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小说】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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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21 10:24: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4)
丁支书说——

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我主要讲讲高举王落桃的旗帜的问题。高举王落桃的什么旗帜呢?当然是“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这面旗帜。高举旗帜就是高高举起,举低了不行,在井底举算不算高举?当然不算高举,在山谷里举,在裤裆里举,在蚊帐里举,都不算高举,要在禾场上举,在屋顶上举,在山顶上举,那才算高举。为什么要高举王落桃的旗帜呢?因为水寨是王书记的故乡,是王书记生活和成长的地方,是水寨为我们常德地区奉献出了一个王落桃,所以,我们必须高举“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这面旗帜。那么,我们要把这面旗帜高举在什么地方呢?当然是高举在我们桃花源了。桃花源是王书记亲自选定的地点,桃花源就是王书记的第二故乡。将来,桃花源也会成为武陵县的一面旗帜。所以,我们要高高举起“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这面旗帜。
什么叫高举呢?高举就是高高举起......
为什么要高举王落桃的旗帜呢......
那么,我们要把方面旗帜高举在什么地方呢?......

丁支书的报告从上午九点讲到下午七点,桃花源人从大队部往回走的时候,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叹惋:“还是我们丁支书有水平,不喝水不屙尿,一口气可以讲十个小时。”
桃花源生产队也召开了如何迎接王落桃到来的大会。丁牛在会上嗫嚅了半天,也没讲出一句完整的话。丁牛便让丁兵讲话。
丁兵想了好半天,才说:“王书记这次到我们桃花源搞‘三同’,黑五类要小心点,不要乱说乱动。”说完,他就让社员们自由发言,说说该如何配合王落桃的“三同”。
丁君气呼呼地说:“这个狗日的王麻子,你老老实实地呆在武陵县城当你的县委书记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到我们桃花源来折腾我们这些作田人?”
刘痒痒说:“什么‘三同’?不就是同吃同住同睡吗?花祠公社的武书记到鱼湾生产队搞‘三同’,结果把鱼湾生产队的一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刘痒痒的话引起了桃花源人的热烈回应:
“是咧是咧,有些干部下乡就像脚猪公进了养猪场,只要看见母的,就往上爬。”
“回去的时候还要带土特产。”
“这一次王麻子到桃花源来,不知道又会和哪个女人‘同’到床上去。”
只有罗肤极力为“三同”辩护,她说:“你们不要一竹篙打翻一船人。你们说的那些干部,只是极个别的腐化变质分子,大多数‘三同’干部还是好的。更何况,这一次来的是王落桃。王落桃可不同于一般的土包子干部,王书记喜欢吟诗,是诗人。”
桃花源人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淋湿?把身上淋湿干什么?”
罗肤说:“是诗人,吟诗的人,不是把身上淋湿的人。”
桃花源人仍然没听懂,社员们大眼瞪小眼,都问:“什么是吟诗?”
罗肤想了一下,说:“吟诗就是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用语言表达出来。”
桃花源人更加听不懂了,他们把目光汇聚在刘痒痒身上,问:“痒痒,你说说看:什么叫表达出来?”
刘痒痒想了想,然后犹犹豫豫地给桃花源人解释说:“表达出来......就好比你憋了一泡尿,把它屙出来......不屙出来,憋得难受嘛。”
桃花源人听得很心急,他们骂刘痒痒:“狗日的刘痒痒,你怎么这样吞吞吐吐的?你就直接说吟诗等于屙尿,我们不就明白了吗?”
丁君发表了他的意见:“你们不要误会,吟诗和屙尿还是有差别的。屙尿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不关别人的事。吟诗跟自己有关,还跟别人有关。”
桃花源人竖起耳朵,听丁君解释什么叫吟诗。丁君说:“据我看来,吟诗就好比把自己的内裤,拿到别人的鼻子底下,让别人闻自己内裤上的尿骚气。”
桃花源人一听就炸了锅,纷纷骂起王落桃来:
“狗日的王麻子,真是不像话!你自己内裤上的尿骚气,你愿意闻,你一个人偷偷地闻就是了,怎么还要拿给别人闻呢?”
“秦始皇也只规定了口里插根长棍子就念个‘曰’,口里插根短棍子就念个‘日’。”
“秦始皇也不会把自己的内裤拿到别人的鼻子底下,强迫别人闻他内裤上的尿骚气。”

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三级会议开过不久,王落桃就带着刘秘书到武陵公社来了。王落桃一到武陵公社,顾不上休息,马上就在武陵公社伍书记和桃花源大队丁支书的陪同下,赶往桃花源大队的桃花源牌坊。
那一天,正是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杂花生树,惠风和畅,远山含黛,沅水耀金。王落桃一行走进头门牌坊,看见牌坊大门两边的石灰砖柱上,有隶书阴刻的三副对联。
一副曰:
山鸟似欲啼往事,
        桃花依旧笑春风。

二副曰:
桃花流水杳然去,
        赢颠刘蹶了不闻。

三副曰:
且欲近寻彭泽宰,
        至今传者武陵人。

王落桃问丁支书:“彭泽令是谁呀?”
丁支书不假思索地回答:“就是陶渊明。”
王落桃微笑着点点头,又问丁支书:“陶渊明为什么叫彭泽令?”
丁支书望了望伍书记。伍书记也答不上来。
王落桃给二位解释说:“陶渊明在彭泽县做过八十三天的县令,因为不肯为五斗米束带见督邮,毅然辞官归隐。”
说到这里,王落桃吟诵起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吟罢,他又指着楹联问伍书记:“你说说看,‘赢颠刘蹶’是什么意思?”
伍书记急得直挠头,怎么也答不出来。
王落桃给他解释说:“‘赢’是秦始皇的姓,‘刘’是汉朝皇帝的姓。‘赢颠刘蹶’是指秦汉的灭亡。”
说完,王落桃对伍书记和丁支书叮嘱道:“你们是桃花源的父母官唦,对桃花源的文史知识应该多了解一点唦。”
伍书记和丁支书满脸是汗,连连点头。
王落桃一行说着,走着,来到了菊圃。虽然此时没有菊花开放,王落桃还是高声吟诵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走出菊圃,来到碑林,王落桃眼前一亮,他摸着石碑对丁支书和伍书记感叹道:“一块石碑代表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包含一段历史。”王落桃或立或蹲,一块石碑一块石碑地辨认,不时用手指剔除石碑上的苔藓。有的碑文他很顺利地认出来了,便露出微笑,兴致勃勃地评说一番;有的碑文因长年被风雨侵蚀剥落而无法辨认,他便双眉紧锁,唉声叹气。
碑林里有一块石碑上镌刻着《桃花源记》,王落桃站在石碑前,高声吟诵起来:“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吟诵完《桃花源记》之后,王落桃便谢绝了伍书记和丁支书的陪同,他和刘秘书一起,穿过一片桃林,走近桃花洞,回望了一眼刚刚参观过的桃花源牌坊,然后,两人穿过桃花洞,到桃花源生产队去蹲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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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21 10:25: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5)
让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大感意外的是:王落桃,这个武陵县最大的官,他跟以往那些到桃花源里来蹲点的干部完全不同。别的干部来桃花源都是被逼无奈才来的,他们脸上带着嫌弃、厌恶的表情,内心盼望着快点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王落桃不同。桃花源人看得出来,王落桃是真心喜欢桃花源这个地方,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带着喜爱,对桃花源里的每个人,包括黑五类,他都亲热地打招呼,并与他们拉家常。
别的干部到了桃花源,总喜欢没完没了地开会,在会上翻来覆去地讲现话。王落桃不喜欢开会,他喜欢与桃花源里的每一个社员攀谈,了解桃花源里的一切逸闻趣事。他发现地主崽子宋春总是闷头做事,从不说话,便和宋春开玩笑说:“你天天这样闭着嘴巴不说话,嘴里会不会长蛆呀?”
他对桃花源里的典故也烂熟于心。比方说,他见到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便会打趣说:“一毛,今天,你是不是又跟你的弟弟争白米饭吃呀?”
若是碰见细佬,他便会问:“细佬,林彪从马克思那里借的外衣,还给马克思了吗?”
比方说,他与丁君似乎一见如故。刚同丁君见面,就说:“丁道士,你叫丁君,你是君,我是臣。今天,我这个臣要向你这个君打听一点关于‘四旧’的知识”。
丁君听了受宠若惊,恭恭敬敬地等王书记提问。
王落桃问丁君:“你们做道士的,为什么要敲木鱼?”
丁君说:“鱼是不睡觉的,或者说,鱼就连睡觉时,也是睁着眼睛的。我们做道士的敲木鱼,就是为了学习鱼日夜不息的精神,时时刻刻,努力精进。”
王落桃又问:“听说你以前赶过尸。无论人死在什么地方,你都能把尸体赶回老家吗?”
丁君说:“向北只能赶到常德,不能过洞庭湖;向东只能赶到靖州,向西只能赶到涪州,向西南可以赶到云南,贵州。这个范围是苗人祖先的鬼国,辰州符只在这个范围内显灵,出了界,本事再大的赶尸匠也赶不动尸体了。”
王落桃问:“你说句实话,那尸体真的能走路吗?”
丁君答:“只有经我们赶尸匠施了法术的尸体才能走路。”
王落桃问:“为什么不把尸体抬回老家,而是赶回老家?”
丁君答:“请几个人抬尸体,花费太贵,而且尸体容易腐烂。请赶尸匠赶尸,便宜合算,而且尸体不腐不臭。”
王落桃问:“我听说赶尸匠有三赶三不赶,是怎么回事?”
丁君答:“三赶是指被砍头的,受绞刑的,遭枪杀的,这三种死人的尸体可以赶,因为他们都是被迫死的,只要用法术把他们的魂魄勾回来,再用符咒把这些人的魂魄镇到各自的尸体内,就可以施法术驱赶他们的尸体爬山越岭,过桥坐船,返回故里。
三不赶是指病死的,投水死的,雷劈死的,这三种人的尸体不能赶。病死的人,他的魂魄已被阎王勾走,我们无法把他的魂魄从鬼门关唤回来。投水死的人,他的魂魄是被先他而死的旧死鬼缠去了。如果我们把他的魂魄招回来,旧死鬼没了魂魄,如何投生?所以,投水死的尸体不能赶。被雷劈死的人,都是罪孽深重之人,这种死人也不能赶。”
王落桃问:“听说要当一名赶尸匠,必须学会三十六种功?”
丁君答:“第一件功就是要让尸体站立起来,叫站立功。第二件功就是要让尸体行走,叫行走功。另外还有爬坡功,下坡功,过桥功,坐船功,还有哑狗功。赶尸的人最怕遇到狗来咬尸体,因为尸体没有反抗能力,躲避能力,赶尸的人必须发功,让狗遇见尸体时绕道走。还有还魂功,还魂功越好,死尸的魂还得越多,尸体就越听话,赶尸就会越轻松。”
同王落桃混熟了,丁君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也敢于向王落桃提问题了。他问王落桃:“王书记,像你这么大的官,为什么要跑到我们桃花源这个鬼地方来蹲点唦?”
王落桃严肃地回答道:“我们干部下乡蹲点,是为了反修防修,防止干部腐化变质唦。人唦,腐化变质是嘿快的。我的家乡出了个农民起义的领袖,名叫杨幺。杨幺自号大圣天王,在汉寿县建立了楚政权。可是,刚站稳脚跟,杨幺他们就背叛了起义初期提出的‘等贵贱,均贫富’的宗旨,他们腐化得嘿快,衣食住行,无不穷奢极侈,连睡床也要金玉镶嵌。后来,朝廷派岳飞来征讨杨幺。岳飞根据杨幺脱离人民、不得人心的特点,采取困抚结合的办法,杨幺手下的兵卒和百姓纷纷投奔岳飞,旬月之间,杨幺被擒。你看看,腐化是不是嘿容易丧失民心,嘿容易导致灭亡呢?”
王落桃继续说:“钟相、杨幺在汉寿县起义的时候,有一个名叫丁癞子的人,也在桃花源一带拉起了起义队伍。丁癞子派人四处传帖,打出了‘均贫富,等贵贱’的口号,一时拥有了好几千名追随者。丁癞子自称大圣地王。他称王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册封妃子,封了一个皇后,八个妃子。丁癞子不仅脱离群众,贪图享乐,还滥施淫威,焚烧庙宇,滥杀僧道,给桃花源一带造成了极大破坏。后来,鼎州官府派兵镇压时,百姓纷纷投奔官府,桃花源人砍了丁癞子的首级向官府请功。”
王落桃总结道:“杨幺也好,丁癞子也好,他们‘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蜕化变质,脱离了群众。我们共产党人要同群众打成一片,决不能步杨幺、丁癞子的后尘。”

王落桃的确和桃花源人打成了一片。他在丁兵家里喝擂茶,同时不忘询问王娇:“你们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想必这喝擂茶,也有擂茶歌吧?”
王娇就让她的女儿丁梨花给王落桃唱《擂茶歌》:

擂茶,擂茶,
生姜加芝麻,
有点苦来有点辣,
桃花源的日子你慢慢呷。

罗肤请王书记到她家里吃蒿子粑粑,王落桃从罗肤那里学会了《蒿子粑粑歌》:

蒿子粑粑圆又圆,
说它苦来它又甜。
富人吃它尝新鲜,
穷人靠它度荒年。

有一天清晨,王落桃很早就起床了,他游走田埂上,忽然听到远处的晨雾里,传来依稀的歌声。他凝神谛听了许久,听不真切。他向那歌声缓缓走去,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丁忍在一边犁田,一边唱歌。王落桃就让丁忍教他犁田,同时把那首《犁田歌》教给他听。不到一个时辰,王落桃就能驾着犁辕,熟练地唱起了《犁田歌》:

走哟嗬,走哟嗬,
老伙计,你只管迈步向前,
管它是公田,私田还是井田。
牛鞭打你你莫怨,
你我的命运紧相连。
若是公田你走慢点,
太阳总会落西边;
若是私田你走快点,
早些犁完早得闲。
犁铧吃泥你吃草,
我嚼草根抽旱烟。
我俩都是作田的命,
作田的日子万年都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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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21 10:2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6)
王落桃来到向媒婆家里,听向媒婆讲桃花源擂茶的来历。
向媒婆向王落桃介绍说——

我们这个地方有五溪,雄溪,满溪,酉溪,武溪,辰溪,这五溪都汇入沅江。古代把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叫五溪蛮人。东汉光武帝时,五溪大帅相单程造反,想在这里另立一个武陵国。朝廷派武威将军刘尚来征讨,结果刘尚全军覆没。
后来,朝廷又派伏波将军马援带着中郞将孙永等将领来征讨。春天的时候,马援的部队来到了常德石城山,与五溪蛮兵打了一仗,斩获蛮兵两千多人,其余蛮兵逃入竹林。
马援领兵追击,一追就追到了桃花源。当时,马援那些北方士兵水土不服,染上了瘟疫,马援自己也患了重病。马援就派中郎将孙永四处寻访郞中。
一天,孙永来到一个竹林茂密、桃树甚多的山村里,打听到村里有一个姓向的媒婆能治瘟疫。他便派人四处寻找向媒婆。终于,他们在一条田埂上截住了正急急忙忙赶路的向媒婆。
向媒婆说:“我有急事,你们莫拦我。”
孙永说:“我们的士兵生命垂危,等着你救命,难道还有比这更急的事?”
向媒婆说:“那是你们的急事。我是媒婆,做媒是我的急事。如今这里的蛮人同官兵打仗,蛮人中的男人差不多死光了,守寡的、待嫁的女人堆成山,我的生意不好做了。今天,我好不容易揽到一桩生意,你们莫坏我的好事。”
孙永强行把向媒婆带到了马援将军面前。向媒婆一看,马援周围的人都拿着刀戟,知道自己一时走不脱了,便对马援说:“想让我给你们治瘟疫,这也不难,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马援说:“什么条件,快快讲来。”
向媒婆说:“我们桃花源人最讨厌听现话,最喜欢听鲜话,现在你必须先讲几句鲜话。”
马援捋着胡须,高声吟诵道:“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渡,兽不敢临。嗟哉,武溪多毒淫!”
向媒婆拍手道:“好鲜话!”
马援又说:“大丈夫立志,穷且益坚,老当益壮!”
向媒婆拍手称赞:“老当益壮。说得好。”
马援又吟诵道:“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默于儿女之手中邪?”
向媒婆高声称赞:“马革裹尸。好!就冲你这几句留传于世的鲜话,我愿意帮你。”
于是,向媒婆便向士兵们传授桃花源擂茶的制作方法:先錾出石钵,再去山上砍来山楂树,削出山楂树木棒,然后将大米,生姜,芝麻,茶叶放入石钵中,用山楂树木棒将钵内的东西擂成浆,最后将开水倒入石钵中,  用木棒将浆搅匀,这样,桃花源擂茶就制成了。
士兵们按照向媒婆传授的方法,制成了桃花源擂茶。马援和士兵们喝过好几碗擂茶之后,大家都打了一个上午的喷嚏,下午,所有人都康复了。
为了答谢向媒婆,马援大摆宴席,请向媒婆喝酒。酒酣耳热之后,向媒婆说:“马将军,你戎马一生,西平羌乱,北击乌桓,南征交趾,屡建奇功。可我听说,就因为几颗薏米,朝臣就说你的坏话,皇帝也对你心生怨恨,这是为什么呀?”
马援一声长叹道:“平定交趾以后,我命人拉了一车交趾出产的薏米班师回朝,准备在京师之地试种。京师的权贵以为薏米是珍稀之物,都想过来分一点。由于薏米不够分,有人没分到,便在皇帝面前说我从交趾拉回一车珍宝,私藏家中。皇帝听了很生气。我多次向皇帝解释,可皇帝就是不信我的话。”
向媒婆一声长叹:“我说马将军呀,你虽说被封新息候,食邑三千,可在我这个媒婆看来,你也不过就是个小媳妇,动辄得咎,处处受气。你看,经我牵线嫁出去的女子千千万万,可这些嫁出去的小媳妇,日子过得舒心的,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完,公婆,丈夫,小姑,叔子,个个都能给小媳妇气受,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小媳妇受压迫呀。如今,你马将军也是一个受压迫的小媳妇。”
马援脸色突变:“向媒婆,你喝多了。”
向媒婆把酒杯往桌上一顿,高喊道:“我哪里喝多了?我告诉你: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造成有理!你为什么不造皇帝的反?”
马援吓得手中的酒杯跌落到了地上,他浑身哆嗦着说:“使不得使不得。君是君的命,臣是臣的命,这是上天注定的。”
向媒婆继续说:“你呀,就是怕鬼,就是信邪,以为皇帝是不能反的。其实啊,改朝换代的事,几千年了,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我们桃花源西边就有个夜郞国;我劝你向夜郎国学习,就以我们桃花源作国都,建一个武陵国。后宫选妃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天之内,给你选够三千佳丽。我没有别的奢望,只要求武陵国的史官在修史的时候,能够介绍一下桃花源的擂茶。你想想,要不是我向媒婆向你们传授桃花源擂茶的制作方法,你马援哪里还有开国的军队呢?”
马援勃然大怒:“你这个媒婆,越说越不像话了!来人,把她推出去砍了!”
向媒婆大惊,问:“为什么杀我?我说的不对吗?”
马援说:“我让你死个明白:你这个媒婆呀,你只知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但是,你不知道‘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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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21 10:27: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7)
王落桃对桃花源里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
他看见丁红和刘痒痒在水车上车水,便忍不住想上水车试一把。刘痒痒和丁红扶着王落桃爬上了龙骨水车,他便学着桃花源人的样子吱吱呀呀地踩起了水车。
缓缓旋转的木头踏锤,已经被一代又一代桃花源人的赤脚踩得油光发亮。王落桃一不留神,脚下就踏空了,他赶紧抓住扶手架,整个身子像猴子一样吊了起来。
刘痒痒和丁红急忙伸手拉住他说:“王书记,你要不要先下去休息一下?”
王落桃说:“我就不信我学不会踏水车!”他把脚放下来,重新开始踏水车。有好几次,他踏空了,旋转上来的砸到他的脚上,把他的脚砸得鲜血直流。
丁红说:“王书记,刘痒痒刚学踏水车的时候,脚背都打烂了,他学了三天才学会踏水车。你不要急,慢慢来。”
刘痒痒说:“王书记,踏水车就跟平常走路一样,你不用看脚,只管踏步走着就是了。”
王落桃听信了刘痒痒的话,不再低头看脚,而是像走路那样,抬头望着远方,很快,他就像桃花源人一样娴熟地踏起水车来了。
看着王落桃学得这么快,刘痒痒很高兴,他高兴地唱起来:

天上没有玉皇,
海里没有龙王,
王书记就是玉皇,
王书记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王书记踏着龙骨水车来了!

王落桃忍不住笑了,他说:“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你们两个唱车水歌给我听吧。”
于是,刘痒痒唱起了《车水歌》:

一上龙车哼一声,
众位仁兄你细听:
每人都用四两力,
四个四两是一斤。

丁红接着唱道:
天上星星朗朗稀,
地上河水分高低,
十个指头有长短,
莫笑穷人穿破衣。

刘痒痒接着唱道:
我上水车把脚挪,
仁兄说我好快活。
唱歌不为当饭吃,
只为田里活水多。

刚来桃花源的时候,王落桃坚决要求住在桃花源最穷的五保户丁根家里。入住的第二天中午,他决定亲自动手做饭。他问丁根:“你家的米桶在哪里?”
丁根把他领到米桶边,他揭开米桶盖子,发现米桶里没有米,只有干红薯丝。
丁根给他解释说:“现在正值春荒时节,哪里会有米?我们桃花源人都是蒸红薯丝当饭吃。”
当王落桃准备把红薯丝放进锅里时,他又对丁根家的锅产生了疑惑,问:“丁老倌,你家的锅怎么是红色的?”
丁根解释说:“王书记,这铁锅长期不用油炒菜,生锈了,就变成了红色。”
王落桃问:“桃花源里的铁锅都是红色的吗?”
丁根说:“以前,我们用桃花山上的油茶果榨油。后来,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时候,修了几座土高炉。土高炉费柴,只好把油茶树砍了,扔到土高炉里去当柴烧。油茶树被砍光了,桃花源人也就没有茶油吃了。炒菜时不放油,日子久了,锅就变成红色了。如今,家家户户都用这种红锅炒菜,炒出来的菜叫作红锅菜。”
王落桃问:“照你这么说,桃花源人炒菜是永远不放油的啰?”
丁根说:“到了摘棉花的季节,可以把棉籽剔出来榨油,到那时,桃花源人就可以吃上棉籽油了。”
王落桃问:“棉籽油不用上交给国家?”
丁根说:“棉籽油黑漆漆的,跟酱油差不多,用它炒出来的菜也是黑色的,吃到嘴里舌头发涩,喉咙发紧,好像被箍住了一样不舒服。这种棉籽油城里人是吃不习惯的,国家不征收这种油。”
王落桃就用这种红锅炒青菜。炒出来的青菜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铁锈气味。他和丁根坐在板凳上,用这盘青菜就着红薯丝,狼吞虎咽地吃起午饭来。
好多桃花源人围了过来,他们一边看王落桃吃饭,一边叹惋:“唉,想不到王书记这么大的官,竟然跟我们桃花源人一样,也用红锅菜下红薯丝!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过这样的事!”
第二中午,当王落桃准备再次炒红锅菜的时候,他发现丁根家的盐罐里埋着一块肥肉。
丁根给他解释说:“这块肥肉叫皇帝油,是丁兵特意送来的。”
王落桃用筷子挟起这块三寸见方的肥肉,反复端详了很久。
桃花源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告诉他:“我们桃花源人家在过年的时候,会从过年的腊肉上割下这么一块皇帝油,把它淹在盐罐里,以后到了炒菜的时候,等到把铁锅烧辣以后,就用这块皇帝油把辣锅擦一遍,这样铁锅就不容易生锈。”
王落桃问:“这块皇帝油要用多久呢?要用一年吗?”
桃花源人回答:“这块皇帝油平时腌在盐巴里,不会腐败,起码可以用到五月份。六月以后,天气太热,皇帝油发臭了,就不能用了。”
丁根把铁锅烧得通红,桃花源人围在灶边,看王落桃如何使用皇帝油。
王落桃高高地挽起衣袖,用三根手指捏住那块肥肉,勇敢地将它在烧红的铁锅上擦过去。锅面顿时冒起一股白烟,被肥肉擦过的锅面刹时变成了青色。王落桃大受鼓舞,他用这块肥肉把红锅擦了个遍,嗞嗞的煎油声热闹地响了起来,整个灶房里都弥漫着肉香气。
桃花源人啧啧地咂嘴,惋惜地提醒他:“王书记,像你这样用皇帝油,太浪费了,用不了几次,这块肥肉就会被锅吃光的。我们桃花源人用皇帝油时,只用肥肉在锅底飞快地蹭两下就行了,这样节约着用,一块皇帝油可以用半年。”
王落桃把用皇帝油炒出的一盘青菜端到桌子上,又盛了满满一碗蒸红薯丝,桃花源人以为王落桃要开始吃午饭了,大家正准备离去。这时,他们忽然看见王落桃放下了筷子,独自一人走到禾场上去了。他站在禾场边上,神情庄严地眺望着西北天际。
桃花源人不知道王落桃要干什么,大家都呆呆地望着他。忽然,他们看见王落桃好像公鸡准备打鸣似的伸长了脖子,接着,桃花源人听到了从王落桃胸腔里发出的两句悠长的声音。
刘痒痒悄悄告诉桃花源人:“你们听懂了吗?王书记刚才吟诗了,他吟的两句诗是: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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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21 10:28: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8)
王落桃吟完了诗,独自在禾场边沉思了许久,然后,他回到桌边,同丁根一起吃午饭。
吃完饭后,丁根拿出旱烟请王落桃抽烟。王落桃学丁根的样子,也卷了一支喇叭烟。当他准备划火柴点燃喇叭烟时,丁根的举动吸引了他的目光。
丁根的烟管上系着一个小布包。丁根打开这个小布包,从里面取出几样稀奇物件,他熟练地用这几样稀奇物件打火,点燃了自己嘴上衔着的旱烟。
王落桃大为惊讶,他收起火柴,让丁根教他打火点烟。
丁根让王落桃用左手捏住一颗白色的鹅卵石,并告诉他:“这是火石。”然后又从那个小布包里取出几根干枯的枞树针叶,并告诉他:“这是火草。”他让王落桃用左手的大拇指将火草摁在火石上。然后,丁根又取出一枚小石片说:“这是火镰。火镰最好用钢片。实在没有钢片,用石片也能将就。”
他让王落桃用右手捏住火镰往火石上刮擦。王落桃刮擦了两下,火星从火石上蹦了出来,落到了火草上,火草燃出了红色的火烬。王落桃赶紧将烟头附在火草上猛吸了几口,烟头被点燃了。
王落桃感到很兴奋,他惬意地吸着喇叭烟,脸上满是陶醉的神情。吸完了一支喇叭烟,他又卷起一支喇叭烟。这一回,他不用丁根教他,自己很快就用火镰打火,把烟点燃了。
他得意地吸着烟,问丁根:“桃花源人都是这样用火镰打火点烟的吗?”
丁根点了点头,说:“桃花源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打火的。”
王落桃问:“平时烧火做饭也是这样打火的?”
丁根说:“点烟只要暗火就行了;烧火做饭时,那就要把火草放到火引子上去,再用吹火筒吹火草,让火草点燃火引子。火引子燃起来之后,再把火引子夹到灶膛的柴禾上去,把柴禾点燃。”
王落桃问:“火引子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丁根说:“都是一些容易点燃的草叶,像干枯的南瓜叶,冬瓜叶,丝瓜叶。”
王落桃叹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果然是真理啊。”
然后,他沉思了片刻,又问:“夏秋季节,火草、火引子随处可以找到,到了冬春季节,火草、火引子怕是不易寻找吧?”
丁根说:“到了春天,火草、火引子不好找,桃花源人有时要到公社林场的禁山里去偷火草、火引子,同禁山的护林员打架是常有的事。每次去禁山偷枯草枯叶,桃花源人都要丁忍或是姜央带路,这两个人力气大,护林员不敢同他们对打。”
王落桃掏出自己口袋里的火柴,望着它沉吟了片刻,然后问丁根:“桃花源人觉得用火柴嘿贵,嘿不划算,是吗?”
丁根说:“火柴太贵。桃花源大队代销店里的洪江火柴,要两分钱一盒。我们桃花源的男劳力在生产队出一天工,挣10分工,到年张结算时,10分工只合6分钱,也就是3盒火柴。何况,这6分钱常常还是赊帐,到不了社员手里。桃花源的男人烟瘾大,有时晚上政治学习,学到半夜三更,一个晚上要抽十几袋旱烟,你算一算,要是用火柴点烟,一个晚上的政治学习,差不多就要用掉半盒火柴。”
王落桃望着手里的火柴,半天没有出声。
丁根又说:“比如说丁红,这个人抽烟抽得厉害。他原来嫌火镰麻烦,用火柴点烟。高德英常常同他打架。有一回,高德英把丁红抱起来,连人带烟一起扔进了桃花潭里。丁红在桃花潭里挣扎,高德英在岸上骂他:‘你到龙王庙里去抽个够吧。在桃花源里,你没有用火柴点烟的命。老娘一天挣的工分,被你两天就抽完啦!’从此以后,丁红也乖乖地用起了火镰。”

从此以后,王落桃也不再用火柴点烟,而是用火镰打火点烟。
王落桃的这一举动,在武陵县产生了广泛的示范效应。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武陵县大大小小的各级干部也都不再用火柴点烟,都用火镰打火。干部们都纷纷涌入王落桃的家乡——水寨生产队,去寻找可以用作火石的白色鹅卵石;然后,他们又涌入桃花源生产队,来寻找可以用作火镰的小石片。
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召开的大大小小的会议,也与以前截然不同了。开会之前,开会之后,干部们都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袋,从中取出火镰,然后蹲在地上,打火点烟。一时间,会场上,星星之火,闪闪发光。
干部们一边打着火镰,一边得意地高声炫耀说:“你们看,我这火石可不是一般的火石,它来自于王书记的故乡——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大队水寨生产队。我这火镰也不是一般的火镰,它来自于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
以前,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到桃花源大队或是武陵公社开会时,他们都会有几分自卑,几分羞涩,打火镰点烟时,都会躲到僻静处,生怕别人指着他们的脊背议论道:“看,这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打火镰点烟,穷得连两分钱的洪江火柴都买不起。”
自从王落桃打上火镰以后,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腰板一下子挺直了,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他们就会故意大声地咳嗽,十分张扬地蹲下身子,把火石放在地上,动作夸张地用火镰去刮火石,引得周围的许多人围观。于是,桃花源人就满脸自豪地向周围的人大声宣告:
“县委书记王落桃也像我这样打火镰点烟。”

王落桃还干了一件事,给桃花源留下了永久的印象,那就帮桃花源修了一个水泥晒谷坪。
修建一个水泥晒谷坪,曾是桃花源人多年以来的一个梦想。在桃花源大队的十多个生产队之中,桃花源生产队最穷。那些富裕的生产队,早就修起了水泥晒谷坪,即使是经济条件差一点的生产队,也修起了三合土晒谷坪。桃花源生产队连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到了每年的双抢季节,生产队长丁牛就会带领男劳力去牛栏里担牛粪,把牛粪糊在晒谷坪上。等牛粪干了,一个临时晒谷坪也就修好了。
夏季多雨,有时候,用牛粪糊好的晒谷坪还没用上两天,一场暴雨下来,晒谷坪被冲刷得稀里哗啦,牛粪满地。
等天晴了,丁牛重新带领男劳力用牛粪糊晒谷坪。男人们一边糊牛粪,一边叹惋:
“唉,什么时候,等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也能用上水泥晒谷坪,那就算到了共产主义了。”
“莫讲天话。我们桃花源生产队能用上水泥晒谷坪?到了那一天,连野狗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关键是要有人。桃花源里没出过人物。桃花源里只出了一个丁兵。丁兵夹着两粒卵子去当兵,又夹着两粒卵子回到桃花源。他在部队,连个班长都没当上。”
“丁兵当个大队民兵连长有卵用。除了抓人打人,卵用也没有,连个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
每年双抢过后,在生产队开总结会的时候,丁兵总是信誓旦旦地说:“等到明年,我们生产队有钱了,我们一定修一个高标准的水泥晒谷坪。”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桃花源人依旧在用牛屎糊晒场,水泥晒谷坪依然只是一个梦想。
到了交公粮的时候,别的生产队都是用板车把公粮拉到武陵公社粮站去。桃花源生产队买不起板车,只能用独轮车。社员们汗流浃背地推着独轮车,沿着弯弯的山路,把公粮运到粮站。
粮站的验粮员手持铁揣子,在麻袋上扎上好几个口子,嘴里同时骂骂咧咧:“根本不用验,只要闻一闻,就知道你们是桃花源生产队的:一股牛屎味!”
验粮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你们的公粮湿气重,里面还夹杂着牛屎颗粒,需要再晒一天以后再验。”
于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只好把麻袋里的粮食倒在公社粮站的水泥晒谷坪上,重新翻晒一天。社员们把心中的火气,再次发泄到丁兵和丁牛身上:
“狗日的丁兵,在朝鲜战场打了几年仗,连个班长也没混上!”
“狗日的丁牛,你这名字没取好,让我们这一辈子用牛屎糊晒谷坪!”
“这股牛屎味,让我们桃花源生产队失了格。”
别的生产队社员顺利地交完了公粮,他们从桃花源人面前走过时,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下辈子投胎,千万别投到桃花源生产队。有女莫嫁桃花源生产队。”
第二天,公社粮站里又挤满了交公粮的人,验粮员忙着给别的生产队验粮,把桃花源生产队晾在一边。丁忍急得满头大汗,他找到验粮员评理:“我们昨天就来了,稻谷已经晒了一天,为什么不先给我们生产队验?”
验粮员抽了抽鼻子,颇不耐烦地推开丁忍:“走开走开,一股牛屎味!”
丁忍抓起一把稻谷,将它塞进验粮员的嘴里,噎得验粮员直翻白眼。
“有没有牛屎味?”丁忍揪住验粮员的胸口大声喝问。
验粮员哇哇地吐出口中的粮食,说:“没……没有……牛屎味。”
丁忍问:“现在是不是马上给桃花源生产队验粮?”
看见丁忍的拳头捏得咕咕响,验粮员说:“先给你们验,先给你们验,你别发火嘛。”
回到桃花源以后,社员们都夸丁忍:“丁兵没卵用,还是丁忍的拳头管用。丁忍给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摆了一回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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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21 10:28: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9)



桃花源人清楚地记得,王落桃是如何像变戏法似的帮他们修好水泥晒谷坪的。
那一天早晨,王落桃和刘秘书在丁兵的带领下,走过桃花源的晒谷坪。由于前一天下了雨,晒谷坪地滑,王落桃走在晒谷坪上,脚下一滑,他打了个趔趄。丁兵把他扶住了,说:“我们生产队太穷,不要说水泥晒谷坪,连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你看,一到雨天,晒谷坪就成了烂泥坪。”
王落桃没有做声,他从口袋里取出笔和纸,匆匆写了一张条子,交给刘秘书。
刘秘书接过条子,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地朝桃花洞走去。桃花洞外停着王落桃的吉普车。刘秘书坐上吉普车走了。
下午,有许多陌生人来到了桃花源的晒谷坪上。
夜里,桃花源人睡在床上,只听到晒谷坪那个方向传来许多声音:许多人的声音,许多车的声音,许多机器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桃花源人惊喜地发现:一个崭新的水泥晒谷坪已经修成了。
桃花源以为是在做梦,他们互相掐对方,嘴里喊着:“疼吗?疼吗?”
他们在水泥晒谷坪上蹦,跳,打滚。丁君甚至趴在水泥地上,试图用门牙去啃水泥地面。
“这是真的吗?”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水泥铺成的吗?”
在水泥晒谷坪修成后的几天里,桃花源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王书记就像变戏法的人一样,他只写了一张条子,再往条子上吹一口气,水泥晒谷坪就出现在了桃花源的牛粪晒谷坪上。”
让桃花源人惊讶得喘不过气来的是,王落桃又变出了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戏法:他写了一张条子,就让桃花源人在春荒时节吃上了白米饭!
丁红最先发现武陵县粮食局的大卡车停在了桃花洞口。
接着,生产队长丁牛就挨家挨户地通知桃花源人:“快去桃花洞口分大米,每人五十斤大米!”
桃花源人挑着箩筐去桃花洞口分大米。
直到大米装进了箩筐里,桃花源人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抓起一把大米,放进嘴里,然后闭上眼睛,好像怕咬到砂子似的,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咀嚼起来,同时喃喃自语:“真的是大米吗?不会像上次丁忍日弄刘痒痒那样,用白色的小石子冒充大米来日弄我们吧?”
大米被他们嚼碎了,米浆从嘴角溢了出来,没有一个人被白色的小石子磕到牙齿。桃花源人相信了:这是真的大米,是可以煮成白米饭的大米。
分到大米的当天中午,桃花源人家家户户都煮白米饭吃,白米饭的香气弥漫在桃花源的上空。所有的桃花源人都吃上了一顿纯粹的百分之百的没有掺杂任何杂粮的白米饭。桃花源人感觉像是生活在梦中,他们四处串门,议论纷纷:
“每人五十斤大米!我家六口人,共分了三百斤大米!”
“几千年来,都是我们向国家交公粮。今天国家分大米给我们,这是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的事!”
“以前,国家也发救济粮,返销粮,一户也不过发几十斤稻谷;今天发的是大米,而且还给我们送到家门口!几千年没有过这样的事!”
“以前发救济粮,返销粮,黑五类是没有份的;这一回人人有份!”
“春荒时节能吃上白米饭,桃花源的先人们做梦都不敢想!”
在一阵叹惋之后,桃花源人开始了总结。
丁君说:“关键是要有人。几千年了,桃花源人吃过几顿白米饭?”
丁红说:“枫树湾生产队出了个人物,在公社当副书记。结果,枫树湾生产队每年分到的返销粮、救济粮都比别的生产队多。”
丁君说:“关键是要有人。前年,我们桃花源生产队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了。交完公粮后,大队丁支书跑到桃花源来作报告,他一口气讲了三个钟头,要我们再交爱国粮。我们交完爱国粮之后,丁支书又跑到我们桃花源来作报告,他一口气讲了四个钟头,要我们再交忠字粮。我们交完忠字粮后,丁支书又跑到我们桃花源作报告,一口气讲了五个钟头,说国家是我们农民的衣食父母,农民多交一粒粮,国家就多一份安全,叫我们再交奉献粮。结果,还没到春荒,家家户户就断了粮,家家户户只能靠红薯丝度日。去年,桃花源里遭了旱灾和虫灾,粮食大减产。那时,我就想:明年春荒只能靠吃草度日了。谁能想到,今天桃花源人竟然吃上了白米饭!为什么?因为桃花源里来了个王书记!”
丁君的总结得到了桃花源人的一致认同,大家纷纷夸赞王落桃:“王书记批了个条子,就让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王书记比孙
悟空还厉害!”
“你们看王书记,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是不是有点像观音菩萨?几千年了,桃花源里还没有来过菩萨,这一回来了个真神!”
“要是王书记这尊菩萨永远留在桃花源里就好了,那我们桃花源人就可以世世代代吃上白米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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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 09:54: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白米饭


桃花源人所说的白米饭,是指不掺任何杂粮或瓜菜的纯粹的百分之百的大米饭。白米饭代表了桃花源人对生活的憧憬和向往。桃花源里有一句俗语,用来表达某种不可能发生的事,那就是:
“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
在夏季,桃花源人吃南瓜饭,冬瓜饭,豆角饭等瓜菜饭。吃这种瓜菜饭不但可以节省大米,而且还不需另外做菜,因而节省了食油,可以避免吃红锅菜。当孩子们抱怨饭中的豆角没有放油时,母亲就会用筷子敲打他的头,同时理直气壮地训斥他:“这是豆角饭!哪里有往饭里放油的道理?”
在秋季,桃花源人吃红薯饭;在冬季和来年春季,桃花源人吃红薯丝饭。桃花源人一年中与红薯为伴的日子漫长而难熬,有歌谣为证:

蒸红薯,
煮红薯,
上顿下顿皆红薯。
吃罢红薯吐酸水,
红薯把人吃糊涂。
红薯丝,
红薯干,
红薯片片红薯汤,
离了红薯没法办。

无论是瓜菜饭,还是红薯饭,红薯丝饭,桃花源人一律称之为杂粮饭。杂粮饭的做法是:等锅里的米饭开锅以后,用竹箕把米饭淘起来,再把预先准备好的瓜、菜、红薯片或红薯丝放入锅底,然后把竹箕里的米饭倒入锅中,将锅底的杂粮盖住。
由于米饭总是很少,而杂粮总是很多,因此,要用这点菲薄的米饭把锅底那小山一样的杂粮盖住,难免会捉襟见肘。这就需要家中的女主人用锅铲在饭堆上反复修整,直到把锅底的杂粮遮盖得天衣无缝之后,才将锅盖盖上,将这一锅杂粮饭蒸熟。
吃这种杂粮饭,从理论上说有两种吃法。第一种吃法叫做“享受在前,吃苦在后”,即先吃盖在杂粮上面的那一层米饭,再吃剩下的杂粮。这种吃法为大多数桃花源人所不齿。据说只有丁君家里才采用这种吃法。开饭时,丁君永远都是第一个盛饭的人。他用锅铲把饭堆上那层薄薄的白米饭剃进自己的碗里,然后,他端着这碗白米饭躲到禾场边的竹林里去吃。
桃花源里大多数人家采用的是第二种吃法,即“人人平等”的吃法。在开饭之前,女主人会用锅铲将白米饭和杂粮搅拌均匀。当然,拌匀之后,那些夹杂在杂粮中间的零星的白米饭已经不能被称为白米饭了,它们已经被染成了与杂粮一样的颜色了。
有时候,家中出现了特殊情况,例如,有人生病了,或是家中来了贵客,女主人就会开饭之前,先从饭堆上剃下一碗白米饭给病人或是贵客享用。
老实说,要从那白色的饭堆剃下小半碗白米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女主人不仅要有理发师一样的高超技艺,还要有操刀伤锦的胆略,更需要有一副铁石心肠:在一群饥饿的孩子们绿荧荧的目光注视之下,要把原本属于全家人共享的白米饭剃下来供某个特殊人员独享,没有一点点残忍之心是下不了手的。
有一回,生产队长丁牛的岳母过八十岁的生日,丁牛让满婶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来吃顿白米饭。当着家中一大群儿孙们的面,满婶从饭堆上剃了小半碗白米饭,递到母亲手里。
母亲接过这碗白米饭,然后环顾她周围的那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以及他们那虎视眈眈的眼睛,她干瘪的嘴唇抖索了好半天,最后,她颤巍巍地把手中的这碗白米饭放到桌子上,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够了,她擦干眼泪,站起来,端着这碗白米饭,异常敏捷地走到灶台边,把这碗白米饭重新倒进锅里。她拿起锅铲,飞快地将白米饭与锅底的杂粮拌匀。她动作快得惊人,满婶想阻拦她也来不及。
母亲一边搅拌一边说:“我已经是黄土埋到眉毛的人了,还吃什么白米饭?我要吃了这碗白米饭,我到了坟里也不得安生。”
有一回,高德英的小幺儿丁三毛感冒了,一连三天都没有胃口。有一天中午,在开饭之前,高德英趁着丁一毛、丁二毛不在灶屋,她偷偷剃了小半碗白米饭给丁三毛,让他端着白米饭躲到屋后的竹林里去吃。
丁三毛刚走,丁一毛就进了灶屋。他揭开锅盖,立刻发现饭堆上有剃过的痕迹。他一把抓住高德英,悲愤地质问:“谁吃了白米饭?”
高德英见瞒不过去,只好说:“你弟弟生病了……”
丁一毛扭头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哭喊:“妈妈偏心,她让三毛一个人吃白米饭!我不活了!”
丁一毛跑到桃花潭边,卟嗵一声就跳进了潭中。路过的丁忍跳入潭中,把丁一毛捞了上来。丁一毛坐在岸上吐了几口水,站了起来,丁忍以为他要回家了,没想到丁一毛卟嗵一声又跳入了潭中,丁忍只得再次下潭把他捞上来。闻讯赶来的高德英抱着湿淋淋的丁一毛大哭道:“一毛呀,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呀?你弟弟生病了,你就可怜可怜他吧。“
丁一毛说:“他生病了就可怜,我跳潭了就不可怜?他感冒了可以吃白米饭,我也要感冒一回,我也要吃一回白米饭。”
高德英说:“家里现在没有米了,等以后有米了也让你吃一回白米饭。”
丁一毛高昂着头说:“我可以不吃白米饭。但你要让三毛把刚吃下去的白米饭吐出来。”
高德英说:“白米饭都到三毛的肠子里了,怎么吐得出来呢?”
丁一毛从母亲手里挣扎着,说:“那我还要跳潭,一直跳到我感冒为止;我感冒了,也就可以像三毛一样吃白米饭了。”
高德英只得允诺:“一毛,只要你不再往潭里跳,我现在就去借米,我们全家人今天吃一顿白米饭。”
丁一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不行不行。”
高德英问:“一毛,你到底还要怎样?”
丁一毛说:“三毛已经吃过一回白米饭了,你再让他吃白米饭,他就吃过两回白米饭了。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三毛不准吃。”
高德英说:“好好好,都依你。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三毛不许吃。”
丁一毛说:“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不许三毛吃,也不许三毛看。不许他待在旁边。他必须躲到屋后的竹林里去。”
高德英只得连连答应:“好好好,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我就把三毛赶到屋后的竹林里去。”
丁一毛这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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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 09:55: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2)
罗肤曾经多次向桃花源人控诉她的丈夫丁忍,说他心狠手辣,不肯让她的母亲吃一顿白米饭。罗肤控诉说——


我嫁到桃花源里这么多年了,这是我娘头一回到桃花源来看我。
我问娘:“娘,这一回,你怎么想起来要到桃花源来看你这个女儿啦?”
我娘说:“不是我不想你,只是想到你的日子过得不宽裕,我到你家来,怕给你增添负担。”
其实,还有一条理由我娘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她怕丁忍不欢迎她来。
但我娘实在想她嫁到桃花源的这个女儿,这一回她没忍住,她决定到桃花源来看我。她提前一天就跟人借了一身能出远门的衣服,头天下午还把头发用稻草灰反复洗了好几遍。
第二天黑清早,我娘就从阖家山公社出发了。山路上白雾缭绕,远处的山,远处的田,看不清楚,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娘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听见扑通扑通的水响。她仔细一看,原来是路边的田坎下,有一个满头白发的牛工师傅在犁田。我娘就一边走,一边跟这个牛工师傅打招呼:“哎呀,你这个老倌呀,真是个勤快人,这么大清早就出来犁田了。”
白发老倌看了我娘一眼,说:“没办法呢,作田的人,一天不做活路,就没得吃呢。”
我娘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该享儿女的福了。”
白发老倌说:“儿女们自身难保呢,还得靠自己呢。”说到这里,他又看了我娘一眼,问:“这位老婆婆,这么一大清早出门,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我娘说:“我要去桃花源呢。”
白发老倌说:“哟呵,桃花源,还有好远的路哟。你去桃花源走亲戚吗?”
我娘说:“我去看我女儿呢。我女儿托人捎信来,喊我去桃花源吃白米饭呢。”
白发老倌说:“你真有福气呢,有一个孝顺的女儿。你女婿怎么样?他对你好吗?”
我娘说:“我女婿好呢,他托人捎信来,喊我到桃花源去吃白米饭呢。”
说完这句话,我娘很自豪,她等着白发老倌跟她一起夸她那桃花源里的女婿。她准备在白发老倌夸过她的女婿之后,她再向白发老倌好好夸夸她的女婿。
可是,她等啊等啊,等了老半天,也没有听见白发老倌说话。我娘扭头一看,发现白发老倌一动不动站住了,他前面那头牛也一动不动地站住了,白发老倌和牛都一声不响地盯住田坎上的那条山路。我娘转过头一看,啊哟,一只老虎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山路上,一双眼睛瞪着她,满嘴都是血!
我娘大叫一声,她想跑,可两腿像树桩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老虎不停地磕头,嘴里不停地说道:“老虫啊,我桃花源的女婿托人捎信来,请我去吃白米饭呢。你要吃我,我这把老骨头送给你吃就是了。只是,你现在吃了我,让我驳了我女婿的面子呢。我跟你打个商量好不好:你让我先到桃花源,领了我女婿的情,吃了我女婿的白米饭,我打转身时路过这里,再让你把我吃了。好不好呀,我的老虫?我几十岁的人,从来没有讲过假话呢,从来讲话算数呢。唉,我活了一辈子,还没有吃过一顿白米饭呢,好不容易捱到今天,托女婿的福,他喊我去吃白米饭,你就发发慈悲,让我吃顿白米饭再死,我也心甘情愿啊……”
我娘一边说,一边磕头,一边哭,她不知道说了多久,哭了多久,后来,她猛一抬头,发现老虎不见了。她朝田坎下望去,看见那个白发老倌和那头牛呆呆地望着她。
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十分不满地对白发老倌说:“你这个老倌也真是,明明老虫早就走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嘴巴都讲干了,喉咙里直冒火。”
被吓呆了的白发老倌似乎刚刚回过神来,他说:“谁说老虫早就走了?它还刚走呢,就在前面的山坳里呢。”
接着,他又叹道:“唉,今天要不是你,我和牛都没命了。搭帮你刚才那一番话讲得好,把老虫打动了。老虫眼睛瞪得溜溜圆,一直在听你说呢。”
我娘说:“搭帮我什么?应该感谢我女婿,要不是他请我去桃花源吃白米饭,我能讲出刚才这番话?”

我娘辞别了白发老倌和他的牛,又继续上路了。走了一阵,她感到口渴得难受。哪里有水喝呢?她四面一望,看不到沟渠,小溪。她走下山坡,来到一丘旱田。她低下头,在旱田里仔细寻找着牛脚印。有的牛脚印太浅,里面没有水。有的牛脚印里倒是有水,只是水不多。她找啊找,想找一个渗满了深水的牛脚印,结果一直没找到。
后来,她转念一想:“我怎么这样贪呢?这是一丘旱田,哪里会有能让我喝个饱的牛脚印呢?牛脚印里的水浅,喝一个牛脚印不解渴,我可以多喝几个嘛。”
于是,她趴在田里,开始喝牛脚印里的水。
第一个牛脚印里的水,只让她湿润了嘴唇;
第二个牛脚印里水,只让她湿润了舌头;
第三个牛脚印里的水,只让她湿润了喉咙……
她总共喝了八个牛脚印,才勉强解了渴。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自言自语道:“这找牛脚印里的水,就跟女人找丈夫一样,不能要求太高。要求太高,你就活该渴着。”
我娘继续上路了。她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走到了竹湾大队。过了竹湾大队,我娘又崭劲走。她拐过一个弯,就看见一个堂客挑着一担红薯在吃力地爬坡。
我娘就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唉,我要不是老了,我就帮你担一程。”
那个堂客就同我娘搭话了,她问:“这位老人家,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我娘说:“我要到桃花源去呢。我女儿嫁到桃花源,她托人捎信来,叫我去桃花源吃白米饭呢。”
那位堂客说:“你老人家命好,有个孝顺的女儿。你的女婿呢,你的女婿还好吧?”
我娘说:“好呢。我女婿对我女儿对我都好呢。我女婿托人捎信来,喊我到桃花源去吃白米饭呢。”
那个堂客就这样挑着红薯,一路走一路同我娘说话。我娘问她:“你挑着红薯,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那个堂客说:“我娘生病了,托人捎信给我,想向我借三块钱治病。我跟我男人商量,我男人不答应,还发脾气。我这是偷了家里的红薯到集市上去卖,换了钱后给我娘送去。”
我娘说:“你真是个孝顺的女儿;不过,你也不要怪你男人,他有他的难处。愿观音菩萨保佑你娘的病快快好起来。”
来到一个岔路口,那个堂客要和我娘分道了。她放下担子,从箩筐里拿出两只红薯,塞到我娘手里说:“老人家,桃花源还远着呢。你带上两只红薯路上吃吧。”
我娘推辞说:“我平白无故怎么能要你的红薯呢?这是给你娘治病的红薯呀。”
那个堂客说:“老人家,你还是收下吧。你的年纪同我娘差不多,你现在身体好,还能吃下红薯。我娘现在躺在床上,就算我把两只红薯送到她的嘴边,她怕是也没力气嚼了。”
看见那个堂客眼泪汪汪,我娘只好收下她的两只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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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 09:56: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3)
我娘又独自上路了,一路走一路想着那位躺在床上的老人,不停地叹气:“唉,真是可怜的人!”眼泪从眼角流出来。
她擦干眼泪,继续往前走,一走就走到了黄金塔大队。这时候,我娘身后来了个推独轮车的后生子,后生子跟我娘打招呼:“老人家,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我娘说:“我要去桃花源呢。我女婿托人带信给我,喊我去桃花源吃白米饭呢。”
后生子说:“桃花源还远着呢,你今天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呢。”
我娘说:“过了白天有黑夜,过了黑夜有白天,总会走到的。”
后生子说:“老人家,你坐上我的车吧,反正我这是空车,又是顺路。”
我娘刚开始推辞,后来拗不过那后生子,只好坐上他的车。那后生子力气大,把独轮车推得飞快,一路跑还一路同我娘扯白话。我娘一路感叹:“唉,只可惜我的几个女儿都嫁人了。要是早遇上你多好啊,我一定要招你做我的女婿。多好的后生!”
这个后生子推着我娘跑过了郭家湾大队,又跑过了新屋湾大队,最后他把我娘驮到湖堤大队。到了湖堤大队以后,后生子请我娘下车说:“老人家,我不能再驮你了,这里已经到了沅水边上了。你从这里上渡船,过了沅水,就到麦家河大队,从麦家河大队到桃花源就不远了。”
同那个后生子分手的时候,我娘把那两只红薯往他手里塞,后生子坚决不收。我娘说:“后生子,你是观音菩萨派来驮我的好人呢。”
后生子笑着说:“我有一把力气,顺路驮你老人家一程,这也算好人?你女婿才是好人呢,他请你到桃花源吃白米饭呢。”
我娘上了渡船,她看见那个后生子推着独轮车按原路往回走。看来,他并不是顺路,他是专程驮着我娘到沅水边的。望着哗哗流淌的沅水,我娘的眼泪又涌出来。
渡船过了沅水,我娘从渡船上下来,爬上河堤,就到麦家河大队。我娘又开始赶路了。她要走过万头山生产队,芦家湖生产队,膏田生产队,才能到桃花源生产队。
也真是巧了,我娘刚走到麦家河生产队,就遇到一个开拖拉机的师傅,这位师傅把车停在我娘身边,问我娘:“老人家,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娘说:“我要去桃花源生产队,我女婿托人带信给我,他喊我到桃花源去吃白米饭呢。”
师傅说:“你上车吧,我载你一程,反正也是顺路。”
我娘就坐上了拖拉机,拖拉机把我娘载到了桃花源大队部旁边的那条土路上。
我娘原计划走两天一夜的路,结果只用了大半天就到了。
我娘从拖拉机上下来,开始往桃花源生产队走。走到一个荷塘边,她有了尿意,便在荷塘边找了个僻静处解小手。可是,等她蹲下来的时候,她又改变了主意,她想:“反正马上就要到女婿家了,何必屙野尿呢?何不把这泡尿夹到女婿家的尿桶里去呢?”
她提起裤子,系上裤带,一转眼,看见一棵茄子树下躺在一泡牛屎。她凑近一看,牛屎很新鲜,像刚屙下不久的。我娘就从荷塘边摘下一张大荷叶,把这泡牛屎包好,双手托着,一直走进了我家的禾场。
我娘憋着一泡尿、手里托着一包牛屎走进我家禾场的时候,丁忍背着锄头正准备出门,他看见我娘,便放下锄头,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娘,你来了?”
我娘急急忙忙往我家茅厕跑,没顾得上搭理他。

我娘好多年不来我家,这回她来了,我该如何招待她呢?
第一顿饭,我请我娘吃红薯片打汤。当然,红薯汤我是当着丁忍的面煮的。丁忍的脸上笑嘻嘻的,他对我娘恭恭敬敬的。他把红薯汤端到我娘手里,客客气气地说:“娘,你老人家大老远来了,我家里没有好东西招待你,来,先吃碗红薯汤吧。”
第二顿饭,我还是用红薯片汤招待我娘。丁忍看着我把红薯片汤煮好之后,就挑着水桶出了门,到桃花溪挑水去了。趁着丁忍不在,我飞快地往红薯汤里面打了两个鸡蛋。我手忙脚乱地把鸡蛋壳扔进了灶膛里,再用草灰把鸡蛋壳埋住。
丁忍挑水回来了。他把水倒进水缸里之后,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抽了抽鼻子,又狐疑地望了我一眼,然后,他坐在灶前,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草灰。很快,被烧焦的鸡蛋壳被他拨弄出来了,满屋里都是一股焦糊气味。
我心中暗自怪自己太蠢:为什么要把鸡蛋壳扔进灶膛里呢?
我很紧张;我娘也很紧张,她低头喝着红薯片汤,满脸胀得通红。
我偷偷瞄了丁忍一眼,我发现丁忍的神情很专注,他用火钳反复拨弄着灶膛里被烧焦的鸡蛋壳,他的脸上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他这是在干什么呢?难道他能让烧焦的蛋壳重新变成鸡蛋?
突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明白了,他这是在拼鸡蛋壳,把蛋壳复原,他想弄清楚我趁他不在的时候,我给我娘到底打了几只鸡蛋!
过了好久,我娘已经把红薯片汤都喝完了,丁忍才从灶边站了起来,他笑嘻嘻地冲我娘说:“娘,你好多年不来我家,这回来了,实在没有好东西招待你。你要是夏天来了,我会到田里去扎泥鳅、黄鳝给你吃呢。”
说完,他又转过身来,用责怪的口气冲我说:“你看看你,娘大老远来了,你怎么老让娘喝红薯汤呢?至少,你也该住汤里打两个鸡蛋嘛。”
听了这话,我无比感动,我恨不得抱住,狠狠地亲他几口,把他的舌头吞到我肚子里去。
我娘也很激动,她满怀感激地望着她这个女婿,她觉得他真是个好女婿。
人一激动,就容易出错。我以为丁忍真是个慷慨大度的人,第三顿饭,我决定让我娘吃一顿白米饭。我往锅里下了一升米。平常,我和丁忍吃饭只下半升米。
开饭了,丁忍揭开锅盖,脸色马上就不对了,他问我:“你下了多少米?”
我说:“我娘难得来一趟,我想让她吃一顿白米饭。”说着,我拿起锅铲,准备给我娘剃白米饭。
丁忍从我手时里夺走了锅铲,神色严厉地问我:“你下几升米?”
我说:“我想让我娘饱饱地吃一顿白米饭。我下了一升米……”
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丁忍好像心上被剜走了一块肉似的“啊”了一声,他把锅铲插进锅里,准备搅拌白米饭和锅底的红薯。
我猛地抓住锅铲,高喊道:“丁忍,我娘要吃白米饭!”
丁忍一把就把我推开了三步远,他用锅铲在锅里拚命搅拌着,脸色狰狞地喊道:“白米饭!白米饭!桃花源里哪有三个人吃一升米的白米饭?!………”
眼看着白米饭变成了红薯饭,我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我娘没吃上白米饭,她也没吃这顿红薯饭,她马上就动身回家了。我一路哭着送她出门。
我送她送到田埂上,她责怪我说:“你哭什么哭?你男人一没打你,二没骂你,只怪你不该下一升米。三个人吃饭,你下一升米!你以为我是皇母娘娘呀。”
我娘见我仍旧哭个不停,便一边给我揩眼泪,一边笑嘻嘻地说:“这回到你这里来,我高兴呢,我女婿对我好呢,他让我吃了两个鸡蛋呢,他还说要扎泥鳅给我吃呢。多好的男人!多会过日子的男人!你快回去同他好好过日子,不用送我了,我有菩萨保佑,一路上尽遇上好人。”
我目送我娘走出好远,我还一直哭:我苦命的娘啊,我到底还是没有让她吃上白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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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 09:57: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4)
罗肤的控诉在桃花源人中并没有产生共鸣。
满婶说:“一个鸡蛋六分钱,两个鸡蛋一角二。两个鸡蛋可以买一斤盐呢!”
王娇说:“你娘凭什么一顿吃两个鸡蛋?她是贵妃娘娘?我嫁给丁兵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顿吃过两个鸡蛋!”
丁君说:“三个人吃饭,下一升米,罗肤好大的气派!”
丁红说:“丁忍这狗日的真能忍。在灶膛里拼出两个蛋壳,他竟没发火!”
李兰花说:“白米饭岂是人人都能吃得上的?在桃花源里,谁能吃得白米饭?”
于是,桃花源人的话题逐渐转到了丁兵身上,接着又从丁兵转到了丁兵的儿子细佬身上。桃花源人一致认为,只有丁兵和细佬才能吃得上白米饭。
丁兵担任桃花源大队民兵连长,那些想外出搞副业的社员,都需要在他这里开证明。为了能顺利开到证明,他们不得不请丁兵吃饭。当然,他们不会请丁兵吃杂粮饭,只能是白米饭,而且,除了白米饭,还有酒有肉。还是一些黒五类分子,也时常偷偷请丁兵吃饭,希望在开批斗大会的时候,丁兵能把他们捆得松一些。
丁兵十分疼爱他的儿子细佬,每次有人请他吃饭时,他总是把细佬也带上。
对于丁兵父子经常能够吃上白米饭,桃花源人既服气又不服气。
刘痒痒说:“丁兵是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最大的官,他当然应该吃白米饭。”
丁君说:“他儿子细佬又没当官,凭什么也经常吃白米饭?”
丁红说:“细佬吃白米饭有什么卵用?他不照样是个傻卵?”
丁红的话得到桃花源人的热烈响应,吃不上白米饭的桃花源人都十分愿意相信细佬是个傻卵,大家一致认为细佬的脑子有毛病,细佬这个人神经不正常。出工的时候,桃花源人热衷于传诵细佬的各种怪诞荒唐的故事,而这些稀奇好笑的故事几乎都是出自于丁红之口。
那么,丁红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丁红说:“全都是丁忍告诉我的;丁忍说他亲眼看见的。”
或者,丁红说:“我讲的这些全都是丁忍告诉我的;丁忍亲耳从细佬那里听来的。”
只要丁兵或者王娇不在场,桃花源人看到细佬,总是热衷于想方设法戏弄他。

看见牯牛把脚搭在沙牛的屁股上,丁忍就问细佬:“细佬,牯牛同沙牛在干什么?”
细佬摇了摇头。
丁忍笑了,说:“细佬真是个傻卵,连牯牛同沙牛搭脚都不知道。”
看见公鸡搭在母鸡身上,丁忍问细佬:“细佬,公鸡同母鸡在干什么?”
细佬说:“在搭脚。”
丁忍笑了,说:“细佬真是个傻卵,连公鸡同母鸡踩水都不知道。”
看见跛脚杨老倌的脚猪把身子扑在母猪身上,丁忍问细佬:“细佬,脚猪同母猪在干什么?”
细佬说:“在踩水。”
丁忍笑了,说:“细佬真是个傻卵。连脚猪同母猪搭脚都不知道。”

有一次,丁忍十分神秘地对细佬说:“细佬,你竖起耳朵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细佬认真地问:“什么秘密?”
丁忍问:“你竖起耳朵没有?”
细佬就用双手把自己的两只耳朵竖起来,凝神谛听。
丁忍故意压低声音说道:“每天晚上,趁你睡着的时候,你爹同你妈总是偷偷地吃好东西。”
细佬一脸惊讶:“什么好东西?”
丁忍说:“你猜一猜。”
细佬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是不是电影里的女特务吃的那种牛肉罐头?”
丁忍说:“那种好东西呀,比电影里的女特务吃的牛肉罐头还要好吃。”
细佬说:“我不信。”
丁忍说:“今天晚上,上床以后,你假装睡得死死的。到了半夜时分,你竖起耳朵听,就会听到你爹你娘在床上吃好东西的声音。”
第二天,细佬气冲冲地跑来责怪丁忍:“你骗人,我爹我娘夜里在床上的时候,没有吃好东西。”
丁忍问:“他们没吃好东西?你没有听到他们发出声音?”
细佬说:“有声音。”
丁忍问:“什么声音?”
细佬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好像牛脚踩在烂泥里的声音。”
丁忍问:“你没去看看你爹同你娘在干什么?”
细佬说:“我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摸到他们床边去看过了。”
丁忍问:“你爹你娘在干什么?”
细佬说:“他们在搭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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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 09:58: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5)

下面这则传闻也是出自丁忍之口,然后,又通过丁红之口传到桃花源人的耳朵里,以至于连武陵县委书记王落桃都知道了:
有一次,细佬在政治夜校听丁兵念文件,他听到丁兵念到“林彪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这句话,细佬把这句话记在心里。第二天,细佬跑去问丁忍:“林彪家里是不是穷得连红薯也吃不起?”
丁忍一愣,想了片刻之后,他说:“林彪天天吃白米饭,他还要叛国,他罪该万死!”
细佬问:“林彪是不是跟你一样,也只有一条灯芯绒裤子?”
丁忍疑惑地点了点头
细佬说:“林彪自己有没有外衣?”
丁忍想了想,说:“大概有吧。”
细佬说:“他自己有外衣,为什么要披着马克思的外衣?他那件马克思的外衣,是从马克思那里借来的,还是偷来的?”
丁忍说:“大概是借来的吧。”
细佬说:“林彪借马克思的外衣,为什么迟迟不还给马克思?”
丁忍说:“他耍赖,不打算还了,所以我们要开会批判他呀。”
这个故事传到桃花源人耳朵里,桃花源人议论纷纷:
“细佬真是个白米饭胀坏了的傻卵!林彪的外衣淋了雨,临时借马克思的外衣披了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林彪家里穷?他天天吃白米饭吃红烧肉,连牛肉罐头都吃腻了!”
“林彪披马克思的外衣,丁兵披的又是谁的外衣?”
“丁兵不但披别人的外衣,就连他的内裤,都是从别人堂客那里抢来的。”

桃花源人从细佬又连带着骂起丁兵来。
因为丁兵曾经提出过一个与白米饭有关的口号。
在大跃进时期,为了号召桃花源人把自家的铁锅投入高炉大炼钢铁,丁兵在群众大会慷慨激昂地喊道:“只要我们跑步进入了共产党主义,不仅家家户户都会‘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连野狗也有白米饭吃啦!”
本来,桃花源里有一句“天话”,叫做“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用来形容世上不可能发生的事。这句“天话”被丁兵改造成“连野狗都有白米饭吃啦”以后,一时间成为那个大跃进年代的时髦用语,在武陵县的各个公社广为传诵,引发武陵山下广大社员们的无穷想象:
连野狗都有白米饭吃了,那么家狗呢?家狗有没有白米饭吃呢?
连家狗都有白米饭吃了,那么家狗的主人呢?家狗的主人有没有白米饭吃呢?
家狗的主人既然吃上了白米饭,那么,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还会遥远吗?……

在丁兵创造的这句著名口号的鼓舞下,桃花源人砸锅献铁,疯狂砍伐油茶树,满怀希望地投入到大炼钢铁的洪流中去。
不过,桃花源人跟着丁兵一路狂奔,最终不但没有跑进“连野狗也有白米饭吃啦”的共产主义天堂,反而跑进了一个连野狗也难觅踪迹的荒原。于是,饥饿的桃花源人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了丁兵身上:
“狗日的丁兵,害得我们把锅砸了,把几百年的油茶树也砍了,他将来到了地下,也没脸见桃花源的先人!”
“丁兵一家不得好死!”
“丁兵将来生个女儿没屁眼,生个儿子是个傻卵!”
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经常要外出修水利、造梯田,在同别的大队、别的公社社员聊天时,他们总是气愤难平地骂丁兵,骂丁兵对不起祖宗,嘲笑细佬是个傻卵。
让桃花源人大感意外的是,他们的谩骂和嘲笑,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并没有产生共鸣。桃花源外面世界的那些社员们竟然为丁兵鸣不平,他们用一句桃花源人的俗话说:
“你们桃花源人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接着,他们向一脸惊愕的桃花源人解释说:“你们这些桃花源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摊上丁兵这样的民兵连长,是你们桃花源人前世修来的福。丁兵是个恶人吗?他冒着风险搞瞒产私分,你们不该感谢他吗?三年苦日子时期,你们桃花源里没有饿死过一个人,这不是托他的福吗?至于说到他的恶行,他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发明了一句口号罢了。”
桃花源人愤恨地骂道:“狗日的丁兵,就是喜欢诨,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桃花源外面世界的社员们忍不住笑了,他们纷纷劝慰说:
“在那个年代,哪个不喜欢诨,哪个不是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要说诨,火箭大队的社员更能诨。他们说,他们到公社开会时坐的船是用一颗花生壳做的。花生壳船比轮船快多了,碰上礁石,把礁石撞得粉碎。花生壳船屁事没有。”
“要说诨,赶英大队的社员更能诨。他们说,他们大队的油榨真出奇:放一百斤油茶果进去,结果榨出了一千斤茶油。”
“要说诨,超美大队的社员更能诨。他们说,他们大队种的高粱不得了。有一天刮风,一棵高粱被刮倒,把山坡砸出了一个大坑,还压垮了几栋房子。把这棵高粱的穗子掰下来一称,竟有五百多斤!”
“要说诨,宇宙大队的社员更能诨。他们说,他们在水田的中央插了一株禾苗。结果,禾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收割时,他们搬来梯子,爬到树上去摘稻谷。每颗稻谷有冬瓜那么大。煮饭时,需要用刀把稻谷切开。一颗稻谷可以供一家人吃三天!”
桃花源人听得哈哈笑。
桃花源外面世界的人又说:“跟别的公社的民兵连长相比,你们公社的丁兵,简直算得上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
桃花源外面世界的一个社员说:“我们大队有一个寡妇,她不肯把自家的铁锅拿出来炼钢,也不肯吃公共食堂,半夜里偷偷给她儿子煮红薯汤吃。我们大队的民兵连长把这个寡妇抓去办学习班。他押着她走到半路时,他折了一蓬刺,塞进寡妇的裤裆里。寡妇一路走,一路流血……”
桃花源外面世界的另一个社员说:“三年苦日子时期,我们大队有个五保户饿得没奈何,他在播种黄豆的时候,一边播种,一边偷吃,被民兵发现了。我们大队的民兵连长用缝衣针把这个五保户的嘴巴缝了起来。结果,不出一个时辰,这个五保户就死了。他怎么死的?不是因为嘴巴被缝住了,憋死的,而是中毒死的。为了防止社员播种时偷吃种子,民兵连长让人在黄豆种子里拌了剧毒农药。”……
听了桃花源外面世界的社员们的讲述,桃花源人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便是一阵叹惋。
当然,桃花源外面世界的人对丁兵也有批评,他们说:“从秦朝到今天,几千年了,作田的人何时吃过几顿白米饭?狗日的丁兵,他竟敢说‘连野狗也有把米饭吃啦’,他是在讲天话嘛。狗为什么要吃白米饭?狗生来就是吃屎的嘛。再过一万年,野狗也不可能吃上白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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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0 10:38: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桃花  
王落桃到桃花源生产队来蹲点的前一天中午,有一个后生子挑着一担箩筐,走进了桃花洞。桃花源人看见他的箩筐里装着几十斤稻谷,两块腊肉,一只鸡,十个鸡蛋。
桃花源人知道,这是男方到女方家举行落定仪式的礼物;男方一旦挑着这担礼物到女方家落定了,这就表明这桩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了。
桃花源人瞪大眼睛,看见这个后生子担着礼物,径直走进了夜郞婆家里。大家纷纷跟向媒婆打听:“这个来落定的后生子是谁?”
向媒婆说:“他是杏花湾的彭春牛。”
桃花源人大吃一惊;但他们心有不甘,继续问:“哪个杏花湾?”
向媒婆说:“就是桃花源大队的杏花湾生产队。”
桃花源人仍不甘心,继续问:“是杏花湾生产队谁家的崽?”
向媒婆说:“是那个彭瞎子的崽。”
桃花源人仍不甘心,继续问:“是那个独眼龙彭瞎子吗?”
向媒婆说:“就是那个彭瞎子的崽。”
桃花源人仰头长叹,无限失望。
桃花源人当然知道桃花源大队有个杏花湾生产队,当然知道杏花湾生产队有个彭瞎子。
彭瞎子是个老鳃夫。他原本不瞎,有一次修水利搞爆破时,作为爆破员的他,被炸瞎了一只眼睛。他平时喜欢喝酒,喝了酒就喜欢吹牛皮,说大话。
用桃花源人的话来说,就是喜欢讲天话;用水寨话来说,就是喜欢诨,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他向社员们诨:“要说爆破技术,全公社我算第一;要说长得客气,全公社要算我的崽彭春牛长得最客气!”
得知桃花要嫁的是彭瞎子家,丁君气得脸色铁青,他把锄头狠狠地挖进土里,仰天长叹:“唉,长得乖有卵用!还不是嫁给一个吃红薯的人家?!”
满婶说:“一块腊肉,当一蔸白菜卖了。”
丁红说:“一头牯牛,当一只猪崽卖了。”
刘痒痒说:“一只鹭鹭,让一只癞蛤蟆叨走了。”
高德英说:“到底还是没有跳出桃花源。”
王娇说:“彭春牛今天到桃花家里来落定,我看到天上的太阳都是黑色的。”
只有李兰花一个人说:“我看那个彭春牛长得蛮客气呢,他是公社文宣队的台柱子呢,他和桃花,倒也还般配。桃花同彭春牛在一起蛮快活呢,他们两个经常在田埂上唱山歌呢,彭春牛的山歌唱得好呢。”
桃花源人义愤填膺,他们几乎要挥起锄头来挖李兰花:
“唱山歌有卵用,能当白米饭吃吗?”
“你这个右派分子的堂客就是欠改造!”
“当年,常德汉剧团的领导应该把你也划成右派。你这个人一向喜欢胡说八道,开黄腔!”
李兰花只好不做声了。她发现,桃花源人差不多要把她生吞了!
接着,桃花源人又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向媒婆身上:
“这个向媒婆,从来就不是个好人!她在保靖县当过土匪。”
“她做了一辈子媒婆,从来就没有配成过一桩好姻缘。高德英个子那么高,她却给高德英配上丁红这只猴子。罗肤长得那么水嫩,她却把罗肤配给丁忍这个癞子。”
“她把桃花配给彭春牛,这样缺德的事她都做得出!难怪她生不出崽来!”
罗肤很着急。她急急忙忙跑到桃花家里,十分愤怒地质问桃花:“向媒婆不是给你介绍过公社粮站刘主任的崽吗?你不是到刘主任家里去探家了吗?你对刘主任的崽不满意?为什么偏偏要嫁彭春牛?”
的确,在桃花拒绝了向阳公社的武装部副部长陈山歌以后,向媒婆又给桃花介绍过武陵公社粮站刘主任的儿子刘粮。
桃花和夜郎婆、向媒婆一起到刘主任家里去探家的那一天,桃花源里社员们议论纷纷。
高德英说:“能嫁到武陵公社也蛮好,总算跳出了桃花源。”
丁君说:“嫁到公社粮站主任家里,那不等于嫁到了饭甑里?这辈子都有白米饭吃了!”
丁红说:“这下好了,托桃花的福,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以后交公粮的时候,再也不受粮站的欺服了!”
桃花到刘主任家里去探家过后,桃花源人迟迟不见刘主任的儿子到桃花家里来落定。
现在,面对着罗肤的一连串质问,桃花便向罗肤讲起了她上回到刘主任家里探家的情形。桃花说——

刘主任家的后院很大,后院里有一个比我们生产队的晒谷坪还要大得多的晒谷坪。我们生产队的晒谷坪是用牛屎糊的,刘主任家的晒谷坪是水泥铺成的。刘主任家的晒谷坪上空罩着一张大铁丝网,铁丝网上的网眼跟麻雀差不多大小。
刘主任的儿子叫刘粮,刘粮带我参观他家的晒谷坪。他指着铁丝网对我说:“你看看,这张大网是我设计的,公社铁木社根据我的设计,制成了这张大网。”
我问刘粮:“晒谷坪上空罩一张网干什么?不会遮挡住了太阳吗?”
正在这时,有一只麻雀想飞进晒谷坪来吃稻谷,结果被卡在网眼里了,进退不得。
刘粮指着那只挣扎的麻雀对我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罩这张铁丝网了吧?”
我说:“你是为了捕麻雀?现在,麻雀卡在网眼里了,你为什么不去把它取下来?”
刘粮说:“不急不急。等她挣扎得精疲力竭了,我再去取。”
他满脸得意地望着麻雀在网眼里挣扎,一边对我说:“你不知道,我最开心的事,就是看麻雀在网眼里挣扎,进退不得。”
我也只好跟着他一起看麻雀。
不断有麻雀飞到铁丝网上来,身子小的麻雀钻过网眼,飞到晒谷坪上吃稻谷;身子大的麻雀根本钻不进网眼,只能干着急;身子与网眼差不多大小的麻雀,就会被卡在网眼里,进退不得。
刘粮看得津津有味,他一会儿拍手喊道:“桃花,你快看!又有一只麻雀被卡住了!”一会儿又遗憾地跺脚:“唉,那只麻雀飞走了,她只在铁丝网外面望了几眼,就飞走了,她竟然不打算钻进网眼来吃稻谷!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麻雀!”
我看见这个晒谷坪上不仅晒着稻谷,还有黄豆、花生、芝麻,只要是桃花源里生产的,只要是能吃的,晒谷坪上全都有。我忍不住问刘粮:“国家要我们交稻谷、黄豆、花生、芝麻,这些东西怎么全部跑到你家的晒谷坪上来了?”
刘粮鼓起眼睛瞪着我说:“国家是谁?我爹是粮站主任,我爹就是国家,我就是国家的儿子。”
看着我一脸惊讶的样子,刘粮说:“桃花,我家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垮了!天天有媒婆上门给我介绍乡里妹子,介绍的都是乖妹子。这些长得乖的乡里妹子,她们个个都看上了我,都愿意嫁给我。我当然知道,她们不是看上了我这个人,她们是看上了国家,看上了国家的粮食,看上了国家的白米饭。我爹就是国家,我就是国家的儿子。嫁给了我,就等于嫁给了白米饭;如果我不娶她们,她们就只能在乡下啃红薯。”
刘粮叹了口气,继续说:“唉,其实,我很同情、可怜这些长得乖的乡里妹子。你说,她们怎样才能吃上白米饭?去当兵?部队不招女兵;考大学?大学不招生。只能去当小学老师、广播员、电影放映员,可这些位子都被公社干部的亲戚占去了。最后,她们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嫁人,嫁给吃白米饭的公家人。可是,公家人一般都不愿意娶乡里妹子。只有我是一个例外。我愿意娶乡里妹子,我愿意娶长得乖的乡里妹子。可是,我只能娶一个乡里妹子,我不能把长得乖的乡里妹子全部都娶回家,所以,我对长得乖的那些乡里妹子深表同情,却又无能为力。桃花,你很幸运,你遇上了我,在我见过的乡里妹子当中,你长得最乖,我愿意拯救你,让你一辈子吃上白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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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0 10:3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2)
这时候,有一大群麻雀飞到了铁丝网上,她们望着晒谷坪上的粮食,叽叽喳喳。
刘粮指着那群麻雀,对我说:“你们这些乡里妹子,就好像这些麻雀。第一种命好的麻雀,钻进了网眼里,吃上了国家的粮食;第二种麻雀朝晒谷坪望了几眼,又看了看铁丝网的网眼,知道自己钻不进网眼,自己吃不上国家的粮食,于是飞走了。最惨的是第三种麻雀,她们以为自己能钻过网眼,能吃上国家的粮食,于是她们往网眼钻,拼命钻,但钻不过网眼,卡住了,进不来出不去。”
果然,又有两只麻雀卡在网眼里了,她们扑腾着翅膀。可她们越挣扎,卡得越紧。
刘粮又说:“桃花,你是桃花源生产队的,我们粮站的人,对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都很熟悉。别的生产队交公粮,只要半天就交完了,你们生产队交公粮,最少要两天。你们生产队的那个罗肤,就是一只不幸的麻雀,她以为她能吃上国家的粮食,拼命往网眼里钻,结果被卡住了,最后,被那个丁癞子捡走了。那个丁癞子脾气暴躁,每回交公粮,他都要同我们粮站的人打架,可他命好,他捡到了一只卡在网眼里的麻雀。
桃花,你跟罗肤不同,你的命比她好。在我见过的所有乡里妹子中,你长得最乖。只要你往铁丝网里钻,你肯定能钻过网眼,吃上国家的粮食。如果你钻不过,被卡在网眼里,我就会出手相救,把你从网眼拯救出来,因为我是你的拯救者。你只有嫁给我,才能吃上白米饭,不然,你只能一辈子在桃花源里啃红薯。”

桃花最终没有选择刘粮。她不想成为一只挤进网眼里的麻雀。当然,她不肯选择刘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刘粮长得像电影里的特务。”
她小声对罗肤说:“刘粮的眼睛太小,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眼睛就不见了。”
罗肤一声长叹:“桃花呀,你就是看电影看多了,电影里的特务都是獐头鼠目。我不该带你看那么多电影,害得你到头来只嫁个吃红薯的彭春牛。”
桃花选择彭春牛,除了彭春牛长得浓眉大眼,还有一个原因桃花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就是彭春牛唱山歌唱得好。她怕她一说出这个原因,罗肤就会说:“山歌好比豆腐上的葱花,有也好,无也罢。”
或是:“天天吃红薯,唱出的山歌也有一股红薯味!”
或是:“你真是活在电影里,叫花子唱歌穷活快!”

彭春牛是武陵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队长,他会唱沅河戏、渔鼓、常德丝弦,当然也会唱山歌。两人初次见面,就对起了山歌。
彭春牛唱:
昔日久闻桃花艳,
                 未曾见过桃花面。
                 今朝溪边一相逢,
                 好似相识已百年。
桃花唱:
桃花本是寻常女,
                 日日劳作在水田,
                 顿顿都吃红薯饭,
                 皮肤黑得像锅沿。
彭春牛唱:
黄瓜没有西瓜甜,
                 蘑菇清蒸味也鲜,
                 只要桃花在身边,
                 顿顿咽糠也开颜。
桃花唱:
水稻扬花莫提前,
                 初次见面莫妄言。
                 空身走路脚步轻,
                 挑担始觉山路远。
春牛唱:
紫竹马鞭细细通,
二人有情在心中。
燕子含泥口要紧,
蚕儿有丝在肚中。
桃花唱:
结情结义要真心,
不要花草一时新。
要学山伯英台女,
生生死死不离分。
春牛唱:
花草好看有枯荣,
英台山伯事未成。
我俩胶漆粘一处,
百年偕老敬如宾。

从此以后,彭春牛经常跑到桃花源里来,在桃花水库大坝,在桃花溪边,两人对唱山歌。趁着四周无人的时候,春牛总想挨近桃花,想牵她的手,可桃花总是像兔子一样躲开了。即便是春牛到桃花家落定以后,桃花也不让春牛挨近她的身子。
春牛很着急,春牛一着急,就开始唱山歌:
桃花溪边柳树高,
真想把妹抱一抱。
水上的鸭子你知不知,
哥哥我等得好心焦。
桃花唱:
哥哥你不要急匆匆,
                糯米已放进你甄中。
                糍粑要捣千百回,
                冷水泡茶慢慢浓。
春牛唱:
鲜桃要吃五月时,
                立秋插秧已太迟。
                花开堪折只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桃花唱:
哥是竹笋妹是壳,
                埋在地里甜蜜多。
                一朝破土升百尺,
                竹笋就把笋壳脱。
春牛唱:
鱼儿想水鸟想林,
哥想妹妹最动心。
雨淋芝麻难开口,
纸糊灯笼心里明。
桃花唱:
不是楠木莫搭桥,
不是海水莫来潮,
不是真龙莫下水,
不是真心莫恋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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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0 10:4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3)
桃花的衣服少,冷天就穿一件黑棉衣,热天就穿一件蓝印花布小褂。彭春牛对桃花说:“武陵公社供销社新来了一批的确良布料,很多公社干部都扯这种布料作衣服呢。我也给你做一件的确良衬衫吧。”
桃花吓了一跳:“那种布料哪是我们做田的人穿的?”
春牛说:“一下子做成一件的确良衣服,当然会有困难。我打算分三步走:先买有机玻璃扣子。的确良衣服应该配有机玻璃扣子。这种扣子亮晶晶的,很好看,只不过,一粒扣子要五角钱。一件的确良衬衫要配五粒扣子,五粒扣子要两块五角钱。第二步,我挣够买的确良布料的钱;第三步,我挣够做的确良衣服的工钱……”
看见春牛信誓旦旦的样子,桃花心里又感动又疑惑:他上哪里去挣这么一大笔钱?
让桃花大感意外的是,没过几天,彭春牛就把五颗亮晶晶的有机玻璃扣子捧到了桃花面前。
彭春牛自豪地说:“一百斤红薯可以卖八角钱。我卖了三百斤红薯,先把这扣子买下再说,晚了就被公社干部买光了。”
桃花惊叫起来:“三百斤红薯!那是多少天的口粮啊!”
桃花心疼那三百斤红薯,她也心疼这五颗有机玻璃子,她把扣子藏在箱子的最底层。到了晚上,她偶尔会把它们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在昏黄的桐油灯下,有机玻璃扣子锃亮发光,显出一种高贵的气派,与桃花住的茅草房极不协调。
桃花小心地把这五粒扣子别在自己的蓝印花布小褂上,她顿时觉得自己穿了多年的蓝印花布小褂,在扣子的映衬下显得多么寒酸,这让桃花既高兴又自卑。
傍晚,在桃花潭边捣衣的时候,桃花就会想:“幸好我穿的是土布衣,缝的是对襟扣,要是衣服上缝的是有机玻璃扣子,它们那么金贵,哪里经得起捣衣棒捶打呢?将来,等彭春牛给我做成了那种的确良衬衣,我该如何洗衣服呢?只能把它泡在脸盆里,用手慢慢搓洗。哎呀,那得花多少时间呀!一个黄昏干不了别的事了,尽顾着洗的确良衣服了。”
桃花突然意识到,穿一件缝着有机玻璃扣子的衣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她不禁又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买手电筒的壮举。买一只手电筒不也要花两块五毛钱吗?桃花就觉得彭春牛同自己小时候一样,也干了一件可笑的事情。
想到他说的做一件的确良衬衣要分三步走,桃花觉得心里很温暖,她认为彭春牛太像自己了,彭春牛和自己就是一路人,陈山歌不是,刘粮也不是。
有一天夜里,桃花在睡梦中被一阵轻轻的呼唤声叫醒了,她翻身坐了起来,听见是彭春牛在叫她:“桃花,桃花……”
她穿衣下床,打开后门,来到屋后的檐下,看见彭春牛穿着厚厚的棉衣,露出白亮的牙齿望着她笑。
“桃花,你猜猜这里面是什么?”春牛拍着自己胀鼓鼓的腰围,得意地问道。
桃花看见他浑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就问:“你掉到河里了?”
春牛脱下棉衣,桃花看见他的腰间围着一条白毛巾,春牛从白毛巾里取出了两个饭钵,把它们递到桃花面前。
桃花又惊又喜:“白米饭?你从哪里弄来的?”
春牛说:“快吃吧!桃花,这一钵是五两米,两钵就是一斤米。你把这一斤白米饭全吃了吧。这种饭是用甑蒸出来的,比锅里煮出来的白米饭好吃多了。”
桃花还真有些饿了。她用手挖了一把白米饭塞进嘴里,猛嚼起来。春牛说得对,用甑蒸出来的白米饭又香又软,有点像糯米饭。
看见桃花吃了几口,春牛才说:“这白米饭是我从公社食堂偷出来的。”
桃花像突然嚼到了砂子似的,住了嘴,望着春牛。
春牛说:“今晚,武陵县里的干部到武陵公社来检查工作,我们文宣队给他们唱我们自己编的学大寨的新戏,县里来的干部听了很过瘾,公社的伍书记觉得我们文宣队给他长了脸,就让我们文宣队的队员同县里来的干部一起吃晚饭。哎呀,饭桌上全是白米饭!一钵又一钵,撂得好高,菜就更不用提了,鸡鸭鱼肉全都有。吃这种饭,油水足,吃了这顿饭,再吃一年红锅菜也顶得住。我当时一边吃,一边想:桃花肯定没有吃过这种钵子饭。我胃里要是长了个布袋就好了,我就可以给桃花装一钵饭回去了。吃完饭后,我看见公社的饮事员把剩下的白米饭全提走了。我跟着他走进厨房,假装寻找剔牙的竹签。我看见饮事员把那些白米饭全放进了碗柜里。我出了厨房,假装回家。我在山路上走了两个时辰,估计食堂里已经没人了,我才转身往回走。我偷偷溜进了食堂。哎呀,不好,食堂的门已经上锁了,我左右检查一遍,发现食堂的一扇窗户是活动的。我就爬上了窗户,从窗户里跳了下去。”
说到这来,春牛停住了,望着桃花。桃花也望着春牛。
春牛捂住嘴,轻声嘎嘎地笑了起来,他说:“我从窗户跳下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把我吓晕了。过了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原来我跌入了大水缸里,那响声跟打雷一样,吓得我在水缸里泡了好半天,一动也不敢动。还好,没有人过来,我从水缸里爬了出来,摸到碗柜边,就在我伸手准备去打开碗柜门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吓得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说到这里,春牛又停住了,望着桃花嘎嘎地笑。
笑够了,他才继续说:“原来是老鼠叫。我从来没听到过老鼠叫这么大的声音。我以为我踩在了一个人身上,原来是老鼠!好多老鼠!它们从我身上踩过去,原来它们跟我一样,也惦记着白米饭呢。我从碗柜里拿了两钵饭,用白毛巾把它们捆绑在腰间。你看,多巧,我那天演一个大寨人。大寨人头上扎头巾,我身上准备着演戏的毛巾,要是没有毛巾,我真不知如何把这两钵饭偷出来。
我从公社食堂出来,没走多远,我就遇到了打着手电巡逻的两个民兵。两个民兵拦住我说:‘彭春牛,你这个修梯田的大寨人,怎么浑身都是水呀?’我跟他们说:‘你们摸一摸,这可不是水,这是汗,大寨人修梯田可不像你们巡逻这样轻松,要出大力流大汗。如果一身干干净净的,那还叫大寨人吗?’两个民兵用枪托在我背后砸了一下,笑到:‘狗日的彭春牛,入戏还蛮深呢,难怪伍书记夸你会演得好呢。’桃花,你看,这两钵白米饭来之不易吧?我辞别了民兵,急匆匆往桃花源里赶,出了一身汗,把白米饭都浸咸了吧?”
桃花细细地品味着嘴里的白米饭,她的确从白米饭里品出了汗味和咸味。她喜欢这种味道,她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美的白米饭,比起以前同罗肤在部队食堂吃的白米饭,好吃多了。
这种带着汗味和咸味的白米饭,也比陈山歌和刘粮那里的白米饭,更令她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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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0 10:41: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4)
桃花同彭春牛在一起的时候,她有时会给春牛讲夜郎国的故事。桃花说:“听我娘说,在夜郎国,每户人家都有田,田里的稻谷收上来以后,交够了财主的租子以后,剩下的就是自家的。”
春牛问:“剩下的粮食能够吃饱吗?”
桃花说:“能够吃饱。”
春牛说:“还是夜郎国好。在桃花源里吃不饱。”
桃花说:“在夜郎国,人们自己酿米酒喝;喝了米酒之后,就四处唱山歌,一时要走一天一夜。”
春牛说:“四处唱山歌,不用找民兵连长开证明?”
桃花说:“不用。人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春牛说:“还是夜郎国好。在桃花源里,社员一年到头都只能呆在田里出工,连过春节外出走亲戚都不行,必须破‘四旧’,过‘革命化的春节’”。
有一次,春牛突发奇想,他激动地说:“桃花,我俩逃到夜郎国去吧。到了夜郎国,我们就可以天天吃上白米饭,天天在一起唱山歌了。”
春牛一激动,就想摸桃花的脸。
桃花一点也不激动,她把春牛的手推开了,说:“我娘说了,在夜郎国,没出嫁的女子不能让男人摸脸,摸了以后,脸上就会长黑毛。”
春牛说:“那我摸摸你的头发。”
桃花躲开了他的手,说:“头发也不能摸,摸了会变成白头发,就成了白毛女了。”
春牛说:“你成了白毛女,那我就是大春,我把你这个喜儿娶回家。”
桃花说:“在夜郎国,被男人摸过了头发的白毛女,是嫁不出去的,只能卖身为奴,或是沉潭。”
春牛说:“哎呀,夜郎国不好,夜郎国的女人受压迫。还是新社会好,还是桃花源好。桃花源的女人得解放。桃花源的女人不会被沉潭。”
桃花也觉得还是桃花源里好。
每天收工之后,她就能够和春牛在一起。遇上武陵公社召开万人斗争大会,社员们就不用到田里出工了,大家都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去公社开会。散会以后,桃花就会避开桃花源的社员,同春牛单独走在一起。两人专挑僻静的小路走。两人来到一条小河边,河边长着一排排杨柳,河面上漂浮着一群鸭子。
看着眼前的情景,桃花觉得很美好,心中涌起一种甜蜜的感觉。“真好。”她想。她掀起蓝印花布小褂的衣襟,给自己扇了扇风。刚才走了那么远的路,她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想唱山歌,她望了春牛一眼,发现春牛并没有和她对山歌的意愿,而是有些异样地望着她。
于是,她指着河面说:“春牛哥,你看那些鸭子。”
是的,鸭子们在戏水,但春牛的心思却不在鸭子身上。他的目光在搜寻鸭倌。河滩上没有鸭倌。河边停着一只小舢板,但小舢板上没人,四周也没人,只有嘎嘎叫的鸭子。
春牛的胆子大了起来。他装着无意地碰了一下桃花的手,桃花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脸去看鸭子。
春牛得到了鼓励,他轻轻拉起了桃花的手,桃花想挣脱,但没能挣脱掉。春牛觉得桃花的手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像煨熟的红薯,他忍不住把它端到自己的嘴边,轻轻地舔了舔。
桃花像被烫了似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嗔怪道:“你这是干什么?”
春牛说:“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我看了馋得很。”
这话桃花喜欢听。桃花的母亲经常说桃花的手像蒸熟的红薯,一点也没有富贵相。桃花的母亲说:“你看看人家丁梨花的手,手指又细又长,白得像葱根。”
桃花也曾暗自和丁梨花比较过,她觉得自己的手的确比不上丁梨花的手,她认为自己的手就是插秧的手,割禾的手,是作田人的手。她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双手,竟然会让彭春牛眼馋嘴馋。她又转脸去看鸭子,让彭春牛馋她的手。
春牛再次捡起桃花的手,把它端到嘴边,轻轻舔了起来。桃花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她仍然在看鸭子。鸭子在啄河里的螺蛳,春牛也在啄她的手,像鸭子啄螺蛳一样。
春牛啄了她的手指,又啄她的手背,啄了手背,又啄她的手心,啄得桃花痒痒的。她想笑,但她忍住了,她隐约觉得,这个时候似乎不应该笑。她轻轻咬着牙,看鸭子啄河里的螺蛳。她在想:“鸭子啄河里螺蛳,螺蛳会不会痒呢?”
反正她觉得痒。这种痒从她的手传到手臂,再从手臂传到了胸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桃花源的妇女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的画面,她想:“孩子们吃奶的时候,那些女人的奶头会不会也像她现在这么痒呢?”想到这里,她的脸红了起来。
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桃花的意料。她听到了春牛的呼吸越来越急了,他的嘴在向手臂上方移动,像蚂蟥吸血那样,正在往血多肉多的地方移动。
桃花有点慌张,她瞥了春牛一眼,她发现,春牛变得陌生了,跟平时的春牛完全不同。他的眼睛红红的,露出凶光,变成了狼。这只狼正在啃她的脖子,她想推开他,可推不动他。她只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就像河里的鸭子。
可是,她的脖子伸得再长,也避不开春牛的嘴,她惊慌地喊起来:“春牛,你怎么啦?快闪开!”
春牛没闪开,他的嘴转移到了她的胸部。他的嘴那么灵巧,竟然拱开了她衣服上那两颗对襟布纽扣,他的嘴马上就要像蛇一样,钻进她的胸口里去了。
桃花害怕了,她奋力将春牛一推,把春牛推倒在草地上,并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发青草胀了?”
在桃花源里,骂一个人“发青草胀了”,是一句很严重的话。
春天,桃花源的田野里到处都长满了绿油油的绿肥,牛如果贪吃了过多的绿肥,就会两眼发红,四处狂奔,这就叫作牛“发青草胀了”。
春牛躺在草地上,看见桃花气得满脸通红,正愤怒地扣上被他的嘴拱开的对襟布纽扣。
“桃花,你这是怎么啦?”春牛悻悻地问。
“你怎么变成跟狼一样狠毒了?”桃花说,她的眼角闪着泪花。
春牛有些慌了,他自责道:“桃花,都是我不好!我就是嘴馋,看见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我就想尝尝红薯。”
桃花说:“你敢说你只是想尝尝红薯?”
春牛不得不承认道:“刚开始,我只是想尝尝红薯。没想到,尝完了红薯,我又想吃藕了。”
“咦?”桃花长长的睫毛疑惑地向上挑了起来,她问:“我身上哪里有藕?”
春牛说:“你那两条手臂,不就像两条藕吗?看到你那两条藕,我心里就想:这两条藕一定很鲜,咬起来一定会嘎吧嘎吧响。”
桃花那洁白的糯米牙在春牛眼前闪了一下,她忍不住笑起来;但她的笑容倏地消失了,她咬着嘴唇,脸上恢复了那种严肃的神情。
春牛说:“哎呀,我这个人就是贪吃。尝了你的藕以后,我又想尝尝你褂子里藏着的那两只白馒头。”
桃花又转过脸去看河上的鸭子,她不生气了,她又体会到了那种颤微微的幸福。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竟然藏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她要把这些好吃的东西都给春牛留着,让他一辈子慢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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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0 10:42: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5)
王落桃到桃花源里来蹲点了。
桃花发现,在王落桃来桃花源之前,桃花源人对这位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似乎并没有什么好感。桃花源人在提到王落桃时,都叫他王麻子。王落桃到了桃花源之后,给桃花源生产队修好了水泥晒谷坪,又给每个社员发了五十斤大米。桃花源人对王落桃的态度突然改变了,人前人后,在提到王落桃时,桃花源人不再叫他王麻子,而是称他为“我们的王书记”。
桃花觉得这位王书记很神秘,他批的条子威力无穷,条子可以变出水泥晒谷坪,可以变出白米饭。他批一张条子,桃花洞口就停着武陵县氮肥厂、武陵县磷肥厂的卡车,卡车把各种化肥运到桃花源里来了。
当然,最让桃花欣喜的是,王落桃批了条子,武陵公社电影放映队就到桃花源生产队里来放电影了。
以前,武陵公社电影放映队从来不到桃花源生产队放电影,顶多只到桃花源大队部或是桃花源小学放电影。这回不同了,这一回,电影就在丁兵家的禾场上放。太阳还老高的时候,放映队就在丁兵家的禾场上拉起了银幕。
放映队的人还提前透露说:今晚连续放三部电影,三部电影都是唱歌的。王书记说了,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就应该多放唱歌的电影。
放映队的人还透露说:今晚要放的《卖花姑娘》是一部朝鲜电影,这部电影在整个武陵县还是第一次放,武陵县城的人都还没看过呢,要不是王书记在你们这里蹲点,你们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这部电影呢。
桃花很高兴,桃花就喜欢看唱歌的电影。桃花以前看得最多的电影都是打仗的,《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要隔很久才能看到一部唱歌的电影。桃花很感激王书记,王书记把唱歌的电影带到了桃花的家门口。
桃花满怀期待,下午在田里出工的时候,她激动得胸口怦怦直跳,盼望着夜色早些降临。
桃花源的社员们也都很激动,他们一边出工,一边叹惋。
丁牛说:“放映队到桃花源里来放电影,这种稀奇事,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过唦。”
丁君说:“关键是要有人唦。要不是王书记的面子,放映队哪里肯到桃花源来放电影唦?”
罗肤说:“我嘿早就提醒过你们唦,要好好学习水寨话唦。王书记对我们桃花源有这么大的恩情,我们不讲水寨话对得起王书记唦。”
桃花注意到,所有的桃花源人都突然说起水寨话来,他们说得那么自然,那么顺口,好像他们都是水寨人。
太阳还没有落山,桃花源的山路上,田埂上,陆陆续续走来了一些陌生人。这些人显然不是作田人,他们都穿的确良衬衫,脚穿皮鞋,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桃花一时搞不清这些公家人的身份。
眼尖的丁红忽然指着队伍中的一个人大喊道:“狗日的刘粮,你跑到我们桃花源里来干什么?每次交公粮,你都嫌我们桃花源里的稻谷有一股牛屎味,你跑来吃牛屎吗?”
桃花定睛一看,果然是刘粮。刘粮也看见了桃花,他并不感到难为情,反而笑嘻嘻地冲着桃花说道:“我们到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来看电影唦。”
刘痒痒说:“公社电影院不是有电影看吗?你快回去,我们这个地方一股牛屎气味,会把你熏倒。”
丁忍从田里挖起一把稀泥,猛地朝刘粮砸过去。稀泥在刘粮的脚边落下,刘粮猛地跳了起来,躲过了稀泥。他仍旧笑嘻嘻地说:“王书记第二故乡的亲人们,就是与众不同唦,看见贵客来了,先用稀泥给贵客铺路,再请贵客喝擂茶。”
在这些公家人中,桃花还认出了公社收购站的那个黑脸老倌。十年前,桃花为了凑钱买手电筒,经常到他那里卖野菊花。每一次,他都会乘机在桃花的脸捏一把。
桃花还认出了公社收购站那个脸色白得出奇的大屁股女人。桃花每次到她那里卖棕皮,她都会说:“我在你们桃花源搞过‘三同’,那可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桃花注意到,那个收购野菊花的黑脸老倌,和那个收购棕皮的大屁股女人,似乎一点也没变老。十年过去了,那个黑脸老倌依旧是那么黑,那个大屁股女人的屁股依旧是那么大。
这么多公家人涌到桃花源里来,只为一件事,那就是看电影,为了看一部他们以前从未看过的《卖花姑娘》。桃花忽然觉得这些公家人是那么亲切,原来他们跟她一样,也是那么爱看电影;他们跟她一样,为了看电影,不怕山高路远,不怕嘲笑和羞辱。
丁牛早早就宣布收工了,好让社员们回家看电影。桃花源里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每个桃花源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托我们王书记的福,我们桃花源人第一次在自己家门口看上了电影。”
桃花急匆匆地回到家,她特地烧了一锅热水,美美地洗了个澡。她用稻草灰洗头,用茶枯擦洗身子,然后,她换上干净的蓝印花布小褂,一身清香地向杏花湾生产队出发了。
今晚是个美好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她当然要与彭春牛一起度过。
桃花几乎一路小跑地来到了彭春牛家里。当彭春牛问她今晚放三部什么电影时,他发现桃花讲的是水寨话:“是三部嘿好看的片子,你猜猜看唦,我敢说你想破脑壳都猜不出来。”
春牛看见桃花背后的两根辫子晃来晃去,便说:“‘嘿好看’,到底有多好看唦?有没你背后的两根辫子好看唦?”
桃花问:“你说我的辫子嘿好看?”
春牛说:“你不但辫子嘿好看,你的脸也嘿好看。”
桃花问:“你说我的脸嘿好看?”
春牛说:“你不但脸嘿好看,你的腰也嘿好看。”
桃花说:“春牛,我发现你这个后生子长得嘿客气,汉寿话也讲得嘿好。”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今天,两个人突然发现,原来王落桃要推广的汉寿县水寨话其实嘿容易学,说起来也嘿好听。
当桃花和春牛赶回丁兵家的禾场时,桃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电影银幕挂在禾场边上,银幕正面对着禾场,背面对着水田。禾场上并未挤满,可那些从武陵公社来的公家人,都自觉地站到了银幕背面那片水田的田埂上。桃花以前看电影时,也曾经常站在银幕的背面看,但那是因为银幕正面挤满了人,没有她的位置了。
今晚,这些公家人在桃花源人面前,怎么突然矮了三分呢?
桃花和春牛坐在银幕的正面,等待电影开演,她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那些田埂上的公家人身上。她想:看电影就好比吃饭,在自家门口看电影,就好像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家饭桌边吃白米饭,到别人家的地盘上看电影,就好像蹲在别人的屋檐下啃红薯。
在禾场上看电影的人,除了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外,还有别的生产队、别的大队的社员。在别人面前,谈论起王落桃,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自豪地说:
“我们的王书记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一下落在了我们桃花源。”
“还是我们桃花源风水好,要不怎么能把这么大的官招来?”
“要是王书记永远在桃花源蹲点就好了,那我们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别的生产队、别的大队的社员们说:
“王麻子不像话,他把别的公社的救济粮全发到桃花源里了。别的公社、别的大队的社员会饿死,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会撑死。”
“王麻子把别的大队的化肥指标全抢到桃花源生产队来了。你们说,王麻子看上桃花源的什么东西了?他为什么会这么偏爱桃花源?”
“桃花源的女人骚气重,把王麻子这个骚鸡公吸引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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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0 10:43: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6)
电影开演了,第一部片子是《白毛女》。桃花和桃花源人一样,这部片子她已经看过许多遍了,可今天看起来,她觉得格外幸福。
同样感到幸福的还有桃花源人。以往,在别人的地盘上看电影,桃花源人不敢乱说乱动,今天不同了,今天,他们一边看,一边指手划脚,高声议论:
“喜儿多苦啊,盐都吃不上,年纪轻轻,头发就白了。”
“还是桃花源好。桃花源再穷,也不会没盐吃,也不会有白毛女。”
“狗日的黄世仁,竟敢霸占杨白劳的女儿!地主就是该死。”
“还是新社会好。新社会没有地主。在新社会,像我们的王书记这么大的官,也要下乡搞‘三同’。在旧社会,一个地主就可以逼死人!”
第二部片子是《刘三姐》。桃花源人一边看,一边高声议论,唯恐银幕背面的那些公家人听不见。
丁一臣说:“读书人就是蠢唦,怎么会是‘牛走后来我走前’?连我们桃花源里那个傻卵细佬,他都晓得是‘我走后来牛走前’”。
丁君说:“秀才们懂个卵。他们只会读‘人之初’,不会吟诗,他们跟我们的王书记相比,还差得远。我们的王书记是诗人,他还要跑到桃花源里来,向我们作田人请教呢。”
李兰花说:“我们的王书记要是把拍《刘三姐》的人找来,在桃花源拍一部桃花唱山歌的电影,我敢打包票:《姜桃花》一定会比《刘三姐》好看一百倍!”
听着桃花源人的议论,桃花心里甜丝丝的,她没想到有人会把她同刘三姐相比。她自己也觉得电影里的好多情景,与她同彭春牛在一起时的情景惊人地相似。刘三姐同阿牛哥对歌,她同春牛哥对歌。刘三姐同阿牛哥对歌的时候,河上有一群鸭子在戏水;她同春牛哥对歌时,河上也有一群子在戏水。
桃花甚至在想:刘三姐同阿牛哥在唱完“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之后,阿牛哥会干些什么呢?会不会也像春牛哥那样,轻轻捡起刘三姐的手,把它放到嘴边舔着,一边舔一边说:“刘三姐,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
这样想着,桃花就觉得自己特别幸福,她望了望坐在她身边的彭春牛。彭春牛也望了望她。她觉得自己就是刘三姐,彭春牛就是阿牛哥。
接下来放的电影是《卖花姑娘》。
放《卖花姑娘》的时候,桃花源人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人指手划脚地高声议论了,这是因为,桃花源人对这部电影不熟悉。还因为这部电影太感人了,桃花源人都看哭了,站在银幕背面的公家人也看哭了,到处都是擦眼泪的人。
桃花也看哭了。卖花姑娘一家真惨啊。母亲惨死在地主家。姐姐花妮被地主家的狗腿子关了起来,妹妹顺姬被地主婆害瞎了眼睛,哥哥哲勇被关进了监狱。最后,当参加了革命军的哲勇带领村民打倒了地主,兄妹团聚在一起时,禾场上的社员们和田埂上的公家人,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桃花忽然想了罗肤有关压迫者、被压迫者和拯救者的论述。她不得不暗自佩服罗肤,这是因为,《卖花姑娘》这部电影,和罗肤的论述,简直像榫头和榫槽一样严丝合缝。
《卖花姑娘》放完了,桃花源人议论道:
“我们桃花源里也来了革命军,革命家就是我们的王书记。”
“我们的王书记让世世代代受欺压的桃花源人扬眉吐气了。”
“我们的王书记把欺压我们的公家人赶到田埂上看电影去了!”
看完电影之后的第二天,桃花还在回想《刘三姐》里面的情景,还在回想李兰花说过的话。
李兰花曾说:“《姜桃花》一定会比《刘三姐》好看一百倍!”
桃花心中有一个疑问没解开,她特意跑到李兰花家里,向李兰花请教。
桃花问:“《刘三姐》电影里的那些人,好像一个个整天都不用做事的,天天就是唱山歌。难道他们不用出工吗?不用在生产队挣工分吗?他们晚上不用政治学习吗?”
正在剁猪草的李兰花听了桃花的话,忍不住笑了,她说:“浪漫主义唦。”
浪漫主义,这是桃花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
看见桃花一脸茫然的样子,李兰花解释说:“《刘三姐》是一部浪漫主义电影,浪漫主义只关注那些轻松的有情调的事,不关心穿衣、吃饭、放屁、打鼾、割禾、插秧这些琐碎辛苦的事。”

春汛马上就要来了,生产队长丁牛决定桃花源生产队的全体社员到桃花水库去打硪,夯实水库大坝,以防水库漏水。
这天早晨,桃花和社员们刚到水库大坝不久,王落桃也来到了大坝。王落桃只穿了一件单衣,打着赤脚。
罗肤迎上去问:“王书记,你怎么也来了唦?”
王落桃说:“我也来打硪唦。”
桃花注意到,同王落桃一起过来的,除了刘秘书之外,还有一个挎着照相机的人。刘秘书指着这个挎着相机的人,对社员们介绍说:“这是武陵县委宣传部的通讯员宁干事,他今天来拍社员打硪的照片。”
桃花源人都很兴奋,他们从来没有同县委书记一起打过硪,就是武陵公社的伍书记,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也从来没有到桃花源生产队劳动过。丁兵提议,打硪要男女混合,两男两女打一台硪。
王落桃说:“要得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唦。”
丁兵将桃花、罗肤、刘痒痒同王落桃合为一组。刘痒痒和王落桃用麻绳把两根竹杠绑在一个石碾上,一台硪就算做成了。打硪的时候,桃花感觉这台硪比她以前打过的硪要轻得多。桃花心想:丁兵大概是为了照顾王书记吧,所以把这台最轻的硪分给了他们这一组。
桃花发现,王落桃是个嘿随和的人,打硪开始没多久,王落桃就说:“这样打硪太沉闷了,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于是,王落桃就说——

有一个婆婆,对她新进门的儿媳嘿不满意,总是想着法子整她的儿媳。每天晚上,她都要儿媳给她洗脚。
儿媳蹲在地上,给她解开那又长又臭的裹脚布。裹脚布的臭味实在难闻,儿媳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这时候,婆婆就会从头上抽出银簪,往儿媳的头上扎,一边扎一边说:“我让你每天给我洗脚,不是说我的脚有多臭,我只是要你明白一个道理:我是婆婆,就应该坐着,你是儿媳,就应该蹲着。你要想到了哪天也像我这样坐着,让你的儿媳也像你这样蹲着,你就得慢慢熬着。”
儿媳就想:“我现在这样年轻,要熬到当上婆婆那一天,那苦日子何时才到头唦?”
有一次回娘家,儿媳就把自己的苦恼向父母倾诉。父亲听了女儿的话,嘿气愤。他背着锄头上了山,回来时带来了一包树叶和一包树根。他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女儿,叮嘱说:“你以后给婆婆洗脚之前,先把这树根煎水煮了,再把汤水混在洗脚水里,给婆婆洗脚。洗完脚以后,你再把这树叶煎水煮了,用汤水洗自己的手。”
儿媳把这树根和树叶带回婆家,依照父亲的话给婆婆洗脚,给自己洗手。不出一个月,婆婆的脚开始溃烂。后来,婆婆的脚肿了,不能走路,只能躺在床上了。
儿媳端饭到床边给婆婆吃,同时对婆婆说:“我端饭给你吃,不是说我想孝敬你,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我是儿媳,就应该站着,你是婆婆,就应该躺着;你要想哪天也像我这样站着,你就得慢慢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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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0 10:44: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7)

王落桃的故事讲完了,他停下了手中的硪。其他人也只好停下硪。王书记神情严肃地望着西北天际,刘痒痒知道,王书记又要开始吟诗了。他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认真听王书记吟诗。
果然,王落桃像公鸡准备打鸣似的,伸长了脖子,接着,大家就听到了王落桃喉咙里发出两句悠长的声音——

冯公岂不伟?
白首不见招。

吟完了诗,王书记又开始打硪。王书记给大家解释说:“要改变命运,不能靠等唦,要造反唦。冯唐等到九十多岁,也没等来一个好结果。我刚才讲的那个儿媳,她勇敢地造反,两个月就改变了命运。所以,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刘痒痒说:“王书记就是王书记,跟我们桃花源的平头百姓就是不一样唦,王书记的境界就是高唦。王书记,我也来讲一个故事,讲完之后,你来给我点评一下。”
于是,刘痒痒就说——

在一个嘿偏僻的山村里,有一位后生子,长得嘿客气,差不多有王书记这么客气。可是呢,他是个孤儿,家里穷,迟迟讨不到堂客。他想尽各种办法,总也发不了财。最后,他选择了一条捷径,那就是到一位财主家,做了上门女婿。
这位财主家的女儿,得了一种怪病,脸上长着大块大块的白斑,样子嘿吓人。这位后生子在村民面前提到自己的堂客时,总是说:“我屋里那个女鬼,我夜里从来不敢看她。”
这位后生子的堂客有一个怪癖,那就是喜欢舔丈夫的脸。每次丈夫从外面回来,她都会对丈夫说:“你快过来,让我检查一下,看看你是不是同村里的那个李寡妇厮混过。你要是吃里扒外,拿着我家的钱,暗地里同那个李寡妇鬼混,我叫我爹立刻断了你的财路。”
丈夫不敢得罪这位女财神,只好乖乖地走到女鬼跟前去。女鬼对他说:“我告诉你,我们女人的舌头比狗鼻子还灵。你要是在外头勾搭过野女人,你脸上总会留下她们的气味,我只要用舌头舔一舔,就能查验出来。”
说着,女鬼就伸出她那比牛舌还长的舌头,在丈夫的脸上舔来舔去,至少也要舔上一个时辰。
丈夫对女鬼的话深信不疑。女鬼舔得他恶心,可他离不开她家的钱,所以只好忍着。每次,他偷偷溜到李寡妇家,同李寡妇亲热时,他总是小心护住自己的脸,哪怕是李寡妇的衣袖拂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会像是被开水烫了似的,惊跳起来,捂住脸大喊:“哎哟,我的脸!”
李寡妇感到嘿奇怪,问:“哎哟,我的乖乖,你的脸怎么啦?你的脸跟老虎的屁股一样,碰不得?”
由于总是顾忌着自己这张脸,这个后生子在跟李寡妇厮混时,总是提心吊胆,不能尽兴。
而李寡妇也很扫兴,她跟后生子在一起时,也总是畏手畏脚,说话时不敢大声,生怕唾液星子喷到他的脸上。打喷嚏时,她更是如临大敌,需要提前用被子把自己的头蒙起来。
她对后生子说:“跟你在一起真是没劲,除了下半身可以碰一碰以外,上半身连沾都不能沾。跟你在一起,就像猪婆跟脚猪公在一起,快活的时间,只有搭脚的那一眨眼工夫。”
后生子也垂头丧气。每次回到家里,女鬼伸出舌头要来舔他的脸时,他就好像看见蛇信子窜过来一样,既惊恐又恶心。
后来,后生子想出了一个办法来对付女鬼。他把石灰与桐油拌在一起,搅匀之后,涂在脸上,然后才走进家门。女鬼见了他,照例扑上来,又是一阵猛舔。舔了一阵,她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咦,这是什么味道?”她朝地上啐了一口,问丈夫:“今天,你脸上怎么会有一股怪味?”
后生子心中一阵狂喜,嘴上却说:“可能是我脸上的皮肤烂掉了吧,烂皮肤跟烂桃子一样,当然有一股怪味唦。”
从此以后,后生子每次回家之前,都会用石灰拌桐油涂在脸上。女鬼舔了以后,都会后悔不迭摇头说:“呸呸!不该舔,不能舔!有一股怪味,真恶心!”
后生子心中暗自得意。虽然涂了石灰拌桐油之后,他的脸火辣辣地发烧,但这也总比让女鬼舔好受些。
女鬼不再舔他了。当他回到家里,女鬼对他说:“呸!闻到你身上那股怪味,我就想呕!滚远点!”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可以同李寡妇毫无顾忌地厮混了,不仅下半身可以交合在一起,上半身也可以紧贴在一起了。
可是,好景不长,后生子的脸开始溃烂,发脓,脸上的肉像豆腐渣一样往下掉。不仅李寡妇见了他把他往外赶,连女鬼也把他赶出门了。村子里的人也把他往外赶,他们喊他“骷髅”或是“恶鬼”:“滚远点!不要呆在村里吓坏了孩子!”
于是,后生子只好一个人住在了坟地里,吃野菜野果过日子。后来,他饿死在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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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0 10:4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8)
刘痒痒的故事讲完了。刘痒痒总结说:“人啊,总有解不完的结。一个结解开了,另一个结又出现了。人总是抗不过自己的命。”
王书记总结说:“相信鬼话的人,一辈子都会郁闷,让人叹惋。后生子的女鬼堂客说:女人的舌头比狗鼻子还灵。这就是一句鬼话。后生子相信了这句鬼话,所以下场嘿凄惨。《水浒》里有个宋江。宋江也是相信鬼话的人。宋江相信什么鬼话?他相信封建社会那一套关于忠孝的鬼话,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一心只想招安。结果,他一生不仅自己活得郁闷,窝囊,还害得他手下将领跟着郁闷,窝囊,令人叹惋。”
罗肤说:“我们的王书记就是不信鬼话不信邪的人,所以我们的王书记敢于造反。宋江怎么能跟我们的王书记相比唦?宋江生得又黑又矮,胆子小,不敢反皇帝,所以是个窝囊废。我们的王书记长得又白又高,胆子大,敢造反,是个造反英雄。在我们常德地区,不信邪、敢造反的人,古代有杨幺,近代有蒋翊武,当代有王落桃。”
王书记转过脸来,望着罗肤,频频颔首,说:“知我者,罗肤也。”
刘痒痒马上对罗肤说:“罗肤,你是王书记的知音啊。”他又对王书记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王书记,你刚到桃花源,就找到了一个知己,看来你有先见之明,选择来桃花源蹲点,的确是选对了唦。”
王书记笑了,刘痒痒笑了,罗肤也笑了。
只有桃花没有笑,桃花的神情很严肃。她听不懂什么是知音,什么是知己,她也不知道什么是《水浒》,她不知道宋江是谁、杨幺、蒋翊武是谁。她在琢磨王书记和刘痒痒讲的那两个故事。
桃花觉得,刘痒痒讲的那个故事比较可信,王书记讲的故事有漏洞,不可信。那位儿媳的父亲上山采的是什么树根和什么树叶?什么树根会让婆婆的脚溃烂?什么树叶会让儿媳的手不溃烂?
桃花的父母对山上的草药都很熟悉,桃花从小就跟着父母上山采草药,她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能让脚溃烂的树根。桃花认为,采草药的人,关心的是哪些树根能治好烂脚;有哪个采药人,会特意去寻找那些能让人烂脚的树根呢?他是个郎中,难道会存有害人之心?
而且,桃花认为,那个儿媳熬树根和树叶的细节也不可信。她想:“那个儿媳在什么地方熬树根、树叶?熬的时候没有中药味散发出来吗?婆婆竟然对儿媳偷偷熬树根的事毫不知情?混有树根汤汁的洗脚水端到她面前,她一点也闻不出味道?……”
桃花的神情很严肃,她还在想:“王书记讲的故事既然是靠不住的,那么,他从那个故事中得出的结论,恐怕也是靠不住的。”
王书记早已把他刚才讲的那个故事抛在脑后了,刘痒痒和罗肤也早把王书记的故事抛在脑后了。王书记提议说:“谁来唱首打硪歌来鼓鼓干劲吧。”
罗肤首先开了腔。她唱道:

               太阳出来一片红,
               各位硪友来上工。
               硪杠一抬就开唱,
               金鸡难比领硪工。
               众位硪友听我唱,
               石硪砸在地基上。
               不打太阳不打月,
               硪硪打的是海龙王。

王书记听了,高声喊道:“唱得好唦!再来一首唦!”
刘痒痒接着开始领唱、其余三人合唱:
               
大石硪呀,
                 嗨呀嗨呀,
                 实在沉呀,
                 嗨呀嗨呀。
                 硪友们呀,
                 嗨呀嗨呀,
                 用力夯呀,
                 嗨呀嗨呀。
                 秦朝的墙呀,
嗨呀嗨呀,
                 汉朝的关呀,
                 嗨呀嗨呀,
                 曹操的冢呀,
                 嗨呀嗨呀,
                 苏轼的堤呀,
                 嗨呀嗨呀,
                 都是我们夯呀,
                 嗨呀嗨呀。
                 四个人呀,
                 嗨呀嗨呀,
                 来四方呀,
                 嗨呀嗨呀。
                 前世缘呀,
                  嗨呀嗨呀,
                  结成帮呀,
                  嗨呀嗨呀。
                  苟富贵呀,
                  嗨呀嗨呀,
                  勿相忘呀,
                  嗨呀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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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0 10:4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9)
刘痒痒这一组刚唱完,丁兵那一组和丁牛那一组的硪友们对起歌来。
丁兵那一组先唱:
               
浏阳河,
弯过了几道弯?
                  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江边有个什么县?
                  出了个什么人
领导人民得解放?

丁牛那一组接唱:

                 浏阳河,
弯过了九道弯,
                 五十里水路到湘江……
                 
              
王书记不时侧过脸,看丁兵和丁牛他们的硪友们对歌。等他们唱完,王书记高喊道:“唱得好唦。再来一个唦。”
于是,高德英、李兰花那个打硪组又唱了起来:

                 桑木扁担轻又轻,
                 我挑担茶叶上北京。
                 有人问我是哪里的客,
                 湘江边上的种茶人……

等高德英她们唱完,丁兵冲着王书记高喊道:“王书记,你喜欢听歌,你来我们桃花源算是来对了。我们桃花源人不但会唱广播里的歌,还会唱自己的山歌。整个桃花源大队,山歌唱得最好的人就在我们桃花源生产队。”
王书记问:“是哪一个唦?”
丁兵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书记的目光落到了罗肤身上。罗肤赶紧摇了摇头,并朝身边的桃花努了努嘴。王书记的目光又落到了桃花身上。桃花一阵紧张,刷地红了脸。
王书记对桃花说:“唱一个唦,给我们大家唱一个唦。”
罗肤说:“桃花,给王书记唱一个唦。”
刘痒痒也说:“桃花,王书记是远方来的稀客,你给稀客唱一个唦。”
桃花感到嗓子有些干,她以前唱山歌,都是在柳树下唱,在溪流边唱,她唱山歌主要是唱给自己听的,她从来没有在上面来的干部面前唱过山歌,更何况还是武陵县最大的官。
正在这时,刘秘书和宁干事围了过来,宁干事冲她喊道:“桃花,你唱一个吧,我给你拍一张唱山歌的照片。”
桃花连连摆手说:“你莫拍你莫拍,我家里穷,没有钱付账。”
宁干事笑了,大家也都笑了,宁干事说:“桃花,我给你照相是不收钱的。”
刘秘书说:“桃花,他给你照相不但不敢收你的钱,他还要感谢你呢,因为你这是配合他搞宣传报道呢。”
桃花放心了,她清了清喉咙,唱了起来:

早晨起,
雾沉沉,
沉沉雾,
雾雾沉沉不见人。
东边一朵红云起,
西边一朵紫云腾。
红云起,
紫云腾,
红红紫紫大坝上,
来了你我唱歌人。

歌声传到沅水边,
惊动武陵唱歌人。
武陵歌手都来到,
要见大坝唱歌人。
水库大坝作歌台,
内三层来外三层。
台上台下把歌唱,
武陵山区响歌声。
唱得天地都震动,
唱得日月放光明。
沅水两岸美名扬,
桃花源里唱歌人。

王落桃鼓掌叫好,说:“唱得好唦。再来一首。”
于是,桃花又唱道:

桃花源里山歌多,
山歌汇成沅水河。
你若见了刘三姐,
请她来对打硪歌。

大家齐声叫好,让桃花再唱一首。桃花又唱:

桃花源里赏桃花,
莫嫌路远坡难爬。
下得岭来又过河,
石板桥边有擂茶。

大家觉得不过瘾,叫桃花再唱,桃花又唱:

要来你就四月来,
桃花谢了梨花开。
跟着蝴蝶身后走,
旱路走尽坐竹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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