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小说】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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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09:58: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罗肤和高德英


罗肤永远不会忘记她第一次见到县委书记王落桃时的情景。后来,她曾多次向桃花源人讲述当时的情景:
那一天中午收工回到家里,我男人就同我吵架了。为了什么事情呢?他怪我收工回家时没有顺路扯一把猪草回来。我同他顶了几句,他就拿起竹扫帚要打我。我就从屋里往外跑,一直跑到禾场边上。
就在我准备往田埂上跑的时候,猛一抬头,发现田埂上站着三个男人,挡住了我的去路。其中一个是丁兵,另外两个人我不认识。
以前,丁兵从来不管两公婆打架的事情。可是,这一回,他朝我男人大吼一声:“你这狗日的癞子,王书记来桃花源之前你就打堂客,现在王书记到我们桃花源来蹲点了,你还敢打堂客,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丁兵这一吼,把我男人唬住了,他站在禾场上一动也不敢动了。
这时候,戴眼镜的那一位说话了。他指着身边的另一个人对我男人说:“这是到桃花源里来蹲点的武陵县委书记王落桃同志。王书记平生最看不得妇女受欺压。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欺负你的堂客唦?”
我朝王书记看了一眼:哎呀!这个王书记个子嘿高,皮肤嘿白,他那张脸呀,长得嘿客气!说实话,他真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洪常青!我一看到他,我的胸口就怦怦跳,我就喜欢上他了。
丁兵对我男人说:“你现在跪在你堂客面前,当着王书记的面,自己打自己三个耳光,向王书记和刘秘书保证以后再也不打堂客了。”
我男人老老实实跪在我面前做了保证。
然后,王书记说话了。哎呀,王书记说话的声音嘿好听!听王书记说正宗的水寨话,我心里比蜜还甜。
王书记先用开玩笑的口气对我男人说:“长得这么乖的堂客,你怎么下得了手唦?”
丁兵和刘秘书都笑了。
王书记又神情严肃地说:“以前,广大妇女受三座大山的压迫和男人的欺压,现在三座大山被推翻了,可是,男人欺压妇女的现象还在许多地方存在着。这种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王书记说话的时候,刘秘书就拿出一个小本子,用笔在本子上面刷刷的记录着。王书记转过脸来问丁兵:“在你们桃花源,男人打堂客的现象是不是嘿普遍唦?”
丁兵跟王书记说了实话。他说:“我们桃花源里有一句俗话,叫做:三天不擂堂客,屙尿都会淋湿裤裆。”
王书记没听懂,他皱起眉头问:“擂堂客?”
丁兵就跟王书记解释说:“擂堂客,在我们桃花源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指男人打堂客;另一个意思是指两公婆夜里在床上扭在一起,滚来滚去。”
听到这里,刘秘书忍不住笑了。可是王书记没有笑,王书记那两道剑眉皱得紧紧的,他对刘秘书说:“武陵县委要下发一道文件:从今以后,凡是打堂客的男人,一律关进学习班。”

这是罗肤与王书记的初次相遇。后来她把它总结为:“王书记来到桃花源的第一天,就让我罗肤翻了身。”
几天以后,罗肤和社员们在田里劳作的时候,丁兵带着王书记和刘秘书从田埂上走过。罗肤看到王书记走了过来,忍不住停下手里的锄头,朝他大声喊道:“王书记好!”
王书记停下脚步,笑着对罗肤说道:“我们见过面,只是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兵在旁边说:“她叫罗肤。”
王书记脸上似乎有惊喜之色,他连连点头说:“罗敷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
然后,他望着罗肤,摸着自己的下巴,吟诵道:“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䘯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罗肤虽然没听懂王书记的吟诵,但她知道王书记是在夸她。她心花怒放,两眼放光。
罗肤周围的女人们也没听懂王书记的话。但她们听得心里酸溜溜的。
刘秘书给社员们解释说:“王书记给大家吟诵的是古诗《陌上桑》中的句子。”
刘痒痒也急忙帮腔说:“王书记这是把我们桃花源的罗肤比作古代的美女罗敷呢。”
听了这话,旁边的人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只有丁君鼻孔里哼了一声。
刘痒痒回过头来望了丁君一眼,问道:“你有不同意见吗?”
丁君说:“是唦,她这个罗肤跟古代的罗敷是差不多唦。不过,古代的罗敷脸上敷的是粉,她脸上敷的是芝麻。”
丁君的话让王书记很是疑惑,他先是看了看丁君,然后又看了看罗肤。
丁兵笑着给他解释:“王书记,丁君刚才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罗肤脸上的雀斑有点像芝麻。他认为有雀斑的女人不算乖女人。”
王书记定睛在罗肤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有些不解地说:“罗肤的脸上并没有雀斑呀。”
刘痒痒解释说:“王书记,你刚来桃花源,还不知道罗肤脸上的雀斑有一个特点:当她心情好的时候,雀斑就会隐退下去,当她心情糟糕的时候,雀斑就会显现出来。今天,罗肤看到你这么大的官能够到桃花源来蹲点,并且当面夸奖她,她高兴得都要晕过去了,脸上的雀斑当然被融化掉了,哪里还能让你看得见呢?”
田里的人都哈哈大笑,田埂上的王书记也笑了。等大家笑够了,王书记又开始吟诗了。他望着远处的桃花山,慢慢地吟诵道:

江流天地外,
山色有无中。

看到社员们听得一脸茫然,刘秘书就给大家解释说:“刚才,王书记吟诵的是王维《汉江临眺》中的两句诗。王书记是把罗肤脸上时隐时现的雀斑,比作时隐时现的山色呢。”
社员们都没有出声,社员们觉得王书记的比方没有道理。罗肤脸上的雀斑怎么就成了山色呢?他们觉得丁君的比方更恰当一些。明明就是黑芝麻嘛。
王书记说:“社员们可能有个误解,以为古代那些美人都是完美无缺的。其实,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古代的四大美女各有各的美中不足之处。有时候太完美了,并不见得是美,有一点瑕疵,反而更可爱。就比方说罗肤脸上的雀斑,它就像是撒在豆腐面上的葱花,看起来赏心悦目,吃起来满口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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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09:59: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2)


这是罗肤与王书记的第二次相遇。罗肤后来把它总结为:“背负了几十年恶名的雀斑,王书记一言九鼎,一朝为它平反昭雪了!”
从此以后,罗肤的胆量更大了,在王书记面前再也没有什么顾忌。有一天,王书记同社员们在一起翻凼子。他和桃花源的其他社员一样,用钉耙把沤在凼子里的肥料挖出来,远远地撒到田里,他的白色衬衣和藏青色军裤上溅满了泥点子。
罗肤看了很心痛,她冲着王书记喊到:“王书记,你要悠着点啊,这里是桃花源,白色衬衣要是弄脏了,没有人给你洗衣服呀!”
王书记笑了笑说:“三同就要有三同的样子唦,不能搞假把式唦。”
过了一会儿,丁兵看见王书记累得满头是汗,就提议社员们休息一下。王书记和社员们一起爬上田埂,来到桃花溪边。社员们一屁股坐在溪边的青草上,把两只脚伸到溪水中,扑通扑通的洗着,让溪水冲掉腿上的淤泥。
王书记站在岸上有些犹豫,他也想跟着社员们一样,一屁股坐在青草上,把两只脚伸到溪水里冲洗,但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正在此刻,罗肤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王书记面前,弯下腰去,双手从桃花溪里捧起水来,浇到王书记的腿上,说:“王书记,你也把腿洗一洗吧。”
王书记弯下腰去,就着罗肤浇上来的水,伸手在自己的腿上搓洗着。罗肤浇一下,他就搓洗一下,罗肤再浇一下,他就再搓洗一下,搓得两条腿咕咕响。
社员们都回过头来看他们俩洗脚。刘痒痒笑道:“要得唦,你浇水来我洗脚,两个人配合得嘿默契唦。”
罗肤得到了鼓励,大胆地说:“王书记,你不用弯腰自己动手,让我来帮你洗吧。”
王书记没有让罗肤给她搓洗,他还是亲自搓洗自己的脚。
社员们都看得出来,王书记脸上的笑容很惬意。罗肤不停地浇着,嘴里不停地说着:“王书记的腿嘿白,像莲藕,一点也不像作田人的腿。”
或是:“王书记的腿上嘿多毛,不像桃花源人的腿。桃花源人的腿天天沤在烂泥里,毛都沤光了。”
或是:“王书记的腿嘿长,像一颗杉树,挺拔,笔直。”
王书记听得笑咪咪的。
向媒婆也围过来说:“王书记的腿不是宋江的腿,而是刘邦的腿,是朱元璋的腿。”
李兰花也围过来说:“王书记的腿是洪常青的腿,是李玉和的腿。”
刘痒痒说:“罗肤,你说王书记的腿像莲藕,那你就干脆啃一口莲藕唦!”
周围的人都起哄说:“要得唦,罗肤你就啃一口唦。”
罗肤抬头看了王书记一眼,王书记在咧着嘴笑。罗肤没有啃王书记的腿,她觉得这样为王书记浇水已经嘿美好、嘿幸福了。
王书记把腿洗干净以后,就和社员们一起坐在柳树下抽烟。微风习习,杨柳依依,王书记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远处桃花山上的烂漫桃花出神。沉默良久,他又开始吟诗了,他吟的是:

陶令不知何处去,
桃花源里可耕田?

桃花源人不明白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不做声。丁君不懂装懂地同王书记搭了一句话:“王书记,你到武陵公社来搞‘三同’为什么偏偏选定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来落脚?”
王书记认真地想了好一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坐在他旁边的罗肤代他回答道:“王书记看到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最穷,看到桃花源人受苦受难最深,他才特意到桃花源生产队来拯救我们的。”
王书记回过头来,看了看罗肤,叹道:“知我者,罗肤也。”
桃花源人还没有来得及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就看到刘秘书跑过来了,他冲着王书记喊到:“王书记,上面通知你马上到常德去开会。”
王书记离开之后,社员们这才围住刘痒痒问:“王书记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刘痒痒解释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王书记已经把罗肤当成知己了。”
桃花源人更加不懂了:“知己?什么是知己?”
刘痒痒说:“知己就是……嘿好的朋友。”
桃花源人继续追问:“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成了嘿好的朋友?‘嘿好’到底有多好?”
刘痒痒不肯再说,他只是朝着罗肤那边诡秘地笑了笑。
大家问罗肤,罗肤只是得意地笑着,什么也不说。
最后,还是丁君出来解释道:“‘嘿好’,就是两个人的内裤可以放在一个脚盆里洗,穿的时候可以互相换着穿。”
桃花源人听了,纷纷笑骂道:“狗日的王麻子,老子本以为他是个诗人,与别的土包子干部不一样,想不到他也是个脚猪公!”
从此以后,桃花源人提到罗肤的时候,都会说:“她是和王书记共穿一条内裤的人。”
王书记到桃花源蹲点以来,他似乎和罗肤说话最多,两人经常互相开玩笑。罗肤经常大声地邀请王书记:“王书记,有空到我家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也会痛快地答应说:“要得唦。”
傍晚收工以后,他就真的到罗肤家里去喝擂茶。
只要王书记一进罗肤家的门,罗肤的男人丁忍就会挑这一担水桶出去挑水。他平常挑水都到近处的桃花溪去挑;王书记进了他家门之后,他挑着水桶朝着遥远的桃花水库方向走。
桃花源人见了,就会故作惊讶地说:“癞子,你到哪里去挑水?你走错方向了!”
或是:“癞子,你快去快回,罗肤的水快被王书记喝干了!”
丁忍不吭声。他挑着水桶来到桃花水库,坐在水库大坝上,望着远处的桃花山出神。天黑了,王书记在罗肤家里喝完擂茶离去好久了,丁忍的一担水还没有挑回来,他仍然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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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0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3)

罗肤不管丁忍心里怎么想,罗肤只管自己喜欢王书记。有一天出工的时候,刘痒痒告诉桃花源人说:

昨天晚上三更时分,我从湖里坪生产队小泥鳅那里回来,走到桃花源的田埂上,看见不远处有个黑魆魆的影子。我有点害怕,就假装咳嗽了一声。那个影子说话了:“刘痒痒,你不用害怕,我不是丁君,不会装神弄鬼来吓你。”
我走近一看,原来是罗肤跪在那里挖野菜了。我问她怎么在这个时候挖野菜,她说白天忙,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得空。我问她挖野菜做什么,她说给王书记做蒿子粑粑。王书记最喜欢吃蒿子粑粑。
我问她:“半夜三更,你一个人在这里,就不怕鬼吗?”
她说:“怕什么鬼啊?王书记就是钟馗,他不信邪,不怕鬼,只要王书记在桃花源,大鬼小鬼都不敢来。”

桃花源人发现,王书记把罗肤当做知己,这好像有点道理。罗肤喊王书记去喝擂茶,王书记就去喝擂茶,罗肤喊王书记去吃蒿子粑粑,他就去吃蒿子粑粑。在政治夜校里,王书记特别喜欢听罗肤唱戏。他听的很专心,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右手还轻轻地打着拍子。
罗肤唱完常德丝弦《社会主义新事多》以后,王书记评价说:“唱得好!有时代气息。”
听罗肤唱完《黛玉葬花》以后,王书记说:“好!令人肝肠寸断。”
听罗肤唱完《昭君出塞》以后,王书记说:“罗肤就是社会主义时代的昭君。”
出工的时候,男人们围住罗肤,议论纷纷。
丁红有些愤愤然地说:“罗肤,昨天我看见你的那个知己又跑到你家去了。”
罗肤说:“是唦。”
丁红说:“他跑到你家干什么?”
罗肤说:“喝擂茶唦。”
丁红说:“喝完擂茶之后呢?”
罗肤说:“喝完擂茶之后就聊天唦。”
丁红说:“聊些什么?”
罗肤说:“聊些知心话唦。”
丁红说:“聊完知心话以后呢?”
罗肤说:“聊完知心话以后就关门唦。”
丁红说:“关门以后呢?”
罗肤不说话,她看着刘痒痒,脸上是那种的既羞涩又恬不知耻的微笑。
丁红对丁君说:“你听到没有?王麻子来桃花源搞‘三同’,同罗肤肯定‘同’到床上去了。”
没想到,丁君指着丁红高声怒骂道:“你这个狗日的,不允许你侮辱我们的王书记!我们的王书记是什么人?他是诗人,罗肤是他的知己,他到知己那里聊聊天有什么不可以唦?你不要用你这个小人的鸡巴,去度量王书记那个君子的裤裆!”
刘痒痒说:“千年新娘,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以后,你的眼里只有王书记了。你的男人被你抛到一边,就连你的好姐妹桃花也被你抛到一边了去,你只为王书记一个人而活着了。”
罗肤说:“我只为王书记一个人而活着,你们呢?你们不是也只是为了王书记一个人而活着吗?”
大家都不出声了。
以前,丁君的家人都为了丁君一个人而活着。自从王书记到了桃花源以后,丁君也只为王书记一个人活着了。每天收工以后,丁君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坐在禾场边打哈欠了,他带领全家人到田里、小溪、水渠抓泥鳅、螺蛳、小蚌。
桃花源人见了,就故意问道:“丁道士,你怎么也亲自出马了?”
丁君说:“现在时代不同了唦,王书记来到了桃花源唦。”
桃花源人问他:“你抓了这些东西自己吃吗?”
丁君说:“我哪里敢自己吃唦?都是为了献给王书记唦。”
桃花源人问:“以前,你看不惯桃花源人为了一个人而活着。现在,你怎么也只为了王
书记一个人而活着呢?”
丁君说:“王书记看得起我这个上中农,我送点东西给他吃是应该的唦。做人要晓得好歹唦。”
丁君把抓来的泥鳅、黄鳝蒸熟之后,都给王书记送去。王书记拒绝了。王书记说:“我是来‘三同’的,不能搞特殊化,我不想成为杨幺那样的腐化堕落分子。”
王书记说过的每一句话,吟过的每一句诗,甚至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
表情,都会成为桃花源人关注的焦点,同时,也会成为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武陵县大大小小的干部们关注的焦点。桃花源人到大队的碾米厂碾米,别的生产队的社员都会围过来,向桃花源人打听:“喂!王麻子最近又吟了什么诗?”
有一回,刘痒痒路过丁兵家的禾场,看见王书记坐在禾场上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
于是,关于王书记看的是什么书,又成为桃花源人议论的一个话题。
罗肤说:“王书记肯定看的是毛选。”
丁君说:“那也不一定,他看的可能是诗。”
刘痒痒喊来了细佬,让他去打探。不久,细佬回来报告说:王书记看的是《大同书》。
桃花源人又是一番议论:《大同书》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难道跟《桃花源记》一样,
也是讲我们桃花源的书?
又过了几天,细佬跑过来跟社员们报告说:“王书记站在我家的尿桶旁屙尿,淋得尿桶
咚咚响。”
丁君说:“原来王书记跟我们桃花源里的男人一样,也是站着屙尿。”
李兰花说:“王书记连一滴尿都舍不得浪费。他是担心丁连长家里没有尿浇灌自留地呢。
他真是和我们桃花源人心连心呐。”
刘痒痒对丁兵说:“丁连长,我认为不能让你家人和王书记共用一个尿桶。王书记的
尿是什么尿啊?可不是普通的人尿啊,那是县委书记的尿啊。你应该在禾场边种下一棵桃树苗,用王书记的尿来浇灌它,让它长成一棵王书记的功德树。”
丁兵采纳了刘痒痒的建议。他派自己的儿子细佬负责用王书记的尿来浇灌这棵桃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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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02: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4)

有一天收工时,王书记爬上田埂的时候,忽然打了好几个喷嚏。等王书记走远以后,桃
花源人开始紧张起来。
满婶说:“王书记是不是感冒啦?”
刘痒痒说:“什么人都可以生病,就是王书记不能生病。”
丁君说:“王书记一旦生了病,他就可能会到武陵县城去治病。他一到了武陵县城,就
可能再也不会回桃花源。”
所有的人都开始忙活起来。
夜郎婆跑到桃花山上去抓草药;
罗肤忙着给王书记泡擂茶;
李兰花给丁兵家里送去几个鸡蛋,对王娇说:“王书记感冒了,吃红薯丝饭没胃口,你
给王书记打一碗鸡蛋汤吧。”
丁君在家里敲了半夜木鱼,念叨着,祈祷王书记的病快点好起来。
没想到第二天王书记照常出工。看到王书记满面红光,桃花源人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
了地。
王书记说:“昨天,一只蛾子飞到了我的鼻孔里,害得我打了几个喷嚏。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唦?难道我王落桃是豆腐做的,几个喷嚏就能够把我打垮了?”
又过了几天,丁一臣向桃花源人报告说:“昨天,我看见王书记走在田埂上,他的屁股
好像有点往上翘。你们说说看:王书记的屁股为什么往上翘?”
大家一脸茫然。过了好一阵,才听见李兰花说:“刚来桃花源的那一年,我走路时屁股
也会往上翘。”
丁君望了刘痒痒一眼,问李兰花:“你为什么翘屁股?”
李兰花说:“屙屎以后,用竹片揩屁股,屁眼被竹片刮破了唦。”
桃花源人这才恍然大悟,说:“王书记住在丁兵家里,每次屙完屎以后,也跟桃花源人一样,用竹片揩屁股唦。”
刘痒痒喊来了细佬,让细老去秘密侦查。
细佬回来报告说:“王书记刚刚屙完屎,我就跑到茅厕去看过了。粪缸里有几块竹片,我捡起竹片看了,上面有血丝。”
桃花源人又感动又惊慌:“想不到王书记这么大的官,也用竹片揩屁股!要是王书记的屁眼肿起来了,那可怎么办唦?”
桃花源人为王书记的屁股感到揪心,可是谁也想不出好办法。只听得李兰花一个人唠叨:“刚到桃花源的时候,每次来月经了,我用卫生纸揩月水。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用卫生纸太贵了,我就改用黄草纸。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用黄草纸也太贵了。家里穷得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买黄草纸呢?所以,后来我就干脆用稻草揩月水。用稻草好唦,桃花源里到处都是稻草,不花一分钱。”
听了李兰花的讲述,桃花源人又是一阵叹惋。
丁红说:“难道让王书记也用稻草揩屁股?”
刘痒痒说:“用稻草肯定不行。稻草滑溜溜的,揩不干净。王书记的屁股怎么能跟桃花源人的屁股比唦?”
丁牛说:“我在我家茅厕里放了几块土砖。每次屙完屎,我就从土砖上掰下一块土坷垃。用土坷垃揩屁股揩得嘿干净,还不长痔疮。”
  满婶说:“你用的是干土砖,那是去年秋天存下的。现在是春天,桃花源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去哪里找干土砖?难道你要王书记用稀泥揩屁股?”
桃花源人听了,又是一阵叹惋。大家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用来给王书记揩屁股。只有丁一臣笑嘻嘻地说:“要是王书记是一头牛就好了。牛是不用揩屁股的。桃花源里不是有一句俗话吗?给牛揩屁股,多此一举。”
桃花源人群情激愤,纷纷跳起脚来大骂丁一臣:“你这狗日的傻卵,简直比细佬还要傻!我们大家都在为王书记揩屁股的事愁白了头,你却在这里讲风凉话!”
丁一臣不敢再做声了。
刘痒痒说:“王书记这么大的官,他揩屁股肯定不能用竹片,也不能用稻草,更不能用稀泥,应该像常德城里的人那样,用纸。”
听了刘痒痒的话,桃花源人又是一阵沉默。唉,谁家又有纸呢?桃花源人的孩子们在小学念书,连一个练习本都买不起,只能用木炭在地上划来划去。
见大家都不出声,罗肤说:“桃花源人没有纸,家里总有几片破碎布吧,请大家回家找一找,把家里用不着的破布收集起来,统一交到我这里,由我送到丁兵家的茅厕里去。用破布揩屁股总比竹片好吧?”
收工以后,桃花源人回到家中,开始翻箱倒柜的寻找破布。结果却并不理想。桃花源人很少穿新衣,一年只有一丈多布票,桃花源人也没有钱去买布。一件衣服,总是穿了一代又一代,补丁摞补丁。家里甚至连做鞋面的布块都找不到,所以,桃花源人很少穿鞋,即便是冬天,出门在外也是穿一双草鞋。草鞋不需要布票,不需要钱,只需要稻草就行。
地主崽子宋春一闲下来就打草鞋。他打草鞋不仅用稻草,还用笋壳:用笋壳制作的草鞋经久耐穿。他把各种尺码的草鞋挂在自家禾场边的竹篙上,桃花源里的任何人,都可以从竹篙上取下草鞋穿在自己脚上,不用花一分钱。
桃花源人在家里找不到碎布,他们就拿起剪刀,从自家的破棉衣、破棉裤、或是破棉被上剪下一块布交给罗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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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03: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5)

李兰花一家人都穿得破破烂烂,她家的被子更是百孔千疮,她实在不知道从哪里能剪下破布来,最后,她哭丧着脸对罗肤说:“我家里实在找不到破布。我从棉被里撕下一块棉花可以吗?”
罗肤说:“棉花总比竹片软和,交棉花也行。”
于是,就有桃花源人从自家的棉衣、棉裤、棉被里撕下一块一块的棉花交给罗肤。
王书记很快就知道了桃花源人为他捐献棉布、棉花的运动。在政治夜校,王书记严肃地批评罗肤说:“你这是在让我的屁股搞特殊化,你这是在腐蚀我的屁股。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罗肤也不了解我吗?桃花源人世世代代都用竹片揩屁股,我王落桃为什么就不能用竹片揩屁股了?用布片揩屁股,我的屁股会烂得更快!”
王书记的话让桃花源人大为感动。丁君说:“我家里没有纸,也没有布,也没有棉花,我只有一双手,如果王书记不嫌弃,我愿意用这双手给王书记揩屁股。”
王书记批评了罗肤,罗肤非常得意,她逢人就说:“我的知己批评我啦。”
看到罗肤容光焕发的样子,李兰花问她:“罗肤,你是不是喜欢上王书记了?”
罗肤嗔怪地瞪了李兰花一眼,说:“你怎么能说是‘喜欢’呢?准确地说,应该是崇拜!如果王书记把脚伸到我面前,我愿意跪在地上舔他的脚指头。”
李兰花做了个鬼脸,伸了伸舌头。
罗肤说:“王书记难道不值得我们崇拜吗?他让我们妇女翻了身,让我们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他又长得这样客气,官又当得这么大。像王书记这样的人,桃花源人几千年也难得碰上一个!”
李兰花说:“我一个右派分子的堂客,哪里有资格崇拜王书记唦?”
罗肤说:“你怎么没有资格唦?燕妮崇拜马克思,克鲁普斯卡娅崇拜列宁,……”
李兰花打断罗肤的话说:“下一个就是罗肤崇拜王书记。哪里还轮到我李兰花呢?”
听到这里,罗肤竟然罕见地羞红了脸。

好像蚂蝗听到了水响,向媒婆从罗肤的话中嗅到了机会。她跑到高德英家里,故意神
神秘秘地问高德英:“你说说看,罗肤是不是想改嫁给王书记?”
高德英不屑地哼了一声:“人家王书记是什么人?他是诗人,他会看得上罗肤这个骚
货?”
向媒婆说:“那可不一定,有的男人就是这样古怪:吃豆腐要吃臭的,吃桃子要吃烂的,吃
鱼要吃腥的,搞女人要搞骚的。听说王书记还没娶堂客呢。”
高德英几乎是愤怒地喊道:“县委书记跑到桃花源里来搞‘三同’,结果却把贫下中农
的堂客抢走了!这要是传出去,那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向媒婆不急不慢地说:“这要是要传到外面去,人家都会说:县委书记就是不同唦,搞
‘三同’比一般的干部搞得更彻底唦。我看王书记是真的喜欢罗肤呢。本来唦,罗肤长得乖唦。”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了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高德英的胸部,过了好久,她才接着
把话说完:“再加上罗肤两只奶子大得一担箩筐都装不下唦。”
高德英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她咬紧牙关,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瞪着屋梁。
向媒婆心想:“你也有敢怒不敢言的时候?上次,我的鸡到田里吃了几粒稻谷,你就在
斗私批修大会上教训我,狠斗私心一闪念,要我好好看看花鼓戏《打铜锣》。老娘当年给你做媒的恩情,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假装伸手去掏鼻孔,用手遮住嘴角的偷笑。掏了好半天,打了一个酣畅的喷嚏之后,
她才慢悠悠地说:“唉,我这个媒婆给无数的做田人做过媒,还从来没有给县委书记做过媒呢。”
高德英不接话。她巴不得向媒婆快快滚蛋。
向媒婆只好起身告辞;走到禾场上的时候,她高声念叨着:“要是王书记娶了罗肤,王
书记就是桃花源人的女婿了。从今以后,谁还敢压迫桃花源人呢?谁还敢欺压罗肤呢?就连我这个外乡的媒婆,桃花源人恐怕也要高看一眼。”
此刻,高德英顾不上生向媒婆的气。高德英想到了更严重的问题。
王落桃,这个到桃花源蹲点的县委书记,他跟以前的蹲点干部完全不同。以前的蹲点干
部到桃花源里来蹲点,高德英和丁兵、丁牛必定是蹲点干部的重点依靠对象。蹲点干部召开大会时候,总会高声喊道:“请高德英同志到主席台上就坐。”
于是,在所有桃花源人的注视下,“高德英同志”就从会场的一个角落里站了起来,无比
骄傲地走到主席台上去。
蹲点干部在桃花源里走访的时候,必定要到高德英家里去坐一坐。当他们看到高德英家
的墙壁上,到处都贴满了奖状,他们的脸上满是钦佩的神情,嘴里不停地啧啧赞叹。蹲点干部在抓批林批孔、斗私批修运动时,他们都会找到高德英说:“你是桃花源里唯一的女党员,这一次运动由你来唱主角。”
可是王落桃不一样,他和右派份子刘痒痒、上中农丁君打得火热,三天两头往风骚女人罗肤家里跑,而对高德英反而显得不冷不热。他从来没有称呼她为“高德英同志”,也从来没有到高德英家里去坐过。他也似乎不知道高德英是整个桃花源大队唯一的一名女党员,他当然也不知道高德英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奖状。
高德英感到了失落。作为一名党员,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县委书记被罗肤腐蚀掉,她决定出手挽救王书记。
当然,她不能从王书记身上下手,她只能从罗肤身上下手。她想起了她的同盟军:满婶、李兰花和王娇。她想:王书记和罗肤关系这样亲密,是因为他不知道罗肤的臭名声。只要她和满婶、李兰花、王娇四个人联起手来,把罗肤早年的那些丑事散布出去,王书记自然会听到。等王书记知道了罗肤的底细,他自然就会远离罗肤。
高德英首先来到了满婶家里。她对满婶说:“罗肤这只寡鸡蛋,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竟然想勾引我们的王书记!满婶,你说说看,她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没想到,高德英的话还没说完,满婶就满脸惊恐地打断了她的话:“高队长,你不要乱讲!不要败坏王书记的名声。王书记这么大的官,哪里是我们桃花源人能够随便说三道四的?要是被别人听见了,我男人生产队长当不成不说,可能还要去学习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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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05: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6)

高德英又跑到李兰花家里,她态度诚恳地对李兰花说:“兰花呀,你的理论水平比我高,你说说看:罗肤这样的人天天缠着王书记,这算不算拉拢腐蚀干部?王书记这样的人,像不像蹲点干部?”
兰花听了微微一笑,不急不慢地说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拉拢腐蚀干部。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从王书记来到了桃花源,我和我男人在政治夜校唱戏,一个晚上可以补助两斤大米,我的两个儿子有白米饭吃了。”
从李兰花家里出来,高德英恨恨地骂道:“右派分子堂客就是觉悟低。看到王书记被腐蚀掉,她一点也不着急。”
高德英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王娇身上。她跑到王娇家里,显出帮王娇气愤的样子说:“王娇,你知道吗?罗肤这个骚货,她想勾引王书记呢。听说王书记还没有娶堂客呢。”
没想到,王娇听了这话,很是兴奋,她兴冲冲地问:“你是说罗肤想嫁给王书记?”
高德英说:“她只是剃头的担子一头热。王书记是到桃花源里来搞‘三同’的,不是来搞女人的。王娇,我们不能眼看着罗肤把王书记拉下水呀。”
王娇白了高德英一眼,摆出民兵连长堂客的架子说:“高队长,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呀,是不是管得太宽了唦?你一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竟然管到县委书记头上去了!你着急干什么唦?罗肤如果真的勾搭上了王书记,这是好事唦。原先,堂客们都传说桃花源里好多男人都同罗肤有扯不清的关系。现在好了唦,有了王书记这只老虎在罗肤身上趴着,桃花源里别的男人都断了念想,这不正是我们桃花源女人们的福气吗?”
受了王娇一番数落,高德英灰溜溜地从王娇家里走了出来。她独自一人走在田埂上,望着桃花源里远远近近、稀稀落落的茅舍里发出豆黄的灯光,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样的孤单。她想起了丁君在斗私批修大会上发的牢骚。丁君说:“人的私心就像孙悟空的尾巴;无论孙悟空怎么七十二变,它的尾巴迟早要露出来。”
唉,桃花源里这些堂客们,怎么都只盯着自己鼻尖上的那么一点利益呢?

高德英决定孤军奋战。
第二天,高德英和社员们一起来到生产队的养猪场挑猪粪。没多久,王书记也挑着尿桶过来了。罗肤一看见王书记,马上就迎了上去,说:“王书记,你也来挑猪粪吗?你不怕猪粪臭啊?”
王书记说:“没有猪粪臭,哪来五谷香?”
高德英注意到,细佬和她的姐姐丁梨花正在王娇身边帮着剁猪草。高德英走到丁梨花身边,故意高声问道:“梨花,昨天你家禾场上放的是什么电影?”
丁梨花说:“放的是《夺印》。”
高德英又问细佬:“细佬,《夺印》好不好看?”
细佬就学着电影里的人物喊了一声:“何支书,吃元宵来!”由于细佬学的惟妙惟肖,在场的社员们都笑了,王书记也笑了。
高德英又问:“细佬,你知道喊何支书吃元宵的那个人叫什么吗?”
丁梨花在旁边回答说:“叫蓝彩花。”
高德音纠正她说:“不是叫篮彩花,是叫烂菜花。这个烂菜花呀,她一心想勾引干部,想把何支书拉下水。”
说到这里,她看见王书记和罗肤挑着猪粪,一前一后地往田埂上走。高德英冲这两人的背影高声喊道:“在我们桃花源,也有这样的烂菜花。只不过,这个烂菜花的胃口大得很,她要腐蚀的不是何支书,而是武陵县的县委书记!”
几天以后,高德英带着妇女们到生产队的茶园去摘茶虫。仿佛是为了故意引起高德英的注意,罗肤总是挨着高德英摘茶虫,时不时的瞟一眼高德英,嘴里一刻也不停地唱着常德丝弦《社会主义新事多》:

从前我们穷山窝,
生病缺医又少药。
如今赤脚医生真正好哇,
会打针,会探脉,
中医西医来结合,
送医送药送温暖哪,
哑巴也唱起了赞美歌哇。

高德英越听越来火,她就对身边的丁待字说:“听说你和你娘已经到男方家里去探家了?”
丁待字点了点头。
高德英又问:“你对男方还满意吧?”
丁待字低下头,没有出声。
高德英故意大声地说:“女人呐,名声最重要。名声坏了,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罗肤还在唱:

从前我们穷山窝,
唱戏尽唱些坏家伙。
如今送来了样板戏呀,
洪常青、杨子荣、江水英、李玉和;
花鼓戏移植的《沙家浜》呀,
还有那革命的交响乐。
把牛鬼蛇神赶下台呀,
我们工农兵当主角。

高德英又对丁待字说:“女人呐,切记要守好自己的身子。要不然哪,苦海无边呐!这样的例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罗肤不唱了,她突然高喊一声:“请广大贫下中农社员们,赶快把红宝书拿出来!”
社员们都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急忙从口袋里掏红宝书。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掏出红宝书来。丁待字急得大喊道:“今天出工之前,丁兵并没有叫我们带红宝书出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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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06: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7)

高德英也吓慌了,她扭头四处张望,并没有发现上级检查组到这里来。
由于罗肤的嗓音最响亮,每次有检查组到桃花源里来时,都是由罗肤带领社员们在田间地头读红宝书。可是,今天有点反常,罗肤没有带红宝书,其他社员也都没有带红宝书。
罗肤这次唱的是哪一出呢?
只见罗肤盘腿而坐,伸出空荡荡的双手,煞有介事地做出翻书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说:“请社员同志们翻到《纪念白求恩》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
她假惺惺地翻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神情威严地看了高德英一眼,说道:“在我们桃花源里,有人自以为当上了学毛著积极分子,就了不起了,到处造谣生事,污蔑领导干部。这样的人,她哪里算得上积极分子?她是猪鼻子插根葱————装象!”
说完了这段开场白,罗肤看着手中并不存在的红宝书,开始一字一顿地念道:

“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种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利于人民的人。
武陵县委书记王落桃同志就是这样的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密切联系群众,同社员们打成一片。任何怀疑王落桃同志的人,都是不道德的人,都是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都是破坏干群关系的人,都是卑鄙无耻的人。”

听完罗肤念的这段语录,高德英吓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她才忍不住悄悄地问坐在她身边的李兰花:“《纪念白求恩》的最后一段,真的是这样写的吗?”
李兰花闭上眼睛,想了好一阵,然后小声说:“我也记不清了,大概……好像是这样写的。”

让高德英万分惊讶的是,一向不把她放在眼里、从来不到她家里串门的罗肤,竟然在春插到来的前一天,跑到她家里来拜访她了。
高德英不知道的是,罗肤是为了杀猪的事情而来的。
桃花源人一年当中只吃两次肉,一次是过年,另外一次就是双抢。双抢时节,抢收抢插,劳动繁重,武陵公社允许每个生产队杀一头猪来犒劳社员。
春插季节本来是不杀猪的,不过,今年不同往年,今年,县委书记王落桃到桃花源里搞“三同”。丁君在出工的时候说:“王书记住在丁兵家里,天天跟着丁兵的家人一起吃红锅菜,没有一点油水,这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都会骂我们桃花源然不知道好歹。唉,只可惜王书记不吃人肉,不然,我要学那介子推,从自己的大腿上割下一块肉,蒸熟了给王书记送去。”
李兰花说:“看着王书记一天天瘦下来,我的心在滴血。只可惜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奶了,不然,我要每天挤一碗奶给王书记喝。”
丁红说:“马上要开始春插了,应该杀一头猪来犒劳一下社员们。当然,社员们吃不吃肉无所谓,关键是要让王书记吃一回肉。”
其他的社员也都群起响应说:“是唦,王书记为我们桃花源人造了这么多福,是应该请他吃一回肉唦。”
最后,人们一致推举罗肤去跟丁牛反映杀猪的请求。他们对罗肤说:“罗肤呀,再不让你的那位知己沾一点油水,你知己的屁眼里都要冒烟啦!”
罗肤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她跑到生产队长丁牛家里,提出了杀猪的要求。
丁牛笑眯眯地说:“杀猪是应该杀的,只是生产队养猪场里的猪都还小。杀一头猪,每户还分不到一碗肉,别人还以为我们杀的是一只猫呢。要杀两头猪呢,还得向大队、公社层层打报告,人家还不一定会批准呢。”
罗肤说:“生产队的养猪厂没有大猪,社员家里有大猪。”
丁牛问:“谁家有大猪?”
罗肤说:“高德英家里就养来一头大肥猪,足有200多斤呢。”
丁牛说:“杀了高德英的猪,生产队又没有现钱给她,她会答应吗?”
罗肤说:“生产队没有现钱给她,可以把猪款折算成工分记在她的账上,年终结算的
时候一起兑现给她。”
丁牛笑道:“用自家的猪,换生产队的工分,高德英会答应?丁红会答应?如果到了
年底,生产队没有现金给她,难道我们又要去偷树?”
罗肤说:“今年不同往年,今年有王书记在这里蹲点。白米饭都吃上了,你还担心到
了年底没有钱给进钱户兑现?那要是传出去,王书记还有没有脸面?社会主义还有没有脸面?你放心吧,天大的困难,只要王书记批一个条子,马上就解决了唦。”
丁牛说:“你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只要高德英同意杀她家的猪,我跟丁兵去说一下,
丁兵会同意的。”
就这样,带着杀猪的任务,罗肤来到了高德英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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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07: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8)

罗肤走进高德英家禾场的这时候,高德英正坐在猪栏边剁猪草。罗肤跟高德英打招
呼说:“桃花源里人人都说你家的苦瓜长得好,我今天厚着脸皮到你这里来,想跟你讨几颗苦瓜种子。”
高德英瞥了罗肤一眼,没有理睬她,依旧低头咚咚咚地剁着猪草。
罗肤走到高德英身边,长叹一口气,说:“桃花源里的人都说,高德英在外面是妇女
队长,到了家里也还是摆党员的架子,不食人间烟火,百事不管,油瓶倒了也不扶,地上的稻草也不捡一根。我原来以为是真的呢,今天,我亲眼看见高队长在这里剁猪草。看来,桃花源人的话也不可全信。哎呀,想不到高队长白天在生产队操劳了一天,收工回到家,也还是跟其他的堂客们一样,忙里忙外,真是不容易啊!”
听了这番话,高德英把剁好的猪草翻了翻,没好气的回了一句说:“我们是天生的苦
瓜命,忙里忙外,还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罗肤连连摆手说:“高队长,话不能这么说唦。你跟我不同唦。我一年忙到头,落了个什么结果?连儿子都没有忙出一个来。王书记来桃花源之前,丁忍还天天打我,打得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说到这里,她假意撩起衣襟,好像要让高德英看看她肚子上的伤痕。
看到高德英只顾低头剁猪草,她放下衣襟,用无比羡慕的口气说:“你高队长就是比我强唦。在家里,你忙出了三个儿子,走到外面,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武陵公社的伍书记,哪个不是对你刮目相看?要说到政治荣誉,谁敢跟你比?要说到墙上贴的奖状,桃花源大队,谁能跟您比?武陵公社,谁能跟你比?武陵县,谁能跟你比?”
高德英说:“贴在墙上的几张花纸,有什么用?有谁看得见?谁把它当回事?”
罗肤显得很激愤地说道——

高队长,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怎么会没人把它当一回事呢?我跟你说唦,王书记刚到桃花源的那一天,正好撞上我男人打我。王书记把丁忍喝住了,又问丁兵:“在桃花源里,男人打堂客是不是嘿普遍唦?”
丁兵说:“桃花源里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丁红。丁红不敢打堂客,因为这个堂客是个厉害角色。”
王书记问丁兵:“这个堂客如何厉害?难道她有三头六臂?”
丁兵说:“她倒是没有三头六臂,但是,她有一屋子的花纸,她家的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花纸,每张花纸上都有三面红旗,每面红旗上的镰刀斧头都闪着金光,这些金光把她的男人镇住了,她男人每次准备打堂客时,那金光一闪,她男人的手就软了下来,再也举不起来啦!”
王书记疑惑地问:“什么是花纸?”
丁兵说:“花纸就是奖状唦。在桃花源里,右派分子刘痒痒、上中农丁君、地主崽子宋春是永远评不上先进分子的,他们心怀不满。丁君讲怪话,把奖状叫做花纸,说什么一张花纸有什么了不起。”

听到这里,高德英不再剁猪草了,她跑到灶屋里,给罗肤搬了一张凳子。罗肤坐了下来,继续说——

王书记就问丁兵:“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她怎么会有这么多奖状?”
丁兵说:“这个女人叫高德英。这个高德英可不简单,还在娘家时,她就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干起农活来一点也不输给男人。每一回,生产队、大队、公社评先进份子,总少不了她。别的女人吧,能参加二级会议就不错了。可高德英呢?每年都要参加三级会议,有时候还要参加四级会议呢。”
王书记问:“二级会议、三级会议、四级会议是什么意思?”
丁兵说:“每年春插、双抢过后,生产队、大队、公社、县,每一级都要召开表彰大会,能够参加大队、公社、县表彰大会的积极分子,被刘痒痒分别叫做二级会议、三级会议、四级会议。在桃花源,只有高德英参加过四级会议。她十九岁就入了党,是整个桃花源大队唯一的一名女党员。”
王书记听了丁兵的话,不停地咂着嘴啧啧叹惋,啧啧叹惋。

说到这里,罗肤停了下来,不停地咂着嘴。
高德英竖起耳朵,等着听王书记的“叹惋”。可是,罗肤不说话,只是冲她啧啧地咂着嘴。
高德英恍然大悟,她愧疚地站起身,对罗肤说:“你看,听你说了半天,连一口水也没有让你喝。”她跑进灶屋,给罗肤端来了一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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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08: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9)

罗肤喝了水以后,继续说:“王书记咂着嘴啧啧叹惋,说:‘高德英真是女中豪杰!想不到桃花源里也有郭凤莲似的人物。他陈永贵一个大队支部书记可以培养一个郭凤莲,我王落桃作为一个县委书记,为什么不可以培养一个高德英?!’”
说到这里,罗肤朝空中挥舞着右手,好象为高德英感到无比激动。
高德英将信将疑地问:“王书记真是这么说的吗?”
罗肤说:“王书记当然是这么说的唦,我亲耳听到的,难道还会有假?王书记还说要找个机会到你家里来参观参观你的奖状呢!”
高德英有些激动,她喃喃道:“王书记要到我家里来?王书记要来看我的奖状?那我是不是要把奖状上的灰尘擦一擦?”
罗肤说:“当然要好好擦一擦唦。如果王书记到了你家,看到的不是花纸,而是灰纸,王书记肯定会嘿扫兴唦。”
高德英说:“就是不知道王书记哪天过来……”
罗肤说:“王书记嘿忙唦。你想想看,你一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都忙得昏天黑地,王书记比你大了多少级呀?有多少人等着他做指示呀?有多少人等着他去开会呀?你看见没有?停在桃花洞口的那辆吉普车没有闲着的时候,它载着王书记不是去公社,就是去县城,不是去常德,就是去长沙。王书记刚来桃花源的时候,白白胖胖的,你看看现在的王书记,又黑又瘦,胡子那么长,脸颊都陷下去了!哎呀!看着都叫人心疼!”
高德英说:“只怪桃花源的伙食不好,把王书记的身体拖垮了。”
罗肤说——

是唦!王书记天天吃红锅菜,一点油水都没有。昨天,我们几个人跟王书记在一起闲聊。刘痒痒说:“王书记,春插马上就要开始啦!按照桃花源的传统,春插前要杀一头猪给社员们补一补油水。今年你到桃花源里来蹲点了,不知道这猪还能不能杀。
王书记说:“当然应该杀唦。”
丁君说:“生产队养猪场的猪太小,要杀只能杀社人家的猪。高德英家里有一头大肥猪,只怕她不肯卖给生产队。”
王书记问:“为什么唦?”
丁君说:“她把猪卖给生产队,生产队没有现金给他,只能把猪款折算成工分给她。”
刘痒痒踢了丁君一脚,说:“你真是白日做梦!高德英怎么会拿自家的肥猪换生产队的工分?这不是明摆着损私肥公吗?”
李兰花也说:“高德英肯定不会答应;就算她答应,她男人丁红也不会答应。不过,要是王书记出面跟高德英说一声,高德英肯定会答应?”
王书记问:“为什么唦?”
李兰花说:“王书记的话,一句顶一万句。王书记开了口,她高德英还怕生产队没有钱给她?王书记批一张条子,抵得上十头牛的价钱。一头猪算得了什么唦?”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了,王书记也笑了。王书记说:“其实,这件事根本不用我出面,高德英也会答应。”
大家都不出声了,听着王书记往下说。王书记说:“高德英家里数不清的奖状,已经充分证明了高德英同志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好同志,只要是舍小家为大家、舍个人为集体的事,她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高德英同志”。高德英第一次从罗肤嘴里听到王书记称呼她为“高德英同志”。她有几分激动,问:“王书记真的称我‘高德英同志’?王书记真的这么了解我?”
罗肤说:“我有多大胆子,敢抬出王书记来骗你?你可以去找丁君、刘痒痒、李兰花
当面对质唦。”
高德英笑了,说:“王书记这么信任我,别说是把我家的这头猪卖给生产队,哪怕就是把我家的这头猪送给王书记,我也心甘情愿唦。”
罗肤故意问:“要不要跟你男人商量一下?”
高德英说:“跟他有什么好商量的唦?难道家里的事我说话还不算数吗?你喊人来杀猪唦。”
在罗肤走进高德英家门以后,刘痒痒和丁一臣怀揣着杀猪刀,悄悄溜进了高德英家的屋后山,在那里等候罗肤的消息。
罗肤从高德英家里出来以后,朝屋后山做了个手势,刘痒痒和丁一臣便走进高德英家里,飞快地把那头大肥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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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10)

罗肤到高德英家串门的这一天,丁君对丁红突然变得亲热起来。收工以后,丁君喊丁红去喝擂茶。
丁红有些犹豫,但丁君强行把他拖回了家。到了丁君家里,丁红这才发现,丁君不是请他喝擂茶,而是喝酒。桌子上摆着红薯酒,还有一碟螺蛳。几杯酒下肚之后,丁君冲着丁红竖起了大拇指,说:“老弟呀,你那一架打得好!打出了桃花源人的威风,大长了桃花源人的志气!”
丁红知道,丁君说的是他在大队碾米厂同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邱麻子打架的事,便说:“邱麻子这狗日的,实在太不像话了,该打!”
“打得好唦!就是该打唦!”丁君连连点头,显得很气愤的样子,问:“这一次排队碾米,那个邱麻子又插到你前面?”
丁红说:“这一次没有。他不敢。”
“邱麻子不敢?”丁君显得很惊讶的样子,问:“他没有插到你前面?那你为什么打
他?”
丁红洋洋得意地说道:“王书记来我们桃花源生产队蹲点以前,我到大队碾米厂碾米,那个邱麻子仗着块头大,从来不老老实实排队,他欺负我个子小,总是插在我前面。现在他不敢插在我前面了。我打他,是因为他在我后面讲悄悄话。”
丁君问:“他悄悄说你的坏话?”
丁红说:“没有。”
丁君问:“他说桃花源人的坏话?”
丁红说:“没有。”
丁君问:“他说王书记的坏话?”
丁红说:“没有。”
丁君显得无比惊讶的问:“那你为什么打他?”
丁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激动地喊道:“邱麻子那狗日的,他讲悄悄话讲的是桃花源话,他竟然不讲水寨话!你说该打不该打?”
丁君也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说:“该打!破坏‘农业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该打!”他又冲着丁红竖起了大拇指,问道:“然后你就打了他?”
丁红说:“是唦,我就打了他唦。”
丁君问:“你怎么打的?”
丁红说:“我转过身来,一拳打在他嘴巴上!”
丁君问:“你打得过他?不怕他还手?”
丁红说:“老子一拳打在他嘴巴上;他摸着自己的嘴巴,两只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懵了。老子大喊一声:‘你这狗日的邱麻子,你胆大包天,竟然不讲王书记的水寨话,老子要报告王书记,把你送进学习班去!’”
丁君问:“邱麻子害怕了?不敢还手!”
丁红笑了:“他哪里敢还手唦?他捂着嘴巴溜了。排队的人都说‘打得好!丁红今天总算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
丁君说:“老弟,我不怕得罪你,我说句实话:这一架,不是你打败了邱麻子,是王书记打败了邱麻子。”
丁红说:“是唦。没有王书记撑腰,我哪里敢打邱麻子唦。”
丁君说:“王书记到桃花源蹲点这么久了,天天吃红锅菜,吃得他面黄肌瘦。你说说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借着春插的机会,杀一头猪,给王书记润一润肠子?”
丁红说:“当然应该唦。”
丁君说:“把你家的那头大肥猪杀了,让王书记和桃花源人都吃一顿肉,你看行不行?”
丁红愣住了,低着头不出声。
就在这时,丁牛打着火把,挨家挨户地高声喊道:“分猪肉喽!每户派一人到高德英家里分猪肉喽!”
当他走到丁君家的禾场边时,看见丁红垂头丧气地从屋里走出来,丁牛故作惊讶地说道:“狗日的丁红,真不愧为女党员的男人!自家的猪被生产队杀了,你还在这里喝得脸红脖子粗,风格就是高唦!”

吃完了猪肉,春插就开始了。
高德英每天插完秧,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干抹布去抹那些墙上的奖状。有时候,她收工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她还是要端着桐油灯去抹那些奖状。
丁红十分不满,便忍不住在一边唠叨:“你擦得再亮,又有什么卵用?王麻子天天有空就到寡鸡蛋家里去喝擂茶,他那里有工夫过来看你的奖状?”
王书记的吉普车停在桃花洞口了。王书记的吉普车又开走了。
王书记从来没有到高德英家里来串过门。高德英和妇女们在田里插秧的时候,王书记偶尔会从田埂上走过。罗肤直起腰来,高声同王书记打招呼:“王书记,今晚到我家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笑嘻嘻地回答说:“要得唦,今晚到你家里去喝擂茶唦。”
有时候,王书记和高德英在田埂上迎面走过,王书记见了高德英,只是微微一笑,从来没有称呼她为“高德英同志”,也从来没有提过她家的奖状。
高德英以为王书记太忙,抽不出时间,她耐心地等待王书记的到来。到了夜晚,她仍然端着桐油灯擦奖状。
可是,王书记迟迟没有到她家里来。有时候,王书记从吉普车上下来,也会挽起裤脚,下到田里,同社员们一起插秧。王书记同丁君、刘痒痒、罗肤有说有笑,无话不谈,但他从来没有提到过高德英的奖状。
收工的时候,罗肤说:“王书记,走唦,到我家里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便笑嘻嘻地说:“要得唦,到你家里去喝擂茶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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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1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11)

于是,罗肤走在前面,王书记跟在后面;桃花源人眼睁睁地看着王书记到罗肤家里去喝擂茶。
高德英变得烦躁起来。丁红不管自己的堂客心中烦躁不烦躁,当高德英端着桐油灯又去擦奖状的时候,他忍不住在一旁唠叨:“你擦这些花纸有卵用!你把家里的猪杀给生产队了,王麻子也照样不尿你这一壶。”
这一句话把高德英惹恼了。高德英抱起丁红,就像抱起一只小鸡,她抱着丁红走过禾场,来到田埂上,然后扑通一声,把丁红扔到了水田里。
丁红从田里爬起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两只手不停地抹着自己的脸,不知是抹泥水还是抹泪水。
丁忍赶着一头牛走过来了。他看到有个黑影坐在田埂上,便停下了脚步,他把牛赶下田,自己走到丁红身边,掏出旱烟袋,坐在田埂上,和丁红一起抽烟。
丁红唠叨说:“我这个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家里的肥猪是我一端子潲水一端子潲水喂大的,我堂客没有跟我商量一声,就把猪给杀了……”
丁忍一声不吭,他和站在水田里的牛一起听丁红唠叨。等丁红唠叨够了,丁忍在丁红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赶着牛走了。
丁红也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回家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书记终究没有到高德英家里来。白天在田里插秧的时候,她总会听到罗肤跟王书记打招呼:“王书记,今晚到我家里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总是笑嘻嘻地回答:“要得唦,今晚就到你家里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和罗肤的对话一直在高德英的耳边回响。这种声音折磨着她,她想找一个人诉说自己的苦闷。她把桃花源里的女人们想了一个遍,最后决定还是找桃花诉说。
于是,一天傍晚,收工以后,她把桃花喊到桃花源水库大坝上,在那里,她跟桃花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老家在桃花源大队菊花湾生产队。我家里穷,我爹死得早,我12岁时,我娘带着我一个弟弟改嫁了,家里就剩下我和三个妹妹。我是大姐,我带着妹妹们挖野菜过日子,再加上伯伯叔叔们的接济,我们四姐妹好歹也活了下来。
从小,我娘就把我当男孩使唤。她不让我留长头发,说是留长头发容易长虱子,我一年四季总是剃个光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觉得我剃光头不用梳头,省事,做起活路来麻利。
到十四岁时,我个子比男人还高,我成天在男人堆里混。收稻谷,挑塘泥,修堤坝,围湖造田,我样样干得不比男人们差。到了记工分的时候,男人一天记十分,我一天记八分。我不服气,去跟队长评理。
队长说:“男人比女人高两分,这是老规矩了,你还能改了不成?”
我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队长说:“男女怎么会一样?男人能够背得起打稻谷的扮桶,你背得起扮桶吗?”
我不信邪,走到一个扮桶边,先把扮桶竖起来,然后弯腰用背抵住着扮桶的底板,把扮桶背起来了。
我问队长:“你要我把扮桶背到哪里去?”
队长顺手一指,说:“背到蛇尾丘。”
我背着扮桶,小心地走着,硬是一口气背到了蛇尾丘。
当我浑身是汗地放下扮桶时,我看到队长和围观的社员们都吓傻了。因为生产队里还从来没有一个男劳力能够独自一人把扮桶背这么远。
从此以后,我每天不跟妇女们一起出工,而是跟男人们一起出工,也跟男人们一样,每天记十个工分。春耕前出牛栏粪,男人一担挑两百斤牛屎,我也一担挑两百斤牛屎。冬天修水利的时候,全大队的男人都在一起挑河泥。男人们一担挑二百五十斤,我也一担挑二百五十斤。歇息的时候,男人们坐在一起聊天,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聊天。
男人们说:“那些堂客们哪,她们生来就比我们男人少一个零件。要不然,她们屙尿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我们射得远?”
男人们又说:“那些堂客们啊,他们全都是属鸭子的,只会呱呱叫,做起活路来,还抵不上男人的一条腿。”
男人们又说:“那些堂客们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看到蛤蟆屙尿的时候,她们会蹲在地上想半天:咦,这蛤蟆尿怎么刚屙下来就是冷冰冰的?”
男人们一起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男人们一起大笑起来,也跟他们一样,笑得用膝盖抵在下巴上。
终于有一天,男人们发现了我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他们对我说:“高德英,你这个臭婆娘,你有什么资格跟着我们男人们一起笑?难道你想冒充男人?”
我一拍屁股跳了起来,大声吼道:“谁是臭婆娘?老子也是正儿巴经的男人!”
男人们互相望了一眼,都笑了:“哈哈!这个臭婆娘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
唉,桃花呀,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一直到十五岁那年,我还没有来过月经。因为母亲早早离开了我们姐妹四人,我懵里懵懂,真的不知道女人跟男人有什么区别。所以对于男人们的嘲笑,我一点也不服气。
我跟眼前的这群男人下了战书,说:“你们挑选出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同我打架,如果他输了,就证明你们全都是婆娘,只有我才是真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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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12)

男人们一阵欢呼。他们挑选出一位石匠来跟我打架。他们对石匠说:“你要是输了,我们就脱下你的裤子,让高德英好好检查你的大腿根部,看看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婆娘。”
打架开始了。在河堤工地上,我同石匠好像两头牯牛架在一起,在雪地上扭来扭去。
这个石匠确实有一股蛮力,刚开始,我和他分不出个胜负。但我个子比他高,趁着他一不留神,我一个勾腿把他勾翻在地。
男人们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石匠的裤子脱了下来。然后,他们把我拉到石匠身边,扒开石匠的大腿让我检查。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赶紧把脸别到一边去,同时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和这群男人还是有一些不同。
男人们并不甘心失败,他们又推荐出另外一个男人,要和我比游泳。游得快的是男人,游得慢的是婆娘。我满口答应了。下水游泳之前,我和这个男人站成一排,两人同时开始脱衣裤。
当时,正是隆冬季节,河上的北风呼呼地刮过来,河堤上的枯雪砸在我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围观的民工们一个个都冻得鼻子发青。他们一声不响,眼睛睁得比脸盆大,看着我们脱衣服。
能够当着这么多男人脱衣服,我很骄傲,心想:“谁怕谁呀!冬天下水游泳,这算什么?鸭子都游不过我呢。”等到我把身上衣服脱光以后,我发现男人们有些不对劲了,男人堆里有人小声嘀咕:“这个女人瘦得像一根竹子。”
又有人说:“你看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坡坡坎坎,将来,她的儿子怀在哪里?”
又有人说:“完全像一块不开坼坂田,将来能够长出稻谷来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胸前像砧板一样平坦,完全看不见奶子,两颗奶头像两颗痣一样不显眼。肋骨一根根暴凸出来,大腿跟牯牛的腿一样,只有皮包骨,没有肉。
我对自己的这副模样很满意,心想:我有这样一副好身板,还有哪个男人比我更像男人?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游泳比赛还没开始,男人们都跑光了,他们笼着手,躲到工棚里避风去了,谁也不想看我比赛。
不看就不看吧。
这些狗男人不喜欢看我。但是,领导干部们喜欢看我。
那时候的大会战特别多,挑河堤,修水库,围湖造田,开山修梯田,经常是几个生产队、几个大队、甚至是几个公社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劳动。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歌声不断。
我剃个光头,混在男人堆里劳动。到现场来视察的领导们,总能够在这人山人海中注意到我。我用独轮车推土上坡的时候,大吼一声,独轮车吱吱叫着就冲上了坡。我用箩筐挑土的时候,装着土总是比别人满。每次召开现场会时,领导们总会把我请到主席台上去,用大喇叭向台下的人介绍说:“这一位就是高德英同志,她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的代表人物,她是‘男女都一样’的模范人物,她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领导们给我戴大红花,台下响起暴雨般的掌声。哎呀!当时我心里特别激动,特别舒服。戴上大红花以后,公社的伍书记又用大喇叭朝台下高喊:“现在,请高德英同志带领我们唱歌好不好?”
台下一万多人齐声回答:“好!”
哎呀,我不会唱歌,尤其不会当着这么多人唱歌。可是,伍书记把台下的民工发动起来了,台下一万多人齐声高喊:“高德英!唱一个!高德英!唱一个!”
没办法,我只好麻起胆子唱了一首《社员都是向阳花》。我唱完第一段,全场的一万多人都跟着我齐声合唱第二段,歌声惊天动地,把我的耳朵都震麻了,把我的心都快震出来了。哎呀,那样的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大队丁支书找我谈话了,他鼓励我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他说他要当我的入党介绍人。丁支书说:“陈永贵培养了一个农民叫郭凤莲。陈永贵是大队书记,我也是大队书记,我为什么就不能够培养一个高德英呢?”
在丁支书的培养下,我入了党,当上了铁姑娘队的队长。各种荣誉都开始堆到我身上来了。学大寨积极分子,学毛著积极分子,学农业八字宪法先进分子……哎呀!家里的奖状一摞一摞的。我带铁姑娘们奋战在山上,在堤坝,在河滩,在田里,我到处去发言,到各个大会上去领奖状,我过得风光,过得快活。
快活的日子过得飞快。我们铁姑娘队里的铁姑娘们一年比一年少,一个一个都嫁人了。
只有到了我最小的妹妹都嫁人以后,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里还缺少点什么。这一年我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的我发现:光有大会战不行,光有奖状不行,光有“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荣誉称号不行,我这个铁姑娘队的队长也需要嫁给一个男人。
可是,我好像一点都不招男人们喜欢。我那里的媒婆给我介绍了两个后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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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14: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13)

我和第一个后生子相亲的日子是在冬天。我穿着棉衣棉裤去相亲。我和他约好在河边的柳树下见面。两个人见了面,那个后生子很热情地同我聊了几句以后,他就跺着脚说:“好冷啊!好冷啊!我们跑步吧,跑一跑吧,一边跑一边聊,这样就不会冷了。”
我就跟着他沿着河边跑。跑了一阵,出汗了。他说:“你把棉衣脱了吧。”我就把棉衣脱了下来,继续跟着他跑。
刚开始,他和我肩并肩地跑,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朝我的胸口看。后来,他就越跑越快。
我对他说:“你不要跑这么快呀,我跟不上你呀。”
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跟不上就对了;你要是跟得上,那我就麻烦了。”
他越跑越快,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第二次相亲对象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据说是因为他堂客不能生育才离的婚。我跟他见面是在一个夏天,在一个铁匠铺旁边的小面馆。那个男人是前进公社的。他一见面就问我:“听说你是铁姑娘队的队长?”
我说:“是啊,我就是铁姑娘队的队长。”我心想:总算有个男人把铁姑娘队队长当一回事了。
他指着铁匠铺那两个打着赤膊打铁的男人说:“你能像他们一样打铁吗?”
我说:“打铁有什么了不起的?碌碡我都能把它举起来。”
他不做声了,低着头吃面条。吃完面条,他看着我吃面条。过了一会儿,他很关心的问我:“疼吗?”
我一愣,问:“什么东西疼?”
他拍了拍自己屁股下的板凳,说:“坐这样的硬板凳,你的屁股疼吗?”
我笑了,说:“不疼。”心想:这个男人还蛮会心疼人的。
从面馆出来,本来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但是,他磨磨蹭蹭的,越走越慢,我只好和他并肩走。走了一阵,他落到了我后面。我几次回头,都发现他盯住我的屁股看。我心想:“这个男人真是怪,别的男人相亲都看脸,他却只对女人的屁股感兴趣。”
我故意狠狠地扭着屁股走在前面,心想:“他愿意看屁股,那就让他看个够吧。”
走了一阵,我发现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那个男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两次相亲,两个男人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搞清楚原因。有一回,我和我们生产队的一个堂客吵了一架。这个堂客每次回去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总是拿着柴刀,顺路在田埂上砍些柴回去。所以,她每次喂奶的时间总是比别的堂客久。
到了记工分的时候,别的堂客都记八分,我坚持只给这个堂客记七分。为了这一个工分,这个堂客对我破口大骂。她拍着自己的胸口说:“老娘胸前这两坨肉,驮得起一担稻谷!你再看看你那两坨肉吧,从一只螺蛳壳里剔出来的肉,也比你它多!”
她又拍着自己厚厚的屁股,说:“老娘这个大屁股,就是坐在石头上也能生崽!你再看看你那个瘦屁股吧,用牙签都剔不出一根肉丝!你那样的屁股,坐在棉花上都会咔嚓咔嚓响。像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人,你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这个堂客的话,让我明白了好女人的标准就是胸前的两坨肉多,屁股大。男人们想娶的不是能打铁的铁姑娘,不是能顶半边天的劳动模范,男人们想娶的是屁股大、奶水足的女人。
当然,也有人不嫌弃我胸口平、屁股瘦。有人给我介绍了向阳公社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父亲死得早,家里有四弟兄,他是老大,长兄为父,他张罗着给三个弟弟娶了堂客,最后才想到要给自己娶堂客。
哎呀,这个人不是跟我一样吗?我也是把三个妹妹嫁出去以后,才为自己打算。我和他聊得来,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相亲,探家,落定,进展得顺风顺水,接下来就是商量着结婚了。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会嫁给他了。
没想到,消息传到了公社伍书记的耳朵里。伍书记找我谈话,说:“你高德英是我们是我们武陵公社的一面旗帜,是我们公社屈指可数的女党员,是能顶半边天的模范人物,怎么能够嫁到别的公社去呢?难道我们武陵公社的男人没有一个配得上你的?”
伍书记大手一挥,一口咬得钉子断:“不行!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只能嫁在武陵公社!”
唉,伍书记的指示,我怎么能够违抗呢?我只好违心地和那个男人分了手。分手的时候,那个男人还哭了一场,我也哭了一场。他最后对我说:“想不到你高德英还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连嫁人都要经过公社书记的审批。”
那好吧,不能嫁到别的公社去,那就在武陵公社找吧。又是一年过去了,有人给我介绍了红旗大队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各方面条件比向阳公社的那一个差了一大截,我只能说是勉强满意。
可是,探家过后,还没来得及落定,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找我谈话了。丁支书一见到我,怒气冲冲,劈头就问:“郭凤莲嫁到哪里去了?”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丁支书的火气才消了些,他给我解释说:“陈永贵培养起来的郭凤莲,她没有嫁到别的大队去,她就嫁在了大寨大队。你高德英是我们桃花源大队培养起来的,也应该嫁在桃花源大队。”
丁支书的指示我怎能违抗呢?那好吧,不能嫁到别的大队去,那就在桃花源大队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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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14)

桃花源生产队的向媒婆找上门来了,说是她那个生产队有个叫丁红的,她想把我介绍给
丁红。我知道,媒婆的嘴,向来喜欢讲天话,七分好说成十分好。
但是,向媒婆与别的媒婆不同。别的媒婆讲天话,充其量也只是说癞蛤蟆能屙出热尿来。向媒婆不同,她敢拍着胸脯说死蛤蟆屙出来的尿比开水还烫,你都不得不信。在向媒婆的好说歹说之下,我勉强答应和丁红见了一面。
我一见丁红,心里就在高喊:“不行不行不行!不满意不满意一百个不满意!”
丁红又矮又瘦,像一只猴子,踮起脚来,他的头还够不着我的下巴。我怎么会答应嫁给这样的人?我一万个不答应。
可是,向媒婆左一趟右一趟地往我家跑,她还把丁支书也动员起来了,丁支书也跑来说丁红的好话。
丁支书说:“丁红个子矮,这是好事,他一辈子都会高看你一眼,会心疼你。桃花源里的男人,哪个不打堂客?你是妇女队长,又是党员,要是经常被自己的男人打得鼻青脸肿,你这个党员的脸往哪里搁?丁红个子矮,他就是想打你的脸,他也够不着。听我的,错不了,嫁到桃花源生产队去吧,把你获得的那些奖状也带过去,都贴在墙上,让那些奖状上金光晃得你男人都睁不开眼。”
唉,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不嫁给丁红,又能嫁给谁呢?就这样,我嫁到桃花源生产队来了。
丁支书说丁红会心疼人,没想到,我嫁到丁红家里,丁红一点也不心疼我。我怀着丁一毛的时候,正是夏天,家里顿顿都吃豆角饭。我跟丁红说:“吃豆角饭吃的我胃里反酸水,丁红,你让我吃顿白米饭吧。”
丁红说:“桃花源里的女人怀崽,哪个不是吃杂粮饭?你是党员,就比别人金贵?”
我又跟我婆婆说:“豆角饭吃得我嘴里泛酸水,你就给我做一回白米饭吧。”
我婆婆说:“我怀着丁红的时候,连红薯都吃不上呢,顿顿吃的都是白水煮红薯叶。你现在赶上了太平盛世,有豆角饭吃还不知足?你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有一天,我还挺着肚子在禾场上吐酸水,正在这个时候,丁支书和丁兵从我家禾场边上走过。
丁支书背着一把枪,枪尖上挂着几只山鸡。丁支书看了我好半天,才认出我来,说:“这不是高德英吗?哎呀!你怎么瘦成一根竹子啦?你男人天天让你吃竹叶熬汤吗?”
一听这话,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真想扑到丁支书的怀里大哭一场。
这时候,我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丁支书一看到他,就骂他:“你这狗日的丁红,我们大队唯一的女党员让你娶回家了,你不好好待她,她要是饿死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婆婆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同丁红给丁支书陪笑脸,说好话。丁支书从枪尖上取下最大的一只山鸡,递到我男人手里,说:“你马上把这只山鸡炖了,好好的做一餐白米饭给你堂客补补身子。她可是我们大队高举的一面旗帜啊,你要好好保护她呀!”
丁支书走后,我男人和我婆婆就忙开了。我婆婆烧开水,我男人用开水给山鸡退毛,把山鸡开膛破肚。
我挺着大肚子,围着男人转来转去,心想:“还是丁支书的话管用啊。”
丁红把山鸡清洗干净之后,并没有把它放大锅里炖,而是跑到邻居家借来一架竹梯。他爬上竹梯,把山鸡挂到灶口上方的铁丝上。
我抬头望着那只山鸡,问丁红:“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丁红没有回答我,反而问我:“你个子高,你举起手来,能摸到山鸡吗?”
我举起手来,够不着铁丝上的山鸡,还差一大截呢。
丁红站在竹梯上望着我,想了一下,然后又问:“试想一下,你爬上灶台,再举起手
来,能摸到山鸡吗?”
我说:“我挺着大肚子,你怎么忍心让我爬到灶台上去?”
丁红说:“我不是让你真的爬上灶台,我是问:假如你爬上灶台,站直了身子,伸手能够摸到山鸡吗?”
我伸手比划了好几下,然后对他说:“如果我爬上灶台,举起手来,大概还能摸到山鸡。”
丁红说:“那不行,还得再挂高点。”
他又爬上了几级竹梯,最后,他把山鸡挂在了屋梁上。然后,他得意地对我说:“现在,就算你爬上灶台也摸不到山鸡啦。你个子高有什么用?再高也够不着山鸡。”
我说:“你把山鸡挂那么高干什么?”
他从梯子上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尘,说:“我担心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会把那只山鸡
取下来炖了吃了。我想把它熏到过年的时候再吃。”
我说:“丁支书刚才不是叫你马上就把它炖了给我吃吗?”
丁红说:“这是丁支书送给你的山鸡,你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就把它吃掉呢?这山鸡就好比是你,你是丁支书的一面旗帜。丁支书不是每次开会都反复提到要高举旗帜吗?丁支书不是要我高看你一眼吗?你看看,我现在就把它挂在屋梁上,这难道还不算高举旗帜吗?我每天看你的时候,不是都要高看一眼吗?”
你看看,这个矮子就是这样想着办法来羞辱我。我心里那个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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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1-31 10:17: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15)

丁支书说我嫁給丁红,丁红一辈子会高看我一眼。可是,我嫁到丁家,婆婆和丁红处处都要“低看”我一眼。
刚嫁到丁红家时,我婆婆嫌我屁股小,总担心我不能生儿子。没想到我第二年就怀上了。我婆婆又担心我会难产。没想到我在田里出工的时候,扑通一声就把儿子生在了田里。
孩子生下来了,我的奶水不足,孩子饿地嗷嗷叫,我男人和我婆婆这一回总算是抓住了我的把柄,四处灭我的威风。
我婆婆抱着孙子在桃花源里四处转悠。别人就对她说:“你不是嫌高德英屁股小吗?屁股小,不是一样生儿子啦。”
我婆婆就说:“她能生儿子,可就是没有奶水养儿子,你看她把我孙子饿成了什么样子?”
她跺了跺脚下的麻石板,说:“哪怕就是一块石头,被太阳烤热了,也会出点汗。我儿媳那两坨肉呀,好像是陈年的棉花做的,哪怕是放到油榨里,也榨不出一滴奶!”
右派份子刘痒痒堂客的奶水倒是特别足。我男人抱着哇哇大哭的丁一毛,跑到李兰花那里去讨奶。李兰花故意大喊大叫:“怎么啦?‘男女都一样’的模范人物,竟然没有奶水?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丁红,你说实话,你堂客的奶水是不是都叫你吸干了?”
我男人涨红了脸,说:“呸!她那点奶水,还能轮到我来喝?竹子放到火上烤时,流
出来的汗,也比她的奶水多。”
李兰花说:“你家的丁一毛想要喝我的奶水,你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要喊我一声干妈。”
我男人不肯喊李兰花做干妈,他冲上去就扯李兰花的衣服扣子。李兰花的扣子被扯开了,胸前的那两坨肉滚了出来;那两坨肉一滚出来,就不知羞耻地吱吱往外喷奶水,喷了我儿子一脸。我儿子马上就不哭了,伸出舌头四处舔奶水。
从此以后,我男人逢人就说:“右派分子堂客的奶水,就是要比党员的奶水多!”
丁红处处想压我一头,但有一样东西,他是不敢动的,那就是我墙上的奖状。按照丁支书的吩咐,我把自己在娘家时候获得的奖状也带到了桃花源生产队了。我把这些奖状全部贴在墙上,每当上面有干部到桃花源来蹲点,他们都会到我家来参观我的奖状。
这一回,王书记到桃花园来蹲点,他怎么就从来不到我家来参观呢?我左思右想,认为原因还是在我的奶子上。她罗肤跟我比,哪方面比我强?不就是她胸前的两坨肉比我大吗?
唉,想想我高德英一辈子得了这么多奖状,竟然还比不上罗肤的两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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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0 10: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春插


杀了高德英家的大肥猪,桃花源人吃了一回猪肉。吃过猪肉以后,春插时节就开始了。
桃花喜欢春插时节,因为这个时节是她大显身手、猛挣工分的日子。往年,在春插开始之前的好几天,罗肤就会不断地往桃花家里跑,两个人躲在桃花的房间里,反反复复地商量怎么扯秧呀,怎么样占田呀,怎么样让丁忍给他们多犁田呀,等等。
可是,今年不同往年,今年罗肤一次也没有上桃花家里来。桃花忍不住跑到罗肤家里,向罗肤打听春插的动静。没想到罗肤对桃花说:“桃花,今年我们两个人肯定不能单独插秧了,今年你有任务在身啊。”
桃花不解地问:“我有什么任务在身?我的任务不就是插秧吗?”
罗肤惋惜地说:“哎呀,桃花呀,刘秘书跟你反复交代的事,你难道忘了吗?”
哦!桃花,想起来了,刘秘书给她交代的任务就是“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
不过,桃花已经把这个任务转包给彭春牛了。每当刘秘书向她要歌颂王书记的山歌时,她就去一趟杏花湾生产队,去找彭春牛,彭春牛随口就能编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要多少首就有多少首。彭春牛根本不需要观察王书记,因为他会浪漫主义嘛,他会想象嘛,他会夸张嘛。
桃花不喜欢浪漫主义,桃花喜欢现实主义,她喜欢插秧,她喜欢多挣工分,但是,她不想让罗肤知道自己的那些歌颂王书记的山歌都是彭春牛帮她编出来的。于是,她对罗肤说:“就算我和你单独成为一个插秧组插秧,我也能够完成刘秘书交给我的任务呀。”
罗肤有些惊讶地望着桃花,说:“我和你单独在田里插秧,你还怎么观察王书记呀?你观察不到王书记,你又如何唱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呢?”
这回轮到桃花吃惊了,桃花说:“难道王书记要跟着社员们一起下田插秧吗?”
罗肤得意地笑了,说:“当然唦!王书记当然要同我们桃花源的社员们一起插秧唦。王书记干什么不里手?他学会了打硪,车水,犁田,做擂茶,做蒿子粑粑,打火镰,他就不能下田插秧?王书记说了,他还要在桃花源里参加‘双抢’呢。”
桃花从罗肤家里出来,她感到有些失落,她看得出来,对于今年不能单独插秧,罗肤一点都不在乎,罗肤的心思不在工分上,罗肤心思全部都在王书记身上。只要一说起王书记,就满脸喜色,满脸得意,她的话就像泉水一样止不住,好像王书记是她的丈夫一样。
第二天晚上,桃花源生产队召开了春插动员大会,丁兵在大会上宣布:今年的春插,王书记要亲自参加。社员们听了,都议论纷纷。李兰花问:“王书记插秧?他吃得了这个苦?”
丁兵说:“一开始,我也不相信。我跟王书记说:王书记,你不知道,桃花源里有三大累:春插、双抢、擂堂客。我怕你吃不消。王书记说:我是到桃花源里来搞‘三同’的,不参加春插,怎么算得上真正的‘三同’唦?三大累中的两大累我都要参加,只有擂堂客这一大累我就不参与了。”
社员们都大笑起来。罗肤问:“今年春插还允许搞单干吗?”
丁兵说:“今年春插谁也不允许搞单干,除了犁田的牛工师傅之外,男人们也要下田插秧,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都要紧密团结在王书记的周围,陪同王书记插秧。”
刘痒痒说:“是唦。要是罗肤去搞单干了,把王书记这个知己撂在田里,王书记肯定会很寂寞唦。”
高德英说:“不搞单干,我就担心我们生产队今年不能够按时完成春插任务。”
丁君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唦?有王书记在桃花源,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
丁君的话,得到了大家的附和:“是唦,有王书记在,只要他批一个条子,武陵县粮食局就会把大米送到桃花洞口,我们用箩筐去挑就是了。就算粮食减产,又有什么关系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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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0 10: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2)

第二天早上,桃花源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站在田边,等待王书记来插秧。丁兵反复跟社员们交代说:“今天王书记跟我们一起插秧,大家要注意:下田时,要让王书记第一个下田,收工上岸时,要让王书记最后一个上岸。插秧的时候,谁也不能够比王书记插得快。说话的时候,王书记说什么,大家都要附和他。如果王书记说到农事方面的问题,大家都要装作不懂,千万不能让我们桃花源人显得比王书记内行。一个县委书记到桃花源里里来插秧,这是桃花源里几千年都没有的事,大家一定要配合好王书记。”
没有多久,大家就看到一辆吉普车在山道上奔驰而来,到了离水田不远的地方,吉普车停了下来,王书记和刘秘书从吉普车里钻了出来,王书记高高地挽起裤脚,几乎是从田埂上跑了过来。他来到桃花源人跟前说:“哎呀!不好意思,有几个文件要处理,我来迟了。”
丁兵说:“王书记,今天是春插的第一天,我们等着你为我们插下第一蔸秧呢。”
王书记下到田里,社员们都跟着扑通扑通地下到田里。王书记拿起一捆秧,解开草绳,开始分秧插秧,社员们也都跟着开始分秧插秧了。
桃花注意到,王书记插秧插得很快。桃花心中既高兴又担忧。她想:插秧可不是浪漫主义,插秧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在桃花源里,打硪有打硪歌,车水有车水歌,喝擂茶有擂茶歌,吃蒿子粑粑有蒿子粑粑歌,可是桃花源里没有插秧歌。
插秧时不但不能唱歌,插秧时连说话都费劲。现在是春天插秧,还算是比较轻松的。到了“双抢”时,插秧会更辛苦:背上有毒太阳烤着,脚下有滚水煮着,那才叫难熬呢,哪有心情唱歌呢?王书记说他要参加“双抢”呢,那么,春插这一关,他能熬过来吗?
桃花时不时偷偷地朝王书记那边瞄一眼。她发现,插了不到半个时辰,王书记的插秧速度慢了下来。他的屁股撅得老高,端秧的左手肘拐紧紧地靠在左膝盖上,豆大的汗珠扑簌扑簌地落到水田里。
桃花想,王书记现在应该感受到了现实主义的威力吧。
就在这时,刘痒痒忽然直起腰来,高声抱怨道:“哎呀!这插秧真不是男人干的活。”
丁君也马上站起来喊道:“是呀!我的腰痛得都快要断掉啦。”
丁兵也站了起来,他向王书记请示说:“王书记,你看,男人们都累得受不了啦,是不是休息一下?”
王书记也直起腰来,揩着额上的汗水说:“既然大家都说累了,那就休息一下吧。劳逸
结合唦。”
王书记的话音刚落,刘痒痒和丁君就领着社员们扑通扑通地爬上了田埂。王书记一个人不急不忙地走到田埂边,等他爬上田埂时,社员们已经把腿洗干净了,一起站在田埂上等着他。他们指着王书记刚才插的那一垄秧,纷纷赞叹道:“王书记真是插秧高手!你们看,全队的社员,就数王书记的那一垄最长。”
“王书记插的那一垄秧,一行一列都嘿直,像拉过墨线似的。”
“王书记不仅理论水平高,作田也是行家里手。”
王书记满意地笑着,他跟着社员们一起,坐在田埂上,一边拿出烟来抽,一边问社员们:“你们桃花源人插秧,有没有按照农业八字宪法来插啊?”
这个问题好像把所有的桃花源人都难住了,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脸茫然。丁兵问高德英:“高队长,你是学毛著积极分子,你来说说什么是农业八字宪法。”
高德英连连摆手说:“我不知道是哪八个字。”
丁兵又问罗肤:“你去武陵县城参加过学毛著积极分子大会,你来说说。”
罗肤说:“我哪里晓得唦?还是请王书记给我们讲解唦。”
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中,王书记掰着手指头给社员解释说起来:“农业八字宪法,就是八个字唦:土、肥、水、种、密、保、管……”说到第八个字的时候,王书记停住了,皱起了眉头。人们也都紧张地等待着。
这时候,刘秘书忽然插话说:“王书记把最后一个字留给大家猜。请大家猜一猜最后一个字应该是什么?”
社员们开始七嘴八舌地一阵乱猜,谁也没有猜对,现场有些尴尬。这时候,丁君盯着王书记手里的香烟,问王书记:“王书记,你抽的是什么烟?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烟。”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王书记手指间夹着的那根烟。王书记抽了一口烟,然后给社员们解释说:“这是过滤嘴香烟,你们没有抽过吗?”
丁一臣说:“我们桃花源人世世代代抽的都是旱烟,烟叶都是在山坡上田埂上种的。烟叶抽完了我们就抽丝瓜叶、南瓜叶、冬瓜叶,从来没有人抽过纸烟。我们桃花源大队,只有丁支书才抽得起纸烟,他抽的是红桔牌香烟,一毛三分钱一包。”
丁兵说:“我们武陵公社的伍书记抽的是沅水牌香烟,两毛钱一包。不知道王书记抽的这种烟是多少钱一包?我在朝鲜战场也没有见过这种带黄色烟嘴的烟。我们师长也抽纸烟,不过,他抽的纸烟也不带嘴。”
王书记并没有回答丁兵,他站了起来,给每一个男人发烟,很快,他手上的这包烟就发完了。他就朝刘秘书挥一挥手,刘秘书急匆匆地朝山道上那辆吉普车跑过去。回来的时候,刘秘书手里拿着一条过滤嘴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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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0 10: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3)

王书记拆开一包烟,给每个男人都发了一支烟。
桃花源的男人们都很兴奋,他们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这一支烟,舍不得立刻把它抽掉。他们抚摸着那黄色的软绵绵的过滤嘴,又把它放到嘴边,舔一舔,轻轻地咬一咬,然后,长长地舒一口气,脸上满是陶醉的神情。
刘痒痒说:“抽上这种烟,就等于品尝到了共产主义的味道。”
王书记见大家只是把烟拿在手里把玩,并不点火抽烟,就鼓励大家说:“抽烟唦抽烟唦,怎么大家都不抽烟唦?”
丁君说:“像这种几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好烟,我舍不得就在这田埂上把它抽掉了,我要把它带回家去,一边喝擂茶,一边慢慢抽。”
丁牛说:“我爹今年80多岁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烟,我想把这根烟带回家,我跟他一人抽半截。”
王书记笑了,他说:“抽唦,都抽唦,抽完了我再给每个人发一根,让大家把烟带回家,好让家里的老人也都尝一尝。”
于是,大家都纷纷拿出火镰打火点烟。为了好好尝尝王书记给的烟,大家都抽得十分小心,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为了不浪费香烟,每个人都舍不得把吸到嘴里的烟吐出来,他们一丝不苟地把它咽到肚子里去,然后再酣畅淋漓地打一个饱嗝。谁要是不小心泄露了一丝烟雾,旁边的男人们都要笑着骂他:“你这狗日的败家子,连王书记赏给我们的烟你都敢浪费!你这狗日的,活着你对不起王书记,将来到了地下你也没脸见先人!”
王书记的过滤嘴香烟毕竟不同于桃花源人平常抽的旱烟。虽说是每个男人都把烟吞到了肚子里,但谁也没有呛着,好像他们吞下去的都是白米饭。
男人们抽完了第一支烟以后,王书记又给他们发烟。王书记说:“你们尽管抽,收工的时候,我再给你们发一支,你们带回家去。”
就在这个时候,罗肤喊了起来:“王书记,我对你有意见,你为什么不给我们女人们发烟?他们男人可以品尝共产主义,难道我们女人就不应该品尝共产主义吗?难道共产主义社会只收男人不收女人吗?”
王书记笑了起来,说:“是呀!男人女人应该一起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他走到罗肤身边,也给罗肤发了一支烟。
刘痒痒说:“是呀!要是共产主义社会没有罗肤,男人们一定寡淡无味。”
丁君说:“罗肤这是在心疼她的男人呢。她的男人犁田去了,她想给她男人存一根烟呢”。
罗肤把烟叼在了嘴上,说:“我为什么要给我男人存烟?王书记发给我的烟,我不马上抽掉它,我对得起王书记吗?”
刘痒痒问:“你真的敢抽吗?”
罗肤说:“你敢给我点火,我就敢抽。”
刘痒痒打火镰把罗肤的烟点燃了,罗肤猛吸了一口,也学男人那样把烟全部咽到肚子里去了。不料,她呛住了,呛得眼泪汪汪。
王书记心疼地望着她,有些怜惜地说:“罗肤呀,这抽烟可不是女人干的活。”
罗肤说:“抽王书记的烟,就是呛死了也值得!”
刘痒痒说:“是唦,是唦,士为知己者死唦。”
男人们又是一阵大笑,王书记也笑了。男人们抽完了烟,都会把过滤嘴烟头小心地放进口袋里,保存起来。
王书记没有这样做,王书记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抽完后随手把烟头往水田里扔,引发了孩子们的一阵哄抢。细佬、丁一毛、刘一痒他们几个人,眼睛死死地盯着王书记手里的烟头,王书记的烟头扔向哪里,他们就会扑向哪里,一个个在水田里扑腾。丁兵叹了一口气,指着细佬对王书记说:“我这个满崽是个傻卵。”
王书记看了细佬一眼;细佬站在一条水渠边,他的姐姐丁梨花正清洗细佬身上的淤泥。王书记说:“傻卵?我看他嘿机灵的。”
丁兵说:“细佬的脑子有毛病。有一天深夜,我一觉醒来,发现他不在床上,我们一家人打着火把到处找他。结果,你猜他跑到哪里去了?他背着我的步枪,跑到桃花山上打山鸡去了!我跟他说:‘三更半夜,山鸡都在窝里睡觉,哪里能够打到山鸡呢?’他说:‘打不到山鸡,能够缴获到牛肉罐头也行。’我问:‘哪里来的牛肉罐头?’他说:‘国民党特务夜里空降到桃花山上,要是被我抓住了,我就能从他身上搜到牛肉罐头。’你看看,他不是个傻卵吗?”
王书记问:“桃花山上有山鸡吗?”
丁君说:“不止有山鸡,还有野猪呢。现在是春荒时期,野猪在山上吃不饱,还经常跑到桃花源里来偷吃庄稼呢。”
刘痒痒说:“何止是偷吃庄稼!它们还跑到罗肤家的禾场上去了,把罗肤的‘白马’都叼走了!”
男人们都大笑起来;王书记一脸疑惑地问罗肤:“你家里还养了白马?”
罗肤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王书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有些兴奋地说:“既然野猪跑到桃花源里来作乱,那我们就把它消灭光!”说到这里,他朝刘秘书挥了挥手,刘秘书又飞快地朝吉普车跑去。很快,他就拿了一支手枪回来,把手枪交到王书记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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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0 10: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4)

这支手枪引起了男人们的极大兴趣。桃花源人经常看到枪,每次开批斗大会时,丁兵都会背着枪在会场上晃来晃去。不过,丁兵背的是步枪,桃花源人司空见惯,并不觉得稀奇。
他们好奇的是手枪。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到桃花源里来的时候,腰间常佩着一把手枪。不过,娄长的手枪只能看不能摸。有一回,丁一臣麻起胆子对娄部长说:“娄部长,你这把手枪能不能让我摸一摸?”
没想到娄部长把眼睛一瞪,呵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大姑娘的奶子可以摸,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不能摸!”
王书记不同于娄部长。王书记从刘秘书手中接过枪,顺手就把它递给了丁兵。
丁兵把手枪从枪套里取了出来,一边把玩着,一边啧啧赞叹:“真是一把好手枪!我原来在朝鲜战场的时候,只见过我们师长佩戴过这种手枪。”
男人们都围了过来,伸出手来,想要摸枪。丁兵侧过脸来问:“王书记,能让他们摸一摸枪吗?”
王书记说:“当然可以唦。这又不是大姑娘的奶子,哪有不能摸的道理?”
丁兵说:“想要摸枪的人先去洗手,把手洗干净,再擦干净,排好队,一个一个地摸。这么一大堆人乱摸,擦枪走火了怎么办?”
田埂上响起了一阵浇水洗手的声音。男人们反复搓洗自己的双手,又在裤子上插了又插,然后排好队伍,依次来到丁兵身边摸枪。他们先是小心翼翼地、好像试探锅里的水开了没有似的、用手指在枪身上点一下,然后回头看王书记一眼,得到王书记鼓励的眼神之后,才敢把枪握在手中,嘴里发出一声声惊叫。
每个人都显出爱不释手的样子,一边摩挲着枪,一边啧啧赞叹。站在队伍后面的人不断催促道:“快点!摸这么久干什么?你以为这是你堂客的奶子,摸久了你的裤裆里会打伞?”
罗肤高喊起来:“我们女社员也要摸枪!”
丁兵问王书记:“能让女社员摸枪吗?”
王书记说:“当然可以唦。不爱红装爱武装唦。”
女社员也纷纷洗手,然后排队来摸枪。只有两个人没有加入摸枪的队伍,那就是高德英和桃花。
桃花只在电影里见过手枪。小时候看电影,看到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举起手枪来射击时,她觉得女游击队长很威风,很神气,但那只是她小时候的印象了。如今,她是桃花源生产队的一名社员,她想的是多挣工分,对手枪并没有什么兴趣。当她看到社员们都跑过去摸枪的时候,她想的是:这摸枪要摸到什么时候呢?今天上午,这么多人,连一分田都还没有插完呢。
摸完了枪,刘痒痒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他说:“王书记,你能不能打几枪给我们看看?”
王书记从丁兵手里拿过枪,问大家:“你们说说看,让我打什么目标?”
大家抬眼一看,隔壁的那丘水田里,有一对白鹭鸶正在吃螺蛳,大家都说:“就打那对鹭鸶吧。”
王书记朝刘秘书挥一挥手,刘秘书向到吉普车里去,从那里取来了子弹。王书记熟练地装上了子弹,然后,举枪瞄准,射击。只听得嘭的一声枪响,一只鹭鸶飞向天空,另外一只鹭鸶在水田里扑腾着翅膀。细佬和几个伙伴飞跑过去,把鹭鸶捉了过来。桃花急忙围了过去,她看见白鹭的翅膀上渗出了鲜血,鹭鸶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可怜巴巴的望着桃花。桃花的心抖了一下。
王书记瞥了鹭鸶一眼,对细佬说:“你把它抱回家去,用盐水给它洗洗伤口,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男人们又开始大喊大叫,嚷嚷着要打枪。丁兵说:“王书记,我虽然当了几年兵,打过枪,可从来没有打过手枪呢。能不能让我打一枪?”
王书记说:“要得唦,就让你玩玩手枪唦。”
丁兵举起手枪,问大家:“你们说说看,让我打什么目标?”
大家四处张望,看到田埂上有几只麻雀在觅食,大家说:“打一只麻雀给王书记看看。”
丁兵瞄准,射击,一只麻雀应声倒地。人们一阵欢呼,纷纷提出要尝尝打枪的味道。丁兵问王书记“可以让社员们打枪吗?”
王书记说:“要得唦。全民大练兵唦。”
几个男人打过枪之后,罗肤也嚷嚷着要打枪。丁兵说:“这可不是抽烟,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哟。”
罗肤想从丁兵手里夺枪,丁兵把枪举得高高的,罗肤够不着。罗肤就喊:“王书记,王书记,你看这个丁连长,他就是喜欢欺负我们女社员。”
王书记笑了,他对丁兵说:“她想打枪,你就让她打枪唦。巾帼不让须眉唦。”
丁兵这才把枪交到罗肤手中,说:“给你枪,你也不会打。”
别人打枪,都是丁兵手把手地教,轮到罗肤时,丁兵故意不教她。罗肤满脸不屑地说:“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会打枪?你不教我,自然会有人教我。”
她走到王书记面前,娇滴滴地说道:“王书记,我这个人好可怜,没人愿意教我,你就亲自教我打抢好不好?”
她这个撒娇的样子把男人们都逗笑了。丁君说:“王书记,你是应该亲自来教教你这个知己。”
刘痒痒说:“王书记,你教她的时候,身子要靠她近一些,要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们俩是知己。”
王书记笑眯眯地教罗肤打枪,一边示范一边解说,身子贴得并不近,倒是罗肤有意无意地往王书记身上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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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0 10: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5)

罗肤打完枪以后,还有人想打枪。丁兵说:“子弹不多啦,大家为王书记节省点子弹吧。你们不知道,这种手枪子弹可不便宜,一颗子弹相当于一升米的价钱呢。”
社员们听了,先是一阵惊呼,接着就是咂舌头,然后又是一阵叹惋。丁兵对站在远处的高德英和桃花喊道:“你们两个要不要过来打枪?”
高德英和桃花连连摆手。
打完了枪,也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
收工回家的时候,桃花和高德英远远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高德英望着社员们插下的的那一片秧苗,摇头叹气说:“今天是春插的第一天,桃花,你看看,全队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插秧,竟然没有插完五分田。这要是传出去,真会让桃花源外面的人笑死!”
桃花也忧心忡忡地说:“是呀!要是天天都这样插秧,春插几时能够完成呀?”
高德英低声问桃花:“桃花,你说说看:王书记今天又是发烟给社员们抽,又是让社员们打枪,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是为了‘三同’吗?”
桃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高德英提到了打枪,这倒让桃花想起了那只受伤的白鹭。
高德英环顾四周后,咬着桃花的耳朵说:“王书记这样做,全都是为了讨好罗肤那个狐狸精!”
桃花想不出王书记为什么要讨好罗肤,她一路走回家去,心里惦记的是那只白鹭。
让桃花大感意外的是,等她走到自家的禾场上时,她看见细佬抱着那只受伤的白鹭鸶在等她。看到桃花走过来了,细佬把鹭鸶塞进桃花的怀里,然后掉头就走。走到远处的田埂上之后,他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当他看见桃花站在禾场上,茫然地望着他时,他才转身继续向前走。他像大人一样,双手叠在背后,一边走,一边故意高声咳嗽了好几声,抬高脚步,把田埂跺得咚咚响,好象刚刚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似的。
让桃花感到更加意外的是,这天夜里,一男一女两个人,穿着雨靴,打着手电筒,背着药箱,敲开了她家的门。她感到十分疑惑,说:“我们家里没有人生病呀。”
两个医生客客气气地说:“我们是武陵公社卫生院的,听说你家里有一只白鹭鸶受了伤,我们是来给白鹭鸶打消炎针的。”
桃花这才明白过来,她赶紧跑到鸭棚里,把白鹭鸶抱了出来出来。两位医生又是给白鹭鸶消炎,又是敷药,让桃花很是感动。她说:“为了一只鹭鸶,也值得你们走十几里山路,摸黑到桃花源里来?”
夜郎婆也说:“是呀!叫桃花源大队的赤脚医生来一趟就行了。”
没想到,那位女医生却十分严肃地说:“桃花源是什么地方唦?桃花源是县委书记蹲点的地方,作为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我们能到这里服务,我们感到无比光荣唦。”
临走的时候,桃花和母亲把他们送到了禾场上,那个男医生用手电筒照了照桃花的脸,笑嘻嘻地问道:“你就是姜桃花?”
桃花点了点头。
男医生转身同女医生一起往禾场外面走,一边小声地同女医生说:“今天晚上,冒雨走了这么远的山路,现在看来,真是不虚此行。果然名不虚传。”

春插的第二天下午,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不是在田里插秧,而是到桃花山上去围猎野猪。女人们带上了脸盘,茶缸,负责吆喝、敲打,男人们都带上了锄头、钉耙,负责驱赶野猪。
等桃花带着脸盆赶到桃花山上的时候,她才发现,今天参加围猎的远不只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桃花源大队的民兵也赶来了,还有武陵公社武装部的人。所有这些民兵都带着步枪,听娄部长指挥。
让桃花感到更加惊讶的是,王书记今天穿上了军装,扎上了黄皮带,别上了小手枪,显得十分威武挺拔。
王书记的样子勾起了桃花的某些回忆。小时候,桃花喜欢看打仗的电影。而眼前的王书记,就像那些电影里的解放军连长,或是团长。娄部长就不行,娄部长跟王书记相比,形象差远了。娄部长又矮又胖,挺着个大肚子,满脸的络腮胡子,像个国民党的饭桶军官。
娄部长带着民兵不断地高呼口号:“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消灭野猪,保家卫国!”喊完了口号,娄部长向王书记立定,敬礼,高声喊道:“首长,民兵集合完毕!请指示!”
王书记神情庄严地发出指示:“高唱革命歌曲!”
于是,民兵们齐声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靶归来》。王书记也跟着民兵们一起唱。桃花就站在离王书记不远的地方,她听见了王书记的歌声。她觉得王书记唱得还算不错,虽然他是用水寨话唱的,桃花听起来还是觉得很舒服。
有那么一瞬间,桃花忍不住在心里拿彭春牛同王书记相比:“如果是彭春牛来唱这些歌曲,他会不会唱得比王书记好呢?”她摇了摇头,嗯,两个人没办法相比。彭春牛不适合唱这种样的歌曲,他只适合唱山歌。他的声音像叮咚的泉水。王书记的声音,雄浑深厚,像风过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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