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餐 无论什么地方的野餐,一旦成为正统的野餐,必然带有特定的野性风格。这野性风格,当然要有地方物产、地方风味。 老家湿地野餐的风格和特点是丰富多彩的。从野餐的资源角度来说,一般取自湿地特有的动植物;从野餐的方式来说,有生吃和熟吃两种。老家的生民一年四季在湿地劳动的时间长,而且劳动时常常出门三四里,为了节约往返路程的时间,他们大多在哪里劳动,饿了便就地取材,就地进餐。比如春天,在湖洲湖滩割草积肥,耕耘湖田,中午歇一会儿,在藁草丛中采几枝茭白,在泥坑里掏几枝藕,会吃得即饱也舒服,然后打着饱嗝儿小睡一会,继续干活精神十足。 夏秋时节,在湖田里整地、配管或收割,饿了就在田边的沟渠里、湖边的浅水里,摘一包菱角、採一包莲子、割一蔸鸡头莲,或下水拉几根藕笋、芦笋(荷藕和芦苇在泥里蔓延的地下茎),吃起来足饱个痛快。同样可以多挤出点休息时间。 冬天,湖区的劳动主要是种植冬季作物,或是挖湖藕和荸荠,野外就餐当然是以湖藕、荸荠为主了。当然,也有人会在湖滩的杂草里找来野鸭蛋的(野鸭四季下蛋),他们把蛋用泥裹起来,盖上枯草一烧,香喷喷的野蛋别有风味。 湿地放牧人开野餐最平常。放牧人一年四季在湿地湖水、湖洲、湖堤和湖田里放牧牛、羊、鸭,一般午餐就地取材,遇什么吃什么。反正湿地到处都生长着生食食物。 我的野餐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老婆还是我未婚妻的时候。那是差不多三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刚从部队退伍不久,未婚妻来到家里,这个城市里的姑娘对她将来婆家的湿地风光饶有兴趣,一定要去走走。 时值农历八月,暑气未减,秋风未凉,我带她作湿地游,上得堤来,她看到阳光里的湖水一派碧波荡漾,一路惊咤;下得堤来,看到满眼无边的杂草杂花,也是一路惊咤;来到湖洲,看到风吹十里呼呼作响的高过人头的荷叶荷花向她点头、微笑,又是一阵惊咤;游完荷景,在浅水滩看到一片菱角、鸡头莲,田田的叶片密密地覆盖在水面上,泛着绿油油的光泽,还是忍不住惊咤。 我们且行且赏,初秋的轻风把荷花荷叶、菱角、鸡头,还有许多不知名目的野草野花的幽香源源送入心脾,她神情特爽。那拖着像孔雀一样的长而美丽的尾巴的野鸡、锦鸡,长着墨绿色羽毛的野鸭,还有漂亮的翠鸟,一片云似的白鹤、鱼鹰,温柔的斑鸠,珍贵的稀有鸟类朱鹮,鸳鸯、喜鹊,等等常常被我们惊动,腾空盘旋而去,又盘旋而来,在阳光下投下美丽多姿的身影,她惊奇得更是如痴如醉。 我们进入深草丛中,手拿竹棍,“打草惊蛇”而行,说不定什么时候,一条什么蛇,如青飘蛇、虎尾蛇、黄花蛇等等,被我们惊动而飕飕地从脚边窜走,在草丛划一道斑斓的靓影,她更是惊咤! 我们从太阳由湖的东边升起出门,游到日照当头,她还没有回家的念头。我的肚子禁不住咕咕地叫,她可能是珍惜野游的时间,饿了也不愿意说。于是我提议:“我们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就餐了再玩!” 她又来个惊咤地说:“就什么餐?!” 因为我们什么吃的食物都没有带,连水也没拿一瓶,她既劝又抱怨地说:“忍一会儿吧,我来的机会难得,你出门也不考虑带点吃的,如此粗心,不知道照顾人!” 我不动声色地说:“要吃的东西多的是!” 她水灵灵的两眼睁得大大地,显然是对我的话感到奇怪。 我什么也没有说,把身旁的草踏倒一片,要她先坐会儿,再到水深差不多只有1米的洼地里用脚挖起一蔸鸡头莲,拉到休息的地方,折断几枝差不多长1米,粗3厘米直径的浅紫色的鸡头莲的茎梗,小心地撕去外表带刺的皮,送到她面前,要她尝尝味道。她咬了几口,眉色飞舞地称赞道: “好吃!又甜又脆,满嘴清香,水分充足。我正渴呢!” 鸡头莲的梗长着蜂窝样、也似莲藕般的小孔,小孔上从叶柄下到根部,储满了水,那水是由一丝丝的细根吸收外界的水分而来的,且经过细胞壁的过滤,高度净化,清澈,微甜,透凉,富营养,简直是天然乳汁。人们生食梗时,往往咀嚼吮吸其水分比食梗茎更感兴趣。鸡头莲的梗愈嫩愈粗,愈粗愈脆,浅紫色的最甜,水分也更充足。在长成浅白色的以后,就老了,绵了,甜味也淡了。 接着我又小心地摘下一颗比拳头还大的鸡头莲苞,掰下带着密密麻麻的刺的外皮,取出由白色瓤衣包裹着的鸡头米,送给她,要她也尝尝。她像嗑瓜子那样嗑了几颗,又眉色飞舞地称赞道: “好吃!又甜又糯,有粽子的香味!口里还有像吃了薄荷一样回凉的感觉!” 吃鸡头米有讲究:鸡头米带深绿色的,是老米,生吃面里带涩,但吃后口里沁凉,甜味悠厚良久,喝一口水或吸一口风,甜里透凉的感觉更强。老鸡头米外还裹了一层肥后的油衣,油油的,滑滑的,如果咀嚼油衣,满嘴油腻。生食鸡头米,最好择带黄色的,稍嫩,皮薄,能够嗑出整体的米,软而糯,味道甜醇。那紫色的很嫩,嗑不出整体的米,在嘴里一咬,酱汁横溢,甜里带涩。 在她吃鸡头莲的时候,我到荷荡里摘了十几枝莲蓬,拉了几根藕笋。接着又採了两张大荷叶,在附近水面上摘了一大包菱角。这里的菱角种类多,有家菱角(较大)、野菱角(较小)。还有四角菱、红菱。生吃,嫩的甜脆、老的像板栗。熟吃,面、糯、香。野菱中最好吃的是板菱,壳薄,味像板栗,但比板栗脆。我每一个种类都摘了一点,让她享享口福。 我们没有回家吃午饭,就采集了这些食品,招待这个湿地来客,我未来的家庭主妇。这算不算是一顿野餐呢? 她把我采集的野生食物,摆在铺在“草地毯”上的清香袭人的“荷叶桌”上,差不多摆出了七八个品类,她这个品类尝一尝,那个品类吃一点,边吃边品评,有点忙之无暇的味道。 在吃的过程中,我告诉她,这顿午餐我们吃的都是有营养价值、医药价值和保健效果的高档食物。 鸡头莲又叫水流黄、鸡头果、苏黄、芡实。《神农本草经》《日华子本草》《本草纲目》等医药典籍,说它可以除湿痹腰脊膝痛,补中除暴疾,益精气,强志,令耳目聪明;还能开胃助气,止渴益肾;补脾固肾,助气涩精;解暑热酒毒,疗带浊泄泻,小便不禁。《本草经百种录》记载:“鸡头实,甘淡,得土之正味,乃脾肾之药也。脾恶湿而肾恶燥,鸡头实淡渗甘香,则不伤于湿,质粘味涩,而又滑泽肥润,则不伤干燥,凡脾肾之药,往往相反,而此则相成,故尤足贵也。”《本草求真》记载:“芡实如何补脾,以其味甘之故;芡实如何固肾,以其味涩之故。惟其味甘补脾,故能利湿,而泄泻腹痛可治;惟其味涩固肾,故能闭气,而使遗带小便不禁皆愈。功与山药相似,然山药之阴,本有过于芡实,而芡实之涩,更有甚于山药;且山药兼补肺阴,而芡实则上于脾肾而不及于肺。” 菱角可用于健胃止痢,抗癌;治疗胃溃疡,痢疾,食道癌,乳腺癌,子宫颈癌。菱柄外用治皮肤多发性疣赘;菱壳烧灰外用治黄水疮,痔疮。 莲子在古人的视界里,能返老还童、长生不老。这虽不可信,但关于其在养心安神、健脑益智、消除疲劳等方面的药用价值,历代医药典籍多有记载。在《神农本草》《本草拾遗》《本草纲目》《本草备要》中都有据可查。现代药理研究也证实,莲子有镇静、强心、抗衰老等多种作用。特别是莲心,味苦,如泡茶,其强心、清热、解毒,效果更佳。 听了我的一番吹嘘,她极感兴趣。 下午我们没有到其它地方去,在她的建议下,我们採摘了许多鸡头米、莲子和菱角。 在她正愁没有运载工具时,我按照老家人的做法,扯了长约1米,细而柔韧的丝毛草,扎牢一端,像圆荷叶一样铺开(成桌面状),再在上面覆盖晒蔫的荷叶,然后把采摘的成果堆放在荷叶上,接着四周卷起丝毛草,打成柚子形的包裹。这样的包裹做了两个。最后,折来两根长约1.5米的粗树枝,用丝毛草包卷成一个整体,形成“扁担”。我用这条“扁担”挑着两个包裹,一路悠哉游哉地和她返程回家。 家宴 居于湿地的老家,毋庸置否,食用原生态的食物,是再平常不过了。这种原生态食物,在我们的餐桌和舌尖上,比较有讲究,比如,我们的餐席有“全素菜”、“全荤菜”、“混合菜”等。 春天里,我们湿地的生活习惯都有湿地生态保护意识。比如:不打三春鸟、不捕产卵鱼、不取巢里蛋、不杀哺乳兽,保护有益生物。由此,平常吃全素席多。 “全素菜”上除了家种瓜果蔬菜外,人们特喜欢野生植物。这些食物如: ——野芹菜,生长在沼泽地、低洼地,比家种的芹菜小,芹菜味重,有降压活血作用,中老年人特别喜爱。 ——胡葱,生长在田头路边,杂草丛中,春季用它炒蛋,营养价值高,人称小人参,还有活血降压作用。 ——竹笋,特别是水竹笋,抽笋的春季,间伐嫩笋,用开水泡去涩水后炒吃,不仅组织细嫩,清脆爽口、滋味鲜美,营养丰富,还有药膳价值,——味甘、无毒、消渴、利水益气、可久食。《本草纲目》《本草经》《食疗本草》《食经》《齐民要术》《唐本草》等古典名著均有记载。 ——荸荠,其形、性、味、成分、功用都与栗子相似,肉质洁白,味甜多汁,清脆可口,自古有地下雪梨之美誉,北方人视之为江南人参。荸荠含磷是根茎蔬菜中最高的,能促进人体生长发育和维持生理功能,对牙齿骨骼的发育有很大好处。荸荠既可作为水果,又可作蔬菜,还能入药。中医认为,荸荠性味甘、寒,具有清热化痰、开胃消食、生津润燥、明目醒酒的功效,临床适用于阴虚肺燥、咳嗽多痰、烦渴便秘、酒醉昏睡等症的治疗。我们湿地的荸荠分家、野两种。家植种是鸡蛋的一半大。野生种如杨梅大小,到处是,冬季在野生荸荠地,挖一锹泥起来,至少有10颗。其味道比家植种厚重。湿地人家常在冬季挖野生种磨成浆汁做“豆腐”。荸荠豆腐比豆类豆腐味道要好。 ——水蕨,湿地水蕨比山里的肥嫩。择紫嫩色茎,用开水泡去滑液后,炒食。咬一口,滑美,味微甜。家乡人说它有去热、利尿、消腹中积块及疏通经络的作用。 湿地菜谱里的特色野菜还有鱼蒿、草菇、地衣、芦笋、茭白、菱角及其叶柄和茎、莲子及其藕和藕笋、鸡头米及其梗,等等。 湿地野生素菜到处都是,四季可得,随手可取。一桌平常全素菜,摆上十碗八盘毫不费力。
若说“混合菜”,当然指荤素混合而做的菜。湿地的混合菜说不上有什么正规菜谱,一般是由心所出,由口定位,由资源而做,凭烹调技术采用。各家都有各家的特色,各人都有各人的口感个性。不过,我老婆现在做的混合菜,据她说是她未婚妻时代作首次湿地游那天开始学的。算是个有心人! 那次,即我们湿地游野餐后,采摘莲子、鸡头米、菱角回来,太阳已经偏西,家人正准备以湿地特色菜招待她这位城市姑娘。父母好像要特地张扬湿地乡民的手艺与生活,以给这位姑娘一个美好的初始印象。 父亲从屋旁屋后林荫遮蔽的沟渠及水塘里取回龙虾籇和鳝鱼籇(鳝鱼和龙虾多的是,无论什么季节什么时候,只要在网状籇内放上用草木灰炙的蚯蚓,不要等3个小时,就会引来龙虾、鳝鱼入籇),用小钩上小鱼作诱饵捕捉了一只绿头野鸭,网了3斤重一条鱼。还在竹园里的野兔洞里堵了一只大灰兔。再要我们都动手,把我们采摘回来的莲子、鸡头米、菱角等,剥成米。 尔后,母亲开始配菜配料炒作了。 这桌菜做了很长时间。我们只闻到柴火烧锅烤菜的香味一阵阵从厨房里渗透出来,散发着迷人的诱惑,吊着馋人的胃口。 夕阳快进窗的时候,只见幺叔从堤边的林荫道上走过来。 幺叔手里提着一条编织袋。编织袋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我好奇地跑过去打开一看——哇!一条蛇,绿色的!我一惊,未婚妻吓一跳。幺叔忙打招呼: “不要紧的,青飘蛇,无毒的。这家伙味道好,你吃了就知道了。能清热解毒,吃了夏天晒太阳不长疮。这道菜我来做!” 幺叔是捕蛇能手,也是做这道菜的能手。我们只好作罢。 幺叔的话刚完,大叔来了。大叔一见我们就说:“今天城里来了贵客,我是特地做道菜的!” 大叔两手空空的,我们不解。倒是幺叔问他空手来做什么菜,大叔神秘地亮出弹弓!——我明白的,大叔玩得一手好弹弓,从小到老的手艺,弹弓一响,二三十步内,打老鼠死老鼠,打斑鸠落斑鸠。但不知他今天怎么个玩法。 只见大叔从屋里端出半碗米,在屋前的操坪上一洒,一会儿就飞下遍地斑鸠。我们这儿的斑鸠不怕人,它在地下觅食的时候,你走到跟前也不惊。它常常混到鸡鸭群里和它们争食。在播种季节,大群的斑鸠常常觅食作物种子,村民们就燃爆竹驱赶,但你越赶它胆越大:这边赶,向那边飞;人一走,马上回来!——它习惯了人类的“装腔作势”。 大叔见来了二十多只斑鸠,忙上石子张弓。可是,就在他把弓拉满时,那个城市丫头阻止了他。只听她说: “这么可爱的,活生生地打死了,吃也不忍心!” 大叔忙把弹弓放下了,称赞了一句:“真是好善心!” 斑鸠一点也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个个在觅食,不时地朝我们看看,点点头,轻轻地咕咕两声,好像是表示友好,亦或感谢。看它那安娴和平的样子,与和平鸽一样可爱! 开餐的时间到了。桌上摆满了菜,香喷喷的。 父亲一面向城市姑娘碗里夹菜,一面介绍:这是鳝鱼炖韭菜,味好,补身体……这是野鸭炖莲子,城里没有这道菜……这是野兔炖鸡米,新鲜味,大补品……这是鱼炖菱角米,你一定没有吃过,尝尝…… 幺叔也舀一勺汤送到城市姑娘碗前:“尝尝我的手艺,清炖龙(蛇)汤……”他也给我舀了一勺,我一看,牛乳一样白、浓;尝了尝,入口逍遥,醇而甜,像鸡汤,胜似鸡汤…… 还有龙虾米炒水煮花生、鱼头下面…… 算起来好像有八道混合菜。我们应接不暇。 大叔给我倒了一杯酒说,明天请城市丫头吃晚餐,你作陪。我摆个全鱼席!
城市丫头本来第二天要回家的。大叔妈说什么也不让她走。 我们来到大叔家。大叔住在平原排水沟渠入湖口的排水闸附近,他在沟渠里布下一条“地笼”(一种大型的网织鱼籇,长20多米),什么时候都有鱼吃。我们踏着温和的夕阳去的时候,他的全鱼席差不多摆好了。我们昨天的原班人马围桌而坐,大叔特地拿了瓶“五粮液”酒,给城市丫头拿了瓶葡萄酒。 大叔边劝酒边夹菜,给城市丫头劝菜时说: “这是鱼丸,你叔妈的拿手菜。” “这是鱼片,薄、脆,剔鱼刺了的……” “这是油炸鱼,特别香……” “这是油炸鱼排骨,看味道怎样?” “这是鳙鱼清炖花生,主要吃花生喝汤!” “这是鱼头下豆腐。最好吃的是鱼脑髓!” “这是鱼杂,尝尝味道!” “这是黄板石锅刀鱼,香、嫩、甜。” …… 好丰富的全鱼席。我没有少吃过鱼,像这样的全鱼席,最近才在我们家乡时髦起来。我这是头一次吃到。 城市丫头赞不绝口。 她吹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因为她享受到了城市人还想象不到的湿地生活——特别个性的江南湿地味道。 夜吃 随着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城市里的夜吃、夜宵是寻常的。夜吃,往往不是饿的需要,而是休闲或交际的需要:有意相邀,边吃边喝边谈,味道和谐、气氛和谐、关系和谐,有什么思想或要求,尽管交流,大概都能和谐处理。 在休闲中交际,在交际中休闲,相得益彰。正因为如此,农村里也渐渐有了夜吃的铺店和习惯。 但要说起我们老家的夜吃来,那就风格不同了。我称老家的夜吃为“湿地夜吃”,不是生造词语或故弄玄虚,而是因为这夜吃与湿地有关,与湿地的各种自然因素和具体的民情习俗有关。 老家的夜吃在大堤上;需晴好天,明月夜,朗星下;最好在夏秋季节,凉风习习时。 夜吃的主食非常简单:只有菱角、鸡头米、莲子——三者居其一也可。 夜吃主要是休闲,释放疲劳,释放灵魂,不带功利。 夏秋之夜,白天流火,夜间歇凉。劳动了一天的乡民们,还有爱玩耍的小孩,吃过晚饭,安排好鸡鸭鹅猪等牲口的饲养琐事,洗罢澡,便男人背着竹床,孩子带着凳子,女人端着煮熟或炒好的菱角、莲子或鸡头米,登上大堤。还呼朋引伴地把邻居也邀了上来。邻居也是竹床凳子菱角鸡头米或莲子。 这样的几家大小坐在一起,把小吃摆在长条凳上,大家不分彼此,想吃什么,随便拿。有什么话,随便说。从牛郎织女到时事政治,随便侃。从哪家发财到谁的孩子上高校,随便吹。 这次,由于城市丫头参与了土著村民的湿地夜吃,气氛格外不同。 这不同不在食物上,而主要是城市丫头的新奇感和她那甜蜜的嘴巴,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给这些乡巴佬注入了兴奋剂。 比如说,她一上堤,首先对从东南方向吹来的习习凉风,就是一番吹嘘: “哎呀!这么舒服!这么凉快!城市人真是无法享受。” 从绿色湿地和湖面吹来的东南风,带着绿色的淡淡幽香,带着一湖纯净,带着水灵灵的柔和,像羽毛一样撩得人懒懒的、软软的、酥酥的,甚至是醉醉的。 “我家住在高楼上,虽然有点自然风,但那哪是自然啊,里面带着汽车的尾气,每每天天都在大街小巷积聚萦绕的油烟味儿,还有工厂的废气。有时候你一开窗,那雾霾就马上闯了进来……” “空调啊,虽然凉爽,但呼吸的都是循环气味……叫人感到窒息,还吹得你不敢离开它……小孩常感冒、老人筋骨僵硬、青年人不敢见太阳。越吹越怕热……” “到处的噪音,眼花缭乱的灯光,也有一种污染的感觉,我就不想开窗……” “哪有这里的自然空气和自然风的纯净——悠闲——凉爽——潇洒……大自然赐予的真正的福原来在这乡村!” 她和大家边吃边聊。大家问得多,她也说得爽快,那甜蜜的话语,简直也是缕缕清风,吹在人的心灵。一个个的心里美滋滋的。 “原来我们还真的在福中啊!”有人感叹! 大家居然自得起来,毫不谦虚地夸咱湿地家乡好。 凉风儿渐渐大了,堤下发出阵阵的“哐啷”声,声音由小渐大,有节奏地此起彼伏连响着。这是风推浪花拍打堤岸岩石发出的。这也引起了她的兴趣。她侧耳细听,情不自禁地说: “天籁!天籁!我第一次享受到了真的天籁……” “幽雅——清越——雄浑——昂扬——高亢——豪迈……是钢琴曲、是小提琴、是琵琶、是架子鼓——是交响乐、是自然大合唱……” 这个书卷气十足的天真浪漫的丫头简直有些醉了。 “苏轼要是在这里,一定又该唱‘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了。” “哎!要是白天,是不是可以看到‘千堆雪’啊?”名句激发了她的联想,她突然问我。 “岂止是千堆雪?简直是万顷雪呢!你一会儿就能看到的。”答话的是幺叔,一个读完高中就进入辍学时期而与大学无缘的老知识青年。 我们有的吃菱角,有的吃莲子,有的嗑鸡头米。我不敢多吃菱角,听父亲说,菱角是夜开花食物,夜里吃多了不易消化。鸡头米倒是有助消化的作用,消暑最好。我推荐城市丫头也多吃鸡头米。 “这熟吃和生吃又特色不一样啊!”她对比那次野餐的味道说。 “是的,熟吃糯、软、酥的感觉明显。更适合胃消化。”旁边人说。 边吃边闲聊,不知不觉,夜渐渐透明起来了,像牛乳洗过的汉白玉,色泽嫩柔,又一眼看不透。 城市丫头又惊讶起来了:
“你们看!你们看!那是什么?是不是月亮?她是这样起来的?” 正是月亮,那晚是农历八月十八,月亮欲缺还圆,她在布满星星的瓦蓝夜空的东边冉冉升起,被万顷浪花托浮着。一会儿,她跳出水面,宇宙万里明星渐稀,天壁镀上一层银灰。万象乾坤披上轻盈的薄纱,湿地的大湖,被均匀的东南风推来滚滚雪浪,又像漫卷的白云。 雪浪一浪一浪地好像由天边窈窕而来,由远古的洪荒世界蹒跚而来,带着古香古色的岁月风尘,带着“春江花月夜”的浪漫,带着“人生代代无穷已”、“花月年年照相思”的意境,缱绻而来。她千里奔波,似乎为的就是那消魂的一瞬。 她的躯体与堤岸、岩石,倾情拥抱、接吻,激情顷刻化为飞溅的白花,高高扬起在素白纯净的婚纱上。那哐啷的声音,分明是世界上最震撼灵魂的爱情誓言!爱情礼赞!爱情之殇!她给予无论什么人以情感体验、情感领悟、情感启示与激动。 这时候,人们好像都停止了一切活动!大家敛声屏气,倾听月亮升起的声音,倾听雪浪击岸的伟大感情,看万象宇宙的沧桑变化。享受着自然的无私赏赐! 未婚妻这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感觉到她的内心此时充满着感动、激动,已说不出话……她也许魂入浮槎,憧憬沧浪人生的美妙图景…… 月亮渐渐爬上大堤了! 夜深!露重!人们感觉到该回屋了。 直到回了屋,她才差不多醒过来,自言自语地说: “精神会餐!好个精神会餐!简直是伟大湿地的精神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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