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务长的那段岁月 刚到北大荒的几年,我先后在基建排、农工班干活。那年,连里提我当司务长。同班的一个天津战友调侃说,杨子,当官了。往后,库房里呆呆,粮卖卖,再不用风吹日晒。我敢打赌,不出仨月,你小脸儿准比我屁股还白。 哈哈,众战友善意地哄笑起来,对我从此能脱离繁重的劳作都充满了羡慕之情。 其实,他们并不了解我愿当司务长的真实意图。我之所以同意出任司务长,可不是为了图那份不用风吹日晒的清闲。我是下决心要改变我连知青伙食的状况。 当时,我连知青的伙食委实太差。天天、顿顿不是炖旱萝卜块儿,便是清炒土豆片儿。还都有股烂腥子味儿。别说吃,闻闻都要吐。仨月百日见不到一星荤物。知青见到肉,全跟狼似的,眼睛都发绿。有一次,水利大会战,连里改善伙食,吃肉包子。比我们现在城里卖的大肉包还大许多的肉包,男的,一人一顿能吃下十一、二个。女的,也硬塞进去七、八个。实在塞得太撑了,回连,晚饭都不吃。 劳动强度那么大,伙食又这么次,时间长了,大伙儿的身体不跨才怪。我去了,一定要把伙食搞上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把豆腐房建起来。北大荒建个豆腐房很容易。一间小屋、一口大锅、一盘石磨、一匹骟马、外加一个老娘们,豆腐房就建成了。在那艰苦的岁月,豆腐当肉。北大荒别的没有,大豆却有的是。豆油也还宽裕。炸出油豆泡,炒什么菜都往里搁点,菜品就香了好多。 但你不能总给人吃假肉。知青馋的是真肉,货真价实的肥猪肉。可那时,伙房里一头猪都没养,上哪给大伙整肉去?好在连里老职工过年过节吃肉归司务长卖。生产上拨猪给你,请人杀了,再分卖给老职工。 连里有个风俗,谁帮忙杀猪,谁就有特权买猪杂碎。心、肝、肺为上水。肠、肚、腰为下水。都是两元钱一副,形同白送。我觉得心痛。那年过春节,我不请人帮忙,自己学着杀猪。我和连长的夫人老苗,两人一共宰杀了七头猪,自然也捞了七副猪杂碎。洗净了冻起来,烧汤时,加些猪肝、肚片。红烧萝卜时放几段肥肠。大伙吃得滋滋的。脸上浮出了满足的笑容,让人觉得他们既可爱又可怜。 但这种白捞的机会并不常有。要想真正改善伙食,你得找到长期肉源。因此,我烧的第二把火是发展伙房养猪。发展伙房养猪可不能像生产线上养猪那样,花大价钱买来仔猪,然后再买来精料喂养。那样养出来的猪,肉是金肉。每月只有三十二大毛的知青吃不起。要想让大伙吃得起肉,而且还常有肉吃。伙房就必须低成本养猪,甚至是无成本养猪。我发展伙房养猪就是按这样的思路去发展的。第一步就是要买到极低价的仔猪。 连里的猪号,每年春上都要处理一批淘汰仔猪。那些曾经生过病却仍僵抖抖活着的仔猪,如果继续混在大群里养,最后不是病死就是抢不到足够的猪食吃而饿死。于是,连里象征性地收点钱,买给老职工去养。因为单独精养了,还往往能养大。因此这批淘汰仔猪成了养猪老职工的抢手货。我当了司务长也瞄上这批淘汰仔猪了,提出要买来养。连长一听伙房要买,大手一挥,毛钱不要,直接调拨来了。 这批仔猪在猪号时,是小姐的身子丫嬛命。身子娇弱得跟个小姐似的,可没人重视它,命运就跟个丫嬛一样。到了伙房,一下子又变成丫嬛的身子小姐的命。我把它们当成宝贝疙瘩来伺侯。还真就一只只地全养活了,长大了。 喂它们的饲料就成了一个急需解决的大难题。花大价钱买精料来喂,自然不行。好在伙房里知青吃剩的剩菜剩饭不少,能解决它们的部分饲料问题。但这还远远不够。于是我找连里要了一大块地,种了玉米、面瓜、红莧菜。精粗饲料掺合着喂,很快肥猪满圈了。 有猪就有肉。腰粗气壮了。炒什么菜都往里搁肉。光炒西葫芦,这菜清淡寡味的,咋吃?用几斤肥瘦五花肉爆锅,你再尝尝,香不?清炖萝卜汤,别逗了,那跟喝中药汤似的,让大伙怎么咽?多加些排骨试试,那汤鲜得直砸舌!隔三差五地炖锅红烧肉,美得大伙敲盆打碗哼曲儿。知青食堂的伙食真的开始有了大改善。 可有几个开春没买着淘汰仔猪的老职工给连长提意见了。说连里把淘汰仔猪拨给伙房,还给那么一大块地种饲料,那是集体侵占全民。是个原则性错误。连里就再不敢拨仔猪,把饲料地也收了回去。危机骤临。 我不信这个邪。不拨仔猪了。咱自个儿繁殖。连里负责养种公猪的饲养员每天遛两趟种公猪,都要经过我们伙房的地界儿。眼看着种公猪来了,我把发情的母猪赶出圈。种公猪闻着味儿了,欢跑来成了美事儿。它俩可是自由恋爱,这回不是集体侵占全民。倒是全民的公猪侵占了集体的母猪。 我却挺欢迎这种侵占,想方设法让它多侵占几次。一般的配种法,母猪一窝产十只以下的仔猪居多。而像我们这样的,在短时间内让它们多次重复交配,母猪第二批排出的卵子也有充分的受精机会,一窝就能产十三、四只。最多的一胎,竟产出十七只。以前愁无,现在愁多。还只只都比淘汰仔猪欢实、易养,跟打气儿似的,一天一个样。 抽回饲料地,我也不怕。北大荒地肥,在哪插根扁担都能开花。我在坝坡上撒下红莧菜籽。没多久,整条坝就成了条红坝。那么些莧菜,割都割不赢。渠边、田埂,一穴一穴去点种大豆、玉米,不用浇水、锄草、施肥,它们就会茁壮成长。也不待它们完全长熟,大豆刚结青豆荚、玉米才抽嫩穗儿,就可以拔来喂。白白的汁浆有点甜,猪们爱吃极了。 我就这样无成本地养了一大圈的肥猪。它们在里面不停的哼哼叽叽,仿佛在说,吃得不错,住得有些挤。 我烧的第三把火,是向菜肴的多样化进军。新豆角下来了。考虑到连里有好几个回民,还有些从不吃猪肉的战友,我让伙房炒两盆豆角。一盆清炒,一盆搁肉。没想,开饭时,清炒豆角抢疯了。肉炒豆角却臭了街。我惊问原因。战友们嘿嘿笑着答道,这些日子,猪肉有些吃腻了。司务长,你给换换花样。 我去十七连(畜牧连)卖了一群淘汰母羊。我已习惯于不掏钱吃猪肉。自然也想不掏钱吃羊肉。当然,畜牧连不可能无偿调拨给你,买一只就得掏一只羊的钱。那么如何才能不掏钱吃羊肉呢?我想了个法子。买来后,并不马上宰杀,而是放养起来。剪了两茬羊毛。把羊毛卖给老职工和部分知青,做羊毛裤、羊毛褥。卖羊毛所得的钱大大地超过了购羊的钱。羊肉又白吃了。更有趣的是,那阵子,畜牧连就奉行买即送的销售政策。他们卖给我的淘汰母羊里竟有一只已怀有孕,后来产下只小羊,养大了也宰了白吃。 满圈的肥猪可怎么办?我想了一个以物易物的点子。我连的老职工家家养着大群的鸡鸭。产下的禽蛋吃都吃不完,怕存放坏了,只得用大缸腌起来。却又非户户养猪,除了过年过节,平日里想吃顿肉还挺难。我宣布,老职工的鸡、鸭及各类禽蛋都可以跟伙房换猪肉,一斤换一斤,两不亏欠。这法子大受老职工欢迎。来换的人十分踊跃。换得最多的是鸡蛋。这么多鸡蛋得抓紧吃。食堂推出了两款新菜肴。一款是肉云托月。说白了就是肉饼蒸蛋。肉馅剁碎了一蒸,像絮状云一般,中间的蛋像轮园月。所以取菜名为肉云托月。另一款是碧泉映月。波菜一走油,碧绿碧绿的,铺在盘底,像一泓碧泉。再卧上个油煎荷包蛋,像一眉半月映在碧泉里。这款菜主要考虑供应给回民和不吃猪肉的知青。 这两个菜名,雅是雅了,可不好记还不好叫。知青来买菜,全不叫前面两字,这个喊:托月、托月,我要份托月。那个叫:映月、映月,我来个映月。 食堂里哗笑一片,人人兴高采烈。 正当我想进一步开发新菜肴时,家父来信说,我家墙门的后院子,各家划出地在建小披屋。你在北大荒干过基建,让我赶快回家建个小厨房。我只得请假回家。 各家都已买了红砖在砌墙了。我这人,凡事都想低成本。一块红砖都不买。踏辆货三轮,去全市各大浴室的锅炉房里运来煤渣,自制煤渣砖砌墙。这样做,钱是省下了,可工期却拖长了。我写信给连长,告诉他归期茫茫,又不能半途撒手,请求辞去司务长职务。 连长觉得连里不能长期没有司务长,就同意了我的辞呈。在知青战友无比惋惜的叹息声中,我的司务长职涯终结了。却也给人留下了几十年来都难以磨灭的印象。 今年春上,天津的战友组团南游。我在西湖楼外楼设宴款待他们。席间还忆起我当司务长那段时间我连的伙食如何、如何好。他们甚至夸张地说,这是他们知青生涯中留下的一段幸福的回忆。他们说,你现在业余在写作,应该把这段回忆写下来。 应大家的这个提议,于是就有了本篇拙作。我写这篇短文,倒不是为了记录早已逝去几十年的琐事,而是为了记载一种精神——忘我付出了,什么奇迹都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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