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地夜曲 老家居地现在是挂牌湿地保护区。保护区的范围不仅包括了整个湖区,而且包括了澧水平原近湖堤三公里区域的乡村。由于湿地的保护政策和法规,老家的自然生态的自由生命就有保障了。到我们老家,下207国道,走乡道东行尽头上堤再转北行500米左右,尔后西坡下堤,就可以看到老家楼房。在这段堤上(暂且以此段为例)北行,右边是大湖,左边是平原。堤的两坡杂草荆蔓丛生,左边的堤脚是环堤而植的竹树杂生的绿化带。村民的楼居大多掩映在竹树林里(几乎家家都是屋后一院竹,四周环绕树)。 湿地是个多层次的绿色植被环境和水纹环境,当然是鱼的王国、鸟的天堂、虫的乐园,也是一个产生诗画情意和音乐趣韵的伊甸园。 老家的清晨,唤醒你的主角不是公鸡叫白,而是百鸟鸣琴;傍晚让你留恋难返的不仅仅是湿地夕照,主要的是百鸟归林的歌舞呢喃。但这两幕是每天早晚不可或缺的常规节目,我们倒也司空见惯。我觉得更有兴趣的是这里的夜曲——并非人类演奏而由自然演奏的夜曲,有几分别致。享受这别致夜曲的理想场所不在平湖,更不在广场或家庭,而在大堤上。大堤位高,两边的平原、湖水的夜魂之韵可以尽收耳里;大堤曲长,且听且行,可以流动性地感受到不同的曲调,特别是还会有享受不在意料的插曲的机遇。且行且听于夜幕深笼的大堤之上有远离尘嚣、远离干扰的宁静清心,更是一种心灵的轻松与自由的释放。 当太阳在湿地收尽最后一抹余晖的时候,大堤两边的夜曲就要开场了。这时,夜晚的暮霭首先清理场所——她张开温柔的怀抱,把疲倦了一个白天的草木收进胸膛;把两边的平原、湖泊放进了懒洋洋的温床;给宿鸟和人家轻轻地盖上催眠的被子。夜色在做完了这些事情后,看起来万籁俱寂、平静无事了,可是,你只要一人独步堤上,就会发现另外一个场面,慢慢地感到大自然特别是湿地的晚上是个不夜天! 一个夏月的夜晚,爱好孤独的我,在家人睡觉之后,轻轻地掩门上堤慢步散心,这时候,感到淡月朦胧的琥珀夜色成了我一个人的世界:没有了教室的喧闹;没有了作业的费脑;没有了赴宴斗酒的龙套;没有了家务的缠绕;没有了眼色脸貌……只有我自己——放松的脚步,放开的双手,放飞的思维,放禁的心灵。惬意的安静、轻松和自由,使我尝到主宰自我、主宰我所在时空的滋味,从而能够留意于理想、目标、任务、劳碌和功利认为最不足挂齿和浪费时间的而确确实实又被证明是最宝贵的东西。 精神松弛了的我,在大堤上首先看到了平时熟视无睹的萤火虫的光。那幽灵般的荧光,穿插于草丛之间,把淡月的夜色划得一片缭乱。光虽微,也若明若暗,但不乏斑斓,它把我的思维引进时空隧道,想起了千多年前的乡友车胤(史传是澧水平原的人,我们这里有车胤庙)囊萤夜读的故事。史载: “胤恭勤不倦,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后学有大成,官至吏部尚书。诗赞曰:“折桂名惭郄,收萤志慕车”(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收萤秋不倦,刻鹄夜忘疲”(王禹偁《谪居感事》)。由此感慨,荧荧之光,也是能成就大器的。但在这没有功利的夜曲里,它简直是天上的流星下凡,更是交响乐指挥家的音乐之魂,湿地的所有夏秋夜曲,都在它光辉的指挥棒下进行。 荧光棒的指挥下,蟋蟀开唱了(我们这个湿地,向有夏蟋鸣夜的特点)。蟋蟀声音迷离,音色穿透力强,传得远,把个夜反衬得更静更远。那嘤鸣“嘘嘘”之声,若即若离,清越细脆,听则明晰近则无,一处停下四处起,逗乐着人的听觉,撩动着人的兴趣,难怪很有历史地位呢,——在《诗经》时代就进入了《唐风》,明朝时是北京大街小巷的“老北京”生活的要素。甚至成为皇族的坐上宾,明宣德皇帝还爱之忘政呢。 青蛙是夜曲合唱团的出色成员,它的音乐名声很大,清人查慎行为之题诗曰:“雨过园林暑气偏,繁星多上晚来天。渐沉远翠峰峰淡,初长繁阴树树圆。萤火一星沿岸草,蛙声十里出山泉。新诗未必能谐俗,解事人稀莫浪传。”(《次实君溪边步月韵》)该诗所赞之美虽多,终究还是因“蛙声”名句才成为名诗。湿地夜曲的蛙声在堤两边的杂草里,在湖边的浅水草丛,其呱呱其鸣,自有不同,如岸草里的呱呱声,节奏短、音色清、音域细,一听就知道是出自旱蛙或土蛙。那韵律悠长而显得浑厚的一定是水蛙,也就是青蛙。它的发声带有水波颤动的奥妙,底色音境里隐藏着“鼓”的尾韵,因而在静夜里洪亮,可以催人入眠,也可以把人闹醒。 猫头鹰是夜曲里的高音歌手。它鸣唱的“托巩”声韵,清晰悠长,简直可以上彻天阙、下透地狱,堪称调节夜曲旋律主调的重要因素。但它穿透夜空的“托巩”之鸣,在人们的睡梦心理中,有点阴森森的感觉,因而村民谐之为“拖鬼”,感情上不爱接受。我国民间自古以来就有“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等俗语,常把猫头鹰当做“不祥之鸟”,古书中还把它称之为鸮、枭、怪鸱、鬼车、魑魂或流离,当做厄运和死亡的象征。《说苑 . 谈从》还编篡了这样一个故事:“枭逢鸠,鸠曰:‘子将安之?’枭曰:‘我将东徙。’鸠曰:‘何故?’枭曰:‘乡人皆恶我鸣,故东徙。’鸠曰:‘子能更鸣,可矣;不能更鸣,东徙犹恶子之声。’”这是对它的丑化。实际上,猫头鹰属于重要的益鸟,大多数种类几乎专以鼠类为食,是人类的朋友。古希腊人把猫头鹰尊为雅典娜女神和智慧的象征。日本人把它当福鸟。不过,科学和文化已经在现代中国人心目中给猫头鹰平反,猫头鹰成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更成为我们湿地的贵客。 我边欣赏音乐边散步,当淡月把我的身影拉长到附近草丛的时候,“嗖”的一声猛然窜出一道黑影,迅速地从我眼前划过,带着强劲拍打翅膀的声音消失在夜空。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吓了一跳。惊魂甫定,经验告诉我,这个爱袭击人的家伙是“落魂鸟”。 “落魂鸟”是我们家乡人给它取的名字,它实际上是一种小雀,麻色,比麻雀大但比麻雀强劲,飞行速度快,很有耐心,看见人时不马上走,而是埋伏在草丛,人走近了才突然窜起,给人以意外的惊吓,胆小的可要吓掉魂喔。 夜曲中最热闹的组合群体在湖面。现在是禁湖期,也是鱼产卵期,在这水族千古遗传的情感基因传递、发展的季节里,成熟的鱼儿寻朋觅伴、竞争结侣、安家成婚育子,忙碌在晴好淡月的暖夜湖水里,忘形尽情地冲刺、玩转、翻滚、绵缠……满湖的水都被它们激荡起来,激荡的水响是它们的情歌。这声音乍听是一种美妙的和韵,但在杂沓复叠的合奏里,你只要稍稍有点音辨细胞,不难发现其中不同的组合要素:那水响“彭彭”的是鲤鱼——鲤鱼体大力大,群体竞争时搅动水的声势大,故“彭彭”地訇响;“噗噗”作响的是鲫鱼——鲫鱼体小灵活,尾巴扫水发声;“哗哗”的是刀鱼——刀鱼体小,身形如刀,运行速度快,冲刺时,水被左右分开而发声;那“咋咋”作响的是菜鱼,它不像其它鱼游动弄水,而是安居在密密的水草中以猛然张开它那阔大的嘴巴发声求偶,婚配成功后巢水草窝以为育婴堂……常在湖边,常观鱼情,常品鱼韵,自然对夜鱼寻情的音乐有些许了解(其实,在这方面,村里的老渔民比我的知识和经验更丰富)。 湖面还会不时地传来“嘎嘎”的声音,声音在淡夜深笼的满空里,音域开阔,激昂多情,韵律旋绕,回响不绝,——这是野鸭在鸣唱。野鸭栖居在湖洲的浅水杂草丛,觅食杂草水藻的果根、嫩叶,及小鱼小虾小螺,爱夜间活动。高兴时、活动翅膀时、呼唤朋友时,就会炫耀它的嗓门。
在我兴味正浓地享受月夜野声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有一团运动着的微光! “是甲鱼!”直觉告诉我,是甲鱼那光滑的背壳在月光辉映下的反光。现在也正是甲鱼的产卵期。我遇到甲鱼了!这家伙与其它鱼类不同,它是在岸上掘土巢穴产卵的。常听老人说,甲鱼产卵有个隔坎掘洞的特点,即在堤坎的对面隐蔽处用脚爬出一个与它身体一样大小的洞,然后潜伏在洞里下蛋,产卵完毕再用土严严实实地把卵掩盖起来,回复原状,目的是保护小宝宝能够安全孵化而出。这里每到夏夜风轻凉爽人静时,都会有大量的甲鱼从湖水里爬到湖岸上来,因而人们也会常常在夜晚的堤上碰到甲鱼。我老弟经营有一个甲鱼养殖池,甲鱼的种源大多是他按照甲鱼产卵的规律在窝巢里寻找的卵孵化来的,当然也有从堤坎上拾到的成品种源。甲鱼的养殖利润可观,平常情况下,50——60元一斤,今天我遇到甲鱼了,我正好可以为老弟的养殖作点小小的贡献,也许还会为自己今后的退休生涯作作打算呢。于是,我几大步迈过去,把爬行欲逃的甲鱼身体翻过来,然后用手的食指和拇指扣住甲鱼的两个后腿窝,把它提了起来。这家伙至少有两斤。 我的夜曲欣赏看来就要这样兴味未尽地结束了。因为我得把甲鱼拿回家。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慨良多。大自然的生态总是综合的、多维的、立体的、平衡的,我们只能用有限的条件、心态和角度体味它某些个别的特点。奇妙的世界里许多的彼和此就是这样和谐地相存相依,而又相互杂糅。这不,夜曲就发生在静夜,静夜就在夜曲里。人们的心理习惯于把静给夜晚,把不静给白天,是不是有点霸道?自然本来就没有把静与动严格分开的规定和行动,因而人们往往有心求静而不得,有意求动却不能。静也罢,动也罢,不在外界,就在你的内心。在内心世界里,你心静则万象俱静,心动则万象俱动。 我毕竟还是红尘生活中的人,我还是没有达到王维的“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酬张少府》)的境界!我手提着甲鱼回家了! 湿地的夜曲方兴未艾,我却轻轻地推门进屋了!家人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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