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小说】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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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0-22 10:08: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3)
他刚要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听到有一个人在喊:“喂,你是哪里来的,有证明吗?”
丁红本想冲出来应对,但他转念一想:“今天,我倒想看看丁忍这个哑巴到底会不会说话。”他躲在茅厕里,向禾场上探望。
一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走到丁忍身边,问丁忍:“喂,老子问你话呢,你有证明吗?”
丁忍不理他,只是哗哗刨木料。
干部模样的人逼近丁忍的脸,问:“你是哑巴吗?”
丁忍不理他,继续刨木料。
干部模样的人怒不可遏,他一把抓住丁忍的手,骂道:“你这个投机倒把分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搞资本主义!走,跟我到公社武装部去!”
他拖丁忍,拖不动。丁忍顺手一推,把干部模样的人推到三四米远的地方,跌倒在地。丁忍没理他,仍然低头刨着木料。干部模样的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丁忍说:“你等着,我去喊民兵来,老子不信国家机器治不了你。”
丁红觉得自己该出场了,他冲到干部模样的人前面,忙不迭地把“沅水”牌香烟递到对方手里,并且拿出证明给对方看,同时点头哈腰地对干部模样的人说:“看你这身衣服,就知道你是大干部;你一个大干部,犯不着跟畜牲生气。”
“畜生?”“大干部”疑惑地掉头四顾,“畜牲在哪里?”
丁红指着丁忍对“大干部”说:“你别看他长着一副人样,他其实是个畜牲呢。大干部,我跟你说实话吧,他呀,连畜牲都不如咧。他十一岁时,就偷看姐姐洗澡;他十三时,趁哥哥不在家,抱着嫂嫂亲嘴;他十五岁时,跑到桃源县陬市去偷牛,十五个民兵抓他,他飞脚一阵乱踢,踢进民兵的裤裆,结果,把两个民兵的卵子踢碎了。”
“大干部”惊讶地瞪大眼睛,将信将疑地望着丁忍,问丁红:“这个家伙真有这么厉害?对这样的坏分子,国家机器为什么不对他施行专政?”
丁红说:“专政啦专政啦。他坐了三年牢。从牢里出来后,又为‘任务猪’的事,把食品站的人打了。他不肯交‘任务猪’,食品站来了好几个人,强行拖他的猪。他飞起一脚,又把食品站一个职工的卵子踢破了。他又坐了五年牢。从牢里出来后,他又为我们生产队与别的生产队争水的事坐牢了。”
“大干部”问:“争水?争什么水?”
丁红说:“邻队的看水员挖开渠道,偷了我们生产队的水,这个家伙为了报复看水员,竟然把看水员的老娘强奸了。我的天哪,人家八十多岁的老娘啊!你说,他怎么下得去……啊?他强奸人家八十多岁的老娘,他居然还理直气壮!他竟然说:‘你偷我们生产队的水,我就偷你娘!’大干部,你说说看,这样的人,不是畜牲是什么?”
“大干部”恶狠狠地说:“难道,国家机器就拿他没办法啦?”
丁红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国家机器只对人专政,不对畜牲专政。大干部,你看见过批斗猪、狗、牛的大会吗?对于这种专踢男人卵子、猪狗不如的家伙,国家机器真拿他没办法。不过,”说到这里,丁红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对“大干部”说:“国家机器管不了他,老天管得了他。”
“老天?”“大干部”一脸惊愕地问,“老天如何管?”
丁红指了指天空,说:“老天发怒了,天打雷劈啦!这个家伙坏事做尽,丧尽天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这个畜牲遭天打雷劈啦!”
“大干部”疑惑地看看丁红,又望了望正在哗哗刨木材的丁忍。
丁红说:“你不信?我跟你说:有一天,我和他在田里犁田,多晴朗的天空。突然,一个霹雳下来,把他打倒在地。我跑过去一看,他全身焦黑,头发眉毛全都烧光了,只剩一口气。我把他背到大队赤脚医生那里。赤脚医生说:再晚来一步就没命了。你看,我救了他一命。老天都嫌弃他,只有我不嫌他,因为我是个善心人嘛。不过,自从遭雷打以后,他变得又聋又哑,成了个神经病。我不讲假话,不信,你可以走近去看看他。不过呢,你最好别惹他,他是个神经病,最喜欢踢男人的卵子。”
“大干部”禁不住好奇心,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丁忍身边,双手护住自己的裤裆部,仔细把丁忍打量了一遍,发现丁忍果然没有头发和胡子。
果然全身焦黑。
他那双眼睛果然像神经病人的眼睛!
“大干部”胆战心惊地离去了,一边走一边咕哝道:“今天真是碰到鬼了。”

丁红和丁忍在常德地区的几个县搞过几次副业,结果没有挣到什么钱,于是他们决定学习夜郎佬姜央,也到湘西去试试。
他们到达湘西的第一站是沅陵县城。
从沅陵汽车站出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两人早已饥肠辘辘。他们四处寻找吃饭的地方,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家国营面馆。丁红把钱递给售票员说:“买两碗面。”
售票员二话不说,就把钱退给了丁红。
丁红问:“为什么不卖面条给我们吃?”
售票员说:“吃面是要粮票的,我的乡下同志,你不知道吗?”
丁红这才想起粮票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粮票,把粮票和钱一起递给售票员,说:“帮个忙,我们饿了一天了,请你卖两碗面给我们吃。”
售票员朝丁红手中瞥了一眼,说:“你的粮票不行。”
丁红说:“为什么不行?”
售票员不耐烦地说:“我们只收全国通用粮票,不收湖南省粮票。”
丁红大感意外,说:“你们沅陵不属于湖南的地界吗?”
这时,一个胖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冲丁红嚷道:“你这个乡巴佬,哪来的这么多废话?说不行就不行,快滚!”说完,他看到丁忍手握双拳,怒目而视,便冲丁忍喊道:“你想打架?好!工人纠察队正想卸下你一条腿!”
丁红把丁忍抱住了,说:“吃面条要全国通用粮票,我们不吃面条了,我们去吃馒头。”
两人在街上四处寻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馒头店。一打听,没想到吃馒头也要全国通用粮票。
两人垂头丧气地在街上蹓跶,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卖生红薯的地摊面前,问:“你卖红薯的,要收全国通用粮票吗?”
卖红薯的社员满脸堆笑地说:“不用不用。大哥,我这红薯在地窖里藏了一年了,甜得很呢,你可以先尝尝,不甜不收钱。”说着,就把红薯往丁红、丁忍手中塞。
丁红尝了一口红薯,确实很甜,他笑着对丁忍说:“在桃花源吃了一辈子红薯,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红薯。”
丁忍尝着红薯,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两人买了红薯,一路吃,一路去寻找旅社。丁红一路走,一路说:“还是乡下人好,乡下人见了我们笑嘻嘻的。公家人凶神恶煞,欺负乡下人。”走了一阵,他又说:“在桃花源里吃红薯,到了沅陵县城还是吃红薯,看来我们只有吃红薯的命。”
两人找了一间小旅社住了下来。
第二天,两人外出找事做。找了一天,也没找到事做。肚子饿了,还是只能买红薯吃。
到了晚上,两人疲惫不堪地回到小旅社,丁红不停地长吁短叹:“唉,原以为到湘西容易找到事做,没想到还不如常德呢。你说:那夜郎佬姜央怎么就常年能找到事做呢?”说完,他望着丁忍,等丁忍回答。
丁忍也望着他,一言不发。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个人,不请自来地走进了他们的房间。
来人花白头发,穿一件不合时令的破旧棉衣,额头上有着一道又一道刀刻似的皱纹,厚厚的嘴唇,一副憨厚的样子。他在凳子上坐下来,掏出旱烟袋,一边卷烟,一边笑眯眯地问道:“你们是到沅陵来搞副业的吧?”
丁红疑惑地望着来者,随口答道:“是呀。”
来者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卷起厚厚的嘴唇,一声长叹:“唉,在外面搞到副业的人,可怜呢。”
接着,他自我介绍道:“我是隔壁医院食堂烧火的师傅,人家都喊我胡师傅。我在医院里,经常看到有些头破血流的人躺在走廊里。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受伤的人,都是来沅陵搞副业的外地人。他们没钱治伤,躺在那里哭,好可怜哟。”
丁红一惊:“为什么被打?”
胡师傅说:“有人抢他们的钱包,他们死也不肯松手,那些强盗举刀就砍。”
丁红吓得望了丁忍一眼:“这个地方现在还有强盗?”
胡师傅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湘西,是出土匪强盗的土地,大白天也有人抢东西呢,为了抓坏人,派出所、工人纠查队对住旅社的人查得很严,你们带了证明在身上吧?”
丁红说:“我们开了证明。”
胡师傅说:“有证明就好。像你们这样外出搞副业的人,我见得多了。有时候,我看那些外地人十天半月都找不到事做,实在可怜,我就介绍他们到我侄子的工地上去做小工。我侄子在工地上当个小头目,说得上话。”
丁红听了,顿时两眼放光:“我们正愁找不到事做呢,你能帮我们找事做吗?”
胡师傅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是正经做事的人吗?搞歪门邪道的人我可不敢惹。”
丁红仿佛遇到了知音,开始唠叨起来:“我们是从常德武陵县桃花源那里来的。我们那个桃花源生产队,好穷咧,是整个桃花源大队最穷的,出工一天挣八分钱,而且到年底还兑现不了。我们生产队有个叫姜央的夜郎佬,他说他经常到湘西十二县搞副业,我们让他带我们出来,可他不肯,我们就自己跑来了。我们出一趟远门可不容易呢,至少要过三关。第一关是我堂客。我那个政治堂客不同意我出门搞副业,这次外出,我还同她打了一架呢。第二关是开证明。开证明可不容易咧,我找我们大队民兵连长丁兵找了五次,给他送了两斤菜籽油,一百斤红薯,他才给我开了证明。第三关是钱粮。我挑了一百斤稻谷到公社粮站卖了,换成湖南省粮票。粮票有了,可到哪里去凑钱呢?思来想去,我把家里的猪赶到公社食品站卖了,凑了七十多块钱。我这个光头伙伴跟我一样,也卖了粮,卖了猪。我们两个人共凑了一百多块钱,一百斤粮票,总算动身了,哪想到在沅陵这个地方,有了钱和粮票,竟然吃不上饭,只好天天啃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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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0-22 10: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4)
在丁红说话时,胡师傅一边听,一边不时瞄一瞄坐在丁红身边的丁忍。丁忍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望着胡师傅。
等丁红说完,胡师傅说:“出门在外,实在可怜呐,不过,”他站了起来,说:“万事开头难。等你们找到事情做以后,就好了。现在,我去跟我侄子说一下,让他安排你们去工地上做事。”
胡师傅走后,丁红很兴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对丁忍说道:“你看看,你跟着我出来,运气多好!刚来两三天,就能找到事做。胡师傅为什么帮我们?还不是听我说得可怜?要是像你这狗日的哑巴一样,观音菩萨来了也不会帮我们。出门在外,你不行,还是要靠我,还是要靠我这张嘴。”
第二天,丁红、丁忍还没起床,就有两个查户口的公安咚咚地捶门。他们一进屋,就高喊:“快快交代你们投机倒把的罪行!”
丁红反复辩解;公安人员不容分说,责令丁红、丁忍高举双手,面壁而立,两位公安人员从丁红身上搜出了“脏款脏物”,并把丁红、丁忍带到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丁红取出证明,反复向公安人员解释,公安人员脸色才稍稍缓和,准备释放两人。正在这时,一伙带红袖章的人冲进了派出所,坚决要求必须要有当地人提供担保,才能释放丁红、丁忍。
丁红顿时懵了,咕哝道:“我们二人初到沅陵,哪里认识什么当地人呢?”
一位戴红袖章的老人语气和蔼地对丁红说:“一个当地人也不认识吗?你别急,慢慢回忆一下。你们来这里也有两三天了,总会认识一两个本地人吧。”
经过戴红袖章的老人提醒,丁红忽然想起了昨天同他们交谈的胡师傅,便说:“我们同隔壁医院食堂里里烧火的胡师傅聊过天,胡师傅可以做担保人吗?”
戴红袖章的老人笑了,说:“当然可以,他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
很快,胡师傅就被戴红袖章的人找来了。
丁红见了胡师傅,好像见了救星,恳求胡师傅道:“老师傅,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昨天还答应介绍我们到你侄子的工地去做小工呢。现在,你干脆好事做到底,就当我们的担保人吧。”
胡师傅面有难色,说:“唉呀,我昨夜跟我侄子说了,他说他工地上暂时不招小工,让你们再等几天。你说让我做你们的担保人,这个责任可不小呢,万一你们出了什么事,我要担责任呢。”
这时,那个戴红袖章的老人对胡师傅说:“老胡,你听我说:出门在外,谁都有落难的时候,你就帮帮这两个外乡人吧”。
胡师傅搓着手,犹豫着,显得十分为难。
这时,另一个戴红袖章的青年把嘴巴附在丁红耳边,小声道:“这个胡师傅无儿无女,是个孤老,你给他十块钱,十斤粮票,他可能愿意作你们的担保人。”
丁红的心好像被砍了一刀似的一阵抽紧,他大叫起来;“我的天啊,十块钱十斤粮票?!我在桃花源生产队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啊!”
胡师傅准备住外走。
那个戴红袖章的青年拖住了他。
那个戴红袖章的老人在丁红耳边小声道:“胡师傅真要走了,你们俩就只能去坐班房了。”
万不得已,丁红只得给了胡师傅十块钱和十斤粮票。
戴红袖章的人又罚了丁红五块钱,五斤粮票,才放丁红、丁忍二人出来。
二人哭丧着脸在街上游荡。
丁红一边抽着自己的耳光,一边说:“十五斤粮票!十五块钱!我的娘吔,在桃花源出一年工也挣不到这么多呢。一眨眼就没了!”
丁忍用草鞋恶狠狠地踢着街上的石子。
他俩饥肠辘辘,决定还是去买生红薯吃。可是,等他们走到那个卖红薯的摊位时,发现那个卖红薯的社员不见了。
两人愁眉苦脸,在街上游荡。
忽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们:
“搞副业的,你们等一下。”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腋下挟着报纸、手拿雨伞的年轻人追了上来。他跑到二人跟前,一脸关切地说:“听口音,你们是桃花源生产队的吧。我也是桃花源大队的,只是跟你们不在同一个生产队,好歹我们都是桃花源人。”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对丁红说:“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那个医院的伙夫胡师傅和公安、纠查队是一伙的,他们勾结在一起,专查外地人,我已经被他们罚款好几回了。唉,我们桃花源人在外面就是受人欺压啊!”
丁红、丁忍被年轻人的话打动了。
年轻人从报纸里取出两个热乎的包子,递给丁红、丁忍说:“老乡,快吃吧,你们好久没有吃过熟食了。”
二人接过包子,望着年轻人,感到鼻子有些酸。
年轻人说:“吃吧吃吧,趁热吃了。出门在外,谁没有落难的时候呢?”
丁红、丁忍开始吃起包子来。
年轻人小声对二人说:“我是偷偷贩卖全国通用粮票的。外地人到了这里,没有全国通用粮票,是吃不上饭的。你们要不要从我这里换全国粮票?”
丁红说:“我们正想买一些全国粮票呢。”
年轻人朝四下扫视一圈后,说:“私下买卖粮票是犯法的,要坐牢的。这样吧,我带你们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交易。”
丁红、丁忍跟着年轻人来到一条小巷。年轻人有些紧张地说:“工人纠察队正在四处巡逻,随时都有可能到这里来。这样吧,我把粮票拿出来,你把钱拿出来,快快交易。如果纠查队来了,我们就分开跑。”
说着,年轻人掏出五十斤全国粮票,摆在丁红面前。丁红便从贴胸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包好的小包。当他正准备打开塑料小包时,忽然听见一声大喊:“纠查队来了,快跑!”
待他抬头张望时,只见那个年轻人从他手里夺过塑料小包,闪电般向前冲去,很快就消失在七弯八拐的小巷深处了。

后来回到桃花源以后,丁红向桃花源人讲起塑料小包被抢后的心情时,总是说:“有好几次,我都想投水死了算了,每一回,都是丁忍把我拉住了。”
那个被抢的塑料小包里,包着他们的全部钱款、湖南粮票以及外出搞副业的证明。
没有了钱、粮票和搞副业证明,丁红、丁忍只好在沅陵乡下四处乞讨为生。后来,他们看到有一群人在挖土方,便加入了挖土方的队伍。
挖土方是个力气活,每天一毛钱的工钱,吃两顿红薯丝饭。两人原打算等挣够了回桃花源的路费就回家。可是,干到第三天夜里,一队民兵忽然把工地包围了。民兵命令所有人都必须把身上的钱交出来。丁红、丁忍被搜身,未搜出分文,两人都挨了打。有个妇女的钱被全部搜走时,她抱住民兵的腿,哭诉道:“这是我半年的工钱啊!”
丁红、丁忍随众人被押到一个操场。操场上灯火通明,那里已集中了几十个“流窜分子”。到处都是带抢的人在走动。只见几个民兵敞开衣服,手持皮带,狠狠地抽打躺在地上的人,地上的人被抽得满脸是血,哭爹叫娘。有人在搜身,有人在大声呵斥,整个操场乱哄哄的。操场边上摆了一张写字台,一个穿制服的人把丁红、丁忍带到写字台前。写字台后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公安干部模样的人,他见了丁红、丁忍,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是不是从家乡流窜出来从事反革命活动的呀?”
丁红说:“我们是出来搞副业的。”
公安干部问:“有证明吗?”
丁红说:“证明和粮票、钱都被人抢走了。”
公安干部讥诮地抽了抽嘴角,说:“你这个理由编得一点也不高明。按照你的说法,如今的社会形势很不好啰?”
丁红说:“当前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
公安干部指了指丁忍,问:“你呢?”
丁忍不吭声。
丁红说:“他跟我是一伙的。”
公安干部对丁红说:“我没问你,你闭嘴。”他又指着丁忍问:“你是干什么的?”
丁忍不做声。
丁红说:“他是个哑巴。”
“哟呵,是个哑巴?”公安干部来了兴致,他站了起来:“老子搞公安工作多年,潜伏得再深的特务,伪装得再巧妙的坏人,都会被我抓出来!想在我面前装聋作哑是混不过去的,我看你这个光头不像个好人,你给我从实招来:发报机藏在哪里?”
丁红说:“他不是特务,他真的是哑巴,我看着他长大的。”
公安干部说:“好,他是哑巴。不过,装哑巴要有装哑巴的样子,那就让他这个哑巴给我打几个哑语手势。”
丁红望着丁忍,示意他打手势。
可丁忍一动不动。
公安干部说:“不打哑语手势也行,你叫他给我啊呀啊呀几声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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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0-22 10:1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5)
丁红望着丁忍,示意他啊呀啊呀叫几声。
可丁忍一声不吭。
公安干部一招手,立刻来了几个民兵,他对民兵们说:“这个光头潜伏得很深,你们想想办法,叫他这个假哑巴现出原形。”
民兵们用绳子把丁忍五花大绑,再把他放倒在地上,然后,一个民兵一脚踩在丁忍的肚子上,问丁忍:“发报机藏在哪里?说!”
丁忍不吭声。
这个民兵两只脚站在了丁忍的肚子上,问丁忍:“发报机藏在哪里?说!”
丁忍不吭声。
又一个民兵双脚站在了丁忍的胸口上,问丁忍:“发报机藏在哪里?说!”
丁忍还是不哼一声。
丁红看见丁忍的额上沁出了汗珠,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公安干部面前,哭喊道:“老公安,我跟你说,他真的是个哑巴!自从遭雷劈以后,他就变得又聋又哑又傻。自古以来,人人都说桃花源是世外桃源;世外桃源怎么会有特务呢?怎么会有发报机呢?我们桃花源那个地方连手电都用不起啊!发报机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听都没听说呀!”
“下来下来。”公安干部朝那两个站在丁忍身上的民兵招了招手。他让民兵给丁忍松了绑,然后,他又把丁红从地上扶起来,对丁红说:“你刚才说什么世外桃源,什么桃花源,是什么意思?”
丁红说:“我和这个哑巴都是从桃花源里来的,这个哑巴不是特务,他和我一样,都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
公安干部问:“你说的是哪个桃花源?”
丁红说:“哪个桃花源,世上难道会有几个桃花源吗?只有我们那里一个桃花源。”
公安干部问:“是书上说的那个桃花源?”
丁红说:“就是书上说的那个桃花源。我们桃花源里有常德汉剧团下放的右派分子刘痒痒,还有长沙下放来的知青陶慕源,他们二人都是大知识分子,他们说我们那里就是古书上说的桃花源。我七岁入私塾,读了几年旧书,我能背诵《桃花源记》呢。由于我记忆力好,私塾先生夸我是‘翰林底子’。长大后,我特地跑了方圆几十里,寻访各地的老秀才,他们都说我们那个地方就是古书上说的桃花源。”
公安干部微笑起来:“哎呀,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呢。小时候,我也背诵过《桃花源记》。那时候,我就想:世上有这么美好的地方,我应该到桃花源去看看。唉,一直没有机会去。直到今天,我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桃花源记》呢。”
丁红说:“欢迎你这个大干部到我们桃花源去游玩。”
公安干部开始兴致勃勃地高声吟诵《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吟完这一句,他停了下来,问:“是不是有个捕鱼人到过你们桃花源?”
丁红说:“是呢,是有个捕鱼人到了我们桃花源呢,他叫姜央,听说他以前一直在沅水上打鱼。”
公安干部又开始一边吟诵一边提问:“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一条小溪?”
丁红说:“是有一条溪,叫桃花溪。”
公安干部又问:“沿着小溪向上走,是不是会看见一片桃花林?”
丁红说:“是有一片桃花林。我们桃花源里到处都是桃花林。”
公安干部问:“到了小溪的尽头,是不是会看到一座山?”
丁红说:“是有一座山,叫桃花山。”
公安干部问:“山上是不是有个小洞口?”
丁红说:“是有个小洞口,叫桃花洞。”
公安干部问:“从洞口走进去,是不是就进入了桃花源?”
丁红说:“从洞中走进去,就进入了桃花源生产队;洞口外面是桃花源大队。不过,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也有一部分田土在桃花洞外面。”
公安干部又开始一边吟诵一边提问:“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桃花源外面的人进了你们桃花源,你们桃花源人是不是会‘设酒杀鸡作食’招待他们?”
丁红说:“以前,家里来了客人,我们会‘设酒杀鸡作食’招待客人。现在,我们不杀鸡招待客人了。现在,桃花源里有规定:家里几口人,就只准养几只鸡。像我们桃花源里的五保户丁根,他家只有一口人,就只能养一只鸡。鸡养得少,当然舍不得杀。桃花源里,大多数人家都只养母鸡。养母鸡是为了让它下鸡蛋,下了鸡蛋好卖钱。一个鸡蛋卖六分钱,买一斤盐要花一毛五分钱,买一斤煤油要花三毛五分钱,如果把母鸡杀了待客,吃盐的钱哪里来?点煤油灯的钱哪里来?”
公安干部问:“你刚才说:桃花源里家家户户只养母鸡,那么,孵小鸡的时候,你们到哪里去找公鸡呢?”
丁红说:“只有我们桃花源的民兵连长丁兵家里养公鸡,谁家要孵小鸡了,就到丁兵家里去请公鸡,丁兵堂客王娇就会抱着她家的公鸡,上门去给别人家母鸡踩水,踩水一次收一个鸡蛋。”
公安干部问:“为什么只有民兵连长家里养公鸡?他家为什么不养母鸡?他家不需要用鸡蛋换盐和煤油?”
丁红说:“丁兵是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是掌握枪杆子的人,是专门搞专政的人,他家只养公鸡,显得他高人一等。再说,那些想外出搞副业的社员,那些黑五类,都会偷偷给他送礼,他家不靠鸡蛋换盐和煤油。”
公安干部很惊讶,问:“桃花源里不是人人平等吗?还有高人一等的人?”
丁红说:“桃花源里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地位最高的就是民兵连长丁兵。社员们私下里议论说:我们桃花源里有两只骚鸡公,一只是丁兵家里那只骚鸡公,还有一只就是丁兵。”
说到这里,丁红故意停了下来。
公安干部听得很着急,问:“两只骚鸡公?丁兵也是一只骚鸡公?”
丁红拍拍自己的腿说:“我站了这么久,累了。”
公安干部朝民兵挥挥手,说:“快!去给这位桃花源里来的客人搬张椅子来。”
椅子很快搬来了。丁红看了站在一旁的丁忍一眼,得意地在椅子上坐下了。他用眼角的余光斜视着丁忍,一言不发。
公安干部催促着丁红说:“你快说说,为什么丁兵也是一只骚鸡公?”
丁红清了清喉咙,又开始说道:“我们桃花源人把公鸡和母鸡交配叫做踩水。丁兵是手握枪杆子的人,桃花源人都怕他。丁兵这个人骚劲足,他要是看上了哪个堂客,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分时间,直接就往女人身上扑,就跟骚鸡公遇到了鸡婆一样,直接扑上去踩水,在山坡上遇到就在山坡上踩水,在田埂上遇到就在田埂上踩水。桃花源里的男人知道自己的堂客被丁兵踩水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忍着。丁兵堂客王娇也知道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踩水了,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每一回,她抱着公鸡到社员家里,和社员家里的鸡婆踩水完了之后,都会说:‘我家的公鸡和你家鸡婆踩水,是你们家请来的,我家的男人和你家的堂客踩水,是你家堂客勾引他的,你们可不要说他仗势欺人哟。’”
公安干部听得眉开眼笑,说:“有意思有意思。你再继续给我说说桃花源里的鸡。”
丁红咂咂嘴,不做声。
公安干部明白过来,他朝民兵挥挥手,说:“快!去给这位桃花源里来的客人倒杯水来。”
民兵给丁红端来了一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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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0-22 10: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6)
喝过水后,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丁忍,咂咂嘴,又继续唠叨说——


我们武陵公社的政策是“鸡头鸭头,不许超过每户的人头”。因此,我们桃花源人把鸡看得比人还重呢。
桃花源里右派分子刘痒痒家里孵小鸡时,出事了。刘痒痒的儿子刘二痒淘气得很,他看到母鸡在鸡窝里孵小鸡,总是伸手去捅母鸡。刘痒痒堂客李兰花为了防备儿子捣蛋,她把鸡窝放在猪栏架上,让刘二痒够不着。没想到,在小鸡出壳的那天,刘二痒用晾衣服的竹篙去捅刚出壳的小鸡,一不小心,把鸡窝捅翻了,鸡窝连同母鸡、小鸡掉到了猪粪池里,母鸡和小鸡都淹死了。
李兰花回家后发现死了鸡,就用晾衣服的竹篙打儿子,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败家子,你把我的鸡淹死了,以后哪有钱买盐呢?”
刘二痒被打得头破血流,在床上躺了两天。李兰花也哭了两天,她不是哭受伤的儿子,而是哭她那死去的鸡。
生产队长丁牛家里儿孙多,政策允许他家养的鸡也就多。丁牛堂客满婶看李兰花哭得伤心,就把自家两只刚出壳的小鸡送给李兰花。李兰花得到这两只小鸡,珍惜得不得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抱着两只小鸡睡,不让刘痒痒拢身,也把儿子们晾在一边。
那时,正是春插时节,李兰花为了多挣工分,忙得昏天黑地,早饭午饭都是在田里吃的,家里只剩下刘痒痒和儿子们。每天清晨出工之前,李兰花都会反复叮嘱刘痒痒说:“这段时间,我天天在田里插秧,家里的那两只小鸡,你要多费费心,好好照看它们。现在它们刚出壳,怕冷,你要让它们多晒晒太阳,它们会长得快些。”
刘痒痒把堂客的话牢记在心。这一天吃过早饭后,准备出工时,他发现那两只小鸡都呆在灶房里,闭着眼,瑟缩着身子。他走了过去,蹲在小鸡身边,摸摸它们浅浅的绒毛,和声和气地问:“你们为什么躲在这里?为什么不到禾场上去晒太阳?你们看,外头的太阳多暖和。我堂客反复交代过,要让你们多晒太阳!”
说着,他小心地捧着两只小鸡,走到禾场上,对它们说:“你们看,多好的天气!多好的太阳!”
他弯腰把小鸡放在禾场上,站起来,准备出门。奇怪的是,他刚一起身,小鸡们就往灶房里跑,躲在灶房里不出来。刘痒痒跟踪到灶房,对小鸡说:“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晒太阳?是不是因为太小,不懂得晒太阳的好处?”
两只小鸡望着他,不说话。
刘痒痒弯下腰来,把两只小鸡捧了起来,重新回到了禾场上。可是,等他刚把小鸡放到禾场上,小鸡们又跑回灶房去了。
刘痒痒感到问题严重。他现在要出工去了,不能和小鸡这样继续玩下去了。小鸡晒不到太阳,李兰花回来肯定要骂他;李兰花一骂他,晚上在床上的时候就不会让他拢身。
他抬头望望天空,天空艳阳高照;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我为什么不用细绳把小鸡绑在太阳底下呢?”
他开始在屋里四处寻找细绳,一边自言自语:“我把它们绑在太阳底下,它们想跑也跑不了。当然,我这样做不太友好,带有强迫性质,不过,我也是为它们好嘛,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嘛。它们刚从蛋壳里出来,还不懂得晒太阳的好处,它们的思想需要改造嘛。就像我刘痒痒,在常德城里过得好好的,不愿意下到桃花源里来嘛。结果呢,不是被强迫下来了吗?”
他找到两根细绳,跑到灶房,弯下腰来,把细绳的一端系在小鸡的腿上。两只小鸡都不情不愿,吱吱地叫,拼命反抗。刘痒痒对小鸡说:“小鸡呀,你们现在还小,不懂事,不理解改造是怎么一回事。人是需要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是需要用劳动的汗水来洗刷自己胺脏的灵魂的。鸡跟人一样,也是需要改造的。人不愿意晒太阳,不但城里人不愿意晒太阳,连桃花源人也不愿意晒太阳,桃花源人出工时也要戴斗笠嘛。鸡不愿晒太阳怎么办?就得强迫它们晒,改造就是带有强迫性质的嘛。”
他捧着小鸡来到了禾场上,他要为小鸡寻找一个恰当的位置。他望着禾场中央,心想:“把鸡绑在禾场中央肯定不行,到了中午,太阳太大,会把鸡晒死。”
他的目光落到了禾场边上的那几株芍药和蔷薇上。
他堂客李兰花在常德城里的时候就喜欢养花,到桃花源里当了农民,她习性未改,仍然在禾场边上种上了各种山花。刘痒痒决定把两只鸡分别绑在开得正艳的芍药和蔷薇花下面,东升的太阳正好照到花下的小鸡身上。
把小鸡绑好后,他站起来,朝着小鸡吟起诗来。他先朝那只绑在蔷薇花下的小鸡吟诵道:“无力蔷薇卧晓枝。”小鸡好像听懂了他吟的诗,它眯着眼睛,懒散地靠在蔷薇花枝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打起了盹。
另外那只被绑在芍药花下的小鸡眼红了,开始吱吱叫,它也要听刘痒痒吟诗。于是,刘痒痒就朝着芍药花下的小鸡吟诵道:“有情芍药含春泪”。小鸡仰头望着他,眼睛里水汪汪的,好像听懂了他吟的诗。刘痒痒弯下腰,拍了拍这只眼泪汪汪的小鸡,说:“小伙伴,你听懂了我的诗,在桃花源里,只有你能理解我,你是我的知己。”
然后,他站起来,向小鸡挥手告别,他要出工去了。
这一天,他在田里做活路时特别开心。他想:“今晚到了床上,我要好好在堂客面前表功,要让她知道我是如何不打折扣地执行她的指示的。然后,堂客就会很感动;堂客一感动,就会主动往我身上靠……”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幸福地咂了咂嘴巴。
他又想:“今天,我让小鸡们接受了改造,我强迫小鸡听从了我的意愿,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是被别人改造,今天我总算改造一回小鸡!原来,改造别人是一件开心的事,能强迫别人改造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他终于干成了一件大事。
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花鼓戏《刘海砍樵》。
桃花源里的男人们听见刘痒痒唱起了花鼓戏,就在一旁议论:
“狗日的刘海昨天肯定没有砍樵,昨天,他肯定跑到湖里坪生产队吃小泥鳅去了。”
“还得感谢满婶。自从满婶送了李兰花两只小鸡,李兰花脸上就笑开了花。李兰花一高兴,就会让刘痒痒舒服。”
刘痒痒不理会桃花源人的议论,他只是高唱《刘海砍樵》,一边唱,一边想:“你们不懂。你们不理解我。只有芍药花下的那只小鸡理解我,那只小鸡才是我的知己。”
中午收工后,他特意到芍药和蔷薇花下拜会了他那两只接受改造的鸡。两只小鸡过得很好,很幸福。蔷薇花下的那只小鸡依然靠在花枝上,眯着眼睛打瞌睡,舒服得很呢。芍药花下的那只小鸡,一见到刘痒痒就吱吱叫,跟他打招呼,眼睛里依然带着泪光。
刘痒痒抬头望了望天,天上的太阳很大,很晒人,不过,中午的阳光是经过芍药和蔷薇筛过之后,才落到小鸡身上的,并不炽热。小鸡身上的阳光斑斑点点,两只小鸡看起来像两只锦鸡呢。
刘痒痒很高兴,他替两只小鸡高兴,他觉得自己把小鸡放在了一个最幸福的地方。他想:“小鸡待在这个地方一定很幸福,比待在蛋壳里时还要幸福。”
下午出工时,刘痒痒又很开心。他又哼起了花鼓戏《娘教女》:“幺女儿听娘教呀……”
收工后,生产队长丁牛宣布了一个加班的任务,刘痒痒主动要求加夜班。“加夜班,多挣几个工分,来个双喜临门。”他这样美滋滋地想。
等到刘痒痒加完夜班往回走时,他看到许多桃花源人正举着火把往桃花山上走,一边走一边高喊:
“刘一痒——刘二痒——你们在哪里?——”
刘痒痒一惊,一把抓住他从身边经过的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问:“刘一痒刘二痒到哪里去了?”
丁一毛说:“上桃花山去了。”
刘痒痒问:“上桃花山干什么?”
丁一毛说:“去抓特务。特务身上带着牛肉罐头。”
刘痒痒听得没头没脑,他又抓住细佬问:“细佬,你跟我说实话,一痒二痒上山干什么?”
细佬说:“他们两个是被逼上梁山。”
刘痒痒问:“是谁逼他们?”
细佬说:“你堂客。”
刘痒痒问:“为什么逼他们?”
细佬不说了,他和丁一毛朝山上跑,一边回过头来朝刘痒痒做鬼脸。
刘痒痒也随着桃花源人往山上跑,逢人就打听。原来,李兰花发现自家禾场上的两只小鸡被冻死了,她以为是刘一痒、刘二痒故意把小鸡绑在花下的,她二话不说,举起竹篙就朝一痒、二痒身上打。她一边打,一边哭,一边骂:“你们两个败家子,害死了我的两只鸡!我要让你们两个一命抵一命。”
李兰花在后面追打,刘一痒、刘二痒在前面跑,二人躲进了桃花山,不出来了。
桃花源人在山上找了两天,才找到饿得头晕眼花的刘一痒、刘二痒。
李兰花见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从桃花山上走下来时,猛地扑了上去,揪住他们的头发,哭喊道:“你们这两个败家子,你们还好意思躲在山上?!我的小鸡啊,你们赔我的小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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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0-22 10:14: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7)

听完了丁红的讲述,公安干部好一阵叹惋。
接着,他又继续吟诵起来:“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你们桃花源人是不是不知今是何世?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丁红说:“是呢,我们桃花源人就是见识少呢。我和这个光头刚到沅陵,就被胡师傅和戴红袖章的合伙敲诈了一笔,接着,一个拿伞的年轻人与胡师傅合伙,又抢走了我们的钱、粮票和搞副业的证明……我们桃花源里有一句骂人的话,叫做‘你真是不知今是何世!’我们真是不知今是何世呢,哪想到拿着钱买不到面条、馒头吃呢?哪想到没有证明寸步难行呢?哪想到桃花源外面的世界这么凶险呢?”
公安干部说:“今是何世?今天的世界是敌人蠢蠢欲动的世界,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我们群众要提高警惕,睁大眼睛,时刻提防国内外坏人的一切破坏活动……”
公安干部正讲得起劲,忽然,他看见丁忍嫌恶地撇了撇嘴,双手捂住两只耳朵,便冲丁忍问道:“怎么,我讲的不对吗?”
丁红知道丁忍听不得现话,听了现话就会烦躁不安,他狠狠地踢了丁忍一脚,骂道:“公安干部在给我们做报告呢。你不会听不会说,你难道不会用眼睛看吗?公安干部是多有水平的一个人,他从小就会背《桃花源记》呢,他是我们桃花源的亲人呢。”
公安干部说:“我以前背诵《桃花源记》的时候,以为桃花源是个人人平等、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大同社会。今天我才知道我小时候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桃花源里难道没有坏人吗?有!桃花源里除了有黑五类,还有潜伏的敌人!”
丁红吓了一跳:“潜伏的敌人?谁是潜伏的敌人?”
公安干部又问:“是不是有个打渔的武陵人到过你们桃花源?”
丁红说:“是有个打渔的到过我们桃花源,他叫姜央。”
公安干部问:“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丁红说:“他说他老家在夜郎国。”
公安干部问:“你们到夜郎国调查过吗?他真是从夜郎国来的吗?”
丁红说:“我们也不知道夜郎国在哪里。我们问姜央,有时候,他说夜郎国不远,就在沅陵,从桃源县往西走过去就是;有时候,他又说夜郎国很远,在贵州。桃花源大队也曾经想去夜郎国调查,只是因为穷,拿不出路费;再说,谁愿意跑那么远的路?”
公安干部说:“我敢肯定:这个姜央是个潜伏的土匪。他是从湘西逃到你们桃花源里后,潜伏下来的土匪。”
丁红说:“姜央不像土匪。你看那些电影里的土匪,一个个都凶神恶煞,满脸横肉。姜央长得慈眉善目,见了谁都笑嘻嘻的。”
公安干部说:“他这是伪装出来的。”
丁红说:“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北京读过大学呢。他也能背诵《桃花源记》呢。”
“哦,”公安干部低头沉吟片刻,然后说:“看来,这个姜央还不是一般的土匪。你回到桃花源以后,暗中观察他,一旦发现可疑情况,要及时向公安部门报告。”

这位“桃花源人的亲人”并没有给予丁红、丁忍以任何优待,丁红、丁忍二人随一群“流窜分子”被押到了一块菜地。菜地的周围布满了铁丝网,当丁红、丁忍走进铁丝网内,左右两边房子的大门被打开了,一群蓬头垢面的人从门里探头探脑地往外看,端枪的人大声喝道:“看什么?都进去!”
丁红、丁忍准备走进左边的那个大门,没想到头上挨了一枪托:“你们进女牢房干什么?这个时候你们还想好事?”
二人转回右边的那个大门。刚一进门,丁红就被一股污浊的骚臭味熏得喘不过气来。首先映入丁红眼帘的是墙角的那个便桶,有个打着赤膊的人正坐在便桶上屙屎。牢房里很挤,小小的房间关了三四十个人。墙边放着一张木板床,床上坐着几个后生。丁红和丁忍只能挤在人群中站立着。
很快,丁红就发现坐在床上的几个后生一齐朝他望着。丁红低头一看,原来他们是在望他上衣口袋里装着的一包“沅水”香烟。这包香烟是丁红为找工作求人时预备的。
坐在床上的一个光头朝丁红努了努嘴,示意他把烟拿出来。丁红说:“我们现在身无分文,还靠这包烟搭顺路车回家呢。”
一个矮个子挤到丁红身边,准备掏他的烟。站在一旁的丁忍捏住了他的手,捏得他发出一声尖叫。床上的光头一挥手,几个后生一拥而上,抓住了丁忍。
要是在宽敞的地方,丁忍对付这几个人是不成问题的。无奈牢房太小,丁忍施展不开手脚,他很快被后生们扳倒在地,几个人压在他身上。一个后生抡起一块红砖,朝丁忍头上啪啪就是两下,打得丁忍鲜血横流。
丁红大喊:“我给烟你们抽,你们别打他了。”
床上的光头后生一挥手,抡砖的后生子这才停了手。床上的光头后生挤到丁红身边,把烟拿过去,给每个后生子散了一支烟,然后对丁红说:“你这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个后生抽过烟之后,便开始坐在丁忍身上,悠闲地打起扑克来。丁红看到丁忍被压得满脸通红,便大喊道:“你们不能这样压他,会压死人的!我们是从世外桃源桃花源生产队来的,你们不能这样欺负桃花源人!”
光头后生跳起来,冲到丁红面前,啪地给了他一耳光,吼道:“就你话多!哪里有什么世外桃源?我们是长沙知青,步行回家,被抓到这里来了。‘上山下乡’压着我们,我们不压他压谁?”
丁红说:“我们桃花源里也有长沙知青,他就不会像你们这些知青,见烟就抢,见人就打,跟湘西土匪一样。”
“啪!”光头朝丁红脸上又是一耳光,他对坐在丁忍身上的那几个知青喊道:“你们不要坐在那个光头身上了,那家伙看样子是个老实人,只有这个来自桃花源的家伙啰嗦,讨嫌,你们快过来,修理修理这个喜欢唠叨的家伙!”
那几个知青围了过来,问:“怎么修理?”
光头说:“他的嘴巴不是喜欢说吗?来呀,我们把他的嘴巴堵上。”
知青一伙把丁红拖到便桶边,然后,他们把他的头整个埋进了屎尿满溢的便桶里……

丁红、丁忍他们这伙没有外出证明的“流窜分子”被关了两天。这两天,丁红在牢房里把嘴巴闭得死死的,这是因为:只要他一开口,长沙知青们就会把他的头往便桶的屎尿里摁。
两天后,丁红、丁忍被放了出来。
从牢房出来以后,二人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路乞讨,步行回桃花源。
这一回,他们不敢走大路,专挑偏僻小路走。走在山路上,憋了两天的丁红又开始唠叨起来:“唉,出门在外,没有外出的证明是万万不行的。如果再次被当作‘流窜分子’抓起来,我还要闭嘴两天,你丁忍的头上还要再添一个包。我们走小路安全些。”
二人在山野间穿行,一路乞讨,一路打听回桃花源的路,饿了就摘些野果、野菜吃,渴了就捧山泉水喝,困了就睡在草丛里。有时候,他们也会遇到热情的山里人家邀请他们上正席吃饭。有一次,他们遇到一户人家修新屋,正好是给新屋上梁的日子,新屋的主人没有嫌弃他们像野人一样肮脏的样子,而是盛情邀请他们上正席吃饭,他们竟然吃到干鱼,腊肉。
从这户人家出来,丁红唠叨说:“还是山里人家好,我和你都是山里人,山里人只能在山里生活。像你丁忍这样的人,在桃花源里浑身都是本事,可一出桃花源,什么卵用也没有,要不是我唠叨得好,你不是被民兵踩死,就是被知青压死,只有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第二天黎明,二人转过一个山头,来到一条田间小路,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坐在地上嘤嘤地哭。在他的前面,好像还有个人躺在地上。二人急忙走上前去,看见哭者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瘦小后生子,他前面躺着的人脸色煞白,鼻孔里有污血渗出。
丁红向哭者打听,哭者告诉丁红、丁忍说,他在家中排行老二,躺在地上的是他的哥哥老大。前天,老大挑着一担红薯到集市上去卖,碰上了“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管理人员。管理人员要没收老大的红薯。老大是个血性之人,与管理人员发生了争执,结果寡不敌众,被抓去关了一夜。老大被放回家以后,吐血不止。家人把他背到公社卫生院治疗,没治好,老大当天就死在了卫生院。由于没有结清医疗费,卫生院不肯让家人把老大的尸体拖走。老二花了十元钱,请了一个拖板车的壮汉,半夜里溜进停尸房,把老大的尸体偷了出来。壮汉背着尸体翻过了一座山,就扔下尸体跑了。老二力气小,背着老大的尸体走过几条田埂之后,就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坐在这里哭。
听完老二的讲述,丁红免不了又是一阵叹惋:“为了一担红薯,搭上一条性命,唉,不值啊!”接着,他指着丁忍对老二说:“你不要哭了。你今天遇到我,算是遇到贵人了。我这个徒弟没别的卵用,但有的是力气。徒弟呀,现在到了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丁忍二话不说,背起老大的尸体,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三人翻过一座山,走过一片田垄。丁红问老二:“快到家了吗?”
老二气喘吁吁地说:“快到家了。”
三人穿过一片枞树林,又爬过一个土坡。丁红问老二:“快到家了吗?”
老二气喘吁吁地说:“快到家了。”
天已大亮,山野间的早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路人们朝着疾行的三人指指点点,议论道:“你们看前面那个光头,他背着一个人走路,脸不红,气不喘。后面两个人空身走路,还累得满头大汗。”
丁红忍不住冲着丁忍高喊:“徒弟,你要是实在吃不消,还是让我来背吧。三十里山路,我已经背了二十九里,剩下的这最后一里,我特意让你锻炼锻炼。”
路人们这才改口说:“原来是师傅已经背了二十九里,徒弟才刚上身呢。”
又有路人问丁忍:“你背的是什么人?”
丁忍不做声。
又有路人问老二:“你哭什么?”
老二只是嘤嘤地哭,不回答。
又有人指着老大问丁红:“这个人怎么啦?”
丁红说:“他被机器铰伤了。”
路人又问:“被什么机器铰伤?”
这时,丁忍扭转身子,高声回答道:“国家机器!”
三人走过一座石桥,又爬过一个岭。丁红问老二:“快到家了吗?”
老二说:“马上就到家了。”
终于拐进了一个山冲,看见一片农田,还有稀稀疏疏的几栋茅草房。老二指着其中的一间茅草房说:“前面那间屋就是。”
那间屋里有人迎了出来,放起了鞭炮。丁忍走进堂屋,堂屋地上摆着一块门板,丁忍把尸体放在了门板上。老大的妻子披头散发,跪在门板边嚎啕大哭起来。接着是老大的孩子们,老大的父母,所有人都放声大哭。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们,邻居们噙着眼泪,不住地唏嘘叹惋。
丁忍朝丁红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溜了出来,重新踏上了回家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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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0-22 10:15: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8)

有一次,他们遇到了一辆解放军拉练的军车停在路边,车上没人,他们估计这是开往常德方向的车,二人决定搭一段顺路车。他们爬进车厢,趴在车厢里。过了一会,军人司机回来了。军人司机警惕性很高,在进驾驶室之前,他先检查车厢。看到车厢里趴着两个人,他大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趴在军车里,好大的胆子!”
丁红反复给军人解释说他们是桃花源人,外出搞副业,钱、粮票和证明都被抢走了,想搭他的车回去。
军人指着丁忍说:“这么粗壮的大汉,守不住一张证明?谁信呢?下来下来!”
丁红反复哀求,可军人说:“你们没有证明,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黑五类?是不是二十一种人?是不是伪装成农民的特务?我们人民军队的车,岂能为坏人提供方便?”
丁红又是一阵哀求,说什么军民鱼水情谊深,军民一家亲。
可军人不为所动。他说:“军民一家亲,是指军人同贫下中农一家亲。你们是不是贫下中农?我看这个光头就不像好人,不是特务也至少是个潜伏的土匪。”
没有办法,二人只得从军车上下来,继续开始靠两条腿走路。一路上,丁红又开始了唠叨:“你丁忍真是个扫帚星,跟你出门真是倒八辈子霉!你一点卵用也没有,全靠我这张嘴!你没卵用倒也罢了,偏偏还长着一副土匪相,眼看到手的顺路车又搭不成了。”
两人走到一个岔路口,忽然看见一个人蹲在路边哭个不停。丁红上前一问,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知青,因为在外面搞副业被抓,身上的二十多块钱被戴红袖章的人搜走了,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了。他原本打算搭顺路车回家,可他等了大半天了,也没有一辆顺路车愿意搭载他。他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身在异乡的他,想起长沙城里的母亲,他禁不住放声大哭。
丁红安慰了这个长沙知青一番,然后又同丁忍继续上路了。一路上,他又开始唠叨:“我想帮这个知青一把,可我拿什么帮他呢?唉,到处都是可怜之人。”
有一天,他们穿过一座山,从一道瀑布前走过。
他们被这道瀑布吸引住了。在桃花源里,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宏伟、壮丽的景象:一条十多米宽的瀑布,从三十多米高的豁口倾泻而下,巨大的水声震得他们胸口突突地跳,飞溅的水花喷洒到他们的身上。两个人都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一时间,此次外出遭遇到的种种不幸和烦恼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就这样失神地呆立着,不知过了多久。
后来,丁红感觉到有些异样。他反复眨巴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使劲又眨了几下眼睛,没错,千真万确!他看见了一只老虎站在瀑布边上,离他不过十多米远!
丁红吓得大叫一声,准备拔腿就跑。可是,丁忍突然把他死死抱住了,让他一动也动不了。
“说话!”丁忍命令似的在他耳边低声吼道。
丁红吓得浑身哆嗦。
“说话!”丁忍又一次在他耳边命令道。
丁红抖抖索索地问:“说……说什么……”
丁忍让丁红的头抵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低声告诉丁红:“随便说点什么,不要怕,有我在。”
丁红吓出了眼泪,他哆嗦着说:“唉,真是命苦啊……没想到这次外出搞副业会被老虎吃了……我要死了。可我还是舍不下我那个堂客呢,我那个政治堂客,其实也是个苦命人咧,她经常一个人在夜里哭咧,她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拿我出气。这一回,我要是被老虎吃了,她以后回家还能拿谁出气呢?”说到这里,丁红开始呜咽起来。
呜咽了一阵,他不再抖索了,好像一个孩子扑在父亲怀里诉说委屈一样,他又开始唠叨起来:“桃花源的堂客们可不好管理呢。有一回,丁牛安排妇女们下水田翻凼子,妇女们个个找我堂客请假说:‘高队长,我身上的那个来了,不能下冷水田。’每个堂客都请假,谁来翻凼子呢?妇女们都说身上来了那个,我堂客怎么办呢?总不能把每个堂客们的裤子都脱下来,一个一个地检查吧?她只好让堂客们站成一排,挨个拍她们的屁股,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你们都说自己身上的那个来了,那肯定胯里夹了草纸。凡是胯里听不到草纸响的人,都是说假话的人,都必须下水田。’结果,那几个胯里没有草纸响的妇女,从此就恨上了我堂客。后来有一天,我堂客自己身上的那个来了,她向丁牛请假,要求不下冷水田。那几个胯里没有草纸响的妇女,在李兰花的带领下,向我堂客发起了围攻。你猜李兰花那个婆娘她怎么说?她说:‘你这个妇女队长不是铁姑娘出身吗?难道铁姑娘也会来月经?我问问你们大家:你们见过拖拉机来月经吗?’……我堂客气得哭咧。我种萝卜的技术好,我家的萝卜个儿大,肉脆,味甜。这引起了李兰花的嫉恨,她到处造谣说:高德英家里的大粪都用来肥自留地里的萝卜,高德英交给生产队的大粪里掺了淤泥……”
丁红又继续唠叨:“有时候,我堂客也会跟我抱怨:‘我一心为了集体,常怀一颗公心,可怎么总是不讨好呢?女人们为什么这么恨我呢?唉,斗私批修怎么就这么难呢?这社员的公心啊,就像老婆婆的奶水,你怎么挤也挤不出来;这社员的私心啊,就像春天的竹笋,你怎么挡都挡不住,它就是要滋滋地向上疯长!’……”
丁红还想继续唠叨下去,可是,丁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示意他抬起头来。丁红抬头一看,发现老虎不见了。
二人又重新上路了。在路上,丁红又开始唠叨起来:“好吓人的老虎!它那绿眼睛盯了我好久咧。可它不吃人;大概它刚吃了一只羊,吃饱了,口渴了,跑到这里来喝水……唉,幸好我没跑,我要跑,我肯定早被它吃掉了……所以呀,还是我的舌头管用。我一直说,一直说,老虎听呆了,感动了,所以不忍心吃我们了。出了桃花源,你丁忍没卵用,你卵子再大也不管用,你堂客奶子再大也不管用。还是我的舌头管用。还是要靠我,还是要靠我唠叨……”
两人在路上常常走错了方向,所以,他们走了九天,才走到桃花源。
当他们远远地望见那个桃花洞时,两个人的眼里都盈满了泪水。
“终于到家啦!”丁红高喊道。
丁忍不做声。他别过脸去,不让丁红看见自己的眼泪。
“终于到家啦!”丁红飞快地跑向桃花洞。他站在桃花洞口,在那里迎接丁忍的到来。
当丁忍走到桃花洞口时,丁红指着桃花洞里的桃花源对丁忍说:“这里是桃花源。欢迎你回到桃花源。还是桃花源好。”

听丁红唠叨完了这次外出的经历之后,高德英这样对自己的大夫说:“我早就跟你讲过多次,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十分危险的。”
关于这次湘西之行,在桃花源人面前,丁忍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
“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很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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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 10:25:40 |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源记  第四章(1)
第四章   罗肤与桃花


桃花从桃花源小学毕业了,那一年,桃花十三岁。十三岁的桃花回到桃花源生产队,当上了一名公社社员了。桃花个子高,力气大,混在女社员中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劳力,她在生产队里并不孤单,因为她有一个好伙伴,那就是罗肤。
桃花总是跟在罗肤身边,收工的时候,她也同罗肤走在一起,桃花源人见了她俩,总是打趣说:“看,她俩就像一对姑嫂。”
或是:“真像一对亲姐妹。”
特别是每年春插、“双抢”时节,桃花和罗肤差不多日夜都厮守在一起。
春插和“双抢”是一年中社员们挣工分的黄金时节,罗肤想多挣点工分,所以一到春插时,罗肤就会从社员群里分出来,单独一个人成为一组,挣定额工分:插多少亩田,记多少工分。到了双抢时,她也是一个人插秧。没有田可插时,她就去割禾,挣的还是定额工分,她一个人割多少亩田,挣多少工分。
罗肤没有子女的拖累,不用喂孩子,晚上可以干到半夜三更,所以春插时,罗肤插的田最多,“双抢”时,罗肤插的田最多,割的稻田也最多,一年下来,罗肤挣的工分也最多,这就惹得桃花源社员们眼红,妇女队长高德英说罗肤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贫下中农。”
现在好了,桃花小学毕业了,成了一名女社员,罗肤让桃花和她一起单干,多挣工分。
桃花也喜欢单干。她家中没有兄弟姐妹,她从小就是一个人打猪草、放牛、砍柴、采刺莓、推磨,她独自在劳作中沉迷,身心愉悦。可是,在生产队里出工时就不同了,全队的社员们在一起出工时,大家拄着锄头柄扯闲话,一扯就是大半天,或者就是女人们联合起来脱男人的裤子,大家嘻嘻哈哈笑半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男人记十分工,女人记八分工。
跟着罗肤单干就不一样,单干是实打实地劳作,实打实地挣工分。“双抢”时,桃花和罗肤在没有田可以插秧的时候,她们俩就去割禾。两人选中一丘大田,分别从田的两边开始割。晴空万里,骄阳似火,金黄色的阳光,金黄色的稻田,桃花和罗肤成了这片金黄色海洋中的两个小黑点,显得那么渺小。
但是,随着咔嚓的镰刀声,小黑点的面积在不断扩大,稻子大片大片的倒下了,露出了一片片黑褐色的泥土。
桃花弯腰嚓咔咔嚓地割着稻子,她愿意把自己交付给这片稻浪,她在这片稻浪里感到特别安宁。这里没有打稻机的声音,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哄笑,她觉得很自由,这片天地是属于她的,她自得其乐。
她把头埋在稻田里,咔嚓咔嚓地割着。汗水从她的头发里冒出来,从下巴上滴到水田里。阳光就像一口热锅一样,扣在她的背上,她有些晕晕的,她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迷糊的陶醉,还是一种隐约的痛苦,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貌似受到虐待的感觉。
眩晕的时间长了,她的眼睛里就开始冒金星,喉咙里有一股辛酸的怪味,好像有一小勺一小勺的火苗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她不理睬火苗,她弯腰继续咔嚓咔嚓地割禾。
热浪一阵阵袭来,她好像被淹没在沸腾的水气中了,整个人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这时候,她隐约听到了阳光的声音,这声音从遥远的天空传来,接着,阳光在她的脊背上滋滋舔着,好像灶膛里的火苗吞噬着干稻草,然后,她听到自己的脊背上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好像鲫鱼摊在了火红的锅底。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后背,后背上结了一层盐。她用毛巾轻轻拭擦自己的后颈,一不小心,就揭下了一块皮。桃花仔细打量着这块皮,这块皮黑里透红,紧贴在毛巾上。她想起桃花源社员们常说的一句话:“搞一次‘双抢’,脱一层皮。”看来这话是真的。她把这层皮放进嘴里,小心地咀嚼着,她觉嘴里的皮软绵绵的,咸咸的,味道还算不错。
她用毛巾把自己后背上的皮揭了下来,扔进嘴里咀嚼起来。她一边咀嚼着,想起了自己在山上砍柴时,在洞口常发现蛇蜕下来的皮。她想:“蛇为什么不学我一样,把自己蜕下来的皮吃掉呢?”
桃花每天和罗肤割禾四亩多田,记二十多个工分。当她浑身疲惫回到家里,父母都会把她当做功臣看待。母亲会惊呼道:“又是二十多个工分到手了!”父亲笑吟吟的从她手里接过镰刀,赶紧到磨刀石上去磨。桃花躺在竹床上歇息,看着母亲给她打洗澡水,父亲给她摆好碗筷,桃花心里美滋滋的,她十分享受这种辛苦劳作之后得到的尊重。
割了两天禾之后,牛工师傅耖出水田来了,桃花和罗肤又开始插秧了。要想插秧插得快,关键是要提前把秧扯足。桃花和罗肤就利用晚上的时间扯秧,一边扯秧一边闲聊,主要是罗肤在说,桃花在听。罗肤说:“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想当年,我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把肚里的孩子也毁掉了,唉!”
桃花听到过有关罗肤的很多传闻,不过,这种毁掉孩子的事,她可是第一次听说。她停下手里扯秧的动作,望着罗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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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 10:26: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2)
罗肤就跟桃花说起她掉孩子的事来——


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嫁到桃花源的那一年,是怀过一个孩子的。我怀孕以后,就想:家里要添一张嘴了,我一定要多挣工分,到了年底要当进钱户,决不能当超支户。我要比别人多挣工分,就不能混在人群里一起出工。你想想,混在社员队伍里一起出工,就只能跟他们记一样的工分呀。
我必须单干,挣定额工分。我就找到生产队长丁牛说:“丁队长,我是怀了孩子的人,跟社员们混在一起,和她们记一样的工分,我心中有愧。我想单独一个人插秧,我插多少田,你就给我记多少工分。”
没想到,丁牛把我的想法告诉高德英以后,高德英说:“她心中有愧?我看是她心中有鬼吧。她是想搞单干。搞单干也好,可以加快进度,立秋之前搞完‘双抢’。干脆我们大家都搞单干吧。”
要单干,就必须每一个人占一丘田来插秧。可是牛工师傅一下子耖不出这么多田来分给社员们来插,于是,社员们只好分成了三个组,她们三个组同我这个单人组展开了竞争。刚开始,四个组的竞争主要是比哪个组插秧插得快,后来,竞争主要是抢占水田。
四个组不分昼夜地扯秧,插秧,逼得牛工师傅们很紧张,他们抱怨说:“桃花源这些堂客们都发了青草胀啦!照她们这样的速度,我们一天耖出十丘田来,也不够她们分啦。”四个组的堂客都追在牛工师傅的屁股后面喊:“我们小组现在没田插了,你们要快点耖啊。”
我男人是牛工师傅,他耖出来的田当然得优先让我插。有一天,我男人刚耖出来一丘田,高德英就挑着一担秧过来了,当她准备把秧往田里抛,我男人发话了:
“这丘田你不能插,这丘田是我堂客占下的。”
高德英说:“你堂客不是正在三斗丘那丘田里插秧吗?”
我男人说:“她手里的三斗丘马上要插完了,她插完了三斗丘,就要到这丘田来了。”
高德英说:“我们组的人等田插,你堂客一个人却要霸着两丘田,这是什么道理?”
我男人说:“这丘田是我昨夜里赶工耖出来的,当然得归我堂客插,你想多插田,也叫你男人赶夜工,多耖几丘田出来给你们插呀。”
这句话把高德英噎住了,因为她男人丁红不是牛工师傅。后来,我听说,这天回去,高德英就骂了丁红一顿,说他:“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连个牛工师傅都没当上,嫁给你算是丢尽了我的脸。”
从此以后,丁红就永远眼红上了我男人的牛鞭子,总想当上牛工师傅,把我男人挤下来。
高德英骂完了自己的男人,又去找她组里的丁待字,丁待字回家求她爹丁君,于是,一向耖田慢腾腾的丁君,也开始趁着月色耖田了。刘痒痒在田埂上扎泥鳅时,跟他搭话:“平日里只见你赶夜路去做道场,如今怎么也开始赶夜工耖田了?”
丁君说:“我倒不是在乎那几个工分,只是为了我女儿那个插秧组的面子。”
四个组的牛工师傅也竞争了起来。牛工师傅人手不够,连长沙知青陶慕源也趁着月光,从别的生产队借来了牛耖田了。
为了让牛有力气,我男人天天给他使的那头牛喂黄豆,牛吃了黄豆,耖起田来更来劲了,我男人耖出来的田比任何牛工师傅都多,真是为我争足了面子。
那一年“双枪”,全桃花源的人都忙疯了。为了多挣工分,我挺着肚子天天弯腰在田里插秧,结果就出事了。
那天中午过后,天气特别闷热,太阳金光灿烂,蒸得田里的水咕咕直冒气泡。不断有人从田埂走过,她们朝我喊:“千年新娘,该回家吃午饭了,太阳都要落山啦。”
过来一会,又有人喊:“三个插秧组的人都回家了,就剩你罗肤一个人还赖在田里了,你可别累得像老沙牛那样张天哟。”
我勾着脑壳插秧,没有搭理她们,她们其实都是眼红我挣的工分多。等到田埂上的人走了,我才直起腰来,长长地透了口气,整个田野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到,东方天际的铅云越来越厚,从云海后面偶尔传来隐隐的雷声,可我不想走,我这丘田大概还剩一分田没有插完,我想再鼓一把劲,一口气插完它,免得吃过午饭还要往这边跑一趟,耽误时间。
唉,在桃花源里,还有什么比工分更重要呢?还有什么比工分更可靠呢?要是年底结算时,我成了超支户,家里哪里有钱交超支款呢?
我又弯下腰来继续插秧,整个田野变得特别安静了,连远处的蝉鸣也停了,只剩下太阳在蒸烤着我一个人,我的脊背又麻又疼,脑袋昏胀,两眼直冒金星。就在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肚皮上轻轻捅了我一下,我全身好像被淋了一瓢凉水,舒服透了。
接着肚皮上又被捅了一下。
是我儿子!肯定是我的儿子在肚里踢我,我精神一振,又直起腰来,这时,我才发现变天了,东边的乌云朝天顶直冲过来,眨眼间,天地间变得昏暗起来,雷声轰隆,狂风大作,田埂上的稻草被风撕向天空,田里的水也泛起阵阵白浪。
这时候,我的肚皮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儿子的撞击让我幸福得发晕,我忘记了躲雨,只是站在田里望着远处,那里有拐着小脚的婆婆在惊慌失措地卷起晒垫,有女人们的呼喊,有手护着斗笠狂奔的男人…….
雨落下来了,开始时,它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掉到我身上的只有稀疏的几颗,后来密集了一些,也只是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乌云好像散开了许多,天空明亮了起来,就在我以为暴雨已经过去了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大雨轰隆隆地倒了下来,我好像跌入了一个满是鸭子的塘里,无数的鸭嘴正啄我的身子,让我心慌又兴奋,我闭上眼睛,把自己当成一块鱼饵,让一群鱼咬我的身子。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好像听到了外面的热闹,他也在里面啄我,我甚至相信,只要我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我儿子的嘴。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我吓了一跳,恍惚中,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啼哭。是哪里来的哭声?我调头四顾,四周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是不是我的儿子被雷吓着了?他要是现在就想生下来怎么办?生在这水田里?我吓傻了,这才想起往家里跑。
我急急忙忙爬上田埂,连腿上的稀泥也顾不上擦洗,顶着风在田埂上跑起来。一股妖风刮来,揭走了我头上的斗笠,把它吹到了水田里。我只好重新下到田里,捡起了斗笠,又爬上了田埂。我用手护着斗笠,又开始在田埂上跑了起来。
刚跑几步,又是一股妖风刮来,从我的手里把斗笠抢走了。斗笠飞过了两丘水田,落在了一个田坎上。我赶忙跑过去,正准备捡起它时,第三股妖风又把它吹走了。这一回,妖风把它戴在了一棵高高的椿树上。我跑到椿树边,仰着头,围它转了好几圈,希望斗笠能掉下来;我还抱着椿树摇了好几回,可那该死的斗笠好像是长在椿树上,死活不肯下来。呸!不就是一顶破斗笠吗?我狠了狠心,离开了椿树,继续在田埂上跑起来。
可是,没有了这顶“破斗笠”,我才知道了雨的厉害,暴雨像鞭子,劈头盖脸地朝我抽来,我连鼻孔里也呛进了水。我跑了好远,又忍不住回头看那顶“破斗笠”,它还牢牢地戴在那棵椿树上,向我做着鬼脸。
路过生产队的晒谷坪的时候,我看到许多人在抢收晒场上的稻谷。糟糕,生产队的谷子应该淋湿了不少,用牛屎糊成的晒谷坪也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我想,今年交公粮的时候,公社粮站的人,又该说我们桃花源生产队的谷子有一股牛屎味了。
要不要帮忙抢收一下谷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径直径前走了,雨水糊住了我的眼睛,窜进了我的嘴巴,呛得我鼻子直淌酸水,我像个醉鬼一样跌跌撞撞地走着,在路过一个下坡时,我叭地一下跌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一气之下,我干脆坐在地上歇息了好一会,让雨水像水桶一样往身上倒,歇够了,我才像一只不怕水的鸭子那样慢慢走回家去。
我刚走到自家禾场,我男人和婆婆发现了我,他们在阶矶上惊跳起来,指手划脚,大喊大叫。由于雨声太大,我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男人冲下阶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抱到了阶矶上。我婆婆围着我捶胸顿足地哭喊:“天哪!我的孙子没了!我的孙子没了......”我低头一看,一股股血水把我的裤子都染红了……
唉,为了几个工分,我的孩子流产了。从那以后,总也怀不上孩子了,我男人没法原谅我,我婆婆也没法原谅我。
你说,那天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手里剩下的那一分田插完再回家呢?不就一分田吗?多跑一趟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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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 10:27: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3)
在夏天的夜晚,桃花同罗肤两人经常扯秧到深夜。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她俩还在秧田里扯秧,蚊子开始疯狂地攻击她们。罗肤对桃花说:“我有办法对付蚊子。”
只见她站起身来,开始旁若无人地脱衣服,她把脱下的上衣丢到田埂上,然后又开始脱裤子,先脱掉长裤,最后在桃花惊愕的目光中,她把内裤也脱下了,把月经带也解了下来,扔到了田埂上。
桃花看到罗肤全身上下白花花的,像一条鱼。桃花吓得赶紧掉头四顾,还好,空旷的田野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赤条条的罗肤抿嘴得意地朝桃花笑了笑,然后,她手舞足蹈地在田里卟通卟通地走了几个来回,接着,她拍拍自己胀鼓鼓的奶子,问桃花:“我的奶子大不大?”
桃花说:“大。”
她又问:“我的奶子白不白?”
桃花说:“白。”
她又问:“好不好看?”
桃花说:“好看。”
她又问:“如果你是男人,这样的奶子你想不想啃?”
桃花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有做声。
罗肤低头看着自己的奶子,无限惋惜地叹道:“哎呀,这么好的两只肉包子,可惜喂了狗。”说完,她咚地一屁股坐在秧田里,双手掬起田里的稀泥往身上涂抹,涂抹了好一阵,直到把自己涂成了一尊泥菩萨,她才停了下来,对身边嗡嗡叫的蚊子说道:“怎么样?你们无处下嘴了吧?”
桃花惊讶地望着罗肤,全身敷满了淤泥的罗肤变得陌生了。
陌生的罗肤忽然对桃花说:“桃花,学我的样,你也脱了吧。”
桃花吓了一跳,说:“我不脱。”
罗肤说:“这里又没有外人,怕什么?脱了可以防蚊子,你看,像我这样……”
她白白的肉身一下子就倒在了田里,像沙牛那样,在烂泥里打滚,这样还嫌不够,她把淤泥涂在了脸上,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望着桃花。她说:“桃花,你也脱了吧。淤泥敷身,好舒服。”
桃花有顾虑:“要是突然有人来了怎么办?”
罗肤说:“这么晚了,有哪个男人会来?”
桃花说:“看水的丁红会过来,抓泥鳅的刘痒痒会过来,捉青蛙的丁一臣会过来。”
罗肤说:“他们一过来,我们就这样扑倒在烂泥里,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桃花还在犹豫,罗肤腾地一下从淤泥里跳了起来,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扯开嗓子朝着田野高喊起来:
“看水的丁红你莫过来!”
“抓泥鳅的刘痒痒你莫过来!”
“捉青蛙的丁一臣你莫过来!”
“这丘秧田里有两个女人在洗澡,前边的男人你们莫过来!”
她的喊声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从远处的桃花山上传来了她的回声:
“……你莫过来!”
“……你莫过来!”
“……你莫过来!”
“……你们莫过来!”
桃花还在犹豫着。
罗肤抓起一把烂泥,使劲一捏,烂泥从指缝间像泥鳅一样滑走了。罗肤说:“桃花,你不知道,这是熟泥,几千年了,有多少双脚在它们身上踩过?早把它们踩熟了。这熟泥能治好多病呢,我娘家那边,谁要是被狗咬了,或是得妇科病了,都用这熟泥敷,效果好得很呢。”
看到桃花还在迟疑,罗肤又说:“这熟泥跟我们女人亲呢,涂上她,她会保佑你的。这熟泥就像我们女人,我们女人就是熟泥,几千年来,任人踩,任人踏,还要给人生长粮食 .……”
桃花终究没有抵挡住诱惑,因为蚊子实在太厉害了。她站起来,开始脱衣服了。在罗肤的注视下,她有些害羞,每脱下一件衣服,她都会停下来,朝罗肤苦笑一下,仿佛为自己裸露在罗肤面前的身体而感到惭愧。
只是,当她脱到最后一条内裤时,她停下了。
罗肤从地上跳起来,走到桃花身边,喊道:“桃花,你真美!”她指点着桃花的脸,脖子,胸部,嘴里不停地警告着:“桃花,你别动!别动!让我好好欣赏欣赏你。”
好像一个雕塑家在欣赏一尊雕像,她嘴里啧啧赞叹:“桃花,你真美!不是乖,不是漂亮,是美丽!是真正的美丽!”
罗肤的声音里有一种激动的颤抖,这让桃花不得不相信罗肤说的是真心话。她低头把自己打量一番,有些遗憾地说:“我全身上下都一样黑,我要能有你这么白就好了。”
罗肤不屑地撇嘴说:“白就一定美?白毛水牛很美吗?白毛猪很美吗?白头老翁很美吗?白要看白在谁身上,白在鹭鹭上就美,白在萝卜上就美。就你这样的脸模子,你这副身材,就应该黑,黑才美,要是通身都像我一样白,反而不好看了。”
欣赏够了,罗肤才说:“来吧,桃花,把内裤也服了吧。”说完,后退几步,她又躺下了。她偎依在淤泥里,好像酣睡之后偎依在棉被里,神情慵懒地对桃花说:“桃花,你看,像我这样,好舒服。”
桃花慢慢地躺下了,她像泥鳅一样,把自己深埋在淤泥里,她在淤泥里悄悄脱下了自己的内裤。
罗肤问:“怎么样?舒服吧?”
桃花幸福地笑了一下:“像泥鳅一样。”
罗肤说:“桃花源人都是泥鳅命,只有像泥鳅一样光溜溜地钻在泥土里,才能自在。”
桃花躺在淤泥里,舒适而安详。她眺望夜空,夜空里的星星在朝她眨着眼睛。她的视线又转向远处的桃花山,在淡淡的月光下,桃花山只给了她一个稀疏的剪影。她的目光又落到了临近的一丘水田,她看到了水田里的一个坟堆。她问罗肤:“为什么要把死人埋在田里呢?不占地方吗?”
罗肤说:“人埋在田里,过不了几天,身上的肉就沤烂了。犁田时,把骨头捡起来,不是照样可以插秧了吗?哪里会占地方?桃花源里的习俗是:不能生崽的女人,死了以后不准抬到山上去埋,只能埋在水田里,尸骨让千秋万代的人践踏,才能转世托生,成为一个能生仔的女人。桃花,我将来死了,也只能埋在水田里,说不定就是我现在躺着的这丘田呢。那时,你肯定已经嫁到桃花源外面去了。到了你回娘家的时候,路过这丘田,见了田里的坟堆,麻烦你朝坟堆说一声:‘罗肤,我顺路来看你了。’”
桃花感到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过了一会,罗肤叹了一口气,又说:“桃花源里的人,插秧,割禾,再插秧,再割禾,一年又一年,吃不饱,穿不暖,你说,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桃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她想起了母亲的话,她说:“我娘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活着就是为了受苦。”
罗肤问:“你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苦吗?”
桃花说:“我不知道。我自打生下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没有尝过别样的日子。苦日子是怎样的?不苦的日子又是怎样的?”
罗肤叹道:“你还没嫁人;等嫁了人,你就知道苦了。”
桃花不作声了。她还不到嫁人的年纪,她还没想过嫁人的事,在她现在看来,嫁人还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
聊完了天,她们从漩泥里坐了起来,开始扯秧了。她们全身敷满了稀泥,蚊子们嗡嗡叫着,却无处下嘴,这让她们很得意。她们光屁股坐在软乎乎的淤泥上,就好像坐在自家床上的棉被里一样温暖,亲切。天上的乌云飘过去了,月亮又大又圆,似乎是专为她们二人而挂在天空的,她们很快心情舒畅起来,一边唱山歌,唱常德丝弦,空旷寂静的田野上回荡着她们的歌声。
唱累了,她们就会安静下来,不言不语,只是嚓嚓地扯秧。桃花的屁股坐在酥软的淤泥上,有时,她的脑海里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老是这样像母鸡一样孵在淤泥上,淤泥会不会生出蛋来呢?”
她又想起右派分子刘痒痒经常演的那个游戏,她就会莫名的担心:“自己这样像一棵树苗一样栽在泥里,时间长了,屁股会不会发芽生根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悄悄伸手到自己的屁股底下摸一摸。还好,屁股还是她的屁股,光溜溜的,一点也没有生根发芽的样子。而且,当她挪动身子时,屁股底下的淤泥会吱吱地往她的两条腿之间钻,钻得她痒痒的,既舒服又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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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 10:2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4)
桃花源生产队水田多,耕牛少,每到春插、双抢季节,为了不违农时,桃花源生产队常常要派插秧快手到耕牛多的生产队去帮忙插秧,以换取耕牛来帮桃花源生产队耖田,这就是桃花源人常说的“人换牛”。以前,出去换牛的都是插秧快手罗肤和高德英。换牛的地方是高田公社板栗大队郎窝生产队,那里是山区,离桃花源有几十里山路。
今年不同了,今年桃花源里出了另一个插秧快手,那就是桃花。罗肤决定和桃花一起出去换牛。
这是桃花第一次外出“人换牛”,走在山路上,桃花既兴奋,又紧张。她问罗肤:“为什么叫狼窝生产队?那里有狼?”
罗肤笑笑说:“以前,那里是有狼出没,不过,现在狼已经绝迹了。但是,你要小心啊,那里没有野狼,却有人狼。”
“咦?”桃花问,“什么是人狼?”
罗肤说:“郎窝生产队在大山里,那里的女人往外嫁,外面的女人不愿嫁到那里去,导致那里的女人越来越少,光棍越来越多。那里的光棍见了女人,好像狼见了羊。”
桃花听了有些害怕,说:“我们这次去狼窝,会不会被他们吃了?”
罗肤说:“那里的人大部分都姓郎,所以叫郎窝,不是狼窝。你别怕,那里的光棍吃女人只用眼睛吃,不会用嘴吃的。”
桃花和罗肤刚走到郎窝生产队的田埂上,社员们很快飞奔而来,把她俩团团围住了。桃花一看,果然是男人多,女人少。这些男人们异常激动,七嘴八舌地说道:
“罗肤,你今年又到我们这里来换牛了?我们老远就闻到了你身上的骚气。”
“你身边的这位妹子是谁?长得跟仙女一样,她也是来换牛的?”
桃花看到这些男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像狼的眼睛,她觉得这些眼睛好像要把她生吞了。她不觉往罗肤身边靠了靠。
罗肤冲这些男人吼道:“你们这些光棍想干什么?要把我们吞了?我身边的这位,是桃花源的桃花妹子。你们别看她个子高,她今年才十四岁,还是个黄花妹子呢。难道,你们还想打她的主意?”
没想到,这些光棍们齐声唱了起来:

山里有好水,
山外有好花。
贫穷光棍汉,
无钱莫想她。

唱完以后,光棍们拍着手齐声说道:
“我们这里叫郎窝,不是狼窝。我们都是郎,不是狼。你们桃花源要不要招郎?我们个个都愿做上门郎。”
接着,他们又七嘴八舌议论道:
“像桃花这样的天仙妹子,我们看一眼就醉了,哪里敢吃她?”
“桃花,你将来长大了,就到我们这里来选郎吧。我们这里从十八岁到五十八岁的郎,任你挑。”
桃花注意到,在这群男人中间,有一个穿的确良衬衣的年轻女子,一直在默默地打量着她。
这时,男人中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对罗肤说:“怎么样,罗肤,你们今年换牛,还是住我家?”
罗肤说:“不住你家,难道让我们住在牛栏里?”说罢,她咬着桃花的耳朵小声道:“这位是郎窝生产队的郎队长。怎么样,长得蛮客气吧?”
黄昏时候,桃花和罗肤就住进了郎队长家。
郎队长家的房子很气派,是一栋五十米长的两层木结构建筑。一楼是生产队的“三忠于”室和政治夜校。二楼共有六间房,郎队长一家住靠西边的三间。靠东边的三间,一间住着一位知青,另外两间作为接待室。桃花和罗肤就住在一间接待室里。
在这里,桃花遇见了那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女子。那个女子一见到桃花,就十分亲热地对她说:“我认得你。你是桃花源的桃花。我是长沙来的插队知青,这里的人都叫我马知青。”
不知为什么,桃花一见到马知青,就觉得十分亲切,好像见到了自己的姐姐似的。
马知青把桃花拉进自己房间里,关上门,小声对桃花说:“桃花,你怎么敢到这个地方来换牛?这里真是狼窝啊。”
桃花说:“你不也在这里插队吗?”
马知青叹了口气,说:“唉,我想转点,离开这个狼窝,可是,没有哪个生产队愿意接收我。”
桃花问:“这个地方很可怕?”
马知青说:“你刚来,不了解情况。过些日子你就会明白的。”
桃花朝室内打量一番,然后问:“这么大一栋房子,就只住郎队长和你两户人家?”
马知青说:“这本来是地主的房子。土改时,郎队长斗地主最积极,他举起扁担,两下子就把地主的脖子砍断了,土改工作组就把这栋房子分给了郎队长和另外两户人家。后来,郎队长借口要建政治夜校和‘三忠于’室,把另外两户人家挤走了。”
桃花问:“郎队长家里只看见郎队长和他的两个儿子,怎么不见他堂客?”
马知青说:“他堂客好多年前就难产死了。”
这时,罗肤在走廊里喊桃花吃饭。马知青咬着桃花的耳朵小声说:“你快去吃饭吧。你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对别人说。”

桃花来到郎队长家的厨房吃饭。她发现,晚饭十分丰盛,不仅吃的是白米饭,还有腊肉。郎队长对她很热情,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只有郎队长两个十六、七岁的儿子始终一言不发,时不时盯住她看,让她有些不自在。
让桃花大感意外的事接连发生了。
不断有光棍手里端着一碗菜,汗流浃背地跑进厨房,高喊道:
“桃花妹子,尝尝我娘给你炒的嫩竹笋。”
“桃花妹子,尝尝我给你捉的泥鳅。”
“桃花妹子,尝尝我给你抓的螺蛳。”
这些光棍们把菜碗放在桌子上,嘿嘿一笑,揩揩额上的汗,掉头就走了。
这天晚上,桃花和罗肤睡在一起。
桃花睡得很不踏实。她的脑海里时而浮现出郎队长用扁担砍断地主脖子的画面,时而又浮现光棍们端着菜碗闯进厨房的样子。她想:“郎窝生产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罗肤似乎也睡得不踏实,她不停地翻身。半夜时分,桃花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屋外好像有猫头鹰发出喔喔的叫声。过了一会儿,罗肤悄悄地翻身坐了起来,轻轻唤桃花:“桃花,桃花,你要去解手吗?”
桃花假装睡得很死,不做声。
罗肤穿衣下床,猫一样溜走了。
桃花等着罗肤回来。
可是,直到天快亮时,罗肤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来。
接连三个晚上都是如此。
桃花就对罗肤说:“我还是去跟马知青睡吧。”
罗肤笑了一下,说:“也好。我最近拉肚子,闹得你睡不好。”
于是,桃花每晚都跟马知青睡在一起,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桃花发现,罗肤在郎窝生产队特别受欢迎。在田里插秧的时候,男人们都想跟她挨在一起,异常兴奋地围住她说话。
男人们说:“我们郎窝是重灾区。罗肤,你每年都到我们这里来救灾,你真是我们的救星。”
罗肤问:“你们遭了什么灾?水灾还是旱灾?”
男人们说:“我们遭了气灾。”
罗肤问:“什么气灾?”
男人们说:“我们一年到头都闻不到女人身上的气味。只有你罗肤来了,我们才能闻到一股女人的骚气,大大缓解了我们这里的气灾。”
说着,一个男人跑到罗肤身边,弯腰凑近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嗯,比肉包子还香。”
又一个男人跑到罗肤身边,弯腰凑近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嗯,比辣椒炒肉还香。”
又一个男人跑到罗肤身边,弯腰凑近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哎呀,今天我的鼻子过足了瘾,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女人了。”
男人们哈哈大笑。
当有光棍想拿桃花开玩笑时,郎队长就会立刻板起脸来,恶狠狠地朝他吼道:“你这狗日的,是不是大粪吃多了?”
光棍们都不做声了。
桃花和马知青不参与光棍们的玩笑,她俩在一起说悄悄话。
桃花看见隔壁的水田里有一座新坟,就小声问:“那坟里埋的是什么人?”
没想到,一听这话,马知青眼圈就红了。她悄悄对桃花说:“那是吴婶的坟。”
桃花问:“吴婶?吴婶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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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 10:2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5)



马知青说:“晚上我再告诉你。”
这天晚上,马知青关上门窗,小声对桃花说——


我转点到郎窝插队两年,两年就死了两个女人。
第一个叫蓝燕。
两年前,我和蓝燕到这里插队。本来,国家是给了安家费的,可郎队长挪用了我们的安家费,没钱给我们盖房子,我住进了吴婶家,蓝燕住进了郎保田家。
郎保田有五个儿子,除老大已经结婚以外,其余四个儿子全是光棍。蓝燕住进郎保田家,等于是住进了狼窝。四个光棍对她虎视眈眈,尤其是老二,他多次向蓝燕示爱,都被蓝燕拒绝了。
蓝燕的成分不好,她的父亲是右派,郎队长私下里把蓝燕的成分透露给了社员们,社员们私下里都叫蓝燕为“狗崽子”。老二威胁蓝燕说:“你这个狗崽子,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我要到外面散布说:你和我上过床。看谁还敢娶你!”
社员们都知道了蓝燕拒绝郎老二的事,他们都很气愤,出工的时候,他们对蓝燕冷嘲热讽,说:“你这个狗崽子,放着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不嫁,难道你要等着皇帝到郎窝来选妃子?”
蓝燕想从郎保田家里搬出来,可又实在没有地方住,只好去找郎队长。郎队长两手一摊,说:“你嫁给郎老二,不就有现成的房子住吗?生产队没钱给你盖房子,你要愿意,你就住牛栏吧。”
蓝燕真的搬到生产队的牛栏里住下了。
后来,郎窝发现了空投的反动标语,民兵要求社员们都去四处搜查反动标语。有社员诬告蓝燕私藏了反动标语,妄图与台湾里应外合。
武装部把蓝燕抓去关了三天,蓝燕回来后在山上吊死了。

我住在吴婶家。吴婶的丈夫是个木匠,社员们都叫他郎师傅。郎师傅经常外出搞副业。
吴婶四十多岁,平日里整天都在忙碌。她为生产队看一头水牛,自己家里养了两头架子猪,还有鸡鸭,还有一大片自留地,土豆蔬菜种得又多又好。闲下来时,手上也不得空,不是缝补衣裳,就是纳鞋底,打草鞋。
郎窝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男人除耕田犁地之外,回到家里就基本不干家务,坐在火塘边烤火抽烟,等堂客把饭菜煮好端上来。晚上等堂客铺好床,端来洗脚水。吃饭时,堂客不能与公婆丈夫同桌,站在旁边伺候,谁碗里没饭了,要接过去盛饭,双手递上。等大家吃完下席了,女人才能上桌。
吴婶总是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干活从从容容,身上衣服干干净净,说话总是轻言细语。吴婶和丈夫郎师傅只有老俩口,他们没有亲生儿子,只有一个养子,是分家独过的。郎师傅大概私下里抱怨过吴婶,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有一天夜里,我回家后,郎师傅跟我说:“你吴婶不见了,晚饭都没吃,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问:“你跟她吵架了吗?”
郎师傅说:“没有。我们只是争了几句,她就出去了。”
我跑到吴婶的养子家里打听。养子跟我说:“今天,我爹骂我娘是一只孵不出小鸡的寡鸡蛋。我娘哭着跑出去了。”
我忙说:“我们赶快四下里找找吧。”
养子说:“到处都是山,上哪找?”
我在禾场上等到深夜,吴婶回来了。她悄悄跟我说:“马知青,我怕你住在我家害怕;不然,今夜我不会回来了。”
我劝慰她说:“吴婶,你千万别做傻事。你和郎师傅二十多年,不也都过来了?”
有一天傍晚,我刚收工回家,吴婶匆匆从外面回来,交给我一大串钥匙,说:“马知青,你把它交给你师傅。”
我感到奇怪,正准备问“你自己不会给他?”吴婶不再说什么,调头就往外跑了。
天黑了,吴婶的养子跑来问我:“马知青,我娘回家了吗?”
我说:“她回家给我一串钥匙,又跑出去了。”
养子一拍大腿,说:“糟了。”
我问:“什么糟了?”
养子说:“今天下午,我娘看的那头牛摔死了,郎队长骂了她好半天,要她赔一头牛。”
我焦急地问:“这么晚了,吴婶一个人会跑到哪里去?”
养子叹了口气,说:“唉,还能跑到哪里去?”说完,低着头慢慢地往回走。
郎师傅回来了,我告诉他:“吴婶看的牛摔死了,郎队长骂了她,要她赔牛。她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郎师傅一跺脚,说:“赔牛?哪有钱赔牛?”
我说:“这么晚了,你说:吴婶会去哪里?”
郎师傅说:“你不用担心,她大概去她娘家了,明天就会回来的。”
第二天,吴婶没有回来。
第三天,一个上山砍柴的人发现,吴婶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后来,一个妇女告诉我,说是吴婶跟她说过:“我将来要死,只能死在山上,不能死在自己家里。我家里住着长沙来的马知青,我要是死在家里,马知青以后肯定会害怕,不敢再住在我家了。”
在吴婶下葬的日子里,我看见一个怀孕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院子里,几天都没有离去。我悄悄打听,有社员告诉我:这个孕妇是媒婆给郎师傅介绍的新堂客。
我听了,真替吴婶难过:夫妻一场二十多年,尸骨未寒,还未下葬,新人就迫不及待地顶班来了。唉,女人就像一只瓶子,摔坏了,换一只就是。

吴婶死后,我从她家搬了出来,住到了郎队长家。从此以后,见了郎师傅,我就扭过头去,懒得理他。
有一回,我和郎师傅在一条田埂上狭路相逢,郎师傅堵住我说:“马知青,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久,我待你跟亲生女儿一样,你现在怎么反而把我当仇人了?”
我说:“你对吴婶太无情了。她还没下葬,你就把新人领上门。”
郎师傅说:“唉,我何尝不想和你吴婶好好过?结婚二十多年,我们都是和和美美的。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火塘边只有我们俩口子,实在是太冷清了。我偶尔抱怨两句,她就寻死觅活,我能天天盯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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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 10:30: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6)
这一天傍晚,收工的时候,郎队长忽然高声宣布道:“今天晚上在政治夜校开斗争大会。光棍们一定要把手洗干净啊!”
光棍们听了,个个欢呼雀跃,纷纷跳进渠沟里洗手洗脚,嘴里齐声唱道:

今晚打牙祭呀
手脚要洗干净呀
别忘了多揩油呀
春插鼓干劲呀

桃花听得没头没脑,忍不住问马知青:“开斗争大会就是打牙祭?怎么还要把手洗干净?”
马知青诡谲地笑了笑,说:“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到了晚上,桃花发现,郎窝生产队的斗争大会开得嘻嘻哈哈。
被斗争的对象是一个姓杨的女地主,四十岁上下,她跪在台上,双手被麻绳捆绑在背后。她的脸上也是笑嘻嘻的,丝毫也不见惊恐的样子。
所谓的斗争大会,其实就是听光棍们围绕着女地主说荤话。光棍们说:
“杨云香,你老实交代:昨天夜里,哪个光棍上了你的床?”
“你男人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守着身子干什么?”
“你明知这里是狼窝,你却偏偏不嫁人。你分明就是挂着一块肉,故意馋我们这些光棍。”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每天夜里都是把自己腌在坛子里的吗?”
“板栗大队的屈书记想到你屋里揩你的油,被你用做鞋的锥子刺破了脸。你真是个烈女!”
光棍们每说一句,会场上就哄笑一阵,斗争大会笑声不断。
最后,郎队长说:“现在开始打牙祭了。光棍们揩了油,要鼓足干劲,快快完成春插任务。”
光棍们站起来,排好队,依次走到女地主身边,伸手在女地主的脸上摸一把,再舔舔自己的手,然后笑嘻嘻地说:“屈书记摸不到的地方,我摸到了。我比屈书记强。”
马知青悄悄告诉桃花:“现在是春插,为了给光棍们鼓足干劲,郎队长召开斗争大会,让光棍们‘小摸’。到了双抢时,还有‘大摸’呢。”
“咦?”桃花说,“‘大摸’?摸什么?”
马知青说:“‘大摸’是摸杨云香的奶子。”
桃花正要做出惊讶的反应时,忽然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带领几个背着枪的民兵闯进了会场。马知青悄悄对桃花说:“看见了吗?这一位是板栗大队的屈书记。你仔细看看他的脸。”
桃花认真地打量着屈书记的脸,看见屈书记的左脸上有一条明显的疤痕。
马知青得意地告诉桃花:“那是杨云香用做鞋子的锥子划破的。”
接着,马知青强忍住笑,咬着桃花的耳朵说:“整个板栗大队的社员们都私下里赞叹说:‘一个女地主,竟然让大队书记破了相,真是女豪杰!’”说完,马知青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屈书记和民兵的到来,使得会场的气氛严肃了起来。民兵们带头喊起了口号:

“彻底砸烂黑五类的狗头!”
“杨云香不老实,我们就叫她灭亡!”
喊完了口号,屈书记说:“现在开始检举揭发杨云香的滔天罪行。”
郎窝生产队的社员们都不做声。
一个民兵指着杨云香的头,厉声喝问道:“杨云香,你老实交代:你把变天账藏在哪里了?”
杨云香不做声。
屈书记从他的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毛绒绒的板栗壳,走到杨云香身边,狞笑着问:“杨云香,变天账在哪里?”
杨云香不做声。
屈书记说:“你不老实交代,我就把这板栗壳塞进你的胸窝里。”
台下的光棍们开始大声鼓噪起来:
“屈书记,你不能公报私仇!”
“屈书记,这里是狼窝,杨云香是我们的羊。你不能动我们的羊!”
“屈书记,你把她的奶子扎坏了,今年双抢我们大家都没干劲了!”
“我们今年双抢‘大摸’摸什么?”
两个民兵按住杨云香,另一个民兵翻开了杨云香的领口,屈书记手拿着板栗壳,准备往杨云香的胸口里塞。
说时迟,那时快,台下的光棍们突然闪电般冲上台去,朝着屈书记和民兵们拳打脚踢。
屈书记和民兵们抱头鼠窜。

这天夜里睡觉的时候,马知青告诉桃花:杨云香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也曾跟着父亲饱读诗书,可长大后,她的命就不好了。土改工作组划成分时,她还差两个月才满十八岁,可她还是被划为地主。后来,她嫁给一个富农出身的小学老师。再后来,运动越搞越凶,她的丈夫被批斗得受不了,投河自杀了。
杨云香守寡后,有许多男人有事没事都往她家里跑。杨云香就养了两条狗,她宁肯自己饿肚子,也不让狗饿着。只要有男人来串门,她就放狗咬人。刚开始,郎窝的男人们都恨她恨得牙痒痒。后来,男人们不恨她了,反而佩服她,敬重她,光棍们甚至不顾一切地保护她。

插秧。继续插秧。
男人们继续围住罗肤说笑。男人们说:
“罗肤,你的两只奶子这么大,天天这么吊着,我看着都替你疼。”
“罗肤,你的奶子要是长在背上多好,不用天天这样吊着了。”
“傻卵。奶子长在背上,双抢的时候,奶子不让太阳晒得熔化了?”
“这么好的奶子,根本就不应该长在作田人的身上。”
“罗肤,你们桃花源人都说‘水上插一棍,一点印记都没有。’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水田里发出一阵阵哄笑。
这时,桃花看见有三个人挑着秧,从田埂上缓缓走过。其中一男一女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头发全白了,走路颤颤巍巍。第三位是个长得蛮客气的后生子。
在田里插秧的社员们都直起腰来,朝着田埂上的那三个人冷嘲热讽起来:
“你们不在长沙城里耍威风,跑到我们郎窝来干什么?”
“怎么样?郎医生,插秧没有拿手术刀轻松吧?”
“老不死的家伙,你也有今天这样的下场?”
两位老人勾着头,满脸愁苦,对社员们的话不作任何回应。
有一个光棍从田里抓起一把稀泥,猛地朝那个后生子砸过去,嘴里骂道:“你这狗杂种,放着长沙城里的乖妹子你不找,偏偏要跑到郎窝来叼我们的羊!你真是活腻了!”
稀泥砸在了后生子的身上,后生子并不恼,反而扭过头来嘻嘻一笑。
那三个人走到相邻的一丘田里,开始插起秧来。
郎窝的社员们仍然在对那三个人骂骂咧咧。
桃花小声问马知青:“那三个人为什么单独在一丘田里插秧?”
马知青悄悄告诉桃花说:“那三人是郎医生一家三口。郎医生原本是长沙一家大医院的医生,因为被划为右派分子,被开除公职,遣返原籍,劳动改造。郎队长不愿意让他们跟贫下中农混在一起,所以安排他们一家单独插秧。”
社员们还在骂骂咧咧:
“想当年,郎医生他爹掉到水塘里,还是我爷爷捞起来的呢。到今天,他就忘了恩!”
“那一年,我带儿子到长沙看病,想在他家借住几晚。没想到他堂客说:‘你们郎窝来人,都住在我家,我家都成了不花钱的招待所了。’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话?按辈分,他还是我叔呢。”
“那一年,我带我娘找他看病,钱不够,想跟他借几十块钱。没想到,他两手一摊,说:‘郎窝的人都找我借钱,借了又不还。我也吃不消呢。’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话?难道我是个赖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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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 10:31: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7)

这天晚上,马知青告诉桃花说——

郎医生算得上是从郎窝走出去的成功人士,他和郎窝的社员们大都沾亲带故,郎窝人生了大病,总是到长沙找郎医生帮忙,要么住在他家,要么找他借钱。去的人多了,郎医生吃不消,他堂客不免没有好脸色,这样就把郎窝人得罪了。他这次被遣回原籍,没有房子住,郎窝人谁也不肯接纳他。郎医生一家人只好自己动手,搭了一个草棚,一家人挤在草棚里。
不过,郎窝人恨郎医生,最主要还是因为郎医生的儿子郎青。
郎窝有一个长得乖的妹子叫郎芸。郎窝的好多光棍都派媒婆到郎芸家里提过亲,结果都被郎芸一口拒绝了。
郎青随父亲被遣返到郎窝生产队以后,因为多才多艺,被郎窝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抽调去排练节目,而郎芸就是宣传队的队长。郎芸看上了郎青,两人很快打得火热。
郎芸的母亲死得早,她从小到大,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得知女儿和一个右派分子的崽走得很近,他又气又急,天天在家里责骂女儿说:“你同一个狗崽子混在一起,把郎窝的光棍都得罪光了,你让我以后在郎窝还怎么做人?你再同他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没想到郎芸性子也很倔,她干脆和郎青搭了一个草棚,两个人住在一起了。
没多久,郎芸怀孕了。大队妇女主任带人把她拉到公社卫生院做了人工引产手术。
做完手术后,郎芸的身体一直不好,春插时节也不能出来插秧了。
从此,郎窝人不仅恨郎医生两公婆,对郎医生的儿子郎青,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第二天在田里插秧的时候,桃花忽然听见一个光棍小声说道:“你们快看:那是郎芸!”
桃花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田埂上,有一个女子弓着腰,慢慢地挪动着步子走路。
马知青高声同那个女子打招呼:“郎芸,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郎芸苦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我去公社卫生院看病。”
在田里插秧的光棍们都直起腰来,无声地望着郎芸。在隔壁田里插秧的郎青,也抬头望了郎芸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插秧。
光棍们静静地望着郎芸一步步走远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妇女说:“郎芸到公社卫生院去做人流手术时,卫生院的那个女医生迎接她说:‘你跑我们这里来干什么?你公公是长沙大医院的名医,你怎么不叫他给你做引产手术呢?’”
光棍们一阵哄笑。
又一个妇女说:“那个女医生在给郎芸做手术时,下手特别狠,郎芸痛得杀猪一样尖叫。”
光棍们又是一阵哄笑。
社员们议论说:
“天生的泥鳅命,却偏要往水泥缝里钻。”
“嫁给狗崽子,就该是这样的下场!”
“也不能全怪郎芸。是郎青那个狗崽子偷吃了我们郎窝的羊!”

第三天清晨,桃花忽然被一阵鞭炮声惊醒。马知青猛然翻身坐起来说:“不好了,死人了。”
桃花和马知青急忙穿好衣服,朝鞭炮响的地方跑去。
鞭炮声是从郎芸住的那个草棚方向传来的。
桃花赶到草棚边时,看到那里已经围满了人。郎芸的尸体摊在一张晒簟上,郎芸的父亲坐在郎芸身边,一边伸手抽打女儿的耳光,一边哭骂道:“哪怕是养头猪,过年了我还能吃上几块腊肉。我养你二十多年,落了什么好啊?!……”
桃花听见几个女社员小声议论道:
“郎芸是半夜里上吊死的,郎青天亮时才发现她的尸体。”
“她为什么要上吊?”
“听说,她昨天到公社卫生院看病时,板栗大队的一个病人打了她两个耳光,把她的脸都打肿了。”
“这个病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仗着自己是贫农出身,不仅打了郎芸,还骂她说:‘放着郎窝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子弟你不嫁,却让一个狗崽子把肚子搞大了!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你还好意思来这里看病?我们贫下中农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桃花发现,周围的光棍们一个个神情哀伤,眼里都噙着泪水。

埋葬了郎芸之后的第二天晚上,郎窝生产队又召开了斗争大会。这一回,光棍们都是带着扁担来开会的。
斗争的对象不是那个姓杨的女地主,而是郎医生一家人。
参加大会的每个人都神情肃穆。
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号声之后,光棍们手持扁担,冲上台去,举起扁担,朝着郎青噼噼啪啪就是一阵猛揍。
郎青双手抱头,伏在地上,哇哇大叫。
过了一会儿,郎队长走上前去,把光棍们拦住了。他说:“好了好了,不要一下子把他打死了。留下个活物,以后慢慢打。”

两天后,郎窝生产队的春插结束了。
桃花和罗肤离开郎窝时,郎队长对她们说:“你们跑这么远的路来给我们插秧,真是辛苦了,郎窝生产队决定奖励你们每人五十斤大米。欢迎你们双抢时再来和我们‘人换牛’。”
郎队长望着罗肤,问:“双抢时,你还来吗?”
罗肤只是笑,不说话。
郎队长又望着桃花,说:“桃花妹子,欢迎你年年到我们郎窝来做客。”
桃花低下头,不做声。
郎队长派郎青挑着一百斤大米送桃花和罗肤到桃花源。一路上,郎青笑嘻嘻地,总是找各种机会同桃花搭讪。郎芸的死,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悲伤。
桃花懒得搭理他。望着他额上留下的扁担伤,桃花想:“看来,郎窝的光棍们用扁担打他,并没有让他长点记性。”
三人走进桃花洞的时候,罗肤问桃花:“以后还去郎窝‘人换牛’吗?”
桃花说:“不去了。”
罗肤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再去了。我带你去郎窝插秧,是想让你了解桃花源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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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 10:3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8)
桃花不喜欢郎窝那个地方。
桃花觉得还是桃花源好。
回到桃花源的桃花还是喜欢跟罗肤待在一起。
桃花和罗肤在一起最开心的事还是看电影,看电影成了她们对田间生活的一种逃逸,是对她们艰难日子的一种补偿。
罗肤有自己的手电筒,她打着手电和桃花去看电影。桃花问罗肤:“是你男人给你买的手电筒吗?”
罗肤说:“那一年,我参加武陵县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县委书记亲自给我颁奖,奖品就是这支手电筒。县委书记把手电筒交到我手中时说:拥有了这支手电筒,你在黑暗中再也不会迷失政治方向了。”
桃花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觉得很新鲜。从此以后,她看电影再也不用摸黑了,她可真是沾了罗肤的光了。
罗肤每次看完电影,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总是让手电开着,也不管天上有没有月亮,也不管路上是不是看得清,她都一直让手电这么亮着,这让桃花觉得太浪费。
桃花问罗肤:“你老是让手电筒这样亮着干什么?”
罗肤说:“唉,我们女人的好日子呀,就跟这手电筒发出的光一样,既亮不了多远,也亮不了多久。所以啊,我们现在要抓紧享受。”
桃花问:“电池用完了怎么办?”
罗肤骄傲地说:“怕什么,丁忍会给我买电池的,他在大队的油榨坊里榨油,大队会补钱给他呢。他拿了钱就给我买电池,他知道我喜欢看电影。他很宠我呢。”
罗肤的手电不仅照路面,还四处乱照。有时照向天空,把漆黑的天空刺出一个明晃晃的白洞;有时照向天野,把正在交配的一对野狗吓得惊慌失措;有时她还照人的脸,正在路面偷偷屙尿的男人突然被一束强光射得睁不开眼,他只好收住刚屙到一半的尿,拔腿一路狂奔。
罗肤哈哈大笑,桃花也忍不住笑了。罗肤对桃花说:“你知道刚才这个家伙为什么逃跑吗?他肯定以为我们是夜里巡逻的民兵,要是被抓到,肯定要把他送到武装部去关黑屋。”
有一回,罗肤的手电照到路边的一团黑影,罗肤说:“咦?这是什么东西?”她拉着桃花走近那团黑影。桃花看那团黑影像是一团衣服。罗肤踢了踢那团衣服,说:“是谁把衣服丢在这个地方?”
罗肤觉得那团东西软乎乎的,她又踢了它一下,它仍是一动不动。罗肤伸手去翻动那团衣服,结果却翻出一张脸来。
这张脸正无声地朝罗肤笑着,罗肤又踢了它一脚,喊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个人笑出了声,他坐了起来。桃花闻到了一股酒气,她听见他说:“本来,我是打算吓唬你们一下,没想到你们胆子这么大。不过,要是你们没有手电,肯定被我吓死了!”
有一回,桃花和罗肤到一个水库工地看电影,工地上看电影的主要是修水库的青壮年男子。在换片的那两分钟,男人们的手电筒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搜寻着女人的身影。终于,一束手电光柱落到了坐在银幕背后的桃花和罗肤身上,接着,两支、三支,越来越多的手电光柱聚集在她们身上。男人们欢呼起来,千百支手电光柱齐刷刷的落到她们身上,桃花捂住脸,低下头,罗肤则站起来,向那些男人们频频挥手致意,全场爆发雷鸣般的欢呼声,直到电影开演好久之后仍不停息。
有一年冬天,桃花和罗肤去山口大队看电影。这一回放电影是在大队书记家的禾场上。禾场上点燃了好几堆大火,供看电影的人取暖,大火边摆着好几张桌子,桌子上摆着花生、葵花籽。
桃花和罗肤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罗肤拉着桃花到桌子边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听旁边的人闲聊。原来,大队支书家的儿子“三喜临门”:入党、参军、落定。桃花听见旁边的人在议论:
“到底是支书家的儿子,参军前就入了党,到了部队,很快就可以提干,退伍以后就可以安排到武装部工作,吃上国家粮啦!”
“是哪家的妹子,这么有福气?能够嫁给吃国家粮的,这一辈子都可以吃白米饭啦!”
“听说是荷叶生产队的银芝呢,长得像朵花似的。大队支书的儿子是个矮冬瓜,还一脸麻子。”
“管他麻子不麻子,能吃上白米饭的人家就是好人家。”
一阵风刮过来,烟雾缭绕,熏得桃花睁不开眼睛,隆隆的柴油机声,喧哗的人声,孩子的打闹声,吵得桃花根本就看不成电影。好在这一回放的是《地道战》,桃花已经看过无数遍了。
电影散场后,桃花和罗肤走在山路上,罗肤似乎心情不太好,沉默了好一阵,罗肤对桃花说:“你看到没有?榜样就在身边呢,银芝妹子找了个公家人,吃上白米饭了。桃花,你将来也要嫁个公家人。”
有一天出工的时候,罗肤悄悄告诉桃花:“我们家丁忍听榨油坊的人说,今晚枫树坳的解放军驻地要放电影,听说要放两部片子呢。”
桃花听了心花怒放。这天干的是积肥的活,她和罗肤干得特别起劲,只盼着早早收工。可是高德英告诉她们:“今天大队的干部要来检查春耕积肥的情况,请大家把红宝书准备好,大队干部一到,大家赶紧拿出红宝书来,高声朗读语录。”
桃花盼望检查组快点到来。可是,太阳快落山了,检查组还没有来。罗肤对高德英说:“高队长,今天检查组不会来了,我们还是收工吧,家里的猪饿得嗷嗷叫呢!”
高德英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他们快到了。”
太阳落山了,暮色降临了,检查组还是没有来。高德英跑到桃花洞去瞄了一眼,不见检查组的影子,这才回来宣布收工。
桃花和罗肤急匆匆赶回家,饭也顾不上吃,换了件衣服,就往枫树坳的解放军驻地赶。她们走出一里路之后,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罗肤说:“糟了,电影快要开演了,走熟路肯定赶不上电影了,只有抄近路。”
于是,桃花跟着罗肤抄近路,她们翻山越岭,从树林和刺蓬里穿行,桃花的手脚被芭茅草和树枝划出一道道血痕,可她们并没有赶到枫树坳,她们迷路了。她们在山林里转了好多圈,总是找不到出口。
这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罗肤和桃花急得团团转。现在,对她们而言,已经不是能不能及时赶到解放军驻地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从这迷宫一样的山林里走出去的问题。
一阵山风吹来,桃花不由感到一陈寒意,她说:“这山上有没有野猪呀?”
罗肤立刻往桃花身上靠:“桃花,你可不要吓我哟。”
两个人靠在一起,望着空中的月亮发呆。过了好久,罗肤自言自语道:“现在,靠我们自己是走不出去了,此刻,我们需要一个拯救者。”
桃花小声嘀咕道:“我们现在又不是在演电影,在这深山老林,哪里会有什么拯救者出现?别把狼和野猪招来就烧高香了。”
罗肤却异常坚定地说:“桃花,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在这里等到明天,二是寻找一个拯救者带我们出去。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寻找拯救者?”
桃花茫然地点了点头。
罗肤带着桃花四处寻找,最后,她们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枫树。两人爬上了树顶。罗肤说:“来,桃花,我们一齐喊‘有人吗’这三个字。记住: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喊。”
刹时间,整个山林都响起了桃花和罗肤的声音:
“有——人——吗——”
山风把她们的声音传到远方:
“有——人——吗——”
没有人做出回应。没有拯救者出现。
罗肤并不气馁,她鼓励桃花:“我们继续喊。”
“有——人——吗——”
“有——人——吗——”
“有——人——吗——”
两人喊到第二十遍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声狗叫。
桃花和罗肤激动得差点流下眼泪:这是她们一生中听到过的最亲切的狗叫声。
罗肤和桃花又接着喊:
“我——们——迷——路——了——你——快——来
拯——救——我——们——”
不久,远方的树林里出现了一个小红点。桃花和罗肤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小红点在那里缓缓地移动,她们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画面。桃花望了罗肤一眼,说:“现在,我们就好像在看电影。”
罗肤望了桃花一眼,说:“不,我们现在正在演电影。”
桃花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电影。”
罗肤说:“电影里的两个女主角正在等待着她们的拯救者的到来。”
小红点像蜗牛一样,移动得十分缓慢,不过,桃花和罗肤并不着急,因为她们俩一个在看电影,一个在演电影。看电影的桃花希望电影放得久一点,演电影的罗肤希望电影拍得久一点。
小红点越来越近了。眨眼间,一只狗跑到她们身边来了,亲呢地嗅着她们的裤脚。此时,桃花才发现,她全身上下差不多湿透了。一阵山风吹来,她感到神清气爽。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山花的香气,她贪婪地呼吸着花香,一边环顾四周,她看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到处都是花,都是白色的花。
为什么所有的花都是白色的?她抬头眺望天空,发现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拯救者”终于走到她们跟前来了。这是一个花白胡子的瘦小老倌,他显然走得很急,大汗淋漓。还未等这个老倌走到跟前,罗肤就跑着扑到他身上去了。她抓住他的手,大叫道:“拯救者,可把你盼来了!”
“拯救者”歉疚地笑道:“今晚我喝了一杯红薯酒,一下子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踢了踢身边的狗,说:“我是这片禁山的护林员。前几天,有几个长沙知青在外面看完电影后,在返回知青林场时,也在这里迷了路,是我把他们送回知青林场的。那几个长沙知青感激得不得了,都叫我拯救者。我问他们什么是拯救者,他们给我解释了好半天。其实,我不是拯救者,我只是一个护林员。”
在得知桃花和罗肤要去枫树坳看电影后,“拯救者”一拍大腿说:“哎呦,那要抓紧赶路。我带你们抄小路过去。”
说完,他带着桃花和罗肤在山林中一路小跑起来。最后,他把她们带到一条公路边,说:“顺着这条公路往前走半里路,就到部队驻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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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 10:33: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9)
桃花和罗肤告别了“拯救者”,顺着公路没走多远,就听到电影里人物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接着又是吹冲锋号的声音。桃花想:“吹冲锋号了,仗打完了,电影大概快要结束了吧?”
当她们走到部队电影放映场地时,桃花发现这里异常安静。银幕是架在山坡上的,银幕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白光。银幕的正面是排着整齐的队伍盘腿而坐的解放军战士,银幕的背面坐的是附近的社员,银幕两边的观众都不做声,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她们两人。桃花想:“大概是我和罗肤披头散发的鬼样子把他们吓到了吧?”
桃花跟着罗肤向银幕的背面走去。就在这时,银幕正面的解放军战士当中,一个首长模样的人向她们打招呼说:“老乡,过来这边看电影嘛。”
桃花站住了,她看看罗肤,罗肤也看看她。犹豫片刻之后,罗肤对桃花说:“去就去,怕什么?军民鱼水情谊深。”说完,她领着桃花,走到那一群席地而坐的解放军战士旁边。
那位首长模样的人跟一位战士耳语了几句,很快,那位战士就跑向营房,搬来了一条板凳。那位首长请桃花和罗肤坐在板凳上,他自己也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桃花挨着罗肤坐着,罗肤挨着首长坐着。
首长对罗肤说:“你们来迟了,第一部片子刚好放完,现在,第二部片子马上要开演了。第二部片子叫《柳堡的故事》,你们以前看过这部片子吗?”
罗肤摇了摇头。
首长说:“我就猜到你们没看过,只有在部队才能看到这样的片子。”
电影开演了,桃花坐在板凳上看《柳堡的故事》。不过,桃花看得并不专心。她觉得自己坐得太高了,她的脚下坐着解放军战士,她的对面坐着附近的社员,这种高高在上的位置让她感到心慌。电影开演好久了,首长还在同罗肤讲悄悄话,桃花偶尔听到他问:“你们是哪个大队的?哪个生产队的?”首长还耐心地给罗肤介绍电影的情节,桃花偶尔听他提到“二妹子”、“副班长李进”。
桃花无法专注地看电影。她感到银幕背面那些席地而坐的社员们也都没有认真地看电影,而是嫉妒地望着她。桃花脚下坐着的那些解放军战士们,虽然他们一个个好像都目不斜视地望着银幕,但她总觉得他们眼睛的余光都在注视着首长,注视着罗肤,注视着她。他们的耳朵听不进电影里人物的对话,他们一心想听的是首长和罗肤的悄悄话。
桃花感到后背上好像有蚂蚁在爬。她没有看明白电影演的是什么内容,她偶尔听到罗肤在哧哧地笑。她想:罗肤的心思也不在电影上。首长的心思也不在电影上。
好不容易等到电影结束了。战士们排着队,喊着口号,操着正步,走进军营里去了。这时,桃花意外地听到首长对罗肤说:“你们还没吃晚饭吧?怎么样?在我们这里吃了晚饭再走吧。”
桃花有些犹豫,但罗肤拖着她说:“军民一家亲,吃顿饭是应该的。”
桃花只好跟着罗肤和首长往军营里面走。军营并不大,但好像到处都是站岗的哨兵,每个哨兵见了他们三人,都会咔嚓一个敬礼。三人来到了食堂,炊事员见到首长,又是咔嚓一个敬礼,然后,十分热情地揭开一个大锅盖。桃花目瞪口呆地看到,大锅里层层叠叠地码着饭钵,每个饭钵里全是满满的白米饭!
炊事员拿出两钵饭,放在桌子上。白米饭的香气立刻让桃花的嘴里盈满了口水。让桃花更加没想到的是,炊事员不知从哪里拖过来一只大铁桶,他揭开铁桶盖子之后,让桃花惊呆得差点尖叫起来的画面出现了:铁桶里面竟然盛着大半桶红烧猪肉!
“天哪!”桃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红烧猪肉可以用铁桶来装吗?”
炊事员满不在乎地用大铁勺舀出两大碗红烧肉,放在饭钵边上。首长用歉疚的口气说:“今天你们来得急,我们没做准备,只能请你们吃顿便饭,请你们将就一下。下次你们早点来,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们。”说完,他朝炊事员使了个眼色,拉着炊事员出去了,并且悄悄地把门关上了。
厨房里只剩下桃花和罗肤,还有那一大锅白米饭,还有那半桶红烧肉。
桃花望着罗肤,罗肤望着桃花,两人呆了好半天。过了好久,罗肤忽然对桃花说:“桃花,你掐我一下”。
桃花说:“为什么?”
罗肤说:“你别问,你掐我一下就是了。”
桃花轻轻掐了罗肤一下。
罗肤说:“不疼,你用最大力气掐。”
桃花在罗肤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罗肤尖叫一声,然后大笑着喊道:“桃花,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
她又在桃花的脚上狠狠踩了一脚,桃花疼得跳了起来。罗肤拍手笑道:“桃花,你也不是在做梦呢!”
两人开始吃饭。桃花用红烧肉下白米饭;罗肤光吃肉,不吃饭。
罗肤把桃花的饭钵端走,从铁桶里舀了满满一碗红烧肉,放在桃花面前,说:“有了红烧肉,还吃白米饭干什么?”
桃花望着锅里的白米饭,无限怜惜地叹道:“大可惜了!”
罗肤问:“可惜什么?”
桃花说:“这么多白米饭,不在里面掺红薯丝,太浪费了。“
罗肤命令桃花:“今天只许你吃肉,不许你吃白米饭。”她自己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吃了两碗红烧肉之后,她忽然停住了,望着眼前的红烧肉发呆。
桃花问她:“罗肤,你怎么啦?”
罗肤满脸疑惑地问:“桃花,你刚才是不是看见我吃了两碗红烧肉?”
桃花点点头,说:“是啊,怎么啦?”
罗肤说:“我怎么没吃出红烧肉的味道?”
桃花说:“你吃得太快了。”
罗肤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开始重新慢慢地品尝起红烧肉来。在吃完第三碗红烧肉之后,罗肤呆了一会儿,忽然说:“哎呀,要是有什么法子让时间停止下来就好了,那我们俩就可以永远在这里吃肉了。”
桃花说:“永远吃下去,你的肚子不撑破了?”
罗肤神情暗淡地点点头,说:“哦,我都吃糊涂了。”
两个人终于吃饱了红烧肉,饱得不能再饱了。
桃花望着罗肤,罗肤望着桃花。
罗肤说:“还是部队好。在桃花源里,十年也吃不到今晚这么多肉。”
桃花说:“可是,我们不是部队的人啊,我们是桃花源人啊。”
罗肤若有所思地说:“唉,我年轻的时候,有一回,我差点就成了部队的人。”
桃花知道罗肤又回想起了过去的日子,桃花不做声了。
罗肤望着桃花,桃花望着罗肤,两人又发了一阵呆。
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罗肤眼里充满了无限眷念,她望着大锅的白米饭,忽然说:“我为什么不挟一钵饭回去给丁忍吃呢?”
说着,她走到锅边,拿起一鉢饭,把它挟在腋下,问:“桃花,你能看出我腋下挟着饭钵吗?“
桃花说:“太明显了。”
“怎么办?”罗肤皱起眉头
桃花摸了摸钵子里的饭,想了想,说:“反正饭又不烫,你不如把鉢里的饭掏出来,装进裤袋里。”
“对!这个办法好。”罗肤开始伸手掏饭,往自己的左右两边裤袋里装。在两个裤袋各装上一钵饭之后,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一边问桃花:“你能看出我裤袋里装了饭吗?”
桃花反复打量一番,然后说:“不明显。”
罗肤对桃花说:“你也装两钵饭回去吧。”
桃花说:“我不装。”
马上要离开厨房了,两人看了看锅里的白米饭,铁桶里的红烧肉,然后依依不舍地往外走。她们每走过一道岗哨,桃花都会揪心,担心岗哨会发现罗肤口袋里的白米饭。可是,岗哨们的眼光根本就不往罗肤的裤袋上,他们只是咔嚓一声,给她们敬礼。
马上就要顺利走到营房的最后一道岗哨了。就在这时候,那位首长忽然出现了,他好像一直在这里等着她们。桃花有些紧张,可那位首长却笑嘻嘻地同她们打招呼说:“我们这里每个周末都会放电影,希望你们以后经常来。”
说着,他迎了上来,和她们肩并肩地往外走。桃花注意到,同罗肤并肩走着的时候,首长的手在罗肤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首长把她们送到大门外,挥手说:“下次你们来看电影,如果有人为难你们,你们就跟岗哨说是来找武团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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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 10:34: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10)
桃花和罗肤踏上了归程。刚开始,她们很兴奋,激动地谈论着今晚的神奇经历。
桃花说:“今晚遇到的事,好像只有电影里才会发生。”
罗肤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嘛:我们今晚在演电影。”
桃花说:“人真是好奇怪:平常吧,天天念叨着想吃白米饭,今晚有一钵一钵的白米饭摆在眼前了,我们却懒得吃它。”
罗肤说:“谁让白米饭旁边摆着红烧肉呢。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红烧肉,一辈子的肉一顿吃了。”
桃花说:“那个武团长,他可真是个好人。”
罗肤说:“他还长得蛮客气呢。不是吗?”
桃花说:“以前,我以为世上的人都跟桃花源人一样,顿顿都吃红薯饭。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人不把白米饭当一回事的。”
罗肤说:“所以呀,桃花啊,你将来嫁人一定要挑对人家。嫁对了人,就会连白米饭也懒得吃了,顿顿吃红烧肉。”
二人走在山路上,经山风一吹,她们热烘烘的脸上渐渐有了凉意。她们大步走着,很快进入了桃花源大队的地界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两人的话越来越少,两人的兴奋也一点一点地地消退着,两人逐渐从部队营房梦幻般的生活中清醒过来。她们知道,在前方等待她们的是桃花源,那里不是电影,不是部队食堂,那里是一个终年吃杂粮饭的地方。
罗肤好长时间不说话了;走到一座木桥边,罗肤忽然又感叹起来:“想当年,我差点就嫁了个军官......唉,我的命不好,嫁到桃花源里,永远只有吃红薯的命。”
停了一会,她又叹道:“女人哪,就是要有个拯救者,你看今晚电影里的那个二妹子,要不是副班长李进拯救她,她就要遭殃了。”
二人走上木桥,罗肤望着桥下的流水,她忽然蹲下来,双手抱着头,嘤嘤地啜泣起来。
桃花慌了:“你怎么啦?”
罗肤哭了好一阵子,然后站起来,擦干了眼泪,笑着对桃花说:“今晚过了一次共产主义生活,也算不枉为一世人。”

当天夜里,桃花就为她的“共产主义生活”付出了代价,她不停的往厕所跑,把肠子都差点拉出来了。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她看到罗肤也是面黄肌瘦、没精打采的。
“唉,天生是吃红薯的命,昨天吃的红烧肉拉了个精光。”罗肤苦笑着对桃花说。
可是,等到下一个周末来临的时候,罗肤又兴致高涨地对桃花说:“走,去武团长那里吃红烧肉。这一回不会拉肚子了,肠胃已经适应红烧肉了。”
没想到桃花却说:“我不想去那里看电影。”
罗肤大感意外。
桃花不喜欢到部队驻地看电影,那种环境太规矩了,太安静了,她愿意呆在那种大呼小叫、吵吵闹闹的社员中间看电影。
罗肤说:“你不想吃白米饭?不想吃红烧肉?”
桃花说:“那是他们的白米饭,那是他们的红烧肉,我担心吃惯了他们的白米饭,他们的红烧肉,回到桃花源里吃红薯会不习惯。”
罗肤有些生气,她独自一人去部队驻地看电影了。
她独自一个人去了三次,后来她也不再去部队看电影了。桃花很好奇,问她为什么不去了。
罗肤说:“一个人看电影没意思,还是不能少了你这个伙伴。”
桃花打趣道:“武团长那里不是有白米饭和红烧肉吃吗?”
罗肤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天底下哪有白吃的白米饭呢?”

桃花和罗肤最喜欢看的电影是《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洪湖赤卫队》,因为这几部电影里都有大量的唱段。桃花和罗肤都喜欢唱歌,两个喜欢唱歌的人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她们经常会齐声把《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洪湖赤卫队》里面的唱段一段一段地唱下去,惊得树林里夜宿的小鸟四处乱飞。
唱累了,她们就会聊一聊电影的内容,到了这个时候,往往是罗肤在说,桃花在听。
罗肤说:“桃花,你注意到没有?我们看的电影里,差不多都有压迫者,被压迫者,还有拯救者。黄世仁、南霸天、彭霸天都是压迫者,喜儿、吴琼花、韩英是被压迫者,八路军、洪长青、张副官是拯救者。电影里的每一个女主角都有一个拯救者来拯救她。”
桃花没有做声,她内心暗自惊讶不已。以前,她看这些电影时,只是觉得电影里的歌好听,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电影里有压迫者、被压迫者、拯救者。看来,读过高中的人就是不一样。
罗肤又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红色娘子军》里是怎么唱的?‘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我们女人从来都是受压迫的,压迫我们女人的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桃花有点听不懂罗肤的话了。
桃花只是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年小学,她要煮饭,放牛,砍柴,割猪草,洗衣服,所以,她上起学来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桃花源里的长沙知青陶慕源曾劝夜郎佬姜央不要让桃花荒废了学业,姜央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书读多了思想重,有害无益。在我们桃花源里,罗肤书读得多,她最后落一个什么结果?你陶慕源书读得多,不也从长沙下放到桃花源来了?”
桃花对广播里、报纸上、大大小小的会上出现的那些词语从来没有用心听过,不过,现在听了罗肤的话,她还是隐隐约约觉得罗肤的有些说法,和报纸上、广播里讲的有些不同。美帝国主义、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地主、资产阶级这些压迫者不是都被赶走了、打倒了吗?如今是新社会了,怎么还会有压迫者?
在桃花的印象里,压迫者总出现在很久远的年代,在很遥远的地方。于是,桃花小心地问:“现在是新社会了,真的还有压迫者吗?”
罗肤斩铁截地回答:“现在怎么会没有压迫者?从世界范围看,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压迫,等待我们去拯救他们。在我们中国,也有压迫者。我们的干部队伍中混入了阶级异己分子,蜕化变质分子,这些阶级异已分子、蜕化变质分子就是压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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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 10:35: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11)



接着,为了让桃花相信她的话,她给桃花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老家是阖家山公社的,那里是山区,我们那个地方在大跃进年代出了一件奇事,那就是社员劳动时必须打赤膊。冬天挑河泥,修水库,要求男女社员都必须打赤膊上阵。开始,社员们思想不通,议论纷纷:“男社员打赤膊还说得过去,堂客们打赤膊也还勉强说得过去,让没出嫁的黄花闺女也打赤膊劳动,这是几千年都没有的事!”
我们公社的曹书记召集社员开万人大会,曹书记在万人大会上说:“现在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关键时期。怎样才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必须轻装上阵。穿着棉衣怎么跑得动?只有打着赤膊才能跑得动,跑得快。有人说女人不应该打赤膊,这是抵抗大跃进的反动言论!难道只准男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难道妇女和姑娘们就不应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旧社会把女人包裹得跟粽子一样,那是封建社会的旧搞法,落伍了,今天,我们的口号是:干劲冲天看赤膊,政治空气看山歌。女社员不仅要打赤膊,而且要打着赤膊,一边挑土一边唱山歌。”
于是,所有的男女社员们都光着上身,一边挑土,一边唱山歌,曹书记和民兵们站在山坡上,一边观看,一边指指点点,议论着谁家堂客奶子大,谁家姑娘奶子紧,谁家女人山歌唱得好。
也就是在水库工地上,曹书记看上了我娘,当着所有人的面夸奖我娘的脸盘子好看,奶子大,山歌也唱得好。
那时候的大会战,白天顶着太阳干,夜里打着火把干,谁也别想轻易请到假。妇女们来月经了,照样必须下到河里挑河泥。有妇女吃不消,跑去跟曹书记请假,于书记一口拒绝。于书记还在大会上说:“有的堂客想偷懒,以来月经为借口,说是不能下冷水挑河泥。现在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关键时期,你们这些女人为什么要来月经?来月经是封建社会的旧习俗,我们要彻底消灭月经!”
曹书记的话音刚落,台下一片议论:“啊?连月经都可以消灭吗?”
曹书记的话传到了他母亲和他堂客耳朵里。
他母亲骂他:“你是我生出来的还是畜牲养的?”
他堂客骂他:“你现在不准女人来月经,下一步是不是不准女人生崽呀?”
县里下来的工作组批评他:“你这是极‘左’……”
曹书记这才意识到,不准女人来月经是行不通的,月经是消灭不了的。不过,如果有人来月经了,想请假,必须要经过他的严格审查。
有一天,我娘来月经了,腰酸背痛,实在顶不住,就跑到工地指挥部去找曹书记请假。我娘跟曹书记说:“我今天身上的来了,不能下河挑泥,我跟你请假,想在坝上填土。”
曹书记笑嘻嘻地对我娘说:“我怎么知道你是真来月经了,还是假来月经了?”
我娘说:“这来月经还能作假吗?”
曹书记说:“你要是借来月经偷懒,那怎么办?所有的女社员都像你这样,人人都不下河挑泥,那不乱套了?”
我娘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只是反反复复重复一句话:“我是真的来月经了。”
曹书记说:“你说了不算,你来没来月经,我要亲自查验过了才算。”
于是,他让民兵把我娘按住,强行把手插进我娘的裤裆里……
自从曹书记亲自给我娘查验月经之后,他从此就上了瘾,凡是女社员来月经要请假的,都必须经过他亲自查验。
遇上那些长得丑的,曹书记懒得查验,也不准她们请假,还骂她们是利用女人的生理特点偷奸耍滑。遇上那些长得乖的,曹书记命令她们脱掉裤子给他查验,伸手在她们身上摸上好半天。到了晚上喝酒的时候,曹书记就会在酒桌上高谈阔论,说谁家的堂客月水多,谁家的姑娘奶子大。
曹书记给每个女人检查完月经之后,都会把她们的姓名、年龄登记下来,他甚至还会把女人的丈夫、父亲的姓名,以及他们所在大队、生产队的名字也详细记录下来,建立起全公社妇女的月经档案。哪个女人应该在哪天来月经,都记载得清清楚楚,有案可查。如果哪个女人月经提前来了,要找曹书记请假,曹书记就会骂她道:“你这个偷懒婆,使了什么阴招?月经怎么会提前来?”
全公社的男人和女人恨曹书记恨得牙痒痒,但他们不敢冲曹书记发作,他们只能把火发到了我娘身上,说我娘是第一个被曹书记摸月经的女人,我娘开了一个坏头。他们由恨我娘又转而恨上了我爹。
那时候,公社的公共食堂,一年到头难得吃上白米饭,总是吃红薯。刚开始还能吃红薯干,到后来,就只能喝红薯汤了。说是红薯汤,其实只是一锅水里放了几块红薯片。就连这样的红薯汤,还不一定顿顿都吃得上。我娘家那个地方,社员们都住得散七散八,这个山坡住几户,那个山坳里住几户,可全村只有一个公共食堂。每次吃饭,社员们要走七、八里山路,去晚了的人,只能喝上一碗红薯水,因为红薯汤里的红薯渣早被人捞尽了。
我们家子女多,遇上刮风下雨,全家人要去公共食堂吃顿饭,就像进行一次长征。全家人都饿得发晕,我爹为了不让我们饿死,就跑到集体里地里偷萝卜,结果被民兵抓了。其实,在那个年代,偷萝卜的人很多。为什么别人没有被抓?为什么偏偏只有我爹被抓走了?
因为我娘把社员们得罪了,有社员检举我爹;
因为曹书记惦记上我娘了,觉得我爹碍眼。
我爹被抓去学习班关了五天,回来之后,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老是吐血,吐了三天就断气了。
我娘把我爹埋葬后还不过两天,曹书记就找上门来了,当着我们几个女儿的面,要跟我娘搂搂抱抱。我娘哭着把推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我男人才死两天,你就这样胡来,叫我在村里如何做人?”
曹书记笑嘻嘻地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修水库的时候,你的奶子让全公社的社员都看过了;来月经的时候,你的身子让我摸也摸过了。”
我娘只是抱着头嘤嘤地哭。
曹书记说:“你哭什么哭?你男人可以搞你,难道我就不能搞你?你男人能让你舒服,难道我就不能让你舒服?你放心,我会让你更舒服!”
我站在一旁,肺都要气炸了,跑到门口大喊:“快来人啦!曹书记欺负我娘啦!”
曹书记听到一阵狗叫声,吓得放开我娘,指着我说:“你们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就跑出门了。
第二天民兵就上门了,说是接到村里的保管员反映,说是我娘偷了集体仓库里的稻种,要把我娘抓走。我娘看着几个哇哇大哭的女儿,对我说:“我要是被关进了学习班,你们都得饿死。”
她叹了一口气,很平静地对民兵说:“我没偷集体的种谷。你们叫曹书记来吧,我依了他就是。”
第二天,曹书记来了,他一进屋就要扯我娘的裤子。我娘对我说:“罗肤,你带妹妹们到外面去玩一会,我叫你们回来你们才回来。”
我带着几个妹妹到屋外去。外面下好大的雪,我和妹妹们在雪地里走了好久,好久。等我娘把我们叫回去的时候,我的最小那个妹妹都快冻僵了。回到家,我们母女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桃花,你说说看,像曹书记这样的人,是不是混进共产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是不是欺压我们广大妇女的压迫者?
后来,武陵县新调来一位县委书记,这个新来的县委书记姓邱,这个邱书记是个好书记,他根据群众反映的情况,开除了曹书记的党籍,罢了曹书记的官。
邱书记把曹书记这个压迫者打倒了。邱书记就是我们阖家山人民的拯救者。
桃花,我跟你说,不仅阖家山公社有压迫者,我娘家那个村子里也有压迫者。
我们罗家在那个村子里是杂姓人家,再加上我家没有男丁,生产队、大队,人人都可以欺压我家。每次公社、大队搞水利建设,每个生产队都要出伕。到水利工地出伕是个苦差事,劳心劳力,有时几个月不能回家,对这份差事,村子里的社员们能躲就躲。可是,我家永远躲不过,每年出伕,都少不了我家。我家没有男丁,生产队就把我娘派去出伕。等我年纪大了,就派我出伕。
每一回,生产队里分红薯的时候,队里都会把离家最远的那个山坡上的红薯分给我们家。别人家的红薯只要跑两个来回就挑回家了,可我家的红薯呢,我们母女几个要挑十个来回,才能把红薯挑回家。
生产队里分稻草,也总是把离家最远的那丘田的稻草分给我家。为了把稻草挑回家,我娘和我们几个姐妹要一直挑到深夜。有一回,我娘挑着稻草走在田埂上,一不小心,连人带草跌到了水田里。稻草浸了水,糊了泥,我娘再也无法把她那担稻草挑上田埂了。
我娘干脆一股屁坐在烂泥里,大哭起来,我们几个姐妹也都陪着她一起哭。我娘拉着我的手说:“罗肤呀,你是长女,你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跳出这个鬼地方,为我们罗家争口气啊!”
不仅生产队欺负我家,生产队里的大姓人家也欺负我家;
不仅生产队里的大姓人家欺负我家,连生产队里男丁多的杂姓人家也欺负我家。
生产队的一户杂姓人家的猪,老是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吃我家的菜。有一回,我忍无可忍,拿起扁担,把猪打跑了。结果,这户杂姓人家的五个儿子手拿锄头,跑到我家里,说是我打伤了他家的猪,逼迫我家赔一百斤稻谷……
桃花,你看看,到处都有压迫者。
自古以来,人类社会永远都存在着压迫者和被压迫者,连那个满嘴仁义道德的孔老二都会杀害少正卯。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盗跖、庄蹻会反抗,陈胜、吴广会反抗,刘邦、黄巢会反抗,我也要反抗。
只不过,作为一个女人,我要想反抗成功,我还需要一个拯救者都来帮助我。
桃花,我跟你说,桃花源里也有压迫者和被压迫者,桃花源里的人也分三六九等。丁兵是第一等,丁牛、高德英是第二等,其他贫农是第三等,下中农五保户丁根是第四等,上中农丁君是第五等,右派分子刘痒痒和地主崽子宋春是第六等。在平时,你看不出桃花源里人和人有什么差别,一到关键时候,这些等级差别就显现出来了,就会产生压迫者和被压迫者。
桃花,我告诉你,桃花源里最可怜的被压迫者是向媒婆,最可恨的压迫者是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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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3 15:24: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1)
第五章   向媒婆


和罗肤一样,向媒婆经常挂在嘴边的一话就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罗肤在念完这条语录之后,总会补上一句自己的话:“作为一个女人,要想反抗成功,她必须要有一个拯救者助她一臂之力。”
向媒婆在念完这条语录之后,总会补上一句自己的话:“哪里有反抗,哪里就会有镇压。”
在桃花源,向媒婆和罗肤,这两个女人都历经坎坷,两人都未曾生育,没有子女的拖累,所以两人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闲聊。她们认为,在任何时代,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斗争,官民之间,贫富之间,族人之间,乡邻之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姐妹之间,翁婿之间,婆媳之间,斗争是永远存在的。聊完了理论,她们就会用亲身的经历来说明理论的正确性。
  向媒婆说——

我丈夫被国民党杀害以后,我躲到永绥县钟佛山的尼姑庵里吃斋念佛。
钟佛山景色秀丽,峰岭交错,丹崖星列,山上的云霞庵楼阁华丽,佛殿辉煌。“善恶昭彰”的灵宫殿,山门书联为“钟磬响时瑶池赴会,仙山胜境佛殿听经”。正殿为金阙宝殿,供奉释迦牟尼佛像,两侧柱上刻有“洗尘涤垢全无染,返本还原不坏身”。还供有观音菩萨、送子娘娘塑像,以及二十四诸天和十八罗汉。正殿北边,有宽敞的僧房,上悬“净室玄房”匾额,楹联是:“弃绝红尘僧室静,盛修净土佛门玄。”
云霞庵里的出家人,多数是为生活所迫而出家。有的因父母双亡,生活无靠,四五岁就进来了。也有因为对包办婚姻不满,逃婚出家为尼的。也有看破红尘出家的,如长老李自修,是父亲死后的遗腹子,她的母亲守节吃长斋。李自修在她母亲的影响下,出家为尼。
佛门清规严格,戒律很多。如不许和六畜结冤孽,只吃“朝天长”,不吃“背天长”。吃饭不能出声,要求卧如弓,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
一入佛门,四大皆空。我在庵里天天念经拜佛,修身养性,超脱尘世。师傅教我念“南无阿弥陀佛”六子经。念六子经时,念一句,数一颗佛珠。佛珠圈由一百零八颗珠子组成,念完一圈,摆一颗包谷籽,以计算一天念经的多少。五千零四十八圈为一丈,十五万丈为一船。取佛经一千零七十六部、五千零四十八卷之意。念得越多越好。
有一天,我念到五千四百句时,忽然有了便意,我就急急忙忙去厕所解手。解手回来时,我看见几只老鼠把我摆好的五十颗包谷籽吃光了。我跑去问师傅:“师傅,老鼠把我的包谷籽吃光了,我今天念经岂不白念了?”
师傅不慌不忙地说:“吃了好嘛。吃了就空了嘛。”

唉,真正空得了吗?
我们庵里的吴月明,她有一个妹妹也出家了,在古丈的江洋溪住庵。有一回,吴月明到古丈的江洋溪去看望她的妹妹,在那里住了些日子。恰逢国民党一营军队路过江洋溪,驻扎在庙里。吴月明与军队中的一位排长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五天后,全营部队开拔时,把睡在庵里的排长和吴月明反锁在房间里。排长和吴月明思索良久,觉得进退不得,难成眷属,便双双吊死在房间里。
有一次,庵顶漏雨,长老请南山坳的青年李田到庵顶捡瓦。庵里的尼姑李云霞热情给李田端茶倒水。过了两天,李田走了,李云霞也不辞而别。
还有一回,庵里的五个尼姑到老司岩去采购大米。返回途中,走到桃花渡,正准备上渡船时,土匪向老四带领一百多人跑到渡口抢劫。摆渡人吓得跳下渡船逃走,五个尼姑仓皇解缆上船,手忙脚乱地摇桨向对岸划去。当时,已是黄昏,洪水陡涨,波涛汹涌。尼姑们因为不会划桨,船不听使唤,顺着河水漂流而下。土匪们朝船上不断开枪,尼姑们指着土匪怒骂不止。最后,五个尼姑全部投水而死。
五位尼姑的死感动了远近乡邻,一位老秀才写了一首《吊五女诗》:

                              一心死义五人同,
                              闺阁犹存烈士风。
谁使豺狼横境内,
忍教珠玉堕江中。
葬身渔腹维名节,
守志峨眉达苍穹。
浩气直充龙海立,
男儿愧煞号英雄。

有天晚上,二十个土匪到尼姑庵抢劫,把我们这些尼姑全部关在一起。我假意要去解手,趁机敲响了庵里的那口大钟,向附近的村寨报警。附近村寨的一百多名青壮年手持木棒、扁担,跑到庵里与土匪搏杀。我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冲向土匪群,一刀就砍死了一个土匪。我把他的血涂到我的脸上,嘴里哇哇地发出怪叫,挥刀朝土匪乱砍,吓得土匪抱头鼠窜。
第二天清理时,发现除了两个人逃脱,五个人被打死外,其余十三个土匪全都跌落山崖摔死。自此以后,土匪们都说钟佛山尼姑庵里有个赤面妖婆,再也不敢到庵里来搞事了。


赤面妖婆的各声传出去之后,向媒婆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她就是常德同善社的坤道社“大姐”火神婆。当时,火神婆正在永绥发展会员,听到赤面妖婆的美名后,找到向媒婆说:“赤面妖婆,你出来跟着我搞事吧,加入我们坤道社,为受苦的女人撑腰,拯救天下的穷人,同时,也为自己闯出一条新路……像你这样一身本事的人,整天呆在这尼姑庵吃斋念佛,多无聊啊,多浪费啊!”
火神婆一席话说得向媒婆热血沸腾,她决定加入坤道社,拯救受苦受难的女人们。从此之后,向媒婆游走在湘西十二县,积极发展会员。她将发展对象定为:被抓壮丁的妇女,被土匪杀夫的妇女,受婆婆虐待的妇女,受族人欺压的妇女,生活无依无靠的妇女,同时,她也发展一些官员眷属,悍妇,恶妇…….
有一年,古丈县大旱,收成大减,苛捐杂税,兵患匪灾,把农民压得喘不过气来,许多农民背井离乡,四处流浪,他们找到向媒婆说:“向大姐,我们要饿死了,你快救救我们吧。”向媒婆一拍屁股说:“走,我带你们去吃大户。”
饥民们跟着向媒婆奔向保长家。保长说:“我家也没有余粮了,我带你们去吃大户。”
于是,饥民们在向媒婆和保长的带领下,来到米多村村长家里。村长见饥民人多势众,只好赶紧吩咐家人煮饭。等饥民吃完了饭,村长打开仓库,让饥民亲眼看看他家也没有存粮了。
向媒婆又领着饥民去区公所找区长要粮。区长见势不妙,急忙脱去中山装,换上破烂衣服,从区公所的后门溜掉了。区公所的其他公丁都溜了。正在大家茫然无措时,向媒婆高喊道:“临河街万寿宫那里不是有粮仓吗?走,我们到那里去挑粮食。”
饥民们涌向万寿宫,管仓库的胡师爷气势汹汹地吓唬道:“这是皇粮国库,你们敢抢,不要命了?难道你们敢造反?”
向媒婆冲他吼道:“反就反!反正也是饿死!”
有个高瘦的老倌喊道:“来呀,把这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胡师爷踩死!”
饥民们一拥而上,把胡师爷推倒在地,一阵猛踩,踩成肉泥以后,又把尸体扔进了水井里。大家打开粮仓,挑的挑,背的背,欢天喜地回家去,一路上,向媒婆领着饥民们唱起了山歌:

                        干柴湿柴一样烧,
                        富贵平戝一样交,
                        富人不过心肠狠,
                        哪有穷人志气高。

  向媒婆率领饥民们私分国库公粮,打死师爷后,古丈县政府发出布告:“只惩办妖匪组织者,胁从者不同,举报者有奖。”很快,有几个同善社的首领被人检举后,被官府抓走。
向媒婆意识到,同善社必须要有自己的武装力量,才能跟官府对抗。她听说鄂西来凤、咸丰有一种叫作神兵的大刀会,战斗力很强,她便只身前往鄂西,在那里学习如何组织训练神兵。
从鄂西回到湘西后,她在沅陵的一个山洞里设置神坛。神坛里庄严肃穆,纤尘不染。神龛里供奉着樊梨花、穆桂英的画像。
接着,开始举行神兵入教仪式。首先是烧香迎神,坛内擂鼓奏乐,钟磬齐鸣,灯烛辉煌,香烟氤氲。向媒婆身着师衣,手执宝剑,令牌,道貌岸然,肃立坛上。队员们排队鹄立,诚惶诚恐,一心皈依。
顶礼三拜后,向媒婆带领队员高声朗诵《迎神赞》。
然后,进行净化圣水,传授灵符。向媒婆拍打令牌,挥动宝剑,将黄纸写成的符点燃,待燃烬时丢入水缸,然后令众人排队饮“神水”。
接着是授符。向媒婆将画有灵符的黄纸折叠整齐,装进三角形小布袋,每个队员颈上系上这个小布袋,这叫做“护身符”。
最后,向媒婆领着众人高声宣读《颂赞宣誓》:
“打不进,杀不进,一砍一个白印印,钢刀枪炮化为尘……”。
这样,向媒婆领导的神兵女子大刀队就此宣告成立了。向媒婆向神兵女子大刀队训话说:“神兵女子大刀队是坤道社的武装,坤道社是神兵女子大刀队的灵魂,一切行动听从坤道社,一切权利归于坤道社。”
后来,向媒婆带领她的神兵女子大刀队参加了同善社在永顺、龙山、桑植三县同时举行的“三抗”(抗粮、抗税、抗丁)暴动,向媒婆领导的神兵在永顺连续捣毁了七个乡镇府,并在永顺县城与国民党部队激战。不久,湖南省政府调集军队,对永顺神兵大刀队进行残酷镇压,并通缉神兵首领。
向媒婆只好躲进了桃花源,在桃花山上的桃花庵里吃斋念佛。
十多年后,一群年轻人闯进了桃花山,捣毁了尼姑庵,对向媒婆说:“不劳动者不得食。”
向媒婆只好在桃花源生产队当上了一名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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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3 15:25: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2)
向媒婆曾经十分委屈地对罗肤说:“有人喊我赤面妖婆,有人喊我尼姑婆,有人喊我媒婆,其实,我的真正身份是一个革命家。我一直被压迫,一直在反抗,一直被镇压。从十多岁开始,我就在反抗土匪,后来,我又反抗国民党政府,可如今,想不到我这个老资格的革命家,竟然沦落到桃花源里,当上了一名普通的公社社员。”
向媒婆跟罗肤聊得最多的,还是她在故乡的往事。
她说,她的家乡保靖那个地方,从清朝时开始,官府为了压制当地的苗民,就在那里搞屯田,收屯租,每亩田要收屯租一石六斗。遇上灾年,屯官们依然催交屯租,坚持“荒田不荒租”。县里有屯务军,乡里有总爷、屯兵,负责催交屯租。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民谣说得好:“辣椒当盐,豆腐渣过年,棕片当衣服,笋壳做被窝……”
就这样的日子,百姓还过不安宁,还有土匪、兵、大烟搅得百姓鸡犬不宁。“兵如梳,匪如篦,官府犹如剃刀剃。”结果是官逼民反,兵逼民反,烟逼民反,匪逼民反……
于是,从向媒婆口中,罗肤了解到了向媒婆早年在故乡的经历。

向媒婆本名叫向梅,出生于保靖县比耳乡他沙村。向梅出生九个月后,母亲去世了。父亲靠租种寺庙的两亩田维持生活,白天种菜、砍柴,晚上打草鞋,既当爹又当娘。
向梅九岁那年,他沙村里请来了私塾先生向杰教私塾。向梅看见平时和自己一起放牛的男孩子都去私塾读书,便对父亲说:“我也要去读书。”
父亲想到家里困难,没有答应女儿,后经过向梅多次哭闹,父亲这才咬牙答应了。
由于私塾班里男孩多,向杰先生除了讲《三字经》、《百家姓》之外,还给学生讲“七侠五义”,讲清朝政府的“屯田防苗”,讲贵州苗民柳石如何起义,讲凤凰县苗民吴陇登起义后如何被凌迟处死,讲轰轰烈烈的白莲教起义……向梅心中从小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正当向梅读书读得起劲时,寺庙的和尚要收回田地自种。向梅的父亲再三哀求,和尚还是把田收回去了。和尚看他可怜,就让他为寺庙放两头黄牛,一头水牛,每年给他二石五斗稻谷作为放牛费。
无可奈何,向梅只好辍学回家放牛了。
向梅十八岁那年,马王乡的田三家托媒人到向梅家求婚。一年后,向梅嫁给田三为妻。
新婚一个月后,马王乡芭蕉岭的土匪齐麻子派一对枪兵来到田三家,对惊慌失措的田三说:“我们老总要借你的堂客用几天,这是马王乡一带的老规矩,你识相点。”
还没等向梅反应过来,她已被捆绑起来,放到了马背上,驮到了齐麻子家里。
到了上灯时节,向梅被齐麻子抱到了床上。向梅又哭又闹,齐麻子从枕头下掏出一把尖刀,在向梅眼前晃了晃说:“你听着,老子给你讲规矩:这方圆三十里的新娘,都要被老子借用几天。如果你老老实实依了我,过几天我就放你回去;如果你不老实,我现在就把你的鼻子削了。”
为了保住鼻子,向梅不敢再反抗。
在向梅被借用期间,齐麻子拖队四处抢劫,要么就在外赌博,经常不在家,家中一切事物都是齐麻子的大老婆说了算。齐麻子的大老婆外号叫母老虎。向梅被齐麻子借用日久,迟迟没有回家,母老虎在家里焦躁不安,摔盆砸碟。
有一天,母老虎鼓起眼睛,围着向梅转了好几圈,然后点了点头,叹息道:“哎呀,别的新娘吧,在这里住个三五日就被放走了,你呢,你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啦,我们家都快被你吃空啦!”
向梅何尝不想快点回家呢?她对母老虎说:“你跟齐麻子求求情,让他早点放我回去吧。”
母老虎笑了,说:“你跟老虎求情,让它把嘴里的羊吐出来,它会听吗?”不过,母老虎又安慰道:“你放心,老娘是个善心人,我有办法让齐麻子早点放你回去。”说着,她朝向梅招了招手。
向梅疑惑地望着她。
母老虎说:“你过来,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向梅走到母老虎身边,把耳朵贴到母老虎嘴边;母老虎说:“你要想快点回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多做事,少吃饭。”
母老虎命令向梅每天必须起早贪黑地去山上打柴、割草,否则不准向梅吃饭。遇上雨天,向梅披上蓑衣,手拿柴刀,准备出门砍柴时,母老虎就会把她拦住,说:“雨天打来的湿柴有卵用。你想把我的眼睛熏瞎吗?”
向梅只好闲在家里。到了吃饭时分,向梅走到厨房门口,母老虎把她拦住了,笑眯眯地说:“我早就说过,我们家不养闲人。今天齐麻子没用你,我没用你,你是闲人,闲人不准吃饭。闲人吃多了会长膘的。”
向梅站在厨房门外,听见厨房里十多口人在吧唧吧唧吃饭,把碗碟弄得叮噹响。她吞咽着口水,抬头望天,盼望老天早点晴天,好让她上山砍柴割草,不再成为“闲人”。
可是,天空雷电交加,大雨如注,一点也没有转睛的迹象。
她低下头又想:这个齐麻子死到哪里去了呢?怎么还不回来呢?难道要让她永远“闲”下去吗?
母老虎吃饱饭之后,用竹签剔着牙缝里的肉丝,走到向梅身边,上下打量着饿得直流口水的向梅,无限悲悯地叹息道:“其实我是天生一副菩萨心肠。你看你现在就像一蔸嫩白菜,齐麻子最喜欢吃嫩白菜,他怎么舍得放你回去呢?我要把你饿成一把竹扫帚,让齐麻子抱着你睡觉时硌手硌脚,到那时,他不就放你回家了吗?”
大雨连着落了三天,泥石流从山上滚滚而下,向梅望着禾场上的雨点,只盼望齐麻子快点回来,好让她不再成为“闲人”。
可是齐麻子始终没有回来。
到了第四天,向梅饿得受不了,只好摇摇晃晃地冒着倾盆大雨走回自己家。父女相见,抱头痛哭。父亲拿出家中的红薯丝和包谷,让向梅填饱肚子。然后,父亲说:“你私自回家,齐麻子肯定不会罢休,家里不能呆了,我们到外面去躲一躲。”
父女二人赶往尖山的寺庙。在寺庙里住了三天之后,父亲觉得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便叫向梅仍旧回到自己丈夫田三家去。
向梅硬着头皮来到了田三家。丈夫田三见了向梅,又惊又喜,他伸手对向梅说:“快把条子拿来给我看看。”
向梅问:“什么条子?”
田三说:“借用期满的条子。”
向梅一脸茫然:“什么借用期满的条子?”
田三说:“看来你是私自跑回来的。我跟你说:齐麻子如果放你回家,会给你写一张条子,条子上写着‘借用期满,完璧归赵’八个字。有了这张条子,如果再有土匪来搞事,你我就可以拿这张条子去找齐麻子伸冤。齐麻子见了这张条子,就会说:‘欺负到我的家人头上来了,此仇不报,实不为人!’他会带着队伍去报仇。你现在没有齐麻子写的条子,你我就不能算作齐麻子的‘家人’,只能算是他的仇人,他不会放过我的,你还是回到齐麻子身边去吧,等他给你写了条子你再回来。”
从丈夫田三家出来,向梅无处可去,她不能让丈夫成为齐麻子的仇人,她自己也不愿成为齐麻子的“家人”。当晚,她跑到彭家寨的一个山洞里过夜。
夜深了,山洞里蚊子多,咬得她无法入睡。她独自坐在潮湿的地上,听到对面山上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叫,她既伤心,又恐惧,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恰在此时,彭家寨的一位猎人从洞边经过,他走进洞里,听向梅哭诉她的遭遇。
听完之后,猎人说:“我们彭家寨有个猎人叫高胆,这个高胆胆子比天大,是个不怕死的人,如今这方圆三十里,只有他不怕齐麻子。他枪法好,齐麻子也不敢惹他。齐麻子虽说人多势众,但高胆往山上一躲,任你十万人也抓不到他,他一个人在山上躲上半年也饿不死。你现在无处落脚,不如跟了高胆,衣食无忧。你要是愿意,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听了猎人的话,向梅没有出声。其实,向梅认识这个高胆,他曾托媒人三次到她家提亲,都被她拒绝了。高胆这个人,个子不高,精瘦,乍看像一只猴子,向梅哪怕就是做齐麻子的“家人”,也不愿意做高胆的妻子。
猎人见向梅不做声,以为向梅只是害羞,便伸手去拉向梅:“走呀,跟我去找高胆呀。”
向梅一动也不动。
猎人从洞里走了出来,高声叹道:“我本有心成全一件好事,无奈你心比天高。唉,都落魄到这般田地了,还是不肯将就,看来,你这个女子,大概也不是一个寻常角色呢。”
向梅在山洞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她跑到夕东寨的好友王云家诉苦。王云同情向梅,在跟丈夫商量后,便留向梅在她家帮忙做了十多天零工。
王云家里也穷,养不起向梅。向梅在王梅家待的日子久了,王云的丈夫开始同王云吵架,指桑骂槐。王云便到四处乡亲家里串门,想为向梅寻一个合适的人家。
王云串到田林家里,同田林的母亲谈起向梅的遭遇,田林的母亲便假装到王云家里串门,趁机把向梅打量了一番,回来后对王云说:“我看向梅长得不错,又读过几年私塾,十分难得,她要是做我的儿媳,我是一百个满意,但不晓得我儿子满意不满意。这样吧,我送你八升米,你把她暂时养在你家里,等我儿子从四川回来再作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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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3 15:28: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3)
向梅的丈夫田林,保靖县马王乡夕东村人,家境贫寒,常年不得温饱。田林的父亲趁农闲时烧米酒出售。齐麻子一伙在芭蕉岭上拦路抢劫,向田林的父亲勒索钱财,未得,将他砍死。
父亲死后,母亲带着四个孩子租田耕种,同时酿酒,做豆腐出售。田林小时候,放牛,砍柴,挑水,推磨,样样都干。十五岁时,田林学会了织布手艺,跟着三哥田业出门织布谋生。
田林十九岁那一年,夕东村的牛贩子牛善的儿子被齐麻子吊羊抓走。牛善无钱赎回儿子,儿子被齐麻子杀害。牛善的堂客王小缠是在连生了五个女儿之后,才在四十岁时生下这个儿子。这唯一的儿子被杀后,王小缠哭了五天五夜,吵得左右邻舍无法安睡。
哭干了眼泪之后,王小缠开始咬牙切齿地恨。她恨齐麻子,可齐麻子人多势众,她恨不着他。于是,她把仇恨转向自己的丈夫牛善,每天同丈夫撕打,抓破了丈夫的脸,把丈夫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扯下来。她一边扯骂丈夫:“你这个窝囊废,你为什么不去做土匪?你要是做了土匪,我儿子能被土匪吊羊?你就是胆小怕死,你就是不敢做土匪!你这个没用的家伙,儿子都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
牛善被王小缠折腾得无可奈何,便跑到村头的小店买酒喝。二两花生,一瓶白酒,牛善自斟自饮。后来,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牛善拍着桌子大喊大叫:“我堂客说我胆子小,不敢做土匪,我胆子小吗?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敢杀牛,几百斤的牯牛,我一刀下去就让它一命呜呼!三百多斤的野猪我都敢杀,我是胆小怕死的人吗?”
小店店主眼看着牛善要发酒疯了,生怕他一发酒疯就把小店砸了,店主便赶紧跑过去,安慰他说:“牛大哥,要说我们夕东村胆子大的,就数你胆子最大,就数你最不怕死。”
牛善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怒气冲冲地问店主:“你说我胆子最大最不怕死,可我堂客为什么说我不敢做土匪?”
店主拍着牛善的肩膀说:“牛大哥啊,我说句实话,你听了别生气。你没去当土匪不是因为你胆子小,而是因为你太心善。你要知道,心善的人是当不了土匪的,当土匪的都是狼心狗肺的家伙。你牛大哥是天底下第一大善人,所以你没去当土匪。”
头顶着“天底下第一大善人”的美誉,牛善心满意足,摇摇晃晃地从小店出来,一边往家里走,一边自言自语:“嗨,想不到老子还是天底下第一大善人......”
可是,随着离家越来越近,牛善的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他知道,一旦走进家门,“天底下第一大善人”这个头衔就保护不了他了,她的堂客在那里等着他。只要一看见他,必定会像狼一样,扑到他身上撕咬。牛善想:“唉,难道天底下第一大善人就该受人欺负?就该儿子被吊羊?就该被自己的堂客揍得鼻青脸肿?.....”
离家越来越近了,想到回家之后王小缠将要对他的撕打和辱骂,他停下了脚步,心中发怵。忽然,一阵山风吹来,他猛然清醒了许多。他想:“做善人就要受人欺负,那么,我为什么要做善人?为什么不做恶人?为什么不能学齐麻子那样心狠手辣?村里人都姓田,只有我姓牛,齐麻子欺负我是个杂姓人,我为什么就不能欺服别人?我为什么不能欺负一个比我更弱的人?.......”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很快有了主意,于是,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中,牛善对正准备向他扑过来撕打和辱骂的王小缠大声宣告:“我们的儿子不是齐麻子杀的,是田业杀的。田业在外面做机匠没赚到钱,就把我们儿子抓去,然后故意说是齐麻子干的。”
王小缠先是一怔,片刻之后,她似乎反应过来了。她两眼熠熠放光,愤怒和悲伤顿时烟消云散,她眼里只有兴奋!她大喊:“对!我儿子不是齐麻子杀的!是田业杀了我儿子!我们要田业给我儿子抵命!”
牛善也兴奋地大喊:“打不过关张,还打不过刘备吗?对付不了齐麻子,还对付不了田业吗?他们家里只剩孤儿寡母,我们要让田业给儿子抵命!”
连日来笼罩在家里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光,牛善和王小缠激动不已。现在,他们的生活突然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要田业给儿子抵命。
夫妻俩连夜赶往马王乡政府告状,要求捉拿田业为他们的儿子抵命。
马王乡乡长田力听了牛善、王小缠的控告,心中暗自觉得好笑,嘴上却说:“你们的儿子是被齐麻子吊羊杀害的,同田业有什么关系呢?”
王小缠说:“齐麻子虽说心狠手辣,他也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道理,他不会干这种蠢事。我儿子就是田业杀的。有一回,我儿子爬到路上的一棵树上玩,田业从树下经过,我儿子朝田业头上屙尿。田业抬头一看是我儿子,当时就气白了脸,朝我儿子吼道:‘你这个小鸡巴,我老子迟早要搞死你!’就这样,田业恨上了我儿子。田业这句话是我亲耳听见的。你们乡政府不把田业抓回来杀头,我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田力只好对他们说:“你们先回去,我们先去调查,以后再做打算。”
从此以后,牛善、王小缠二人只干一件事,那就是天天到乡政府缠住乡长田力,要求田力派乡兵去抓田业回来为他们的儿子抵命。
王小缠说:“你不抓田业,我们就到保靖县政府去告你田乡长通匪,同齐麻子穿一条裤子。”
牛善说:“你不去抓田业,我就把房子卖了,去凤凰县找陈渠珍告状,说你与齐麻子暗中勾结。”
王小缠天天呆在乡政府,撒泼,在地上打滚,披头散发,又哭又闹,乡长田力只好躲在家里不露面。王小缠见不着乡长,便在村里四处游走,逢人就说:“田乡长收了田业的好处费,不肯捉拿田业。”
或是“齐麻子为害乡里多年,全靠田乡长暗中保护。”
同时,王小缠、牛善两口子还到田业家中哭闹,砸门,泼大粪,要求田家交出田业给他们的儿子抵命。
夕东村的老秀才田仁为人正直,在村里颇有声望,深受乡民尊敬。田仁看见王小缠在乡里四处胡闹,便忍不住找到王小缠,对她说:
“冤有头,债有主,你儿子是齐麻子杀的,你应该去找乡长,让乡长到保靖县去请枪兵来剿灭齐麻子,为你儿子报仇。你怎么能随便诬陷好人,天天在田业家里胡闹呢?……”
没等田仁把话说完,王小缠便对老秀才破口大骂:“我儿子是齐麻子杀的?是齐麻子亲口告诉你的?还是你亲眼看见的?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你和田业的娘勾勾搭搭,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和田业合谋杀了我儿子!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
于是,王小缠和牛善有了新的仇恨目标,那就是老秀才田仁。两公婆天天堵在乡长田力家门口告状,说是田仁和田业合谋杀了他们的儿子,要求乡政府把田仁和田业抓起来,为他们的儿子抵命。
刚开始,乡长田力对王小缠、牛善的控告置之不理。他知道田业是被冤枉的。再说,他和田业同是族人,还是亲戚关系,他又怎能对亲戚下手呢?
他知道王小缠的儿子是齐麻子杀的。不过,齐麻子人多势众,就凭他乡政府这点枪兵,是剿灭不了齐麻子的。他也曾多次要求保靖县政府派兵来围剿齐麻子,可保靖县政府始终置之不理。
所以,田乡长对付王小缠、牛善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躲。
但是,王小缠很难缠。她在田乡长家门口搭起了帐篷,日夜驻守在那里。她的喉咙嘶哑了,就让她的几个女儿在帐篷里日夜轮番啼哭,让田乡长一家不胜其烦。
王小缠纠缠的日子久了,田乡长的父亲田寿忍受不了了。
田寿在马王乡当过多年的乡长。他卸任之后,又让自己的儿子田力当上了乡长。田寿、田力父子俩经营马王乡多年,如果说两人在马王乡树立了很多仇敌的话,那么,老秀才田仁应该是他们俩最大的仇敌。老秀才田仁自恃读的书比别人多,经常对田寿、田力父子俩的执政说三道四。
保靖地处湘西边远山区,食盐要从外地运来,食盐供应紧张。有时候,一块银元或是一担稻谷还买不到一斤食盐。有几次,土匪抢劫县城,主要是为了到城里抢盐。政府实行的是计口授盐。在配销食盐过程中,马王乡的乡长、保长们虚报人口,冒领食盐,短斤少两,掺杂使假,群众怨声载道。
田仁编造民谣说:“乡长吃大钱,保长吃饱盐,甲长喝淡汤,百姓喊皇天。”
田仁还帮乡民写状纸,打官司。
田寿对田仁怀恨已久。
实在无法忍受王小缠纠缠的田寿觉得机会来了。有一天,他把儿子叫到自己房里,对田力说:“你到保靖县政府去找冯县长告状。”
田力说:“告谁?”
田寿说:“告田仁和田业两人合伙吊羊,杀了王小缠的儿子。”
田力笑了,说:“连我都不信,冯县长会信吗?”
田寿说:“你管他信不信,你先去告。乘着这个机会,我们可以让老秀才田仁永远闭上嘴。打不过关张,还打不过刘备吗?对付不了齐麻子,还对付不了老秀才吗?”
田力说:“为了让田仁永远闭嘴,捎带上田业,这合适吗?田业跟我们还是亲戚呀。”
田寿说:“不是我无情,实在是王小缠难缠。为了让老秀才闭上嘴,只有让田业殉葬了。”
田力便跑到保靖县政府,找冯守信县长告状。
听完田力的控告,冯县长笑了,说:“你说老秀才田仁勾结织布匠田业吊羊,杀了王小缠的儿子,我当然愿意相信。不过,马王乡的其他人都不会信。”
田力说:“田仁这个穷秀才经常挖苦我们乡政府,说什么‘马王乡政府,畏匪真如虎。’他还说我这个乡长同齐麻子互相勾结,狼狈为奸。”
冯县长拍拍田力的肩膀说:“这事好办。为了证明你没有同齐麻子互相勾结,那你就把齐麻子抓到县政府来,我一定当着你的面,将他千刀万剐。”
田力苦笑一声,又说:“田仁这个穷秀才还说保靖县政府同齐麻子沆瀣一气,养匪自肥。”
冯县长一拍手,无可奈何地叹道:“他是秀才嘛,狗掀帘子——全仗着一张嘴。他要乱说,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我还能把他的嘴巴缝起来?”
田力告状不成,灰溜溜地回到家里。
田寿听完儿子的讲述后,不动声色,偷偷派人给县长冯守信送去了八桶桐油,然后对儿子说:“你再找冯县长告状。这一回带上牛善、王小缠一起去。”
田力、牛善、王小缠三人同行的这次告状很快有了结果,冯县长以“劫匪”的罪名,判处田业、田仁死刑,立即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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