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是去年端午到老庄子门上拾杏胡儿时跌倒的。当时大舅的腰脊神经就耍了麻达,他爬在地上不能动弹了。大妗子擀好了面,下到锅里煮了三煎,用罩滤捞出来晾到石盖子上等大舅回来吃,却紧等慢等等不住大舅回来。大妗子预感到事情不妙,虽然她不能明确地知道大舅出门干什么去了,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忙活去了。 大舅一辈子勤苦,他一生只知道劳动。十一二岁时就给邻村凉马的地主王立间当童工。王立间使唤长工很苛酷。那时关于王立间有个顺口溜:王立间门上有块青石头,长工吃饭没时候。说他对长工吃得瞎,使得扎。我大舅却说,使得扎是事实,但吃得并不差。大舅在王家牵牛喂马。由于个头太小,系缰绳时,够不到拴牲口的攀绳,就端上方凳,扶着木桩,站到槽梆上系。地主老儿看他勤快,为他制备了小背篓、小鐝头、小土车,让他把力气发挥到极致。我外祖父去世得早,外祖母是全县有名的劳动模范,解放后,担任她们大队妇女主任,成天忙着领导全大队农民生产劳动。大舅从小就挑起了养活家庭的重担,供我姨和小舅上学念书,常年在黄土地里摸爬滚打。 大舅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少言寡语,温顺厚道,不逆人意志,不争东论西,更不会惹谁生气,大妗子的话他是句句听。可是到老来却有些蔫犟了,常常不声不响地干一些青年人才能拿得动的活。儿女们担心他的安全,让他光享福,啥啥都不要做了,他却总是听不进去。这两年,儿女越是阻止他下地,他却非要弄出些名堂。 春天,大表弟和媳妇在苹果园子摘花疏果,打掐葡萄秧子,让大舅在屋里歇息,在门上转悠,但他却偷偷跑到果树园。人家在地这头,他就在地那头,与儿女们躲猫猫,打游击。夏天的夜晚,天黑风轻,野地里的昆虫纷纷钻出洞穴觅食。黄土地上张牙舞爪的蝎子便也对其它小昆虫行凶。年轻人头戴上矿灯,拿上自制的摄子,便到地里去捉蝎子。蝎子是昆虫世界的“五毒”之一,毒性很大。它用触肢将猎物夹住,蝎尾举起,弯向身体前方,用毒针螫刺。毒液即自毒针的开孔流出,其毒素足以杀死昆虫,对人无致命的危险,但却能引起人灼烧样的剧烈疼痛,有些毒蝎甚至能把人螫得昏晕。但蝎子入中药,可以治疗许多顽疾;蝎子又是一种美食,油炸,笼蒸,烹炒,味道绝佳,所以活蝎子的价格昂贵。大舅凭他对地形的熟悉,对蝎子习性的了解,总是在表弟出门以后拿着手电筒到野地里去捉这种毒虫。据说大舅是服过毒的人,他不怕蝎子螫,捉毒蝎不用摄子,只用两个指头去捏,效率比别人要高出好多。秋天果子熟了,家里人拗不过他,就让他提上担笼,到园子帮忙拣拾落果。冬天,风雪扫过,土地冻得结了硬壳,四野荒凉了。庄稼人都没事情做了,就围坐在热炕上掀花花(一种纸牌),搬砖头打麻将。大舅从来不进这种场合。他背上背篓,拿着竹爬子到地里搂树叶,用树叶喂羊,煨热炕。只要永远的有事做,他就感到舒坦,就觉得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毕竟岁月不饶人,从小过度地劳累,使他积攒了一身病。高血压、冠心病、心衰、肾衰,行动越来越不听大脑的指挥了,经常晕头转向,但他却把自己的身体没有当回事情,仍旧喜欢悄悄地出门找些事情。这一回,大妗子等不住大舅回家,便出门去找,果然,最后在老庄子门前的杏树下找到了他。 多少年来,大舅像山一样巍然耸立,如今,他轰隆倒塌,成了另样的风景。他的高岸和沉重把自己彻底压垮了,压得动弹不得了。 大舅躺在床上到今天已经整整一年了,老人一辈子没有这一回活得这么颇烦。虽然大妗子干散潦亮,几个表弟和表弟媳妇们都很孝顺,病中的大舅被经管得很妥切,即使躺在床上没有受过一天的窝囊,但毕竟八九十岁高龄的人了,病情日益加重,身体机能不断退化,这样天天躺着,其难受是可想而知的! 一年中,我探望过大舅三回。 第一回是去年秋天,大约是国庆前后。那一回,大舅斜躺在床上的棉花被上,耳不聋,眼不花,思维也很清晰,微笑地接受大家对他抱怨和批评。见到我,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什么时候走。表弟为他准备了一辆轮椅,他有时还可以坐到轮椅上到门上活动。大家都劝他静心养病。他的微笑感染了我,我甚至还乐观地觉得大舅会慢慢好过的。 第二回是2018年春节,大舅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了,无法翻身。大妗子和表弟过段时间就要把他摞动一下。我问大舅认识我不,大舅说出了我的名字,并且知道我是沟西外甥。但这一回,虽说面容还算平静,却不愿意再多说话了。他本来话就不多,那时就越发的木讷。问他两句,他说一句,问他三个字,他回答一个字。当我告别他要离开时,我看见他眼角擒着泪水。大舅一辈子不愿意给任何人增添麻烦,但这一回身不由已了。他心里一定思量:“娃,大舅这么躺着,不知道把人家还要拖累到什么时候?” 第三回是今年的清明节时,躺在床上的大舅痴呆呆地,有目无光。站在他跟前的小姨——他的亲妹妹,他已经不认识了,就连我的表弟、表妹,他的儿女有时都不认识了。我问他,“大舅,认得我是谁吗?”意外地是大舅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再问他,“你知道我家住哪儿?”他说我是凉马的。他已经不知道我这个小时候经常跟在他屁股后头,被他叫做“磨镰水”的亲外甥是沟西里的了。凉马,是他小时候打长工的村子,他的意识回到了七八十年前。大妗子说,大舅近来常说些胡话,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就一个人呜呜咙咙地自说自话。细听,他念叨都是些给地主打长工时的事情。有时候还惊呼,“快,快,狼来了!”把他自己都吓得一头一头地冒汗。 大舅对于恶狼的印象的确太深刻了。给地主拉长工那些年,他既要完成主人家交给他的任务,还要顾自己家里,常常早起晚睡,或者披星戴月,或者两头摸黑。路上行人稀少,四野荒凉,恶狼便对他垂涎三尺。他在胡同底下走,狼就在胡同崖上刨土、嚎叫,凄厉的声音钻进了大舅的脑瓜,让他一辈子无法剔除。 我爬在大舅的耳朵跟前对他说:“大舅,你不要害怕了!没狼咧!狼早被人撵跑了!” 大舅痴呆无光的眼睛斜视着我,咕咕噜噜地吐出几个字:“撵,撵跑了就好,看狼把娃伤个了!” 大舅像一座山,一座高大厚实的山。 当他听说我要走时,他便捉住我的手,长久地沉默,叮嘱大妗子,要我一定吃了饭再走。我告诉他我已经吃过了,他的浑浊的老泪便汩汩地流淌。都说,人到临殁的时候特别喜爱人,大舅就是这样恋着自己的亲人。 大舅如山,一年了,这座山有时候的确沉重得让大妗子和家人喘不过气,但谁也不会对他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嫌弃。 大舅如山,他是亲人们的精神靠山。 作者简介 董怀禄,笔名小河水;新浪博客和微博昵称:长安亦君;微信 和QQ昵称:细水长流。工作于湖北的陕西礼泉人。中学高级教师,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中国中学骨干教师。中国新文学学会、中华精短文学学会、作协十堰分会会员,原十堰市语言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乡土文学作家,精短小说签约作家,西部文学副主编。作品见诸多种报刊杂志和网站,多次荣获文学大奖。出版有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黄土魂》、《董怀禄短篇小说选》、《家在牛角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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