲是喜欢花草的,便说:“家里人少,够住就行了。”我们的新居就这么确定下来,而且几天时间就搬进了这座宅院,一住便是三十多年。 正是春暖花开时节,院里就发生了很大变化,建筑垃圾被清除的干干净净,有人拉来了许多绿色植物,青砖铺好了所有的道路,道旁用冬青围了,栽上木槿,石榴和高大的白桦,还有柿树,几天功夫院子就成了一个很美的花园。引动的巷里小孩天天去骑冬青树当马玩,很快几个小花园就被破坏的不成样子。父亲是早早就想到这些,用带刺的铁丝将花园保护起来,栽了许多的月季,剪枝整芽后又有嫩芽儿长出。五月刚过,月季便爆出许多的花蕾,很快就迎风招展,一朵比一朵开得鲜艳,有粉、有红、有黄、还有粉中带黄,黄中有红,十分的爱人。院里就常有人站在花园边赏花,和父母聊天,几天便认识了不少邻居,这中间最先认识也最先到家里串门的就是院里看门的蔡妈。 记得一次放学,一进家门就见桌旁坐着一位邻居,高高的额头,突出的颧骨,嘴巴很大,牙齿长得很乱,很黄,下巴往前突,侧身瞧去,真有些猩猩的面相,这倒让我想起生物课里讲到的猿人,心想这人肯定是人类进化中最慢的那个分支了,不然怎会长出那么丑陋的脸相呢。她和母亲叨叨家常,口音是陕北人,却又不那么浓重,所以她们的谈话我基本能听懂。她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女子是夹在中间的,文革后期下乡到农村,尔后进了一家兵工厂。蔡妈就常常拿她女儿说事,说女儿怎么怎么地孝顺,每月二十多元的工资,总要给她交一半,每次回家都要给她带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穿的,说着还扯起身上的毛绒外衣,说这是女儿给她买的,她老舍不得穿,因女儿今晚要回来,穿上让她高兴。 她说话时唾沫星子常常溅到旁人的衣服上,看见了,她还用手去抹一下,弄的对方心里很不舒服,她却根本不感觉,总是凑到别人的耳边,生怕她的话让第三者听到,真有些嚼耳根的感觉。其实她就是这么个人,院里谁家都串,谁家的事都知道,而且她知道了,全院就都知道了。她家有什么事,跟儿子生了气,家里要来人,来什么人,来人给她带的什么东西,从不藏事,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是喜是愁她都要说出来,心里才会舒服。这种性格,常常就让别人很讨烦,也很提防,跟她说事,心里就很打鼓,生怕惹出个事非来。也常常因她的闲话,弄的邻里相互间猜疑,结果碰在一起把话讲白了,大家才知道这老蔡的碎嘴确实该打。有人就想找她证实,结果让人劝住,说蔡妈的话,从东头过来,你得在西边听,水份大的很,不去和她计较算了。慢慢地,这院里就都瞧不起她,不把她放在眼里。而她却不以为然,依旧那么去串门,那么去唠叨,那么去说三道四,过的还挺快活。 其实,她是地道的陕北人,老伴的地方土音比她浓重,说起话来,听着很费力,他也就不太与人交往。他们是何时从陕北出走的,没人知道,只听说她们是在附近扫马路的,也收些破烂便卖,两口人还老实,做事勤快,大楼院建成时,就被房管员找着来,负责看守大门和清扫院内卫生。她们来时就拉着一个架子车,院门的南边有着一间平房,里外套屋,她们住里间,外屋就放一张桌子和一张单人床,夜里她老伴就睡在那里看门,她和儿女们便挤在里屋的一张大床上。屋后有一块空地,也是楼边的一块夹角地,起先是放着那个架子车,慢慢的那空地里就搭起一个棚子,里面是什么东西都放,收来的费报纸、书籍、酒瓶、破衣物,后来那棚子就有了墙,有了门,终于成了蔡家的后院。又搭起了锅灶,放了桌椅板凳,一家人吃饭,有了小院,老蔡喜欢养鸟,那里也就挂上了鸟笼。这个一直靠沿街收破烂讨生计的老蔡,自打住进这座大院,有了自己的小屋,还有了一个象样的院子,便很少再去收破烂,那辆架子车除了清扫卫生拉垃圾,就是借给院人拉煤运菜用。 那个年代人们生活做饭是用蜂窝煤,每户每月凭票供应,煤得自己去拉,逢到煤源丰盛,你买的煤就干的透彻,形好质量轻盈,烧起来火苗发着蓝焰,逢年过节,煤源短缺,跑几次煤店都买不上。一听说有了煤,你拉车跑去,那压煤机正在一块一块地往出压,你鸡屁股等蛋一般,下一个你捡一个,那煤块能捏出水来,放在车里,不敢摞的太高,否则一路摇着回去,压在下面的就成了煤渣,成块的煤就乘下三分之二,还得凉在窗台下,让风吹干。那碎了的煤渣干脆加水和成煤饼,晾干切成煤块烧。 这个过程还真得一个好劳力,否则你抢不到煤,也拉不回来。院里的干部多,领导多,闲人就少,常常请假去买煤,偏偏煤场无煤,这信息蔡妈总是第一个知道,拉煤非得借她的架子车。蔡妈就有了心眼,只要她能用上,有权有势,蔡妈就顺势将那家的煤本留下,第二日一早让老蔡去煤场排队,她去煤场找个熟人把煤买回来,又两口忙前忙后的将煤给人家摆到门前,等人下班回来,看见了煤,喜出望外,于是忙到蔡家道谢,有的端一碗好吃的,有的拿一些稀罕物,蔡妈是从不拒绝,又表现的非常热心,这人也就算欠上蔡家的一份人情。 那时的人情,办不了什么事,因为是计划经济,人与人差别不大,富人比穷人好不到哪里去,工作差别不大,都吃的大锅饭,你有我也有,工资相差不多,你能买得起一双鞋,我也能买,差异就在物质条件上,有权有势,门路就广,结交就多,别人订不到牛奶,他就可以订到,别人买不到肉,他就可以通过关系买到一个猪后腿。蔡妈的这份人情债常常是在这些方面还给了她。 冬天到了,就得准备过冬的菜,到菜场买白菜、萝卜和大葱,这菜也得有熟人,才能买上好的,买了好菜才能挨到来年的春天,这买菜的事,蔡妈就托了公社书记写个条子,去找菜场的头头办,那菜确实就好,白菜磁磁的,红白萝卜又大又水灵,买了回来,又拉一车黄土,萝卜埋在后院里,白菜就放在屋檐下的阳光里,见人就夸她的菜如何如何的好,是黄书记帮她找的人,又说黄书记是如何如何的好。眼看春节了,该买过节的肉,她又找了区长老婆,不掏肉票就拉回半扇猪,立刻院子就知道高区长给老蔡家弄了半扇子猪,不过那时,人们也不大去关心这类的事,再说住在这个大楼院里的人,多少都是有些办法的,谁比谁也差不到哪去。而且院里几十户人家,一家给老蔡还点人情,老蔡就什么都有了,什么也不缺。问题是她的那张贫嘴,常常到巷子里乱说,这就引来了事非,也招来祸患。 六六年文革开始,起先风平浪静,谁也不知道这场革命究竟要做什么,总以为那是单位上的事,与老百姓的生活毫不联系。可慢慢的,这革命的范围就越来越大,学生开始不上学,机关单位整天开会搞运动,院子里当官的人,也不按时上下班,人们走路都变得急急匆匆,相互间不太串门聊天,见面寒喧两句,匆匆回家关门,人心都变得很谨慎,也很神密。 一天,还是蔡妈在各家串门,进门就说:“三楼的高区长被关了,说是有历史问题,是个反革命。”“你听谁瞎说!”听的人不信。“真的,都一个星期不让回家了。”蔡妈语气肯定。“绝对是弄错了,你别听人瞎扯。”“我也就说,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是反革命呢!”她应承着就又到了另一家,还是讲着同样的话。渐渐,这事传到巷子,就有外面的人跑到院里打听高区长的为人,他们把蔡家当成了重点,和蔡妈说了整整一个上午,几天之后就有一支队伍进到了院子,先是抄了区长的家,在院里的墙上贴满了揭露高区长罪行的大字板,文革的火焰开始烧进了大楼院。 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群众性的造反活动就越来越普遍,越是普遍百姓就越有革命性,一切当权的人物,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居委会主任,也都能成为群众监督的对象。一次公社召开群众大会,有个居委会主行将一份报纸垫在屁股下坐着,中途尿急去厕所,当返回会场时,便被工宣队带走了,说群众揭发她把领袖头像坐在屁股底下,属于现行反革命。无论她怎样辩驳,放在工宣队办公桌上的报纸确实是她坐了。她有口说不清,经审查,家庭出身富农,这便上纲上线了,被群众架了飞机,批斗的不停点。这大楼院里住的,多半是当权派,是革命的对象,也是群众监督的对象,这群众不是院里的邻居,也不是单位的同事,却是巷子里的人。 有人就看着这院子不顺眼,更见不得这院里出出进进的人物,有人牵头,计划将院里大小头头的家抄上一遍,他们便把蔡妈叫了去,详细提供各家的具体情况,有了蔡家提供的资料,这帮人便准备动手,并让蔡妈领他们去。这消息让老蔡知道了,大骂了蔡妈一顿,死活不准她去干这种事。蔡妈有胆量去说,却没胆子面对院里人。那晚她躲在家里闭不出门,那帮人派人去叫,就是不开门。而这抄家的消息却让院里一个医生的家人得知,那医生姓史,大家称她史大夫,祖籍上海,支援大西北时,一家人就迁到西安,史大夫的公公姓严,是个会计,性格豪爽,眼里掺不得沙子,他在公社下属一家社办厂工作,他的手下告诉了这个信息。那时他也就是六十多岁,个儿大而魁伟,走起路来通通的声响,院里都叫他严老爷。这晚,他从外面回来,独自早早吃过饭,就在家里翻东西,找出青年时练过的一把月牙刀,尽管那刀有些锈迹,但可以威吓人,他将刀放在床下,坐在窗口静静地等着。 大约晚上十一时,巷里有了嘈嘈声,他从楼上跑着下去,那帮人有十多个,走到门口就大喊大叫起来,说院里都是走资派,不批斗不足以平民愤,革命的造反精神万岁!他们边喊边敲打大院的门,那门是有门栓的,平时都是老蔡家出来开门,今天蔡家的门却关的严严实实,没有灯光。那帮人死命在打在喊,院里有人出来看了,这严老爷就通通通地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栓,手里攥着把大刀,喊了声:“想干什么!有本事从我身上过去!” 严老爷穿着件衬衣,却敞着胸脯,他用手拍着胸口,一脸怒气。那帮人咋也没想到有人能档道,而且是个老汉,提着大刀,瞧那架式肯定是玩过的人,这阵式看来是要拼命的。来人先软了势头,退到巷里,只是乱喊乱叫,可谁也不敢冲过来,万一被这老家伙砍上一刀,就不合算了,他们就站在哪里嚷嚷。院人也都涌到门口,知道了这帮人的目的,大家义愤添臂,喊着要去打这帮人,很快,他们就悄悄地撒伙了。严老爷给院子立了一功,大家敬佩他,称赞他。 【未完,接下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