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小说】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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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0 10:48: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10)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桃花唱了一首又一首。
听完桃花的山歌,王书记说话了。王书记一说话,大家就都安静下来;王书记一说话,刘秘书就在笔记本上刷刷地作记录。
王书记说:“诗歌创作要向民歌学习。刘宾客在朗州的时候,就嘿善于从民歌中吸取养料,创作了《竹技词》。今天,我们的民歌创作,不仅要学习《竹枝词》,还要将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结合起来。”说完,王书记又开始吟诗了。他吟诵道:

新词宛转递相传,
振袖倾鬟雨露前。
月落鸟啼云雨散,
游童陌生拾花钿。

王书记吟完了诗,大家都很安静,因为大家都没听懂。于是,王书记指着身边的罗肤,又吟诵道:

桃溪柳陌好经过,
灯下妆成月如歌。
为是襄王故宫地,
至今犹是细腰多。

这首诗大家似乎稍微听懂了一点点。刘秘书就对罗肤说:“王书记刚才吟的这首诗,是刘禹锡被贬到朗州时写的。王书记这是在借刘禹锡的诗,夸罗肤的水蛇腰呢。”
桃花心中暗自奇怪:“咦?难道刘禹锡也见过罗肤的水蛇腰?”
罗肤听得两眼放光,她忍不住问刘秘书:“朗州是哪个地方?”
刘秘书说:“朗州就是常德唦。就是桃花源唦。”
刘痒痒说:“当年的刘禹锡来朗州时,来得嘿郁闷,嘿不情愿,哪里比得上我们的王书记唦?我们的王书记是主动跑到桃花源里来搞‘三同’的。你们看看,共产党的干部,思想境界就是比封建官僚高唦。”

王书记打硪打了一上午,下午他没有来。到了傍晚,临近收工的时候,丁兵突然宣布:根据王书记的指示,今晚打硪要搞通宵大会战,所有人都必须在水库大坝上过夜。
桃花发现,今晚搞通宵大会战的,远不止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桃花源大队的其他生产队,武陵公社的其他大队也都派社员来打硪了。其他地方的社员抬着石硪,高举红旗,浩浩荡荡地汇集到桃花源水库大坝上来了。一时间,大坝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歌声嘹亮。
武陵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也带着民兵们,来大坝监督社员打硪了。
月亮升起来了。明晃晃的月光把水库大坝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可是,王书记还嫌这样的月光不过瘾,他指示民兵燃起桐油火把。民兵们火速行动起来。没过多久,水库大坝上,大坝两边的桃花山上,都处都插遍了熊熊燃烧的桐油火把,把整个水库变成 了一片火海。
望着这些根本不必要的桐油火把,桃花心疼地想:“这得烧掉多少桐油啊。”
桃花家里晚上照明,点的就是桐油灯。家里也有煤油灯,但不常用,因为没钱买煤油。就连桐油灯,也要省着用。有时候,在临睡之前,桃花会点着桐油灯发一会儿呆,想一会儿心事,母亲就会隔着墙高声责怪她:“桃花,你还不吹灯睡觉,亮着灯瞎想什么?!”
每年到了采桐子的季节,丁兵就会在动员大会上强调:“一个桐子都不许留下,全部采集起来,上交给国家。”
有时候,为了把高枝上的桐子打下来,桃花还会爬上桐树,用竹篙打桐子。有一回,她从桐树上跌了下来,把腰扭伤了,在床上躺了两天,是父亲采草药帮她治好了腰伤。
此刻,望着这漫山遍野的火把,桃花在想:“我们上交给国家的桐子,国家没用上,是不是被王书记浪费了呢?”
半夜时分,打硪的人肚子饿了,唱打硪歌也唱得有气无力。这时候,娄部长带着民兵走过来了,他高声喊道:“社员同志们,大声唱起来唦!唱起来,大声唱起来!王书记马上就要来大坝视察了,你们要拼命唱,不然我对你们不客气!”
于是,每个打硪组都放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水库大坝上歌声如潮,响彻云霄。
果然,王书记到大坝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刘秘书和宁干事。当王书记一行从桃花他们这个打硪组经过的时候,桃花看见王书记满脸笑容,兴致勃勃,一边指点江山,一边高声吟诗。
桃花没听懂王书记吟的诗,刘痒痒给她解释说:“王书记刚才吟的是刘禹锡在朗州时写的诗。”等王书记走后,刘痒痒学着王书记的样子,拖长声音吟诵道:

照山畲火动,
踏月俚歌喧。

月亮落下去了,黎明前的黑暗降临了。打硪的社员们肚子饿得咕咕叫,困得两眼睁不开,再也没有人唱打硪歌了,抬硪时也没精打采。
在桃花旁边打硪的,是石门桥大队的社员们,桃花听见石门桥大队的社员们悄悄议论:
“不是说搞‘三同’吗?我们在打硪,王麻子怎么躲回家睡觉去了?”
“靠造反发迹的人,哪里会真心同我们搞‘三同’?”
“狗日的王麻子,水寨人说他是水老倌,二流子,真没有冤枉他!”
“王麻子跟大跃进时下来蹲点的干部一个样,喜欢搞人海战术,喜欢大场面,只讲排场,不讲实效。”
“王麻子他爹死得早,他娘和他的五个姐姐,把他当皇太子一样供着。他虽说是作田人出生,却从没下田干过农活,哪里晓得作田人的苦。”
“王麻子把武陵公社的这么多社员召集到这里来,点上这么多桐油火把,就是为了配合他吟那两句诗。”
天快亮的时候,整个水库大坝冷清了下来,连娄部长和他的民兵们也不见了踪影,打硪的社员坐在地上休息,或是倒地睡觉,整个大坝,只有一个打硪组还在不急不慢地打硪。不知道这个打硪组是哪个大队的社员,只听见他们一边打硪,一边唱打硪歌:

王麻子呀,
嗨呀嗨呀,
不像话呀,
嗨呀嗨呀。
搞“三同”呀,
嗨呀嗨呀,
装样子呀,
嗨呀嗨呀。
点火把呀,
嗨呀嗨呀,
糟踏油呀,
嗨呀嗨呀。
搞夜战呀,
嗨呀嗨呀,
折磨人呀,
嗨呀嗨呀。
吟诗歌呀,
嗨呀嗨呀
充文人呀,
嗨呀嗨呀。
二流子呀,
嗨呀嗨呀,
性难移呀,
嗨呀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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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0 10:49: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11)
有一天傍晚,收工以后,桃花走在罗肤身后,听罗肤不断夸赞王书记,桃花便忍不住打断罗肤,跟她谈起那天夜里的打硪大会战,谈起石门桥大队的社员们对王书记的议论。
罗肤不屑地撇撇嘴说:“桃花,你难道听不出来吗?石门桥大队的社员们,他们都眼红我们桃花源生产队唦。王书记没有到石门桥大队蹲点,他们当然恨王书记唦,当然要讲王书记的坏话唦。他们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呢?”
桃花说:“搞这么多人来打硪,点那么多火把,搞那么大的排场,太浪费了!”
罗肤笑了,惋惜地叹道:“桃花呀,你书读得少,不懂唦,我告诉你,王书记是诗人唦,诗人喜欢浪漫主义唦,浪漫主义喜欢大排场唦。”
浪漫主义。这是桃花第二次听到这个词语。
看见桃花眉头紧锁,罗肤又说:“桃花呀,你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今是何世。当领导干部的人,哪个不喜欢搞大排场唦?王书记打硪搞的那点排场算得了什么?我跟你讲讲我在娘家时的事,我在娘家做姑娘时,那时的武陵县委书记叫于之。于之的排场,要比王落桃的排场大一万倍!”
接着,罗肤就说起了于之的故事——

武陵县委书记于之不抽烟,不喝酒,不搞女人,也不吟诗。他衣着朴素,冬天穿一件破棉衣,脚上穿一双草鞋,根本看不出他是县委书记。我们阖家山公社的社员都说:“于书记真是个好书记。”
于书记喜欢微服私访。有一回,于书记骑个自行车,到胜利公社去私访。当时,胜利公社的社员们,都打着赤膊在工地上挑土,工地上红旗招展,歌声如潮。看到这个场面,于书记很满意。
他从自行车上下来,独自一人往工地指挥都走。工地指挥部门口站着两个民兵,不让于书记进去。于书记撞开他们往里冲,他看见胜利公社的李书记,正和几个干部围在火炉边吃狗肉。
于书记怒火万丈,他飞起一脚,把锅踢翻了,大骂道:“堂客们都打着赤膊在挑土,你们却躲在这里吃狗肉!你们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
于书记啪啪地扇了李书记几个耳光,打得李书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个李书记当场就被于书记撤了职,插上白旗,打着赤膊到工地上挑上去了。
胜利公社的社员们得知李书记被罢了官,大家都拍手称快,都说于书记是个好书记。
各个公社的书记都害怕于书记微服私访。为了防止于书记私访,各个公社都在主要路口设了哨卡,在山顶上立了消息树。只要看到于书记骑着自行车来了,消息树就倒了,哨卡的人飞快向公社书记报告。公社书记就溜到乡下躲起来,只留一般干部接待于书记,说是公社书记下乡检查工作去了。
除了微服私访,有时候,于书记也大张旗鼓地到各个公社视察。这个时候,于书记不骑自行车了,而是坐吉普车。
有一年腊月二十八,我们阖家山公社的社员们正忙着准备过年。突然,生产队的广播响了,要求全体社员立刻赶到大队部开会。
广播响过没多久,民兵们就上门来催促了:“快走快走!全家都走!一个不留!”
有社员问:“小孩也要去吗?”
民兵说:“小孩也要去。”
有社员问:“老人也要去吗?”
民兵说:“老人也要去。”
有社员问:“跛子也要去吗?”
民兵说:“跛子也要去。瘸子也要去。瞎子也要去。”
那一天下大雨,北风刮得呼呼响,生产队的社员们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扶老携幼往大队部赶。一路上,社员们互相打探:“是不是苏联的坦克快要开到我们这里来了?不然,为什么连瞎子都要来开紧急会议?”
每个生产队的社员赶到大队部后,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打听:“今天开会是为了什么紧急大事?”我们张家桥大队有十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的队长,都急忙跑到主席台,去问台上的大队书记吴守口。
可是,这个吴守口总是闭口不言,只是笑眯眯地望着问话的人。
我们生产队的张队长,平时跟吴守口关系比较好,他缠住吴书记问:“吴书记,你能不能透一点底:今天开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大事?”
吴书记望着张队长只是笑。台下的社员眼巴巴地等着吴书记作报告。可是吴书记不作报告,只是望着社员们笑。
张队长递给吴书记一支沅水香烟,然后问:“是不是蒋介石反攻大陆,打到我们大队来了?”
吴书记点燃了烟,吸了一口,说:“我们共产党的江山是铁打的江山,他蒋介石怎么能打过来?”
张队长又问:“是不是美帝国主义的飞机要来轰炸我们大队?”
吴书记说:“不是。”
张队长又问:“那到底是……”
吴书记打断了张队长的话,说:“你要大姑娘脱裤子,大姑娘就马上给你脱裤子?不要急,大姑娘的裤子要慢慢地脱,一层一层地脱,尤其是最底层的那条内裤,要留到最后才脱。”
张队长不再追问了,他回到台下,耐心地等待“大姑娘”吴书记“脱裤子”。
“大姑娘”吴书记很有耐心,他笑眯眯地望着台下的社员们吵成一团,始终不发一言。
一个时辰过去了,吴书记终于开口讲话了。“大姑娘”吴书记讲话有个特点,那就是每讲完一句话之后,停顿下来,让台下的社员们议论好半天之后,他再讲第二句话。
吴书记说的第一句话是:“广大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开个动员大会,因为武陵县委书记于之要下来视察工作了。”
社员们在下面议论:
“于书记不像话,怎么选在过年的时候下来视察工作?”
“于书记选定在哪个生产队视察?”
“我们张家桥大队有十个生产队,难道他每个生产队都视察一遍?若是那样,今年这个年别想安生了。”
吴书记说的第二句话是:“于书记这次下来视察,不是到我们张家桥大队来视察,他是到石泉大队去视察。”
社员们议论:“我们张家桥大队属于阖家山公社,石泉大队属于跃进公社。于书记要去石泉大队视察,关我们张家桥大队的什么卵事?为什么要把我们召来开动员大会?”
吴书记说的第三句话是:“于书记这次到石泉大队视察,是对我们阖家山公社、对我们张家桥大队的最大关怀,最大的支持,最大鼓舞,最大鞭策!”
社员们议论:“狗日的石泉大队,你们修梯田,过革命化的春节,害得我们张家桥大队的社员也不能过一个安稳年!”
吴书记说的第四句话是:“这一次迎接于书记的视察,不仅是石泉大队的一项政治任务,也是跃进公社的一项政治任务;不仅是张家桥大队的一项政治任务,也是阖家山公社的一项政治任务。”
社员们议论:“狗日的于书记,他下来搞一次视察,竟然要两个公社的全部社员迎接!皇帝下来巡视,也没有这么大的排场!”
吴书记又不作声了,笑眯眯地望着台下的社员们议论。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吴书记部署应该如何迎接于书记视察。我们生产队的张队长再也忍不住了,他说:“吴书记,你这个‘大姑娘’脱裤子怎么脱到一半就不脱了?你倒是讲清楚:我们大队该如何迎接于书记呀?”
社员们都笑起来,吴书记也笑了。
张队长问:“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在于书记的吉普车经过的路段插上红旗?”
吴书记摇头。
张队长问:“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在于书记的吉普车经过的路段安排锣鼓队敲敲打打?”
吴书记摇头。
等到社员们议论得烦了,吴书记才说:“于书记的吉普车,明天上午从我们大队的枫树坳经过,全大队的所有社员,必须在明天早晨六点钟之前赶到枫树坳集中。迟到的社员,每人罚一担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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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0 10:50: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12)

散会之后,我们摸黑回到家。吃过晚饭后,全家人急急忙忙上床睡觉。这是因为,明天早晨六点钟之前要赶到枫树坳,那我们必须早上四点钟起床。
上床睡了没多久,民兵就挨家挨户来敲门了:“快起床快起床!迟到的社员每人罚一百斤红薯!”
我们全家人手忙脚乱地起床了。我那个最小的妹妹,因为草鞋的耳子系不上,急得哇哇大哭。等我们一家人赶到队屋场时,全队的社员全部到齐了,连一个瞎子和一个跛子,也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队伍中了。
我们生产队的社员在张队长的带领下,向枫树坳出发了。那个跛子拄着一根拐杖,走路很不方便,他干脆把身上的蓑衣脱了下来,交给他的兄弟,自己只戴了一顶斗笠走在雨中。
我问跛子:“你不去不行吗?”
跛子说:“民兵说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更应该去,而且还要站在队伍的前列,让于书记看见了,他会觉得自己深爱广大社员们拥戴呀!”
听了这话,走在跛子身后的沈二娘接过话头说:“他这么显眼的跛子,如果都可以不去的话,那我这个谁也看不出的瞎子,就更不应该去了。”
队伍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沈二娘患白内障,家里拿不出钱来治她的眼睛,只好让她瞎着。她牵着孙女的手,小心地走在队伍中,时不时眨一眨她那双白濛濛的眼睛。
还不到六点钟,我们生产队的社员就赶到了枫树坳。没想到,其它生产队的人比我们到得还早。看来,谁也不想被罚一百斤红薯啊。
看到全大队的人都到得很整齐,吴守口书记很高兴。吴书记一高兴,说话就不像昨天那样拖泥带水,遮遮掩掩了。吴书记说:“现在,全体社员马上向石泉大队出发!务必要在早上八点赶到石泉大队的梯田现场,在那里迎接于书记的到来。”
社员们都惊叫起来:“去石泉大队?不是说在枫树坳迎接于书记的吉普车吗?怎么又变了?这里到石泉大队还有三十多里山路呢。”
没办法,社员们只好向石泉大队进发。一路上,社员们议论纷纷。
一个社员抱怨道:“早知道是去石泉大队,我应该带两只红薯上路。我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呢。”
我们生产队的张队长说:“吴守口这个大姑娘脱裤子实在脱得慢,从昨天脱到今天,直到刚才的最后一刻,他才把最底层的那条内裤脱下来。”
社员们都哄笑起来。
张队长又说:“县委书记于之在过年的时候,还要搞得我们不得安宁;公社书记为了讨好于书记,也来折腾我们;大队书记吴守口也想着法子来日弄我们。我们这些作田的人就是该死!”
社员们笑不出声了,大家都埋头匆匆赶路。
我们大队的社员一路向石泉大队进发,行进途中,不断有别的大队的社员队伍汇入我们的队伍。
砖桥大队的社员队伍与我们大队汇合了。我们生产队的小芹嫁到了砖桥大队。我同小芹搭讪:“小芹,你们大队那么偏远,怎么今天这么早就走到这个地方来了?”
小芹叹了一口气,说:“唉,有什么办法?迎接于书记是一项政治任务,我们大队的社员没顾得上睡觉,半夜时分就动身了。”
接着,她又稍显欣慰地说:“我们大队的书记说了,今天去迎接于书记,也算作出学大寨工,每个社员都记二十个工分呢。”说到这里,小芹脸上有了满足的笑容。
我心里在想:“每个社员都记二十个工分,不就意味着每个社员都没记工分一样吗?不过就是往生产队的这一锅红薯汤里,多加了一瓢水罢了。”
早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石泉大队的梯田上。
哎呀,那真是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在人群里,我遇到了从我们生产队嫁到石泉大队的小云。小云见了我,说:“罗肤,你也来迎接于书记了?”
我没好气地说:“托你们大队的福,我们一夜没睡好,早饭都没吃,到现在已经走了三个小时,才来到你们这个学大寨的典型大队。”
小云说:“哎哟,罗肤,你快别这么说。将来,你们也会有向我们公社借人的时候。”
我没听懂,问:“什么借人?”
小云说:“谁不知道现在的这个县委书记于之喜欢大排场?于书记要到我们石泉大队来视察,如果只让我们石泉大队的社员在这里迎接,那排场就太小了。如果只让我们跃进公社的社员在这里迎接,那排场还是嫌小。我们公社的书记就跑到你们阖家山公社的书记去借人。现在你看看,我们跃进公社一万五千人,再从你们阖家山公社借一万八千人,加起来就是三万三千多人,这是多大的排场!不过,你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次于书记到我们跃进公社视察,是我们跃进公社向你们阖家山公社借人。将来,于书记到你们阖家山公社视察,你们阖家山公社,不也得向我们跃进公社借人吗?到那时,我们跃进公社就不欠你们阖家山公社的人情啦!”
我望望山上山下,到处都是人,排场确实大。看到新开的梯田层层叠叠,我问小云:“你们把树砍了,把山开了,修这么多梯田,准备用来种什么?”
小云一脸愁容地说:“鬼晓得把这些梯田修起来做什么用。大队书记想升官,把我们大队的几千亩山林挖掉了;公社书记想升官,把你们公社的一万八千多个社员借来了。他们升官走了,留下我们这些社员为做饭发愁:以后做饭,到哪里去砍柴禾呢?”
于书记的吉普车迟迟没有来,在濛濛细雨中,三万多顶斗笠,三万多件蓑衣,看上去煞是壮观。不过,我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壮观的景色,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我猜想,这三万多个社员,恐怕没有几个是饱着肚子的吧。
只有山脚下那一帮敲锣打鼓的人干劲十足,那些击鼓的汉子打着赤膊,大汗淋漓地擂鼓,咚咚的鼓声响彻云霄。我猜想,昨天夜里,石泉大队的书记,大概让这些锣鼓班的人,都吃饱了白米饭吧?
站在锣鼓班旁边的,是阖家山公社和跃进公社的跛子,瘸子,瞎子,他们被民兵们集中安置在最显眼的位置,迎接于书记的到来。在于书记到来之前,这些人在寒风中冻得直哆嗦,脸上满是愁容。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天色放晴了,太阳出来了。太阳一出来,于书记的吉普车就出现了。满山的人都激动地欢呼:终于把于书记盼来了!于书记来了,我们就可以回家过年了!三万多人都拼命地鼓掌,欢呼。锣鼓班的人拼命地敲锣打鼓。锣鼓班旁边站着的跛子,瘸子,瞎子,个个脸上笑成了一朵花,眼角涌出了激动的泪花。
于书记的吉普车开得很慢很慢,于书记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频频向山上的人群挥手,脸上布满了微笑,是那种受到万众拥戴时才会涌现的幸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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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7 09:23: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浪漫主义

刘秘书来到了田埂上,他挥舞着手中的信封,朝田里的桃花喊道:“桃花,你快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正在耘田的妇女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直起腰来,望着田埂上的刘秘书,催促着桃花说:“桃花,快去拿来,让我们也看看。”
桃花洗尽手上的淤泥,卟通卟通地爬上田埂,接过了刘秘书手中的信封。这时,其他妇女也都爬上了田埂,挤在桃花身边。
信封并没有封口,桃花取出了信封里的东西——原来是照片!女人们都尖叫起来。照片一共有四张。桃花还没来得及细看,照片就被别人抢走了,她们一边看,一边尖叫:
“哎呀,桃花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嘿好看!”
“你们看桃花的眉毛!桃花好像皱着眉头呢。”
“哎呀,罗肤也上了照片!”
“真想不到,刘痒痒也上了照片!”
刘秘书笑眯眯地看着社员一惊一乍地尖叫着,等她们看够了,刘秘书才说:“这些照片暂时保存在桃花手里,谁想看,都可以到桃花那里去看。”
女人们把照片交还到桃花手中之后,刘秘书对桃花说:“桃花,你到我这边来,我要单独和你谈谈。”
桃花跟着刘秘书来到一处田坎下,刘秘书站定了,对桃花说:“桃花,你的山歌唱得好。你看,王书记到桃花源里来蹲点了,武陵县委宣传部的宁干事已经给你拍了照片了。我想请你唱几组山歌,配上这组照片,登到报纸上去。”
桃花的心思还停留在自己口袋里的照片上,她说:“山歌?你是说我上次打硪时唱的山歌?把打硪歌登上报纸?”
刘秘书说:“你上次打硪时唱的山歌当然是不错的,但要配上这组照片登上报纸,那就不合适了。”
桃花从来不看报纸;开会时,丁兵念报纸,她也没有认真听过。即使她想听,也听不懂报纸上的那些话,像“资产阶级法权”啦,“社会主义的草”啦,“资本主义的苗”啦,等等。桃花从没见过“社会主义的草”,她只见过稻草、稗草、蒿草、鱼腥草。桃花也没见过“资本主义的苗”,她只见过秧苗、禾苗、树苗。
她觉得报纸上讲的那些话,好像讲的是月亮上的事,离桃花源的生活十分遥远。她不理解刘秘书把她唱的那些山歌登上报纸干什么。在她看来,山歌就好像一声叹息,一串笑声,或是一阵风,唱过了就过去了,为什么要把它留在纸上呢?
不过,桃花不敢同刘秘书争论,因为刘秘书是有学问的人。刘秘书要把她唱的山歌登上报纸,肯定有他的理由,刘秘书说她的山歌还不合适登上报纸,那肯定是她的山歌还唱得不够好。于是,桃花小心地问:“登在报纸上的山歌,应该是怎样的呢?”
刘秘书低头想了一阵,然后问:“桃花,你觉得王书记这个人怎么样?”
桃花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个武陵县最大的官。她只知道桃花源人一会儿私下里叫他王麻子,一会儿当面又叫他王书记。她当然不敢当着刘秘书的面叫他王麻子,于是,她只好说:“他给我们生产队修了水泥晒谷坪,又让我们吃上了白米饭。”
刘秘书笑了,说:“那么,对于这么一个人,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他呢?”
桃花说:“应该感谢他。”
刘秘书问:“应该如何感谢他呢?”
桃花回答不上来了。
刘秘书启发她:“桃花源里没有别的好东西,只有山歌。”
桃花似乎明白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说,应该唱山歌来感谢他让我们吃上了白米饭?”
刘秘书低头想了一会,然后说:“准确地说,应该是用山歌的形式来歌颂王书记。”
桃花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无法理解“感谢”和“歌颂”有什么不同,便问:“什么叫歌颂?”
刘秘书摸着下巴想了好久,才说:“歌颂,就是说好话。”
桃花说:“你的意思是说,王书记让我们吃上了白米饭,所以我们应该说王书记的好话?”
刘秘书苦笑了一下,说:“桃花,你怎么总想着白米饭呢?”接着,他慢慢启发她:“王书记到桃花源里来干什么来了?他是来‘三同’的,所以,你唱山歌应该歌颂王书记如何关心贫下中农的疾苦,如何与桃花源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如何牢记反修防修的宗旨.......”
桃花有些听不懂了,她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唱过这样的山歌。”
刘秘书鼓励他说:“这是新生事物嘛,你要慢慢学嘛,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对你来说,唱山歌就像眨眼一样容易,我相信你一定能唱好歌颂王书记的山歌。”
刘秘书走了以后,桃花站在田埂上发了一会呆。本来,唱山歌对她说,就跟平常说话一样,张嘴就来,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唱的山歌牵涉到一个武陵县最大的官,牵涉到“三同”,牵涉到“反修防修”,牵涉到“歌颂”,而且,她的山歌要配上照片登上报纸......这全是桃花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桃花感到有些头晕,甚至连呼吸都有些紧张了。
当桃花再次回到田里耘田的时候,女人们还在议论照片的事。
高德英说:“唉,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积极分子,开过那么多的大会,还从来没有人给我照过相呢。”
罗肤说:“我也是沾了桃花的光。我要不是和桃花在同一个组打硪,哪里会照到我?”
李兰花说:“说到底,还是沾了王书记的光。王书记不来桃花源蹲点,哪有照相的跑到我们这里来?”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作声了,只听得耘板拍着得秧垄啪啪地响。
这天晚上收工后回到家里,桃花满脑子想的都是歌颂王书记的事。这时,罗肤上门来了。她一进门,就鬼鬼崇崇地拉住桃花说:“桃花,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她把桃花拉到桃花的卧房,把门关上,又说:“桃花,把灯点上。”
桃花点燃了桐油灯,罗肤才说:“把照片拿出来。”
桃花问:“什么照片?”
罗肤说:“什么照片?今天下午刘秘书给你的照片呀。”
桃花这才想起自己的口袋里还装着照片;她问:“今天下午,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罗肤说:“哎呀,今天下午有那么多人在场,我不好意思仔细看唦,现在我要再仔细看看。”
桃花把信封掏出来,递给罗肤。罗肤一接过信封,就惊叫起来:“哎呀,桃花,你怎么把信封折得这么皱巴巴的了?哎呀,这是多么金贵的东西,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唦?”
桃花想起来了,她刚才剁猪草的时候,没有把信封掏出来,她在想“歌颂”的事,所以把信封折坏了。
罗肤把照片从信封里抽出来,一边心疼地叹息,一边小心地抚平照片上的折皱。桃花端着桐油灯,同罗肤一起细细打量这四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照的是打硪组四个人的全景照,除了王书记的脸清晰地显现出来之外,其他三个人的脸都不太清晰。
第二张照片照的是王书记和桃花。王书记是正面照,桃花只露了半张脸。
第三张照片照的是王书记和刘痒痒。刘痒痒只现了一个侧影。
第四张照片照的是王书记和罗肤,两个人的脸都很清晰。
罗肤瞪大眼睛,盯着第四张照片,反反复复看了许久。在这张照片上,王书记的嘴唇被折出了一道印痕。罗肤先是将手在自己的裤子上反复擦过之后,再去熨平那道折痕,一边责怪桃花:“你看,王书记这么好看的嘴巴,被你折出伤痕。桃花,你真是个罪人。”
无论罗肤怎么用手抚慰,王书记嘴巴上的折痕也无法抹去。罗肤把照片拿到嘴边,伸出舌头,轻轻舔着王书记嘴上的折痕。
桃花惊叫起来:“罗肤,你这是在干什么?”
罗肤笑笑说:“我亲不到王书记的真身,亲亲他的照片还不行吗?”她两眼放光地说道:“桃花,我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同县委书记合影。”
罗肤爱不释手地摩娑着这张照片,低头看了许久许久,然后,她抬头望着桃花,用乞求的口气说:“桃花,你让我把这张照片拿回家,让我好好地看一晚上好不好?”
桃花从来没有看见过罗肤这种可怜哀求的眼神,她点头答应了。
罗肤说:“如果我明天早晨醒来,看见我同王书记还这样合在一张照片里,我就相信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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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7 09:24: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2)
罗肤刚走,又有人上门来了。来的是李兰花。
李兰花刚到桃花源时,常到桃花源人家串门,后来,阶级斗争的形势严峻起来了,李兰花作为右派分子的堂客,就不再轻易到别人家串门了。所以,当夜郞婆不声不响地把李兰花引到桃花卧房门口时,桃花很是意外。
李兰花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问:“桃花,我可以进来吗?”
桃花把李兰花请了进来,李兰花很不自在地在房间里东张西望了一阵之后,才搓着手,难为情地对桃花说:“桃花,你能让我再看看那张照片吗?”
桃花明白她想看的是哪张。桃花把那张王书记同刘痒痒的合影递到李兰花手中,李兰花一边看一边说:“还真是王书记同我男人的合影呢。王书记真是个活菩萨,只有活菩萨才会普渡众生,不管他是不是黑五类。唉,只可惜我男人的脸不清晰,唉,看来宁干事的阶级立场站得稳呢,给黑五类照相,只照一个侧影。”
她手拿照片,不断变换角度地看,喃喃道:“不过,只要是认识刘痒痒的人,看到了这张照片,都会承认这是王书记和刘痒痒的合影。”
李兰花自言自语了好一阵,又回过头来,有些羞愧地对桃花说:“桃花,这张照片能不能让另外一个人也看看呢?”
桃花疑惑地问:“谁?”
李兰花笑笑说:“我男人。”
桃花问:“他也来了?”
李兰花小声说:“他就站在你家禾场边。”
桃花和李兰花走出房门,来到禾场边。桃花看见禾场边蹲着一个人。李兰花小声对那个人说:“你快进屋吧。桃花同意啦。”
刘痒痒这才跟着桃花进了卧房。桃花发现,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刘痒痒今晚特别严肃,他拿着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久,然后对李兰花说:“你说说看,以后,公社开批斗大会的时候,如果他们要是打我,我能不能说我同县委书记王落桃合过影?”
李兰花怔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她去看桃花;桃花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兰花犹豫了好一阵,终于还是对桃花说:“桃花,能不能把这张照片借给我一个晚上?我想把王书记这个活菩萨请回家,好好地供他一个晚上。”
李兰花和刘痒痒拿着照片先离开之后,桃花重新拿起了她与王书记的那张合照。罗肤和李兰花、刘痒痒的到来,让她对照片中的王书记的感觉似乎好了许多。照片中的王书记梳着小分头,皮肤白白净净,显得年轻,有朝气。他的五官可以说长得嘿客气。
桃花忽然想起罗肤经常提到的“拯救者”,她想:“或许,王书记真的就是一个拯救者?他就是来拯救桃花源人的?”桃花脑海里闪过电影中的人物:洪长青、大春、郭建光、李玉和……桃花觉得王书记和这些电影里的人物有点像,又不完全像。
第二天晚上,罗肤和李兰花把照片归还给桃花之后,桃花又把这四张照片摆放在一起,再次打量了一番。这一回,桃花忽然意识到:所有的照片,都是以王书记为正面,所有的人都是为了配合王书记。看来,通讯组的宁干事说要为桃花拍照,那是假的,为王书记拍照才是真的;刘秘书夸桃花山歌唱得好,那是假的,他想让桃花用山歌来歌颂王书记才是真的。
这样想着,桃花就觉得有些气馁,有点沮丧。她曾经在小学课本里,在学校墙壁上,见到过刘胡兰、江姐、白毛女的照片,她也曾经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我要是像那些女英雄一样,也有一张自己照片,那该多好!”
可是,桃花家里太穷。认识彭春牛以后,两人约会后分手的时候,彭春牛曾对她说:“桃花,我真是舍不得你走。要是你的脸能映在荷叶上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把这张荷叶带回家。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把荷叶盖在我脸上,这样,我就可以和你脸贴着脸睡觉了。”
听了这话,桃花又是感动又是无奈。为了买五颗有机玻璃扣子,彭春牛就卖掉了三百斤红薯。要是照一张相片,那就更奢侈了。这是因为,桃花源里没有照相馆,武陵公社也没有,只有武陵县城和常德城里才有。要去县城,不光要有钱,还得请假,那是多麻烦的事!于是,桃花就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送给彭春牛。以后,两人再见面时,桃花就会问:“上次给你的头发呢,你把它扔了吗?”春牛就会说:“我把你的那根头发种在一个水瓶里了,我要让它长出一绺新头发。”
现在,桃花终于有了自己的照片。可是,照片的中心位置让王书记占着,她桃花只是王书记的一个配角。这样的照片,她能把它送给彭春牛吗?

第二天晚上,丁兵到桃花家里来了,这让桃花和母亲大为惊讶。
丁兵几乎从不到桃花家里来,生产队里有什么事,丁兵总是让丁牛去通知桃花一家。丁牛也极少到桃花家里来。桃花家的房子远离桃花源其它住户,座落在桃花山的一个山坳里。每天从家里出来,到生产队的田里出工的时候,桃花都要走很远的路。有时,桃花就会在心中暗自责怪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把房子修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丁牛有事要通知桃花一家时,只走到桃花家对面的一个高坎上,把手卷成喇叭筒,高声对桃花家里喊话。
桃花注意到,民兵连长丁兵同她的父亲姜央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关系。丁兵这个人,有时对桃花源人很凶,社员们都怕他。有时,丁兵又很随和,他很喜欢讲笑话,他讲的笑话,差不多都离不开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引得社员们哈哈大笑。但丁兵对桃花的父亲姜央总是恭恭敬敬的,他从不和桃花的父亲开玩笑,讲下流笑话。
丁兵的到来让夜郎婆有些手忙脚乱,她要给丁兵准备擂茶,丁兵连说不用,只让她和桃花坐下说话。丁兵先扯到桃花的父亲,询问夜郎婆“姜央在外面搞副业还顺利吧?”之类的话。桃花和母亲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丁兵特意造访的真正原因。
果然,丁兵的神色严肃起来,他对桃花说:“桃花呀,你知道唦,王书记是武陵县最大的官唦,他到了桃花源,就是桃花源的皇帝唦。刘秘书跟我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重要任务,那就是: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
桃花没听懂,便问:“什么叫观察?”
丁兵怔了怔,望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一阵,然后说:“观察就是……桃花,你从小就给生产队看牛唦……”
夜郎婆说:“丁连长,你的意思是说:观察王书记,就是像看牛一样看住王书记?”
丁兵的脚在地上蹭了蹭,皱着眉头说:“夜郎婆,你怎么能把王书记比作牛呢?我说看牛,是打个比方……你是养过女儿的人……这个观察呢,就好比当娘的看住自己的崽……”
夜郎婆说:“你的意思是说:让桃花像当娘的看住自己的崽一样看住王书记?”
丁兵朝地上碎了一口,说:“我也不知道那狗日的刘秘书讲的‘观察’是个什么意思。我这次来,就是把刘秘书的话带给桃花,让桃花明白,她以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唱山歌来歌颂王书记。”
丁兵把刘秘书的话带给了桃花。可是,他仍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他又开始了东扯西扯,谈到在外面搞副业的姜央,谈到今年春季插秧时要杀一头猪犒劳社员们,当然主要是为了让王书记吃上桃花源的猪肉……
夜郎婆望着丁兵那闪烁不定的眼神,她突然明白了丁兵还在等什么,于是,她就把话题往王书记的照片上引,果然,丁兵对照片感兴趣,他装着毫不知情的样子,问:“照片?夜郎婆,你说的是什么照片唦?”
夜郎婆说:“丁连长,你忘了?上次王书记打硪,县里的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刘秘书把照片拿来了,暂时存放在桃花手里。丁连长,今天你来了,要不要顺便看一看照片?”
丁兵显得很意外的样子,说:“有照片?我在朝鲜打过美国鬼子,却从来没拍过照片呢。今天来你家,顺便看看也好,顺便看看也好。”
桃花把丁兵领到自己的房间,将那四张照片交给丁兵。丁兵对别的照片都只是扫了一眼,就放下了,唯独对王书记和罗肤的那一张合照,丁兵看得特别认真。他笑着对桃花说:“桃花,你看,王书记同罗肤打硪嘿快活呢,你要多观察呢。”
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到了罗肤的笑脸上。丁兵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了罗肤身上,过了好久,他的嘴角往里抽了抽,似乎准备显露出嘲笑的神情,但他立刻意识到,在桃花面前显露出这种嘲笑是不妥当的,于是他大声说道:“拍得好。桃花,你要好好保存这些照片。只要王书记在桃花源里搞‘三同’,桃花源人就有享不完的福。桃花,你要好好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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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7 09:26: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3)
这天晚上,桃花躺在床上,一直在想着如何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的事。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起身下床,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的芭蕉叶出神。她试了好几次,想唱一首歌颂王书记搞“三同”的山歌,可是,不行,她的喉咙里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她唱不出来。她就在心里责怪自己:“桃花,你这是怎么啦?以前,你唱山歌不是张嘴就来吗?现在让你歌颂一个让你吃上白米饭的人,一个桃花源人的拯救者,你怎么反而唱不出来了呢?”
桃花唱不出来,就有些气恼,气恼之后就有些怨恨。她先是怨恨王书记:“不错,你是让我们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可是,你把全县的救济粮都给了我们,别的生产队的社员又如何度过春荒呢?你不过是把别人饭碗里的饭抢过来给我们桃花源人吃了而已。对你这样的人,就一定要歌颂吗?”
接着,桃花又怨恨刘秘书:“在我们桃花源,山歌就好像泉眼里流出来的泉水,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哪有你刘秘书这样的人,强迫桃花源人歌颂一个人呢?”
第二天下午,刘秘书又来到了田埂上,朝田里的桃花喊道:“桃花,你过来一下,我要和你单独谈一谈。”
“又是‘单独谈一谈’,唉……”桃花一边爬上田埂,一边想。桃花很害怕刘秘书同她“单独谈一谈”。她跟着刘秘书,来到桃花潭边。刘秘书站定了,笑眯眯地望着桃花,问:“桃花,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你想得怎么样了?”
桃花苦恼地摇了摇头,说:“我还没想好。我不晓得如何歌颂王书记,请刘秘书指点一下。”
刘秘书说:“要像王书记说的那样,将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结合起来。只有用这种方法创作出的山歌,才是社会主义时代的新山歌。”
“浪漫主义”,桃花又一次碰到了这个词语。而且,这一次还多了一个词语,叫现实主义。桃花忍不住问:“什么是现实主义?”
刘秘书说:“现实主义就是实话实说,有一说一。”
桃花听懂了。她又问:“什么是浪漫主义?”
这一回,刘秘书迟疑了,他脑门上的皱纹全都挤在一起,他想了好久好久,他在思考如何能给桃花一个通俗易懂的回答。
看到刘秘书这么苦恼地低头沉思,桃花不像昨晚那样怨恨刘秘书了,她反而怨恨自己,她在心中暗暗骂自己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自己读书读得这么少。
桃花只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年小学。在桃花的印象里,即使在她上学期间,学校也很少上课,学生们要么帮生产队拾稻穗,要么上山捡油茶果,要么听老贫农忆苦思甜,要么批斗地主。说起小学语文课本的内容,桃花还清晰地记得:
第一篇课文是:工业学大庆。
第二篇课文是:农业学大寨。
第三篇课文是:要斗私批修。
第四篇课文是:••••••
课文里从来没有提到过“浪漫主义”。
刘秘书还在思考“浪漫主义”。他的目光落到了桃花潭上。他忽然灵光一闪,问桃花:“李白写过两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桃花,你读过这两句诗吧?”
桃花扬起眉毛:“咦?李白是谁?也到我们桃花源来过?他也见过我们的桃花潭?”
刘秘书耐心地启发桃花:“桃花,你看,这桃花潭有多深呢?顶多也就八九尺深吧。可李白却说有千尺深。这就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就是夸张。”
这一回,桃花似乎有些懂了,她说:“按我们桃花源人的说法,浪漫主义是不是就是讲天话?就是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按丁连长的说法,就是连野狗也有白米饭吃啦?”
刘秘书苦笑一声,叹气道:“照你这样理解也行。反正,只要你能唱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说完,刘秘书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背着手慢慢地踱步走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一路走,一路摇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路叹惋。

虽然明白了浪漫主义就是讲天话,可桃花还是没能想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桃花跑去找罗肤,向罗肤请教。
以前,罗肤在桃花面前提起“拯救者”,“被压迫者”时,总是滔滔不绝。如今面对桃花提出的浪漫主义,罗肤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她犹犹豫豫地说:“浪漫主义……按照我的理解,好像就是大,越大越好,一大二公……五大洲,四大洋,五洲四海风雷激……浪漫主义就是人多,越多越好,解放全人类,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是无论干什么事情,像开会,插秧,割禾,修水利,都要场面大,声势大,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最后,罗肤又叮嘱道:“桃花,我说的不一定对,你不要当真。这一回不同以往。这一回,你歌颂的是武陵县最大的官,你唱的山歌要登上报纸,这可不是儿戏。我实在帮不上你,你去问问李兰花吧。”
桃花又跑去向李兰花请教。
李兰花说话也很谨慎,她说:“我以前是唱戏的。不过,我以前唱戏,歌颂的是死人,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是封资修。桃花,你这回不同,你这次要歌颂的可是大活人啊,这个大活人还是武陵县最大的官。这可不是儿戏,我帮不上你。”
看见桃花一脸失望,李兰花于心不忍,她说:“你可以去问问彭春牛。他是武陵公社文宣队的队长,他扮演的节目都是歌颂活人的,他可能帮得上你。”
桃花决定去找彭春牛请教。
收了工,吃罢晚饭,桃花就出发了。桃花一个人走在弯弯的山路上,心中既有一些欣喜,又有隐隐的担忧。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了;可是,他能不能唱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呢?他知不知道什么是浪漫主义呢?
彭春牛的家在杏花湾生产队。杏花湾生产队离桃花源生产队有五里路,桃花以前去过好几次,那里的社员差不多都认识她了。桃花每次去找彭春牛,都特别害怕碰到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杏花湾生产队同桃花源生产队都属于桃花源大队,两个生产队的社员可以说都属于桃花源人。可是,在桃花看来,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与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完全不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胆子大,放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让桃花听了面红耳赤胸口跳。
以前来杏花湾,当桃花走在田埂上,那里的社员见了桃花,就会大声议论,故意让桃花听见:
“狗日的彭瞎子,就是喜欢诨,说什么‘老子的爆破技术,全公社第一!’你爆破技术那么好,怎么把眼睛炸瞎了一只?真是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也难怪他诨,他有诨的资本嘛。他的爆破技术不是全公社第一好,他娶的儿媳肯定是全公社第一乖。”
“狗日的彭瞎子,就是喜欢喝酒,从不攒钱给儿子讨堂客。他说什么‘我攒钱干什么?我的崽长得客气,自然会有乖妹子愿意嫁给他’!”
“也难怪他诨。他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口水缸是满的,竟然还有这么乖的妹子愿意嫁到他家!”
当桃花和彭春牛走田埂上时,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就会指指点点,大声议论。
女人们指着桃花的脸说:“哟,像一只熟透了的桃子!”
男人们就会问:“春牛,桃子熟透了,你啃了没有?”
春牛望了望桃花的脸,笑嘻嘻地说:“还没呢。人家不让啃呢。”
女人们又指着桃花的胸脯说:“哟,里面的包子都渗出汁来了!”
男人们就会问:“春牛,包子都已经渗出汁来了,你吃了没有?”
春牛望了望桃花胀鼓鼓的胸脯,笑嘻嘻地说:“还没呢。人家不让吃呢。”
男人们就会说:“狗日的春牛,一点也不像他爹。彭瞎子胆子大,敢霸蛮,敢下手。彭春牛胆子小,真能忍,火塘上的腊肉都挂了一年了,还不敢吃到嘴里,一定要等到过年时才敢吃。”
这天晚上,桃花幸运得很,她快走到彭春牛家了,也没碰上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在一条田埂上,她碰上彭春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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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7 09:27: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4)
彭春牛正牵着一头牛迎面向她走来。
春牛反复眨巴了几下眼睛,当他确信站在他对面的就是桃花时,他想激动地大喊一声,但一想到桃花一向不喜欢张扬,他就没有出声,只是望着她,咧着嘴笑。
倒是桃花先开了口,她说:“这么晚了,你要把牛牵到哪里去呢?”
春牛自豪地说:“桃花,我现在当上牛工师傅了,一天挣十二个工分。今天犁田犁了一整天,牛身上的烂泥都结了疤了,我刚才把牛牵到水塘里,给牛洗了个澡,现在我准备把牛牵到生产队的牛栏里去。”
春牛年纪轻轻就当上牛工师傅了,桃花听了很高兴。牛工师傅可不是那么容易当上的。桃花源生产队的丁红一直想当牛工师傅,就是轮不上他,他一直都眼红丁忍这个牛工师傅。牛工师傅记的工分最高,一天十二个工分,别的男劳力才记十个工分呢。
桃花望着春牛脸上的泥点子,十分怜惜地说:“你看你,只顾着给牛洗澡,自己的脸上却还留着泥巴点子,你准备把它们带回去糊墙吗?”
春牛笑了。春牛听了这话很舒服,好像桃花的手在摸他的脸一样舒服。他的脸痒痒的。他擦了一把脸,说:“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早知道你会来,我会用茶枯洗个澡,干干净净地迎接你。”
站在春牛身后的那头牛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它突然抖擞了一下身子,狠狠地甩了一下尾巴,牛尾巴上的水珠溅到了桃花的脸上。
春牛问桃花:“你是跟我去牛栏,还是在这里等我回来?”
桃花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牛栏吧。”
于是,桃花走在前面,春牛牵着牛跟在后面。刚开始,桃花想一边走,一边跟春牛谈谈如何用浪漫主义方法歌颂王书记的事,后来,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太严肃,太重大,连罗肤和李兰花都不敢随便乱说,所以,她忍住了,她觉得这样边走边谈太随意了,何况,春牛的身后还有一头牛在偷听呢。
她要等待一个正式的场合,庄重地向春牛提出那个困扰了她好多天的问题。
春牛跟在桃花的后面,望着桃花背后的两根长辫子一晃一晃的,他在心中暗暗猜测桃花今晚来找他的目的。他知道,桃花今晚来找他,肯定不是为了送“桃子”给他啃,送“包子”给他吃。肯定是有别的要紧事,他不敢贸然开口打探,所以他也不做声。
在银色的月光下,三个影子在田埂上缓缓移动,田埂两边的田野里,紫云英闪着白色的光。春牛深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紫云英的清香。他看见桃花把一根辫子甩到了胸前,两手捻着辫梢。他也想捡起桃花的另一根辫子,学桃花那样,也用两手捻着辫梢。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牛,牛的眼睛严肃地望着他,仿佛在说:“那是我妈妈的辫子,你不能捡我妈妈的辫子。我妈妈的辫子只能让我来捡。”
春牛就觉得牛就是他和桃花的儿子,现在,他们一家三口走在田埂上,在往家的方向走。春牛望着桃花的背影,又望望山冲里家家户户的茅舍顶上升起的白烟,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春牛就觉得这样一家三口走在田埂上的感觉真好,他真希望这条田埂永远走不到头。
遗憾的是,田埂到底还是走到头了,他们来到了生产队的牛栏边。牛栏里的牛有的站着吃草,有的坐着反刍。春牛觉得应该开口说话了。他指着那些水牛身上的淤泥,对桃花说:“桃花,你看,这些牛工师傅太懒了,牛身上的淤泥都结成壳了,他们也不给牛洗个澡。”
他把自己的那头牛拴在木桩上,给它拢好草堆,拍了拍手,然后去看桃花。他看见桃花的脸很严肃,神色很庄重,他猜想桃花此刻的心情一定很沉重,她一定是遇上大麻烦了。所以,春牛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小心地等待桃花把那件大麻烦事说出来。
桃花终于开口向彭春牛述说那件十分庄重的事情了。她站在臭哄哄的牛屎堆旁边,在水牛的反刍声中,说出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观察王书记”和“歌颂王书记”这个严肃的话题。说完之后,桃花十分紧张地盯着春牛,看春牛是什么反应。
没想到,听完桃花的话,春牛忍不住笑了,他说:“桃花呀,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困难呢。编几首山歌来歌颂王书记,这有什么难的?这不跟快刀切葱一样容易吗?”
桃花问:“你会编?用浪漫主义方法?”
春牛说:“我们文宣队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文宣队”,桃花在陈山歌那里听说过这个词语,她说:“我不清楚,好像是宣传领袖思想的。”
春牛说:“每个公社都有文艺宣传队。文艺宣传队的工作,就是在舞台上表演节目,歌颂领导。”
桃花问:“歌颂哪个领导?”
春牛说:“坐在台下的观众中,哪个领导的官最大,我们就歌颂那个官最大的领导。如果台下坐着的是武陵县里来的领导,我们就歌颂武陵县里来的领导;如果台下坐着的是公社的伍书记,我们就歌颂伍书记。有一回,我们在表演节目时,台下坐着的最大的官是公社的伍书记,我们就表演歌颂伍书记的节目。没想到,节目刚演到一半,伍书记突然被人叫走了,台下的干部中,官最大的是娄部长,我们立刻把歌词改了一下,变成歌颂娄部长的节目了。娄部长听得哈哈笑,嘴巴张得比脸盆还大。”
“咦?”桃花一脸疑惑,问:“你们怎么不歌颂伟大领袖,反而去歌颂伍书记、娄部长?”
春牛笑了,说:“我们在武陵公社歌颂领袖,可伟大领袖在北京城里,他听不到啊。我们歌颂常德、武陵县来的大领导,大领导听了,就会拍着伍书记的肩膀说:‘你们武陵公社有人才啊!’伍书记听了就很高兴。伍书记一高兴,就会让我们到公社食堂吃饭;我们一到公社食堂吃饭,就可以吃上白米饭,是那种用甑蒸出来的又糯又香的白米饭。我们歌颂伍书记,伍书记听了就很高兴。伍书记一高兴,就会留我们在公社食堂吃饭。在饭桌上,伍书记就会请我们喝酒。伍书记喝了酒,就会拍着我们的肩膀说:‘你们的节目编得好,你们比上级领导还有眼光!’”
桃花问:“怎么没看到你们文宣队到生产队来演出过?”
春牛说:“桃花呀,我们的节目是演给领导看的,演给积极分子看的,怎么会跑到下面的生产队来演出呢?像常德、武陵县的领导到武陵公社来检查工作啦,武陵县其它公社的干部到武陵公社来交流学习啦,等等,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我们文宣队才上场演出,平时,我们文宣队的队员就跟其他社员一样,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
桃花问:“你们是怎么歌颂领导的?”
春牛洋洋得意地说:“歌颂领导的山歌我们最拿手,桃花,你今天来找我,还真是找对人了。你听着,我唱几首给你听。”
春牛唱的第一首是:
花喜鹊,叫喳喳,
                  伍书记住在我们家。
                  实行“三同”不走样,
                  半夜还再修犁铧。
第二首是:
梨花开时桃花落,
                  伍书记来到杏花窝。
                  来时迎他五里路,
走时送他十里多。
第三首是:
太阳出来闪金光,
                   沅水两岸耕作忙。
                   插秧割禾种油菜,
                   伍书记的思想来武装。
第四首是:
天边晚霞闪红光,
                   伍书记弯腰在插秧。
                   一天插了三亩田,
                   汗水浇得禾苗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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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7 09:28: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5)
春牛一连唱了四首山歌,唱完后,他等待着桃花一脸惊喜,一脸佩服地夸赞他,那时,他就可以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啃她的“桃子”,甚至可以吃她的“包子”。
可是,桃花的脸色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严肃,她皱着眉头,在认真地想着什么。这让春牛很是意外。
桃花问:“伍书记到你们生产队搞过‘三同’吗?”
春牛说:“没有。”
桃花问:“那你怎么说他半夜还在修犁铧?”
春牛说:“浪漫主义唦。想像唦。用王落桃家乡的水寨话来说,就是诨唦。”
桃花问:“‘插秧割禾种油菜,伍书记的思想来武装。’这话是什么意思?”
春牛说:“意思是说:社员们插秧、割禾、种油菜,都必须在伍书记思想的指导下完成。”
桃花说:“几千年前,伍书记的爷爷都还没出生的时候,桃花源人就一直在插秧、割禾、种油菜呢。”
春牛说:“桃花,你不懂唦,现在跟以前不同了唦,现在是社会主义唦,社会主义社会是几千年来从来没有过的新社会。社会主义社会要统一思想。全武陵县,要王落桃的思想来武装;具体到武陵公社,就要靠伍书记的思想来武装唦。”
桃花没听懂,一时又不免暗自在心中恨自己读书太少。刘秘书的话她听不懂,罗肤的话她听不懂,如今连彭春牛的话她也听不懂了。她无法反驳彭春牛。
但有一件事她最内行,最有发言权,那就是插秧。
桃花十二岁就同桃花源的妇女们一起插秧了,在桃花源里,插秧最快的是桃花、罗肤、高德英。有一年,桃花同罗肤两人一天插了三亩田,在桃花源里引起轰动。不过,这是因为她和罗肤在前一天夜里,花了一个通宵,提前把三亩田的秧扯好了。不然,桃花和罗肤是不可能一天插完三亩田的。
桃花问:“你看见伍书记插过秧?”
春牛说:“没有。伍书记是公社的脱产干部,他怎么可能下田插秧唦?”
桃花问:“那你为什么说伍书记一天插了三亩天?”
春牛说:“浪漫主义唦。想象唦。夸张唦。诨唦。诨得卵子打得板凳……”他马上意识到不该在桃花面前讲粗话,于是,不好意思地伸伸舌头。
桃花有些气愤,她说:“插秧要一蔸一蔸地插。插三亩田,要插多少蔸秧?要插十几万蔸秧呢。好吧,不说弯腰在田里插秧吧,就让你坐在田埂上数数吧,从一数到十万,你试试看,要数多久?累不累?烦不烦?可你呢,上嘴唇与下嘴唇一合,轻轻松松就唱出了伍书记‘一天插了三亩田’。你这是浪漫主义吗?恐怕是骗人主义吧。”
春牛第一次听到桃花说这么多话,他看得出来,桃花生气了,于是,赶紧为自己辩解:“桃花呀,你这是这么啦?我们唱山歌来歌颂领导,不过是为了让领导赏几钵白米饭给我们吃,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呢?我们唱山歌,唱的人知道是假的,听的人也知道是假的,大家都在演戏,都觉得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要为这山歌内容的真假生气,太不值得了。你要这么较真,你又如何歌颂王书记呢?你完不成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你又怎么向刘秘书交差呢?”

这天晚上,桃花很晚才离开杏花湾生产队。彭春牛想送她返回桃花源,她拒绝了。她心里有点乱,有点烦,她想独自一人回家。春牛帮她编了几首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她回去可以向刘秘书交差了。按理说,桃花应该高兴。
可是,桃花就是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不是在春牛面前假装不高兴。她一时理不出头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不高兴,反正就是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不是假的不高兴。
深夜的山道上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只飞鸟也没有,只有桃花独自一人,缓缓而行,只有天上的月亮在陪伴着她。她抬起头,望着月亮,她忽然想:“浪漫主义。月亮是浪漫主义。”她又低头看着脚下的山路,她想:“现实主义。山路是现实主义。”
桃花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琢磨。
她想:“浪漫主义就是快。一天插秧插三亩田,多快呀。伍书记就是浪漫主义。丁兵也是浪漫主义。丁兵说: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她又想:“浪漫主义就是容易。无论多艰难的事,都可以像快刀切葱一样,咔擦一下,就办成了。王书记就是浪漫主义,他只要拿出笔和纸,批一张条子,于是,水泥晒谷坪,白米饭,化肥……什么都会眨眼间出现。”
桃花不喜欢浪漫主义。她觉得浪漫主义就像梦里的东西一样抓不住。桃花还是喜欢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就是慢,就是艰难,桃花从小在桃花源长大,她知道在桃花源里,一切都是缓慢的,一切都是艰难的,哪怕是买一支手电筒,也要历经千辛万苦,攒钱攒几年。
那么,她的心上人彭春牛呢,他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呢?
桃花的心情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

丁兵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因为丁兵的手上拿着一张报纸,是丁兵特意从大部队拿回来的报纸。丁兵拿着报纸来到了田埂上,他朝正在田里糊田埂上的桃花喊道:“桃花,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桃花朝丁兵瞥了一眼,看见了他手中的报纸。桃花没有做声,仍旧糊她的田埂。在田里糊田埂的妇女们朝丁兵围了上去,高德英从丁兵的手中拿过报纸,妇女们都围住报纸看,大家都哇哇叫着,炸开了锅。罗肤高喊道:“桃花。你快来看哪,报纸上有你的照片呢。照片中的你比刘三姐还乖十倍呢。报纸上还有你唱的山歌呢。”
桃花懒得去看。
“假的嘛,”她想,“都是假的嘛。浪漫主义嘛。骗人主义嘛。骗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妇女们可不这样认为,她们以为桃花不肯过去看是因为害羞。所以,在一阵大呼小叫之后,她们把报纸拿到桃花眼前,强迫桃花看报纸。
高德英激动地说:“我当了一辈子积极分子,从来没上过报纸。这一回沾了桃花的光,我竟然上了报纸!桃花,你看到了吗?我站在你的旁边呢!”
李兰花那张皱巴巴的脸也笑开了花,她指着报纸上自己的照片对桃花说:“桃花,你看,我这张老脸到了报纸上,也还不是太难看呢。”
罗肤扳着桃花的肩膀,指着报纸上的山歌对桃花说:“是唦,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就该这样唱唦,这就是浪漫主义唦,桃花,你真是个聪明女子,一点就通,刘三姐都比不上你。”
桃花只好同妇女们一样,假装开心地笑着,好像很骄傲的样子,很得意的样子,同时又很羞涩的样子。妇女们都很高兴,她也必须高兴,她是桃花源里的女社员,她不想表现得跟她们格格不入。
她脸上笑着,可是心里并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不是假的不高兴。等围在她身上的女人一走开,桃花脸上的笑容,像被田野的一阵风刮走了,她脸上又是那种严肃的表情了。
她一边低头干活,一边想:“假的嘛。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是我唱的嘛,是彭春牛帮她瞎编出来的嘛。彭春牛从来没有见过王书记,可是,他上嘴唇同下嘴唇一开一合,就编出了歌颂王书记的山歌。”
报纸上选登了彭春牛编的两首山歌。
第一首是:
溪流弯弯山路远,
                    白鹭飞到了桃花源。
                    晨雾里听到扑通响,
                    原来是王书记在犁田。
第二首是:
一硪一硪又一硪,
                    王书记打硪唱山歌。
                    硪硪砸向帝修反,
                    实行“三同”好处多。

报纸还为这两首山歌加了标题,分别是“山歌献给王书记”和“桃花源里唱新歌”。
至于那些照片也是假的。那一天,武陵县委宣传部的那位宁干事又来到了桃花源,他叫女社员手拄着锄头,跟着桃花把这两首山歌唱了好多遍,宁干事拿着相机,一直拍个不停。桃花源人歌颂王书记的照片就是这样产生的,这样的照片登在了报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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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7 09:29: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6)
桃花从来不看报纸。桃花源生产队没有报纸,只有桃花源大队才有一张报纸。丁兵经常从大队部借一些报纸回来,在开会的时候念。桃花虽然听不懂报纸上讲的话,但她认为报纸是很神圣的东西,能够登在报纸上的东西,都是千真万确的东西。在桃花源人看来,凡是印了字的纸都是书,报纸也是书,凡是上了书的东西,那绝对假不了。
可是,这一回,桃花亲眼看见彭春牛随口瞎编的东西上了书,上了报纸。那些桃花源外面的人,当他们看见这些山歌,这些照片,他们会不会当真呢?如果他们相信这些山歌,这些照片,桃花岂不是欺骗了那些看报纸的人了?桃花岂不成了一个骗子?
这样想着,桃花的心情就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
桃花的山歌上了报纸,桃花不高兴,桃花源里的人却都很高兴。
丁兵说:“我在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可我的名字没上过报纸。”
丁牛说:“我们桃花源人唱山歌唱了几千年,只有桃花唱的山歌上了报纸,桃花胜过了桃花源的先人。”
丁君说:“桃花的山歌上了报纸,这是比桃花源人吃上白米饭更大的喜事,几千年没有过。”
罗肤说:“还是桃花厉害。桃花是我们桃花源的女神,我们大家以后都要敬着她,供着她。”

刘秘书又到了田埂上来了。刘秘书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朝在水田里劳作的桃花喊道:“桃花,你上来,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叽叽喳喳的妇女们安静下来,她们知道,一旦刘秘书要找桃花“单独谈谈”,那肯定是又有好事降临到桃花身上了。
桃花的头嗡的响了一下,她知道,一旦刘秘书要找她“单独谈谈”,她就有麻烦上身了。
桃花不得不硬着头皮,爬上田埂。她准备跟着刘秘书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单独谈谈”。可是,这一回刘秘书没有走,他的脸上笑眯眯的,显然,他想当着妇女们的面,和桃花“单独谈谈”。
刘秘书说:“桃花呀,你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唱得好唦,为桃花源人争了光唦,为武陵县争了光唦。王书记嘿高兴,我也嘿高兴。”
桃花低着头,没有出声。
刘秘书说:“现在,常德地区准备树立一个实行‘三同’的典型。常德地区管九个县,九个县的县委书记都想成为‘三同’的典型。桃花呀,你唱的山歌,为我们武陵县的王书记加了分。”
桃花没有出声。
刘秘书说:“为了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桃花源生产队决定让你暂时当一段时间的‘脱产干部’。你每天的工分跟着生产队的男劳力走,男劳力记多少工分,你就记多少工分。”
妇女们都惊叫起来。
桃花知道什么叫脱产干部。
桃花源生产队的队长丁牛经常发牢骚说:“生产队长有什么卵当头?连天底下最小的官都算不上,照样天天跟着社员们在田里滚泥巴,跟普通社员有个卵区别。要当干部就要当脱产干部。”
桃花源里最大的官是丁兵。桃花源人常跟丁兵开玩笑说:“丁连长,什么时候,你也能像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一样,成为脱产干部?”
丁兵连连摆手说:“桃花源的先人们没葬到好地方,桃花源人只有劳碌的命,没有脱产的命。”
丁君经常私下里骂丁兵:“卵大的官,神气什么?在朝鲜打了几年仗,连个脱产干部都没混上,只能在桃花源里欺负同姓的丁家人。”
至于桃花源的女人,更是没有“脱产”的时候。孩子临盆的那天,女人们还在田里劳作,咕咚一声生下孩子后,照样下田劳动了。
到桃花源来的脱产干部只有两个。一个是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丁支书偶尔会在丁兵的陪同下,来桃花山上打山鸡。在田里劳作的社员们,看见丁支书背着几只山鸡从田埂上走过,他们内心会有无限的羡慕。
丁君说:“像丁支书这样的脱产干部,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打山鸡,当皇帝也没有他这么快活。”
另一个常来桃花源的脱产干部是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到了抓黑五类的时候,娄部长就会到桃花源里来。娄部长穿一身军装,腰间别一支小手枪,威风凛凛地走在田埂上。
这时候,社员们就会对弯腰在田里除稗草的丁兵喊道:“丁连长,武装部的娄部长找你来了。”
丁兵猛一抬头,连手里的稗草也来不及扔掉,就卟通卟通地爬上田埂,去迎接娄部长。两个人站在田埂上抽烟。在田里劳作的桃花源人,立刻就看出了两个人的差别:一个全身上下干干净净,脚穿皮鞋;另一个挽着裤脚,两腿淤泥。
这就是差别,作田的人和脱产干部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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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17 09:3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7)

桃花可不愿当脱产干部。
刘秘书让她脱产在家编山歌,她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认为这些脱产干部总喜欢没事找事,小题大作。丁支书打几只山鸡,偏要丁兵陪同。王书记打硪,偏偏要点上漫山遍野的火把。点上火把也就罢了,还要唱山歌来歌颂。歌颂也就罢了,还得要用浪漫主义方法来歌颂。浪漫主义也就罢了,还得要脱产在家……
桃花不愿脱产在家编山歌,她觉得还是在田里同桃花源的社员们一起,出工挣工分最踏实。出多少工,挣多少工分;挣多少工分,分多少粮食,这在桃花源里,是连细佬也明白的道理。一个作田人,怎么能不出工呢?怎么能靠编山歌来挣工分呢?这样挣得工分,又怎么会心安呢?
听了刘秘书的话,桃花心中暗暗叫苦。她不愿意当“脱产干部”,也不愿意唱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她是真的不愿意,不是假的不愿意。可是桃花不敢说出她的不愿意,她只是低着头,不作声。
桃花一不作声,刘秘书就以为桃花是满心欢喜地答应这个工作了。
桃花不愿意当“脱产干部”,她依旧每天同社员们一起在田里出工,如果刘秘书找她要山歌,她就去找彭春牛。彭春牛只要上嘴唇与下嘴唇一碰,立刻就能编出让刘秘书满意的山歌,桃花就可以拿去交差了。
不过,从此以后,桃花确实对王书记多留了一个心眼,也就是丁兵讲的“观察”王书记。
桃花发现,王书记不喜欢现实主义,王书记喜欢浪漫主义。王书记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要演起来唦,要喝起来唦。”
于是,夜晚的政治学习不再念报纸,读文件了,改成了唱戏,唱山歌,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王书记还规定:唱戏,唱山歌也算出工,也要记工分。王书记解释说“精神变物质唦。”唱戏,唱山歌唱得好的,不光记工分,还直接奖励大米十斤,由武陵公社粮站负责把大米送到获奖者家里。
桃花源人眉开眼笑。每逢下雨天不能出工的时候,或是夜晚政治学习的时候,桃花源生产队的政治夜校里,欢歌笑语响成一片,沅河戏、傩愿戏、三棒鼓、常德丝弦、常德渔鼓轮番上演,二胡、扬琴、胡琴、三弦、琵琶、笛子、芦笙,乐声悠扬。
除了唱戏,桃花源人还唱山歌。唱山歌分为独唱、对唱、合唱。首先是独唱。
  夜郎婆唱:
蜡花锦袖摇铜铃,
                   月场芦笙侧耳听。
                   芦笙婉转作情语,
                   女儿心事最玲珑。
  丁兵唱:
阿哥憨憨不风流,
                   与妹同床不同头。
                   一块好田不会种,
                   年年开花别人收。
向媒婆唱:
吃菜要吃白菜头,
                   跟哥要跟大贼头。
                   半夜听得钢刀响,
                   哥穿凌罗妹穿绸。
丁红唱:
放牛放到青草坪,
                   郎脱裤子妹脱裙。
                   郎的裤子树上挂,
                   妹的裙子铺草坪。
                   砍柴老倌你莫喊,
                   咳嗽一声绕道行。
刘痒痒唱:
姐姐生得白如鹅,
                   一对奶子颤波波。
                   白头挎起满山跑,
                   夜里喂给情郎喝。
罗肤唱:
郎在外面唱山歌,
                   妹在屋里织绫罗。
                   娘在屋里把女骂:
                   鬼妹子,
                   你为何不织绫罗听山歌?
                   妹子答:
                   妈妈妈妈你莫骂我,
                   我若不是听山歌,
                   哪来的外孙喊你外婆?
李兰花唱:
郎在外面装鸡叫,
                    妹在屋里把手招。
                    娘问妹子干什么,
                    风吹头发用手撩。
丁牛唱:
树上斑鸠叫咕咕,
                    哥无妻来妹无夫。
                    我俩都是半壶酒,
                    何不合来成一壶?
满婶唱:
远看妹妹一身红,
                    奶子翘翅过田垅,
                    杏花眼睛水汪汪,
                    和尚见了也发疯。
丁二臣唱:
哥哥上山打柴禾,
                    妹妹放牛半山坡。
                    有心挨近哥哥走,
                    又怕哥哥把裤脱。
丁一臣唱:
挨姐坐,
                    挨姐坐,
                    捡根棍子戳姐脚。
                    戳一下,
                    姐没恼,
                    戳两下,
                    姐没说,
                    放下棍子用手摸。

然后是对唱。
刘痒痒唱:
我要把你的笑脸呀,
                    画在我的锄头柄上,
                    只要一拿起锄头,
                    你就来到我的心上。
罗肤唱:
我要把你的笑脸呀,
                    画在我的纺车上,
                    只要一转动纺车,
                    你就会转到我的心上。
刘痒痒唱:
我要变,
                    我要变成挑水扁担铁勾勾,
                    天天和你手拉手。
罗肤唱:
我要变,
                    我要变成蜘蛛到你家,
                    天天吊在你面前。
刘痒痒唱:
我要变成六月的风,
                    天天为你送清爽。
罗肤唱:
我要变成腊月的火炉,
                    时时温暖你的心房。

然后是问答唱。
刘痒痒唱:
什么人脸上长芝麻?
众人唱:
罗肤脸上长芝麻。
刘痒痒唱:
什么人有嘴不说话?
众人唱:
丁忍有嘴不说话。
刘痒痒唱:
什么人在家里当皇帝?
众人唱:
丁君在家里当皇帝。
刘痒痒唱:
什么人漂流四方无处安家?
众人唱:
向媒婆漂流四方无处安家。
刘痒痒唱:
桃花源里两大累,
                   搞完双抢剩一累。
                   秋夜不冷又不热,
                   你们说:
堂客该擂不该擂?
众人答:
该擂!

桃花还发现,王书记跟别的“三同”干部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王书记与桃花源人一样,讨厌听现话,说现话。王书记喜欢说鲜话,听鲜话。他规定:在政治夜校讲鲜话讲得好的,每人奖励大米二十斤。
于是,桃花源人一个个都讲起了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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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23 09:4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桃花源人的鲜话



丁忍的鲜话

有一位阉猪匠来到一个偏僻的山村阉猪。当他在最后的一个老婆婆家里阉完猪以后,天色已经很晚了。老婆婆就好心的挽留这个阉猪匠说:“反正我儿子、儿媳都到水库工地上去了,家里有的是空床铺,今晚你就住在我家算了。”
这个阉猪的老倌便在老婆婆家里住了下来。
睡到半夜时分,老婆婆的小孙子忽然醒了,哭闹不休,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她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骗人。她说她今晚要回来的。她怎么还不回来啊?”
老婆婆又是逗,又是哄,可小孙子仍然哭闹不停。老婆婆便假装生气地说:“你再闹,我就丢下你不管了,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哭。”
小孙子捂住耳朵喊:“现话,现话!我不信你说的现话!”
老婆婆又说:“你再闹,我就真的不和你睡在一起了。我一个人到隔壁房间去睡。”
小孙子捂住耳朵喊道:“现话!又是现话!你每次都用现话骗人!”
老婆婆假装从床上坐起来,说:“我真的不和你睡在一起了。我真的要到隔壁房间,去和那个阉猪的老倌睡在一起。”
小孙子仍然大喊大叫:“现话,又是骗人的现话。我不信!”
小孙子闹腾得越来越厉害,老婆婆无奈的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压低声音对小孙子说道:“我的宝宝,你猜一猜,今天来我家的那个阉猪匠,他到底长着几条腿?”
这句话不是现话,小孙子以前从来没有听奶奶问过这样的问题。他安静下来,竖起耳听。
老婆婆用神秘的语调说道:“我告诉你:白天的时候呀,这个阉猪匠跟你一样,也是长
着两条腿的。不过呢,一到夜里,他睡在被窝里的时候,他就会长出第三条腿来。啊呀,他这第三条腿可了不得呀,跟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说变长就变长,说变短就变短,说变粗就变粗,说变细就变细。那个威力呀,大得很呢。”
小孙子忍不住问道:“那个阉猪匠的第三条腿,长在什么地方呢?”
老婆婆拍着小孙子的裆部说:“你看,他的第三条腿就从这个地方长出来。他这个第三
条腿是专门用来对付吵闹的人。如果半夜有人吵闹,他就会伸出那第三条腿,压在吵闹的人身上。他那条腿好重呀,能压死牯牛,能把你的肠子都压出来。”
小孙子被吓住了,不再哭闹,安安静静地入睡了。
但是,睡在隔壁的那个阉猪匠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的裆部开始撑起来,似乎真的要长出
第三条腿来。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挨到天明。
第二天起床之后,他把老婆婆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你昨天夜里说:‘我真的要到隔壁
房间,去和那个阉猪的老倌睡在一起。’听了你这句话,我等了你一个通宵,怎么没有看到你过来和我睡呢。”
老婆婆说:“那是一句骗人的现话,连小孙子都骗不到,你怎么会当真呢?”
阉猪匠说:“我不管你说的是现话还是鲜话,反正你说话要算数。”
老婆婆说:“你这人真没有良心。我好心留你住一晚,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你马上
滚出去,不然我就喊人了。”
阉猪匠不急不慢地说:“如果你不让我睡一回,我以后就找机会把你的孙子阉了。”说完,假意要走。
老婆婆被吓住了。犹豫了好一阵之后,她上前拖住阉猪匠说:“你别走,我让你睡一回就是了。你千万不要把我的孙子给阉了。”
她把阉猪匠拉进房间,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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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23 09:42: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2)
丁兵的鲜话


王书记,你不知道,在桃花源大队的十多个生产队中,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是最穷的。我们生产队位置偏僻,没有任何副业,社员们年终分红,全靠生产队卖余粮换几个钱。
那一年,我们生产队遭了水灾,交完公粮之后,就没有余粮可卖了。到了年底的时候,我把队委会成员召集起来开会,商量如何解决年终分红的问题。大家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解决年终分红的问题。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在工分值上动脑筋。如果工分值定高了,生产队里的进钱户就多,而队里又没有现金发给进钱户,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我们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工分值调低,工分值调得越低,进钱户就越少。
我们把桃花源小学的长沙知青陶慕源请来帮我们算了两天账,他最后给我们定出的工分值是每个出工日值七分钱。也就是说,队里的男劳力出一天工,挣10分工分,合七分钱。如果把工分值定的七分钱,那么,我们生产队就没有进钱户,全是超支户。也就是说,生产队不欠任何一户社员的钱,反倒是每一户社员都欠生产队的钱。
10个工分合七分钱,这个工分值低不低呢?我四处打听了一下,桃花源大队其它生产队的工分值都比我队高,别的队最低的也合一毛五分钱。后来我跟队委会讨论说:“最低就最低吧,没了进钱户,我们队委会也就不用为了找钱分红发愁了,可以过个安稳年。”
没想到大队丁支书很不高兴,他把我们队委会召集起来,狠狠地训了我们一顿:“一个生产队里没有一户进钱户,全是超支户,怎么体现奖勤罚懒的原则?全队的社员劳动了一年,到了年终的时候,全队的社员反而都欠生产队的钱,这还叫社会主义吗?传到外边去,这不是丢社会主义的脸吗?没了进钱户,来年还会有哪个社员拼命挣工分呢?我们桃花源生产队还办得下去吗?社会主义在桃花源不是垮台了吗?”
挨了丁支书的训斥,我们只好请长沙知青陶慕源重新给我队核定工分值。这一回,他给我队定出的工分值是一毛一分钱。按照这个工分值核算,我队就有了五、六户进钱户。
什么样的人家才有资格成为进钱户?就是家里没有闲人的人家。闲人就是老人和孩子。谁家要是有不能挣工分的老人和孩子,谁家就算是养了闲人。养了闲人的人家当不上进钱户,这也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不养闲人的道理。丁牛,罗肤,桃花,这些人家没有闲人,他们这几户都是进钱户。地主崽子宋春也是进钱户。我,高德英,丁君,刘痒痒等这些人家都是超支户。
生产队里没有余钱。要给进钱户分红,就只有先把超支户欠生产队的超支款收上来。
王书记,你不知道,桃花源里家家户户穷得连买盐的钱都没有,现在要从超支户手里把超支款收上来,那真比虎口拔牙难多了。虎口拔牙,最起码虎口有牙可拔,可超支户手里真是没有钱哪。
没有办法,给进钱户兑现分红,这是关系到社会主义脸面的大问题,为了让超支户想办法交超支款,我们队委会的干部先作出表率。我让我堂客到她娘家借钱,高德英把她婆婆的一副棺材卖了。等到队委会干部把超支款都交清之后,我就召集社员开会,中心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超支户们想办法交超支款。
大大小小的会开了无数次,好话讲了几箩筐,可就是没人交钱。讲怪话的倒是不少。超支户们议论纷纷:
“他们进钱户要过年,我们超支户就不过年?”
“家里穷得只有一缸水,你们想要,拿水桶来把它们挑走。”
我没有办法,只好向丁支书求援。
丁支书亲自跑来给超支户作报告。他说:“你们超支户不交钱,那进钱户怎么办?把进钱户干晾在那里?难道要让进钱户辛辛苦苦白忙一年?桃花源生产队是靠谁支撑起来的?是靠那些一心为集体出大力流大汗的进钱户支撑起来的,不是靠你们这些揩社会主义的油、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超支户们支撑起来的,我们宁愿得罪所有的超支户,也不能让一个进钱户寒心。如果你们不听教育,就要让你们把从生产队分到的稻谷、红薯、稻草、红薯藤统统吐出来!”
社员们在会后议论说:“老子在生产队忙了一年,分了几百斤稻谷和红薯,难道不应该?你想叫我们把稻草还回去,除非你丁支书能把你四岁时拉的屎今天重新吃回去。”
还有人说:“老子又不是黑五类,难道你还能对贫下中农实施专政?”
丁支书的报告没能让超支户交钱,反而让超支户和进钱户的关系紧张起来。进钱户在田埂上遇上超支户,进钱户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低眉顺眼,主动让路;超支户则抬头挺胸,趾高气扬。
超支户丁君见了进钱户丁忍就说:“哎呀,你和我都在生产队出工,现在我俩身份不同啦,你是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的人,我是挖社会上墙角的人。”
这一席话说得丁忍满脸通红,低着头赶紧躲开。
超支户刘痒痒对进钱户姜央说:“如今世道不同啦,你成了黄世仁,我成了杨白劳。只可惜我生的都是儿子了,要不然,我可以拿女儿来抵租金。”
说得姜央满脸惊慌。
五保户丁根两手笼在那件破棉衣的衣袖里,在桃花源里走来走去。见了超支户,他就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指自己的鼻子骂自己:“唉,我这个老不死的,活这么久干什么哟?尽吃闲饭,害得你当了上超支户。”
见了进钱户,他也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唉,我这个老不死的,活这么久干什么哟?尽吃闲饭,害得你当上了进钱户也分不到钱。”
地主崽子宋春也是进钱户,他整天躲在家里,害怕遇见进钱户,更怕遇见超支户。
年关一天天逼近,始终没有超支户交超支款。
我只好又去找大队丁支书。丁支书说:“把超支户全部抓到大队的知青林场办学习班。”
听到这个消息,刘痒痒跑来向我诉苦:“丁连长,我家里真是一穷二白呀。我堂客李兰花得妇科病好多年了,没钱医治,一直忍着。现在过年了,我的小儿子刘三痒看见别人家在熏腊肉,就扯着我的裤脚问:‘爹,我们家一块腊肉也没有,我们今年难道又吃豆腐渣过年吗?’我对刘三痒说:‘儿子呀,你想吃肉就拿把镰刀把我大腿上的肉割一块下来煮了吧。’三痒抱住我的腿哭道:‘我不割爹的肉,割了爹的肉,爹就出不了工了,挣不了工分了,明年我家又是超户。’……”
王书记,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一年四季都笑嘻嘻的刘痒痒,那一天在我面前嚎淘大哭。
哭也没有用。桃花源生产队就他一个黑五类超支户,他不去学习班,谁去呢?
为了凑数,我们把上中农超支户丁君也抓去学习班了。我带着民兵去抓丁君的时候,丁君倒是一副李玉和上刑场的样子。他说:“我家里没钱。你们把我抓去也没用,我裤裆里只有两颗卵子,要是有人买,你们拿镰刀把它们割去卖了抵超支款。”
全大队二十多个黑五类超支户被民兵押到了知青林场的一间土砖屋里。地上铺了一些稻草,墙角放一只尿桶,他们在里面接受“斗私批修”教育。丁支书训斥他们:“你们过去压迫人民,剥削人民,吸劳动人民的血汗,如今到了人民公社了,还想继续剥削人民?消极抵抗是没有出路的,你们必须与剥削阶级彻底决裂,快快交清超支款,才能得到 宽大处理。谁交了钱,谁就可以马上回家过年;谁要是赖着不交钱,这里就是你们的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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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23 09:4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3)

学习班办了五天,有好多人饿晕了,可是,没有一个人交钱。我请示丁支书。丁支书说:“再不交钱,就对他们专政嘛。”
丁支书说的“专政”就是打人。
我跟丁支书解释:如果黑五类不肯低头认罪,那么“专政”是有效果的,几扁担打下来,他们肯定服服帖帖的。但这一回不同,这一回是让他们交钱。如果他们确实没钱,你就是把他们的脑袋“专政”成砸碎的西瓜,他们也还是没钱可交。
丁支书听了我的话,不免一声叹惋。他问我:“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说:“再这样饿下去,这些黑五类都会饿死。要是让他们都饿死了,以后没有了斗争的活靶子了嘛。还不如放了他们,让他们回去想办法筹钱。”
丁支书无奈地叹了口气,跟我说:“放人是可以的,不过,无论如何,必须给进钱户兑现分红,这是关系到社会主义脸面的大事。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那就是抄家,把超支户的家产抄上来给进钱户兑现分红。”
说抄家就抄家。
一时间,桃花源里鸡飞狗跳。我带领民兵,冲进超支户家里,把值钱的东西抬走。猪栏里有猪的,把猪赶走,鸡笼里有鸡的,把鸡抓走。还有值钱的东西就是米桶,碗柜,床,民兵把这些东西抬到队屋场上去。
刘痒痒家里实在太穷。他家没有木床,几块土砖垒在一起,再在上面铺上干稻草,这就成了床。米桶也是一只破瓦缸做的。如果一定要说他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的话,那就是一担尿桶。民兵要把这担尿桶挑走的时候,李兰花死死抓住尿桶不放手,她一边解开裤子一边说:“我现在要坐在尿桶上屙尿了,你们这些男人都滚出去。”
她真的把裤子褪到裆部,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只尿桶上。这时,一个民兵提起另一只尿桶往外跑。李兰花见了,来不及提上裤子,光着白花花的尼股追到了禾场上,一边追一边哭喊:“你们抢走我的尿桶,让我半夜起来把尿屙到哪里去呀?”
丁君家里也找不到值钱的东西。灶台上的铁锅有一个大豁口,吃饭用的饭桌只有三条腿,碗柜也是用土砖垒成的。看到民兵们走进禾场,丁君让他家所有人都站在禾场边,热烈鼓掌欢迎民兵的到来。
丁君手舞足蹈地说:“热烈欢迎二次土改工作组上我家来清查家产。”他领着民兵四处查看,一边自豪地介绍说:“看看吧,看清楚点,这一回,你们一定要给我定个贫农,再不能把我划成上中农了,我可吃够了上中农的苦啦。”
民兵在他家转了好几圈,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最后,只好把他做道场的几本书,像什么《血盆经》、《生经》、《灵前科》搬了出来。
等民兵们走到田埂上的时候,一个民兵忽然说:“丁道土应该是把最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了?”
大家问:“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个民兵说:“他的木鱼怎么不见了呢?”
大家一拍大腿:“对呀。”然后转过来脸来问我:“丁连长,要不要杀个回马枪,把丁道土的木鱼搜出来?”
我说:“还是算了吧。木鱼能抵超支款?你把木鱼卖给谁呢?”
这一回,桃花源人恨上了我。我带领民兵把桃花源搅得鸡犬不宁。每一回,当我们抬着家具器皿从超支户家里出来的时候,超支户都会跟在我们身后骂我们:
“日本鬼子来到桃花源啦!”
“黄世仁也没有你们这么狠毒!”
“又搞土改了吗?怎么分起了贫下中农的浮财?”
“大炼钢铁那一年,也只抢铁锅不抢床呀。”
“狗日的丁兵,论起辈分,我还是你叔呢。你尽干缺德事,会遭报应的。难怪你生个儿子是个傻卵!”
“土匪!”
“强盗!”
……
我原以为,只要把超支户们的猪赶出来,把他们的家具器皿抬出来,他们一定会很着急,纷纷想办法筹钱把超支款还上,再把自家的猪赶回去,把自家的床抬回去。
实际上我错了。超支户们反而不着急了,他们天天把手笼在衣袖里,跑到队屋前的晒谷坪看热闹。从超支户家里抬出来的东西都堆在晒谷坪。为了怕把各家的东西弄混了,我还让民兵在这些家具器皿上贴上纸条,标明主人家的名字。
超支户们对那些贴纸条的民兵说:“贴结实点。要是让雪水把纸条冲掉了,老子让你们给我赔两个鸡食槽。”
刘痒痒戏弄民兵:“我肚子里还有个胃,你们要不要割去抵超支款?反正留着个胃也是个负担,它天天找我要饭吃!”
丁君也在一旁帮腔:“我肚子里还有一串大肠呢,你们要不要割去做下酒菜?这天实在太冷啦,你们应该喝点酒暖暖身子。”
那年的腊月确实冷,大雪下了两尺厚,都快把堆在晒谷坪的东西埋没了。来晒谷坪看热闹的,说风凉话的,都是超支户。进钱户大都不好意思来。只有丁忍过来逛了一圈。一向寡言少语的他,望着眼前这一堆雪,咕哝道:“把这些东西抬来有个卵用!这一堆破烂要是能变成钱的话,我这颗癞子头上也能重新长出头发。”
丁红在旁边笑他:“牛工师傅,今年你们家是进钱大户啊,这一堆雪花银有一半是属于你们家的呢。”
丁忍跺着草鞋上的雪,瞪了丁红一眼,说:“你不用眼红我这个牛工师傅。我早就说了,工分就好比猪屎泡里的尿,争来争去有个卵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欢喜?”

我堂客王娇派我的女儿梨花到队屋场上来找我了。梨花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跟我说:“爹,你快到养猪场去看看吧,我娘在那里骂人呢。”
我跟着梨花来到生产队的养猪场,这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比队屋场上更糟糕。养猪场一片鬼哭狼嚎。王娇一见到我,就把手里的瓜瓢砸到我脚下,冲着我大喊大叫:“生产队的猪本来就缺少猪食,你现在把超支户的猪都赶到这里来,你让我拿什么东西喂它们?超支户的猪要是在这里饿死了,超支户们世世代代都会咒你!”
望着雪地里饿得嗷嗷叫的猪,我一声叹惋,真想找头猪把我自己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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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23 09:45: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4

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又去大队找丁支书讨主意。丁支书一口咬得钉子断:“不能让进钱户白忙一场。社会主义的脸面不能丢。超支户不肯交钱,你就把他们的猪、家具、器皿直接分给进钱户,抵作超支款。”
丁支书的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麻烦。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给各种家具器皿定价。这是一件难事。比方说,一个鸡食木槽,应该给它定一个什么价钱?一张三条腿的饭桌,它可以抵多少超支款?定价低了,超支户不满意,定价高了,进钱户不满意。这是一件容易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愿意干。最后,我只好请知青陶慕源来做定价的工作。
然后,我再把进钱户召集起来开会。我跟他们解释说:“今年实在没有办法,生产队没有现金,只好把超支户家里的物品作价分给你们抵作进钱款……”
我的话还没说完,进钱户们一个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们都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姜央说:“这些超支户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我们怎么能霸占贫下中农的财产呢?要是这样做,我们这些进钱户不都成了恶霸地主了吗?”
我说:“当年搞土改时,桃花源人都分了宋春家的浮财。那时候,桃花源人怎么就敢分宋家的东西呢?”
姜央说:“分地主的浮财时,地主已经被已经打倒了,或是被打死了,分他们的东西没有后顾之忧。超支户跟地主不同。超支户天天跟我们在一起出工,我们要是把他们的床抬回去,晚上睡在他们的床上,我们能睡得安稳吗?”
罗肤说:“分地主的浮财,是多数人分少数人的东西。这一回,进钱户分超支户的东西,是少数人分多数人的东西,将来要是来个什么运动,那些超支户们还不得把我们这几户进钱户千刀万剐?”
进钱户不敢分超支户的东西,超支户又没钱可交,丁支书又强调社会主义的脸面不能丢,这可如何是好呢?
夜里,我愁得通常睡不着,只是在床上一阵阵叹惋。王娇踢了我几脚,说:“你当个芝麻大的官,自己睡不好不说,还害得我也睡不好。你要有本事你就去当个脱产干部。一个民兵连长,有什么当头?明天你就去把这个官辞了,晚上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第二天,丁牛找到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有个办法,可以解决给进钱户分红的问题,不知你敢不敢做……”
我说:“只要能保住社会主义的脸面,杀人的事我都敢做。”
丁牛说:“武陵公社知青林场的松树长得好,如果能偷些松树卖到常德的木材加工厂,不就有钱了吗?反正你掌握着大队的公章,随便什么证明都能开出来。只要把树偷出来,就能变成钱。”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至少比丁支书的方法好。抬超支户的家具,是得罪人的办法,偷武陵公社知青林场的松树,顶多得罪几个长沙知青,但不会得罪桃花源人。
我问丁牛:“偷树是可以的,问题是派谁去偷?全队的社员都去偷吗?”
丁牛说:“你去跟超支户一个一个私下谈:只要谁愿意去跟着偷树的,谁就可以马上去养猪场把自家的猪赶回家,去队屋场把自家的家具器皿搬回家。”
刚开始,我还有顾虑,担心没几个人会答应跟着我去偷树。没想到,我才悄悄跟两个超支户谈了偷树的事,很快,所有人都在谈论偷树的事了。超支户们一个个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就动身。进钱户反而羡慕起超支户来。
丁忍垂头丧气地对丁红说:“唉,谁让老子当了个进钱户呢?偷石磨老子都背得动,何况偷松树。唉,空长了一身好力气。”
我规定:这次偷树,每户超支户只能去户主一个人。万一户主被抓了,家里还有人送饭。
但是,丁君很快就找到我,向我哀求:“丁连长,这次偷树,你让我家的一臣,二臣,待字也跟着我去吧。”
我说:“你以为这是去喝喜酒啊?这是去偷集体的财产。被抓住了,是要坐牢的。”
丁君说:“我和丁一臣,丁二臣,丁待字,要是被抓了,家里还有三臣、我堂客给我们送牢饭。”
我说:“你一个人去偷,就已经可以抵消你的超支款了,你为什么还要把儿女们搭进去?”
丁君说:“我不是把儿女们搭进去,我是为了锻炼他们。大跃进、三年苦日子时期,饿死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胆小的人,不愿偷或不敢偷的人。我今天把儿女们带出去偷树,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把他们的胆子练大点,脸皮磨厚点,万一将来再遇上三年饥荒,他们就不会饿死了。”
刘痒痒堂客李兰花也跑到我家来求我了:“丁连长,你让我也跟着刘痒痒一起去偷树吧。一九五八年,刘痒痒下放到桃花源劳动改造,我跟着他下来改造了。这回去偷树,是一次极好的改造机会,我无论如何不想错过。”
我故意笑她:“其实,你已经改造得很好了。那一天,为了一担尿桶,你可以脱掉裤子,光着屁股追到禾场上,桃花源的堂客们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李兰花听了很得意,她说:“我在桃花源改造了十多年,别的收获谈不上,脸皮还是磨厚了少,我和刘痒痒刚来桃花源的时候,脸皮薄,不好意思偷,结果落下了终身的胃病。那时候,桃花源里的人偷红薯,偷萝卜,偷芋头,偷黄豆,偷花生,什么不偷?连萝卜缨子都偷来吃呢。你看这些偷东西吃的人,如今都活得健健康康的,只有我这个不偷的人,如今一身是病。唉,我后悔当年没偷啊。这一回偷树,你一定要让我借这个机会练练胆量。我脸皮厚,可以起到掩护作用。”
我问:“什么掩护作用?”
李兰花说:“偷树返回的时候,我走在最后面,如果护林员追过来,我就抱住他的腿一边脱裤子,一边喊:‘强奸啦,有人强奸我啊!’我就这样缠住他,掩护你们大部队撤退。”
真是没想到,现在形势完全不同了。超支户们一个个扬眉吐气,精神抖擞,他们纷纷要求全家齐上阵,人人去偷树。进钱户反而唉声叹气,怪自己命不好,没有资格去偷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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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23 09:47: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5)

罗肤找到我,为她男人求情,想让丁忍也加入偷树的队伍。我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她,说:“我们这次偷树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给你们这些进钱户兑现分红,是为了维护社会主义的脸面。你们进钱户是桃花源的功臣,现在到了你们享受的时候,你们就应该高高兴兴,安安心心地坐在家里,等我们把进钱款送到你们手上。如果你现在也跟着超支户去偷树,那么,进钱户跟超支户还有什么区别?社会主义的脸面往哪里搁?所以,进钱户一个也不能去,这是原则问题,在原则问题上我寸步不让。”
没想到罗肤却说:“丁忍可以不参与偷树,他能不能跟着去看看热闹呢?超支户砍树,搬树,运树,丁忍都不搭手,只是背着手在旁边看看热闹,这总是可以的吧?”
我说:“丁忍这个人哪,就是劳碌命,在家里享清福不好?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去看什么热闹?”
罗肤说:“超支户们都去偷树了,桃花源里空荡荡的,丁忍一个人呆在家里,心里也是空荡荡。你就让他跟着去看看热闹吧。”
我想,丁忍力大无穷,让这样一个人去跟着看热闹,说不定到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以前交公粮的时候,丁忍就发挥过作用嘛。所以,我只好答应了罗肤。
丁忍的这个口子一开,另一个进钱户也找上门来了,这个人就是姜央。
姜央到我家里后,先是好一阵没说话,只是咕噜咕噜地抽着他的水烟,水烟抽完了,他跟我聊起了《水浒》。他说:“丁连长,林冲到梁山入伙的情节你一定记得吧?”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一会,他又说:“林冲到梁山入伙时,王伦要林冲交一颗人头作为投名状。林冲只有交了投名状,才能证明自己跟梁山上的好汉是一伙的了。现在超支户们都可以去偷树,他们是一伙,我们进钱户不能去偷树,我们是一伙。超支户人多,他们是一大伙;我们进钱户人少,我们是一小伙。无论搞什么运动,总是一大伙的人沾便宜,一小伙的人吃亏。丁连长,将来要是搞什么运动,我们这些没偷树的进钱户就等于没交投名状,入不了大伙,就可能被他们那一大伙划为异已分子。丁连长,你说,你不让我们进钱户交投名状,这不是害我们吗?”
姜央走了好久之后,我还没把他的话想透彻,我只是隐约觉得,桃花源人个个都不愿意成为“一小撮”,人人都想成为“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宋春是个特例。
宋春不属于“一小撮”黑五类,但他是地主的儿子,似乎又不属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平时,宋春远远地看到了我,他都会绕道躲开,可是,这一回,他竟然主动跑到我家里来了。他该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看到他畏畏缩缩地站在墙角,半天不说话,我只好问他:“难道你也是想跟着超支户去偷树?”
宋春低头望着沾在草鞋上的雪花,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我不敢。我没资格。”
我故意奚落他:“你怎么没资格?刘痒痒是正儿八经的黑五类,他都有资格同贫下中家一起去偷树,你还只是黑五类的狗崽子。”
宋春的头差不多低到裆里去了;他显得很羞愧地说:“我跟刘痒痒不同。我不是超支户。”
我说:“那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事?”
他干咳了两声,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求你把我改为超支户。”
哈哈,我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要求。
我问他:“你明明是进钱户,怎么能改为超支户呢?你为什么要改?就为了能跟刘痒痒一样有资格去偷树?”
他说:“我想请你把我改成超支户。我只想变成超支户,我不想去偷树。”
宋春走了之后,我想了好久:这个地主崽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我实在猜不透。
我又想起了姜央说的“一大伙”和“一小伙”。那么,宋春他到底是属于哪一伙呢?

桃花源生产队队委会开了三次会,终于把偷树的人员确定下来了:超支户家里的青壮年,凡是愿意去偷树的,都可以参加。进钱户家每户只能派一个代表去“看热闹”。
我们让这么多人去偷树,主要是考虑到万一被抓,将来的处罚会比较轻。罚不责众嘛。那些已经交清了超支款的人家也可以去“看热闹”。
高德英说:“这次行动是为了维护社会主义的面子,我这个党员不能只当旁观者。”
偷树的队伍由我统一指挥。
凌晨两点,偷树的队伍准备出发时,五保户丁根举着火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他说他也要去。
丁一臣就笑他:“你年纪大了,卵子也松了,护林员追过来时,你要是把裤里的两颗卵子跑掉了,我们整个大部队是不是都要停下来帮你找卵子?”
全队的人都哈哈大笑。

这次偷树顺利得真让人不敢相信。
李兰花很失望,她没有脱裤子的机会;丁忍也很失望,他一身好力气也没有派上用场。
卖树也很顺利,因为我提前把各种证明都开好了。关键是我们卖价便宜,把松树当稻草卖。这回卖树我们大赚了一笔。我们给工分值重新定价,每10个工分合三毛钱。我们定的工分值是整个桃花源大队最高的,也是整个武陵公社最高的,给桃花源大队长了脸,给武陵公社长了脸,给社会主义长了脸。按照这个工分值核算,我们生产队的所有农户都是进钱户,一个超支户也没有了。
那一个春节,桃花源里喜气洋洋,人人都欢天喜地,家家户户都吃上了白米饭,过了一个少有的肥年。
好景不长。
过完正月十五就出事了,我们偷树的案子就被武陵县公安局给侦破了。法不责众,公安局只把我这个领头的抓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被关押期间,大队的丁支书,公社的伍书记,武装部娄部长多次跑到县里为我求情,说我偷树不是为了个人私利,而是为了维护社会主义的脸面,为了维护集体的荣誉。
结果,我被关了十天之后,就被放出来了。
当我从县城回到桃花源,社员们都汇集到桃花洞口迎接我。他们凑钱为我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从桃花洞外一直响到桃花洞内。当我走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心里那个感觉,哎呀,当年从朝鲜凯旋归国时,也没有这么激动,也没有这么荣耀......
后来我去公社开会,公社的伍书记见了我,在我肩上亲热地擂了一拳,说道:“这么大的盗木部队,你竟然组织得滴水不漏,不简单呀,你真不愧为朝鲜战场的侦察兵出身!”
后来我去大队开会,大队丁支书也在我肩上亲热地擂了一拳,说道:“狗日的丁兵,你比我强,还是你的办法管用。你给我们大队长了脸,你给社会主义长了脸!”
直到今天,对于偷树的事,我一点也不后悔,桃花源里也没有一个人后悔过。
王书记,你说说看,如果进钱户不进钱,这生产队还办得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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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23 09:48: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6)




夜郎婆的鲜话

一、蒙智裙

相传古夜郎国有一个老汉叫有才来惹,他有四个儿子,讨了三个儿媳,只有满崽还没有婆娘。
有一年正月,有才来惹对三个儿媳说:“你们三姊妹一路出去拜年,大媳妇去半个月,二媳妇去七、八天,三媳妇去三、五天。你们三个人一路去,一路回来。”
三个儿媳一起出了门,来到分岔路口,三人犯了难:三个人出门的天数不同,怎么能够同时出门,同时回来呢?三个人左想右想,想不出好办法,都急哭了。
碰巧,一个叫歹连夯都的放牛姑娘从她们身边路过。她向她们问清了事情的原委之后,说:“大媳妇去半个月,就是十五天;二媳妇去七、八天,也是十五天;三媳妇去三五天,也是十五天。”
三个媳妇听信了歹连夯都的话,十五天后,同时回家了。有才来惹得知是歹连夯都帮她们出的主意,就叫他的满崽去“跳月”、唱歌,一定要把歹连夯都娶来做四儿媳。
碰巧,歹连夯都也喜欢有才来惹的满崽。他虽然肚里文才差了些,但长得客气。
就这样,歹连夯都成了有才来惹的四儿媳。有才来惹把家业交给歹连夯都管理,他家就像炸了爆竹一样,一跃成为夜郎国有名的氏族主。
夜郎王听说歹连夯都聪明伶俐,就想把她霸占,接到宫里来。他派人叫有才来惹给宫里进贡一头能生崽的牯牛,不然,就要拿歹连夯都做抵押,送到宫里去。
有才来惹愁眉不展,进退无策。歹连夯都安慰他说:“你老人家不用急。到了那天,有我去对付他们。”
半个月以后,夜郎王的传票到来,歹连夯都梳妆打扮一番,然后拿着传票去见夜郎王。
夜郎王问:“你公公怎么不来?你自己来作抵押了?”
歹连夯都说:“我公公生崽了,还没满月,怎能见大王?他派我来向大王交票。”
夜郎王大惊:“男人怎么能生崽?你骗我,是要杀头的。”
歹连夯都说:“男人不能生崽,牯牛又怎么能生崽呢?”
夜郎王半天答不上来,只好转个话题,责备歹连夯都说:“在夜郎国,谁为大?我为大。你一个民间女子,跟本大王说话,怎么没大没小呢?我问你:在你婆家,你公公为大,还是你丈夫为大?”
歹连夯都说:“我见公公时,穿衣戴帕,整整齐齐;我见丈夫时,解衣脱裤,一丝不挂。你说公公大还是丈夫大?”
夜郎王又是半天答不上来。他不好强行霸占歹连夯都,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夜郎王挨了歹连夯都一番戏弄以后,觉得自己国土里出来这样一个聪明女人,怕自己江山坐不稳,终日惶惶不安。恰好骆越王子来夜郎国朝觐,夜郎王就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骆越王子。骆越王子不信,他决定亲自去和歹连夯都斗一斗智慧。
骆越王子扮作游方人,骑着白脚红马在歹连夯都的家乡游荡。有一天,骆越王子看到歹连夯都的丈夫在挖土,就打话问:“挖土郎,挖土郎,锄头落地几百双?”
歹连夯都的丈夫答不出来,只好不理他。
但是,骆越王子天天骑马从他身边走过,天天照样打话问他。他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歹连夯都。歹连夯都说:“下次他再打话,你就回应他:骑马哥,骑马哥,马脚落地有几多?”
第二天,歹连夯都的丈夫依妻子的话回应了骆越王子,骆越王子问:“怎么前几天你答不出?今天是谁叫你这样说的?”
歹连夯都的丈夫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我堂客告诉我的。”
骆越王子说:“你回家告诉你堂客,明天我要去拜访她。叫她给我煮六样饭,九样菜,摆出金边碗,拿出银筷子来招待我。”
歹连夯都的丈夫回到家里,把骆越王子的话告诉了妻子,并且埋怨妻子多事,要她好好招待这位骑马哥,不要失掉他家的面子。
第二天,骆越王子果然来了。他骑着白脚大红马,穿着白蜀布衣,风流倜傥,走到歹连夯都家门口,勒住马。歹连夯都一脚踩在门槛上,一脚站在屋内迎接客人。
骆越王子笑了笑,说:“你说我是要下马,还是要回马?”
歹连夯都也笑了笑,说:“你说我是要出门,还是刚回家?”
初次交锋,两人打了个平手。
骆越王子看到桌上摆的是绿豆饭,炒韭菜,竹碗边放着一双芭茅筷子,心想:歹连夯都的智慧超过了男人,这还了得?
桌子旁边摆着一条枞树木新做的板凳,上面的枞油还未干。骆越王子不知如何是好:坐吧,又怕枞油沾身,失了体面;不坐吧,又怕歹连夯都笑话他。最后,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下来,随口骂道:“枞树油沾身,砍一根就少一根,永远芽不生。”
歹连夯都忙接腔说:“枞油沾客身,飞籽又成林。”
枞树至今砍了不发芽,只靠飞籽又成林,据说就是骆越王子和歹连夯都说定了的。
骆越王子吃过饭菜以后,就把自己预先准备好的礼物——一条围裙赠送给歹连夯都。歹连夯都不知道骆越王子送给她的是一条“蒙智裙”,她把围裙系上身以后,心就懵了,失去了原来的聪明智慧。
夜郎国里最聪明的女人消失了,夜郎王从此高枕无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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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23 09:5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7)

二、 夜郎婆的说唱

     桃花山上的枞树针叶已经够多的了,
     可我的歌比枞树针叶还要多;
     沅水河里的水已经够多的了,
     可穷人的泪水比河水还要多。
     石头缝里长出的蘑菇是毒菇,
     财主胸腔里长的是蛇蝎心。
     江边的野梅子又苦又酸,
穷人的苦日子多心酸。
在夜郎国的某一处山林里,有一个镜子般的金湖。一年四季,金湖碧波荡漾,美丽的凤凰在这里栖息,多情的金鹿在湖边来来往往。金湖边有一座古寺,古寺里的钟声悠悠扬扬。古寺旁边有一个村寨,寨子四周有十二座高山,十二座高山连在一起;寨子四周有十二条大河,十二条大河汇在一起。两道彩虹横架在十二座高山和十二条大河之上,十二座高山和十二条大河都闪着红光。
寨子里有一位姑娘叫阿丹。阿丹姑娘,辫子黑油油,面须细绒绒,前额宽平平,鼻梁正端端,脖子直长长,嘴唇灵巧巧,面额娇润润,腕臂柔纤纤,长腿丰腴腴,裙摆长曳曳,明眸亮熠熠,睫毛翘翩翩。
她的眼睛啊,好似秋夜的皎月;她的风度体态啊,好似坡地的河流;她的说话语气啊,好似原野的云雀。
阿丹的美名传遍四方,经常会有别处寨子的人跑来看阿丹姑娘。他们用竹筒装着一天的米饭,走过弯弯的山路,来到阿丹的屋场;等到夜晚他们打着火把离去时,空竹筒在阿丹的屋场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离去的人们这样歌唱他们所见到的阿丹:
人们站在屋檐下,
看着阿丹洗头发;
头发黑油油,
颈根白生生,
脸儿像鸭蛋,
比鲜花还好看。

人们站在枫树下,
看阿丹挽花裙。
花裙挽到了膝盖上,
露出的长腿白银银。

人们站在山坡下,
看着阿丹挖野菜;
她颈上的银项圈,
像火一样发亮。

人们站在柳树下,
看着阿丹把水挑;
扁担闪悠悠,
花带飘呀飘,
她的身材呀,
像竹子一样苗条。

人们站在角楼下,
看着阿丹猛击鼓;
手臂上的银镯子,
像两条银龙在飞舞。

寨子里有位后生子叫宗央,宗央和阿丹是天生的一对。宗央挺拔得像青松,石头地里能开荒;他拉弓如满月,吹笛子引来金凤凰;砍树他比谁都快,山歌唱得隔山响。在山脚下,火塘边,枫树林,宗央和阿丹在游方。
宗央唱:
               好花开在对门山
               看着容易摘花难
               一日望三 三望九
               宗央的眼睛都望穿
阿丹唱:
               热辣辣的太阳
               会使鲜花枯黄
               你热烈的话语啊
               让我心荡漾
               我倒希望你是一棵枫树
               好让我在你的树荫里乘凉

   阿丹和宗央相恋了。宗央取出一枚康熙铜钱,用石头将铜钱劈为两半,两人各拿一半,共同对天盟誓:
古老的枫树来作证
太阳公公看得清
我俩劈钱来盟誓
愿结夫妻一世人
哪个丢钱变心意
刀砍雷劈火烧身


穷人的幸福啊
总是这样短暂
好像早晨的露水啊
风一吹就干
阿丹和宗央的灾星啊
马上就要出现
众位乡亲们啊
请听我给你们说端详
原来,寨子里有一位财主叫乌金,乌金看上了阿丹。财主乌金送了许多金银给寨主,寨主就派宗央去江中放排,使宗央和阿丹分开了。宗央离开寨子以后,乌金九找机会接近阿丹,他假装请阿丹补衣服,来到阿丹身边。他对阿丹唱道:
山是我的山
塘是我的塘
只要你嫁给我
终身把福享
央宗是穷鬼
害你守空房
今日去放排
明日去背炭
后日挖井盐
还要把兵当
在寨子里,财主的势力大过天,穷人除了要帮财主种田以外,还要帮财主修路,挖盐,有时还要帮财主去打仗。穷人的命不值钱,修路时被土方砸死,挖盐时被埋在井下,打仗时被敌方杀死,所以,穷人的妻子常常年纪轻轻就守寡。
不过,阿丹没有被乌金的话所打动,她严辞拒绝了乌金。乌金走后,阿丹开始担心,为她自己,也为宗央。
好在没过多久,宗央平安回来了。不过,好日子没过几天,宗央又被寨主派去背炭。
宗央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他和阿丹决定逃离这个寨子,跑到另一个没有压迫的自由的世界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宗央带着阿丹出逃了,逃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独龙寨。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哪里的豺狼都吃羊
俩人逃到了独龙寨
那里的财主也是毒心肠
独龙寨的财主叫贯帕,贯帕也看上了阿丹。贯帕把宗央派到远山去打猎之后,他开始在阿丹面前大献殷勤。
贯帕唱:
我家的白米用马驮
        我家的白银用船载
        蝴蝶见了我煽清风
        穷人见了我陪笑脸
        我伸出一掌能遮天
        我咳嗽一声山林颤
        只要你肯嫁给我
        聘金堆到大山边
        人前人后享富贵
        好日子能过万万年
阿丹唱道:
宗央是马我是鞍
          宗央是船我是桨
          我俩的姻缘前世定
          离开宗央我活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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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23 09:51: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8)

二、 夜郎婆的说唱

     桃花山上的枞树针叶已经够多的了,
     可我的歌比枞树针叶还要多;
     沅水河里的水已经够多的了,
     可穷人的泪水比河水还要多。
     石头缝里长出的蘑菇是毒菇,
     财主胸腔里长的是蛇蝎心。
     江边的野梅子又苦又酸,
穷人的苦日子多心酸。
在夜郎国的某一处山林里,有一个镜子般的金湖。一年四季,金湖碧波荡漾,美丽的凤凰在这里栖息,多情的金鹿在湖边来来往往。金湖边有一座古寺,古寺里的钟声悠悠扬扬。古寺旁边有一个村寨,寨子四周有十二座高山,十二座高山连在一起;寨子四周有十二条大河,十二条大河汇在一起。两道彩虹横架在十二座高山和十二条大河之上,十二座高山和十二条大河都闪着红光。
寨子里有一位姑娘叫阿丹。阿丹姑娘,辫子黑油油,面须细绒绒,前额宽平平,鼻梁正端端,脖子直长长,嘴唇灵巧巧,面额娇润润,腕臂柔纤纤,长腿丰腴腴,裙摆长曳曳,明眸亮熠熠,睫毛翘翩翩。
她的眼睛啊,好似秋夜的皎月;她的风度体态啊,好似坡地的河流;她的说话语气啊,好似原野的云雀。
阿丹的美名传遍四方,经常会有别处寨子的人跑来看阿丹姑娘。他们用竹筒装着一天的米饭,走过弯弯的山路,来到阿丹的屋场;等到夜晚他们打着火把离去时,空竹筒在阿丹的屋场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离去的人们这样歌唱他们所见到的阿丹:
人们站在屋檐下,
看着阿丹洗头发;
头发黑油油,
颈根白生生,
脸儿像鸭蛋,
比鲜花还好看。

人们站在枫树下,
看阿丹挽花裙。
花裙挽到了膝盖上,
露出的长腿白银银。

人们站在山坡下,
看着阿丹挖野菜;
她颈上的银项圈,
像火一样发亮。

人们站在柳树下,
看着阿丹把水挑;
扁担闪悠悠,
花带飘呀飘,
她的身材呀,
像竹子一样苗条。

人们站在角楼下,
看着阿丹猛击鼓;
手臂上的银镯子,
像两条银龙在飞舞。

寨子里有位后生子叫宗央,宗央和阿丹是天生的一对。宗央挺拔得像青松,石头地里能开荒;他拉弓如满月,吹笛子引来金凤凰;砍树他比谁都快,山歌唱得隔山响。在山脚下,火塘边,枫树林,宗央和阿丹在游方。
宗央唱:
               好花开在对门山
               看着容易摘花难
               一日望三 三望九
               宗央的眼睛都望穿
阿丹唱:
               热辣辣的太阳
               会使鲜花枯黄
               你热烈的话语啊
               让我心荡漾
               我倒希望你是一棵枫树
               好让我在你的树荫里乘凉

   阿丹和宗央相恋了。宗央取出一枚康熙铜钱,用石头将铜钱劈为两半,两人各拿一半,共同对天盟誓:
古老的枫树来作证
太阳公公看得清
我俩劈钱来盟誓
愿结夫妻一世人
哪个丢钱变心意
刀砍雷劈火烧身


穷人的幸福啊
总是这样短暂
好像早晨的露水啊
风一吹就干
阿丹和宗央的灾星啊
马上就要出现
众位乡亲们啊
请听我给你们说端详
原来,寨子里有一位财主叫乌金,乌金看上了阿丹。财主乌金送了许多金银给寨主,寨主就派宗央去江中放排,使宗央和阿丹分开了。宗央离开寨子以后,乌金九找机会接近阿丹,他假装请阿丹补衣服,来到阿丹身边。他对阿丹唱道:
山是我的山
塘是我的塘
只要你嫁给我
终身把福享
央宗是穷鬼
害你守空房
今日去放排
明日去背炭
后日挖井盐
还要把兵当
在寨子里,财主的势力大过天,穷人除了要帮财主种田以外,还要帮财主修路,挖盐,有时还要帮财主去打仗。穷人的命不值钱,修路时被土方砸死,挖盐时被埋在井下,打仗时被敌方杀死,所以,穷人的妻子常常年纪轻轻就守寡。
不过,阿丹没有被乌金的话所打动,她严辞拒绝了乌金。乌金走后,阿丹开始担心,为她自己,也为宗央。
好在没过多久,宗央平安回来了。不过,好日子没过几天,宗央又被寨主派去背炭。
宗央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他和阿丹决定逃离这个寨子,跑到另一个没有压迫的自由的世界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宗央带着阿丹出逃了,逃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独龙寨。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哪里的豺狼都吃羊
俩人逃到了独龙寨
那里的财主也是毒心肠
独龙寨的财主叫贯帕,贯帕也看上了阿丹。贯帕把宗央派到远山去打猎之后,他开始在阿丹面前大献殷勤。
贯帕唱:
我家的白米用马驮
        我家的白银用船载
        蝴蝶见了我煽清风
        穷人见了我陪笑脸
        我伸出一掌能遮天
        我咳嗽一声山林颤
        只要你肯嫁给我
        聘金堆到大山边
        人前人后享富贵
        好日子能过万万年
阿丹唱道:
宗央是马我是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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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23 09: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9)


遭到阿丹的拒绝之后,财主贯帕并不死心,他找来寨老款孜密谋。他对款孜唱道:
只要你肯帮我忙
我送你两头牛十只羊
此事只有我俩知
好比石头飞进了江心浪
寨老款孜收了贯帕的好处之后,就开始同贯帕一起设计陷害宗央。有一天,看到宗央放排归来之后,款孜就跑到鼓楼击鼓。听到鼓声,
独龙寨的男人们都跑到江边集合。寨老谎称白水寨的人即将前来攻打独龙寨,要男人们做好战斗准备。
男人们手执长矛,点燃篝火,擂响战鼓,群情激昂。大家痛饮鸡血酒,对天盟誓,要死守独龙寨。财主贯帕带领全寨人唱起了战歌:

战火烧到了我们家乡
全寨老少就要遭殃
好男儿,双手握紧长矛吧
把它们狠狠插入敌人心脏

我们独龙寨人
双肩能挑两座山
双手能把江舀干
脚踏石头石头蹦
神箭射云云飞散
竹鞭赶得树林走
吼声能让天地转

敌人啊,你们来吧
我们用铁尖刀剥你们的皮
我们用铜长刀剁你们的肉
我们用铜锅蒸你们的肉
我们用铜壶熬你们的血

我们这里到处是铜墙铁壁
我们这里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敌人胆敢来侵犯
我们把他们全埋葬

按照独龙寨的传统,唱完了战歌,接下来就应该吃矛尖肉了。每到临战之前,独龙寨都要举行吃矛尖肉的仪式,来表明全寨人同仇敌忾的决心。全寨的男人排成长队,依次从寨老身边走过。寨老款孜手持长矛,用矛尖从大锅里挑起一块猪肉,依次送进每个人张开的嘴里。
轮到宗央吃矛尖肉时,款孜叹了口气,说自己想歇息歇息,由财主贯帕来替他分派矛尖肉。贯帕从寨老手中接过长矛,用矛尖在锅里挑了最大的一块猪肉,送到了宗央的嘴边。宗央张开了嘴。
贯帕对宗央说:“这块肉很大,请你把嘴张大些。”
宗央就把嘴张大了些。
贯帕对他说:“请你再把嘴张大些。”
宗央就把嘴张到最大,连喉咙都露出来了。
贯帕双手紧握长矛,把矛尖肉往宗央的嘴里送。等到宗央闭紧双唇,准备把矛尖肉咬下来的时候,只听得咔嚓一声,矛尖刺穿了宗央的喉咙,从他的后颈钻了出来。
宗央张着嘴,瞪大眼睛望着贯帕。
众人都骇得变了脸色。这时,寨老款孜走到宗央身边,气得浑身发抖地指着宗央大骂,骂他是潜伏在独龙寨的奸细,说宗央故意挑拨独龙寨同其它寨子的关系,已经有好几个寨子派人给独龙寨送来了辣椒和炭火,表明要跟独龙寨宣战。贯帕也帮腔说宗央忘恩负义,暗中给别的寨子输送情报,挨取别的寨子送给他的银子。
宗央张着嘴,望着贯帕,说不出话。
众人听罢寨老的控诉,
每个人的拳头都捏得咕咕响,
原以为祸害来自白水寨,
想不到敌人就在我们身旁。
宗央平日里温顺善良,
却不料他是披着羊皮的狼。
幸亏贯帕揭穿他的画皮,
不然全寨都要遭殃。
独龙寨的人涌到宗央身边,朝他吐口水,抽他的耳光,纷纷喊道:“对这样的奸细不能讲仁慈。贯帕,你快拔呀,快把矛头拔出来呀!”
贯帕一脚瞪着宗央的胸口,双手猛一用力,将矛头从宗央的嘴里拔了出来。只听得哗地一声,一股鲜血喷涌出来,窜起两丈高,宗央也随后倒在了地上……

阿丹赶到宗央身边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阿丹扑在宗央尸体上放声大哭,肝肠寸断:
她大声呼唤宗央的名字,
江岸的回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她质问茫茫的江水,
江水不应,波涛滚滚冲向前;
她盘问悠悠苍天,
苍天无语,
雪花飘飘一望无边。
为什么好人总是遭受诬陷?
为什么财主总是这样阴险?
为什么村民总是这样容易受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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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23 09:54: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10)








































































               















阿丹开始绣手帕。她要绣一块七色手帕,蒙住宗央那死不瞑目的双眼。她还要绣一根五色棉丝绳和一根单色棉丝绳。她要用五色棉丝绳捆住她和宗央的身体,好让她和宗央在阴间永不分离。她和宗央的灵魂在老祖先居住地的途中,会遇上悬崖,她绣的单色棉丝绳可以帮助两人攀登悬崖。她还用竹片给宗央做了一个烟盒和一个口弦,让宗央在闲暇时可以抽烟,吹口弦。她还用树叶给自己做了一个面罩,到了阴间,她要用面罩遮住自己的脸,免得小鬼见了她起色心,免得阎王又想霸占她。再三犹豫之后,她忍不住用树枝给自己做了个耳环。她想,戴上面罩之后,戴个耳环不会引起注意的。
阿丹一边准备着她和宗央的冥物,一边哭唱:
我有半枚康熙钱,
你有半枚康熙钱,
我俩在阴间得团圆。
来世我俩变蝴蝶,
只在那山巅盘旋;
来世我俩变鸳鸯,
只在那高原蹁跹;
来世我俩变白鹭,
永远栖息在湖边;
来世我俩变螃蟹,
永远藏身洞里边;
来世我俩变云雀,
永远欢笑在青天。
我俩要避开一切有人的地方;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夺,
有人的地方就有诬陷,
有人的地方就有欺骗,
有人的地方就有危险……

贯帕又来找阿丹了,他唱道:
阿丹阿丹你莫心伤,
刺死宗央实属应当。
堡垒最怕从内部垮,
奸细不除会留祸殃。
对待敌人不能手软,
你可千万不能迷失方向。
如今寨子已经太平,
劝你嫁到我家把福享。
看到贯帕,阿丹怒火中烧。听了贯帕的话,她想:谁是敌人谁是奸细我心中有本帐。原本,她只是想到与宗央一起去死,此刻贯帕的到来,才让她猛然认识到自己还有大仇未报。她强忍悲愤,假意答应自己愿意嫁给贯帕,不过要满足她的几个条件:
一、要绵羊、山羊、黄牛各十头,分给寨子里的穷人,因为她和宗央刚来独龙寨时,是寨子里的穷人接济了他俩。
二、要手镯、衣裙、耳环、盐巴各九十九样。
三、要贯帕亲自动手为宗央挖一个四米深的坟坑,她要埋葬宗央。
贯帕一一答应了阿丹。
为了防止贯帕违背诺言,阿丹跑到寨子的鼓楼击鼓,把全寨的人都召集起来,让贯帕当众起誓。
贯帕照办了。
当贯帕独自一人在坟坑里挖土时,阿丹趁他不备,抱起一大块大石头朝他砸去,当场把贯帕砸死在坟坑里。
寨老款孜率领寨民把阿丹抓住了,他决定把宗央和阿丹两个险恶的敌人丢进火堆里烧成灰烬。
烈火熊熊。在众人的注视下,阿丹和宗央被丢进了火堆里。
让寨民们不敢相信的是,阿丹和宗央被烧焦之后,从火堆里忽然长出了两棵大树。寨老认为这是不详之物,忙叫人把大树砍倒。
两棵大树被砍倒之后,忽然变成了两只白鹤。寨民们惊慌不已,纷纷拉弓向两只白鹤射箭。白鹤发出阵阵惨叫,双双向天空飞去。转眼之间,天昏地暗,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击中了寨主款孜。款孜一声惨叫。众人定睛一看,款孜已经被烧成了一堆焦炭。
大雨很快就停了,寨民们抬头一看,发现天空出现了两道彩虹,两道彩虹横架在寨子四周的十二座高山和十二条大河之上。
财主的罪恶呀,
像山上的藤蔓,
一串缠着一串;
穷人的泪水呀,
像石缝里的泉水,
流过了千年又万年。

画眉在阳光下歌唱,
猫头鹰在树梢上张望。
善良的人们啊,
要提高警惕,睁大眼睛,
总有阴险的敌人在暗处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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