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小说】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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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0 10:23: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6)

唱完了革命歌曲之后,王书记发布了新的指示:“匍匐前进!”
民兵们一个个都唰唰地卧倒在地,胳膊肘在地上蹭着,蛇一样的在草丛里潜行。王书记带领民兵无声地往前挪动。他那双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前方是一片桃树林。民兵们也都跟着王书记一样,屏住呼吸,神情庄严地注视着前方,好像前方的桃树林里埋伏着一支敌军,或是一群野猪。
眼前的这一幕又勾起了桃花的回忆:电影《奇袭白虎团》里的侦察排长严伟才带领战士们侦查敌情的时候,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望着王书记帽徽上的五角星,桃花的思绪又一次走神了,她想:“要是彭春牛也穿上军装,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觉得彭春牛的眼睛没有王书记这么大,眉毛也没有王书记这么威武。
匍匐前进了一阵之后,王书记命令结束演习,围猎野猪的行动正式开始。社员们跟着民兵队伍,向桃花山密林深处进发了。
这一次围猎行动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候,战果辉煌,民兵们打到了三头野猪。王书记指示:一头野猪分给民兵,另外两头野猪分给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
当天晚上,整个桃花源就像过年一样,喜气洋洋。丁兵家的禾场上支起了三口大锅,大锅里的野猪肉汩汩地冒着热气,野猪肉的香气飘荡在桃花源的夜空里。禾场上摆满了桌子、板凳,桃花源人大块吃肉,高声谈笑。
丁牛说:“春荒时节能够吃上野猪肉,桃花源里几千年也没有过。”
刘痒痒说:“共产主义是什么滋味?不就是吃野猪肉的滋味吗?”
丁君说:“还是多亏了王书记。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我们就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事实证明:只要我们跟着王书记走,我们桃花源人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
大会餐之后,又开始分肉,每家都分到了几斤野猪肉。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吃饱喝足后的桃花源人提着分到的野猪肉,三三两两地走回家去,田野上到处飘荡着赞美王书记的声音。
桃花也提着野猪肉,走在田埂上,听着社员们念叨王书记的好,想到自己昨天还暗自埋怨王书记,桃花有些茫然:到底是王书记错了,还是自己错了呢?这个王书记,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桃花回到家中,母亲满面笑容地从她手中接过野猪肉,把它挂在灶口上方在铁丝上,然后拍拍手,似乎无限感慨地说:“野猪肉。唉,足足有二十年没有尝过野猪肉啦。”
让桃花没有想到的是,书记打猎的兴趣越来越浓,一发而不可收,打完了野猪又打黄鼠狼,打完了黄鼠狼又打山鸡,打完了山鸡要打野兔。陪同王书记围猎的队伍也越来越大,开始时,只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后来整个桃花源大队的社员也都来参加围猎了。开始时,打猎的只是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的民兵,后来,武陵县的公安、武警都出动了。开始时,只是白天打猎,后来发展到通宵打猎,打猎的、围猎的,一律高举着熊熊火把。
桃花越来越看不惯王书记了。看不惯看不惯是真的看不惯,不是装出来的看不惯。桃花暗自埋怨王书记:你打黄鼠狼、打野猪是保家卫国,你打山鸡、打兔子又算是什么呢?山鸡和兔子世世代代生活在桃花山上,它们没招你没惹你,你为什么要把它们赶尽杀绝呢?
桃花又暗自埋怨王书记:你晚上打猎,漫山遍野都是火把,那得烧掉多少桐油啊!万一发生火灾,把桃花山烧光了,那可怎么办呢?
桃花又暗自埋怨王书记:一颗子弹要费一升米的价钱,这次打猎浪费了多少子弹?浪费了多少大米?
桃花又暗自埋怨王书记:现在正是春插时节,为了陪你打猎,桃花源生产队、桃花源大队的社员们都没有时间插秧了。耽误了春插,错过了时节,到了秋天,打不下粮食,可怎么办呢?桃花源人拿什么交公粮、拿什么填饱肚子呢?
桃花看不惯看不惯是真的看不惯,不是装出来的看不惯。可是,桃花看不惯又有什么用呢?
桃花源人看得惯。桃花源人兴高采烈。桃花源人趾高气扬。看到其它生产队、其它大队、其它公社、甚至连武陵县城的公安、武警都源源不断地涌入桃花源,桃花源人觉得特别有面子,特别自豪。
丁君说:“以前,桃花源外面的人提到桃花源的时候,都会说:那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怎么样?现在,桃花源成了一座庙,人人都来拜。”
刘痒痒说:“文官要下轿,武官要下马。”
有一次,高德英在人群里叹气说:“现在是春插时节哟,不是打猎时节哟!”
高德英这一句不合时宜的叹气,马上引来了桃花源人的围攻。
丁君说:“王书记是武陵县最大的官,他难道没有你这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懂得多?只要跟着王书记走,我们就能分到山鸡、兔子,吃上山珍野味。这样的好日子,几千年也难得遇上一回。”
刘痒痒说:“耽误春插怕什么唦?到时候,只要王书记批一张条子,武陵县粮食局就会把大米运到桃花洞口,我们只要用箩筐去挑回家就行了唦。”
罗肤说:“你这个妇女队长就是目光短浅唦,眼里只有春插。王书记为什么要这么大规模地围猎?他这是借围猎这种形式,搞一场反修防修的全民大演练。你懂不懂唦?”
高德英不敢再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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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0 10:24: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7)

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也来参加围猎了。桃花看见了彭春牛。彭春牛看见了桃花。以前,桃花一看见彭春牛,就会把心中的烦恼跟彭春牛说;彭春牛一看见桃花,就会很兴奋,就会两眼放光地死死盯住她,就会恨不得往桃花身上扑。
可这一回不同。这一回,彭春牛也很兴奋,可是,彭春牛不是为桃花而兴奋。当彭春牛和桃花一起,在桐树下敲着脸盆,同所有人一起高声呐喊的时候,他的眼睛竟然没有看着桃花,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的是漫山遍野的火把。
“浪漫主义唦!这就是王书记的浪漫主义唦!”他眺望着远方,激动地喊道:“这才是真正的浪漫主义啊!”
他没有看站在他旁边的桃花,他不关心桃花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桃花不喜欢眼前的浪漫主义。
桃花想把兴奋的彭春牛拉到现实主义中来,于是,她就问彭春牛:“你们杏花湾生产队的插秧任务完成了多少?”
彭春牛望着远处的火把,显得漠不关心地说:“没完成多少。——今晚又该打下不少猎物啦,你们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今晚又可以大会餐啦。”
桃花又问:“很快就要到五月一号了,你们生产队的春插完成得这么慢,你不着急吗?”
“我着什么急唦?”彭春牛仍然望着远处的火把,嘴里仍然喃喃自语:“同样都是桃花源大队,桃花洞里的社员天天吃肉,桃花洞外的社员一年都沾不上一点油腥。有没有王书记,真是两重天啊。”
桃花问:“你知道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春插任务完成了多少吗?”
彭春牛总算把目光收了回来,他望着桃花说:“不知道。”
桃花说:“我们生产队的春插才刚刚开了个头呢。我急得都睡不好觉呢。”
彭春牛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好着急的唦?有王书记在你们桃花源,天大的事,只要王书记大笔一挥,批一个条子就解决啦!”
桃花望着彭春牛的脸,她忽然觉得眼前这张脸是那么的陌生。当彭春牛望着远处的火把跟他说话时,桃花的心是寂寞的;当彭春牛望着她的眼睛跟她说话时,她觉得自己更加寂寞了。
唉,彭春牛,她的心上人,他怎么跟桃花源里的其他人说一样的话啦?她真恨不得把手里的脸盆扣到他的头上去,然后大声责骂他:“你呀,你呀,我看你跟王落桃一样,也是一个水老倌,二流子,麻子!”
桃花没有这样做,她只是伤心地想:“唉,同彭春牛在一起,还不如同高德英在一起呢。同高德英在一起,至少还可以说一说知心话。”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可是,桃花源生产队的水田,还是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样子,看不到一点绿色的秧苗。
要是在往年的这个时候,春插差不多都要结束了,整个桃花源,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一片绿色。这样的绿色会让桃花心里感到踏实,舒服,这是因为,这片绿色中的许多小块,都是桃花和罗肤插下的。
过不了几个月,这些绿色的秧苗就会长成禾苗,这些禾苗长高之后就会结出稻穗,稻穗就会长成稻谷。到了双抢时节,再把这些稻谷收割下来,桃花源人的口粮才有了保障,才会有杂粮饭吃,才不会饿肚子。
望着这空荡荡的田野,桃花的心里也是空荡荡的。她感到很揪心,高德英也感到很揪心。
可是,王书记不着急,桃花源人也不着急,桃花源人跟着王书记去打猎,每天可以记十个工分。到了晚上,还可以会餐,大块吃野味,大碗喝酒,过着这样的好日子,谁还会记得插秧呢?
好在桃花山上的猎物终于被赶尽杀绝了,王书记打猎的热情消退了。王书记对刘秘书说:“该解甲归田了。”
于是,王书记卸下戎装,带领社员们到田里插秧了。桃花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偷偷对高德英说:“只要我们从现在开始,卯足了劲插秧,今年的春插还是可以按时完成的。”
高德英说:“照这样的速度,过了五一,肯定还有好多田不能按时插完,到了秋收季节,收上来的都是秕谷。”
桃花说:“秕谷就秕谷吧,磨成糠,拌上野菜,也可以当半年粮呢。”
不过,王书记对插秧的兴趣,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弯腰在田里插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直起腰来了。
王书记一直起腰来,丁兵马上也直起腰来,桃花源里的社员们也都马上直起腰来,大家都望着王书记。
丁兵问:“王书记,社员们都喊累,要不要上田埂休息一下?”
王书记说:“既然大家都累了,那就休息一下唦。”
王书记话音未落,丁兵就扑通扑通地往田埂上跑,其他社员也都急忙往田埂上跑,只有王书记不急不慢地走在最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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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0 10:25: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8)

男人们洗干净自己的手脚,都坐在田埂上,谁也没有拿出自己的旱烟袋。大家都望着王书记。王书记知道,社员们是在等着他的过滤嘴香烟。他朝刘秘书一挥手,刘秘书就从吉普车里拿来了一条过滤嘴香烟,给每个男人都递上了一根过滤嘴香烟。
现在,男人们抽起过滤嘴香烟来,比过去随意多了。不像第一次抽过滤嘴香烟那样,把所有的烟雾都吞到肚子里去,而是像王书记那样,让烟雾从鼻孔里飘出来。丁一臣甚至还毫不心疼地吐起了烟圈,再也没有人嘲笑他说:“狗日的丁一臣,抽王书记的烟,一点也不懂得珍惜,真是个败家子!”
丁君一边抽烟,一边盯住停在山道上的那辆吉普车。他对丁兵说:“丁连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像王书记那样的吉普车,你坐过没有?”
丁兵连连摆手说:“像王书记坐的那种军用吉普车,我在部队时也没有坐过。只有师长才有资格坐这种车”
丁一臣问丁兵:“师长是多大的官?师长转业以后,恐怕还没有王书记的官大吧?”
丁红说:“以前,我们桃花源人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公社的伍书记了。伍书记从来没有坐过吉普车,伍书记下乡,骑的是自行车。”
刘痒痒说:“像王书记这样的吉普车,我们以前只在电影里面见过。不知道坐上这样的车,是一个什么味道呢?是不是像搂着黄花闺女一样舒服呢?”
丁君指着刘痒痒骂道:“你狗日的刘痒痒,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桃花源人几千年没有抽过的过滤嘴香烟,王书记让你抽上了,难道你还想坐王书记的吉普车?你狗日的就是蹬鼻子上脸:别人请你到厨房吃了饭,你却还想着到卧房去搞别人的堂客!”
王书记抽着烟,笑眯眯地看着男人们议论,脸上是那种非常惬意的神情。他对丁君说:“你不要骂刘痒痒嘛,坐一坐吉普车又有什么了不起唦?这又不是我的堂客,也不是皇帝的龙椅,谁想坐,谁都可以去坐唦。”
男人们一阵欢呼。丁君不放心地问:“王书记,你真的同意让我们桃花源人坐你的吉普车啦?”
王书记大手一挥,说:“去唦去唦,去坐唦。”
丁兵高喊道:“谁想要坐王书记的吉普车,就要好好把自己的手脚洗干净,千万不要把王书记的车弄脏了。”
田埂上又是一阵忙碌,社员们哗哗地浇水洗手洗脚,然后兴冲冲地朝着那辆吉普车跑过去。吉普车司机站在车门边,让社员们排好队,每次只允许四个人上车。先上去的人坐在车上,这里摸摸,那里碰碰,迟迟不肯下来。
在车下排队的人焦急地大骂:“我日你秦朝的先人!坐了这么久,怎么还舍不得下来?难道你们要在吉普车里养太子吗?”
车里的人依依不舍地下来了,不免大发感慨:
“哎呀,真是舒服!比当皇帝还过瘾,比抱着黄花闺女还舒服。”
“那坐垫软绵绵的,比我们家的硬板凳舒服多了。坐在那样的坐垫上,就好比坐在女人的奶子上。”
“你怎么能拿你家的硬板凳,同王书记的吉普车相比呢?吉普车是什么人坐的?硬板凳是什么人坐的?”
“是唦是唦。作田的人,卵子再硬,也不能打得板凳响;当官的人,一坐上吉普车,坐垫就吱吱响。”
“人比人,气死人。”
所有的人都坐过了吉普车,除了桃花和高德英。二人坐在田埂上,抓起一块块土坷垃,朝田里扔去。田里冒起一个又一个水泡。
罗肤又向王书记提出了新的要求:“王书记,你让我们就这样在吉普车里干坐一下,一点都不过瘾。不如你跟你的司机说一下,让他拉上我们在山路上跑一跑,让我们实实在在过一回坐吉普车的瘾。”
刘痒痒也说:“是唦,是唦,就好像丁一臣抱个枕头当堂客睡,不过瘾唦。”
王书记爽快地答应了:“要得唦,游泳就该在水里游唦,在床上游当然不过瘾唦。”
吉普车司机飞奔过来,向王书记请示:“王书记,你让我拉上这些人,每一趟跑多远?”
王书记说:“你把他们拉到武陵公社街道上去转一圈,再回来。”
桃花源人又开始排队了,还是老规矩:每一回只坐四个人。这一回,社员们再也不争抢座位了,反正每个人都能够轮到机会。
吉普车在山道上奔跑起来。
很快,第一轮坐车的人,就从武陵公社街道回来了。他们从车上下来,同那些还没有坐车的人议论说:
“以前,从桃花源生产队走到武陵公社,要走两个时辰呢。这一回坐上吉普车,一泡尿的工夫就走了一个来回。这一次,我总算知道什么是快了。”
“什么是快?桃花源的日子,从秦朝到今天,一眨眼就过去了。这就是快。什么是慢?弯腰在田里插秧,这就是慢,一个上午都迟迟挨不过去。”
“作田的人好比是牛,过的都是慢日子;当官的人好比是白鹭鸶,过的都是快日子。你们说说看,让牛和白鹭鸶比赛,哪个更快到达武陵公社?”
“以前听刘秘书讲浪漫主义,老听不懂,这回算是懂了:浪漫主义就是快唦,就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唦,就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唦。”
只有桃花和高德英坚持不肯坐吉普车。罗肤跑过来劝桃花,桃花拒绝说:“吉普车跑得太快了,我怕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变成老婆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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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9 10:3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高贵者和卑贱者


桃花一直担心的事最终并没有发生,桃花源生产队最终还是如期完成了春插任务,这是因为王书记批了条子。
王书记在条子上批了十个大字:工农兵学商,通通来插秧。
王书记在桃花源批的条子被刘秘书带回了武陵县城。刘秘书是坐吉普车赶回县城的。到了第三天,就有大批城里模样的人赶到桃花源来插秧了。桃花源人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有的说是从武陵县来的,有的说是从汉寿县西洞庭湖来的,有的说是从桃源县陬市劳改农场来的。
桃花源人感到奇怪,他们问那些从武陵县城来的人:“你们不在城里好好地吃白米饭,跑到我们桃花源来干什么唦?”
城里人回答说:“我们是来改造的。”
哦,改造。
桃花源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常德汉剧团的刘痒痒和李兰花不也是从城里下到桃花源里来改造的吗?
只是,这一次来桃花源接受改造的人实在太多了,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桃花源生产队里,一下子来了好几百人,这些人差不多要将整个桃花源淹没了。
丁君有些担忧地对刘痒痒说:“当年,你到桃花源接受改造的时候,是一个右派分子淹没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如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桃花源人要淹没在外来人的汪洋大海之中了?”
刘痒痒笑道:“这就是王书记条子的威力唦。你怕个卵,他们人再多,也是来桃花源接受改造的。你就当自己是牛倌,挺直腰板,举起鞭子,好好教训这群牛就是了。”
桃花源里的男人发现,这些外来人与桃花源人的最大区别就是“外来人毛多。”当外来人脱下鞋子,挽起裤脚,准备下田插秧的时候,桃花源人发现这些外来人不仅腿上长满了黑毛,甚至连脚趾缝里也长了黑毛。
丁一臣说:“身上这么多毛,真稀奇。这些外来人是不是昨天夜里才突然一下子从猴子变成人,身上的毛还没来得及褪干净?”
丁红说:“我们桃花源人,早在秦朝的时候,就已经从猴子变成人了。我们脚上穿的是草鞋,我们两条腿常年泡在水田里,脚上腿上的毛几千年前就褪光了。”
丁一臣说:“这些外来人,他们腿脚上的毛都是这样又长又粗,那么,他们裆里的毛会不会也是又粗又硬,像桃花山上的刺猬一样?夜里到了床上,他们的堂客能受得了吗?”
刘痒痒说:“唉,想当年,我刚下放到桃花源的时候,腿脚上的毛也像这些城里人一样,又粗又密。到如今,经过十多年的改造,不仅腿脚上的毛褪光了,就连裆里的毛也磨光了。还是王书记英明唦,城里人毛多,就应该好好改造唦。只有经过认真改造,这些猴子才能尽快进化成人。”
桃花源的女人们发现,这些外来人与桃花源人的最大区别就是:外来人皮肤白。
满婶说:“这些外来婆娘的腿,怎么白得跟刷了一层石灰一样?唉,我身上那些太阳晒不到的地方,也没有她们的脚白。”
罗肤说:“原来我还以为我罗肤的脸算白的了,现在跟这些外来人一比,我成了黑脸雷公了。”
王娇说:“以前,我还以为我们家梨花白。唉,梨花将来要是嫁到城里,那不是黑芝麻跌进了米桶里?”
高德英说“她们这些外来人一辈子没有下过水田,一辈子没有晒过太阳,怎么会不白?你把黑木耳放进坛里腌上半年,它们也能变白。”
李兰花说:“唉,想当年,我刚下放到桃花源的时候,我也像这些外来人一样白。到如今,经过十多年的改造,不仅脸和腿晒黑了,就连屁股和两只奶子都被桃花源的太阳熏黑了。还是王书记英明唦,外来人皮肤白,就是应该好好改造唦。”
桃花源人看外来人处处不顺眼,比方说,外来人打赤脚在田埂上走过时,他们好像是赤脚踩刀口一样,疼得吡牙裂嘴。
丁君骂道:“这些狗日的外来人,脚板嫩得跟大姑娘的奶子似的,就是要好好改造。”
外来人怕蚂蟥,那些女人一旦发现蚂蟥吸附在她们腿上,就会突然像跳大神一样哇哇直跳,又哭又喊。
李兰花不慌不忙地走到她们身边,伸手在她们的腿上拍一巴掌,蚂蟥就从她们腿上掉到了水田里。李兰花从水中捡起蚂蟥,把它们扔进自己的嘴里,滋滋有味地嚼着,一边对目瞪口呆的外来人说:“什么时候你们能像我这样吃蚂蟥了,你们就算改造成功了。”
外来人喜欢屙野尿野屎。李兰花逢人就说:“我家里住了五个外来人,我在他们的地铺旁放了一只尿桶,三天过去了,他们五个人屙的尿还不如五只蛤蟆屙的尿多。”
丁君抱怨说:“我家里住了六个外来人,他们六个人屙的尿倒是不比六只蛤蟆少,只是他们的尿没有一点尿骚气。用他们的尿泼辣椒苗的时候,我用手指蘸了一点尿尝了尝,竟然没一点咸味!狗日的外来人,难道他们平日里吃菜不放盐?”
丁红说:“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些外来人太奸诈,他们造假尿。五个外来女人住到我家里,我告诉她们要把尿屙到尿桶里。她们竟然说:‘地铺边摆个尿桶,骚气熏天。再说,把尿屙进桶里,淋得尿桶咚咚响,听着让人脸红。’你们听听看,外来人屙尿都会脸红,难怪王书记把她们赶到桃花源来接受改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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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9 10:3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2)

最让桃花源人无法忍受的是:这些外来人竟然用纸揩屁股!
“是可忍,孰不可忍?!”刘痒痒义愤填膺地喊道。
“县委书记王落桃到了桃花源,也是用竹片揩屁股。这些外来人的屁股难道比王书记的屁股还要娇贵?!”李兰花跟在丈夫后面呼应道。
丁一臣曾经好奇地与外来人进行过一场对话。
丁一臣问:“在我们桃花源,纸是用来写字的,是很金贵的东西,你们怎么能用纸来揩屁股呢?”
外来人答:“我们用的是那种专门用来揩屁股的纸,不是用来写字的纸。”
丁一臣问:“什么?!世上还有专门用来揩屁股的纸?你们从哪里弄来这样的纸?”
外来人答:“专门揩屁股的纸 ,是从城里带来的。”
丁一臣问:“就为了揩个屁股,用得着专程从城里带纸到桃花源来的吗?学我们桃花源人一样,用竹片揩屁股,不是更省事吗?”
外来人问:“用竹片揩屁股,能揩得干净吗?”
丁一臣答:“屁眼本来就是出大粪的地方,揩那么干净干什么?上午揩干净了,晚上屙屎不是又脏了吗?你们揩得再干净又有个卵用?还不是白忙一场?难怪王书记把你们赶到桃花源里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改掉这些臭讲究!”
后来,桃花源人慢慢摸清了这些外来人的来源。王书记批条子说“工农兵学商,统统来插秧”,实际上,到桃花源里来插秧的并没有多少“工农兵商”,来的只有“学”,即武陵县宣传、文化、教育、卫生系统的人。当然,也不是宣传、文化、教育、卫生系统的人都来插秧了,严格地说,被赶到桃花源里来插秧的人,只是宣、文、教、卫系统的右派分子,以及那些敢于抵制“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人。对于这些人,王书记给了他们一个统一的称谓,叫做“可恶的高贵者”。
本来,在王落桃来桃花源蹲点以前,桃花源人对“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并没有什么好感,那时候,桃花源人称王落桃为王麻子。如今,桃花源人对“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他们觉得,这些“可恶的高贵者”竟然敢抵制王书记发起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那就是跟王书记过不去。凡是跟王书记过不去的人,也就是跟桃花源人过不去;凡是跟桃花源人过不去的人,那就是桃花源人的敌人。
为了让这些“可恶的高贵者”好好接受桃花源人的改造,根据王书记的指示,桃花源里召开了动员大会。刘秘书在会上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桃花源人虽然两脚沾满牛屎,但他们的思想和灵魂是干净的,高尚的。你们这些可恶的高贵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个个有着丑恶、胺脏的灵魂,你们必须在桃花源里出大力,流大汗,让汗水洗净你们丑恶的灵魂!”
为了让“可恶的高贵者”彻底接受桃花源人的改造,刘秘书还在会上宣布了王书记的指示:每个桃花源人可以认领三个可恶的高贵者作为改造对象。被认领的高贵者必须每天向桃花源人交代改造的心得体会,接受桃花源人的监管,只许老老实实弯腰插秧,不许乱说乱动。
刘秘书又说:“王书记说了,我们要在桃花源里搞一项空前绝后的创举,让卑贱者来监督管理高贵者,而且是让一个卑贱者来管制三个高贵者。试问:从秦朝至今,桃花源里可曾发生这样的事?”
刘秘书的这一番话让台下的人先是听得目瞪口呆,接着便是一阵嗡嗡的议论。刘痒痒终于忍不住站起来问道:“刘秘书,我想问:像我和我堂客李兰花,是属于卑贱者还是属于高贵者?”
刘秘书说:“你和李兰花经过十多年的改造,已经成为桃花源人了。只要是桃花源人,就是卑贱者。”
李兰花喜不自禁地站起来说:“刘秘书,照你这么说,我和刘痒痒每个人都可以认领三个高贵者?”
刘秘书说:“是唦,你们两公婆可以认领六个高贵者。”
丁君站起来问:“我这个上中农也可以认领三头牛去放牧?”
会场上有人笑起来。刘秘书严肃地说:“王书记说了,桃花源是一个没有阶级、没有阶级压迫和剥削的地方,是一个世外桃源,你这个上中农当然可以认领三个高贵者唦。”
丁君指着坐在角落里的宋春问刘秘书:“地主崽子宋春也可以认领?”
刘秘书说:“宋春也是桃花源人,他为什么不能认领?”
会场上响起一阵惊呼。宋春满脸惊恐。
刘秘书命令外来的高贵者站在队屋场的右边,让桃花源人都站在队屋场的左边,然后高声宣布:“现在开始分配,每个卑贱者分配三个高贵者。”
外来的高贵者像一群安静的水牛一样,无声地站在那里,等待桃花源人把他们领走。
桃花源人一时也有些茫然,有些犹豫,一个个低声议论。
丁红说:“以前在队屋场上分过黄豆,分过花生,分过猪肉,从没想到会在这里分到大活人。”
丁君说:“还不是托王书记的福?王书记让我们桃花源人翻了身,真正作了主人。”
刘痒痒说:“诗人就是诗人。王书记干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
看到桃花源人半天没有动静,刘秘书鼓动桃花源人:“你们不要怕,大胆地把人领回去。你们就是他们的主人。他们要是不听话,你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一切有王书记给你们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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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9 10:3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3)

桃花源人依旧一动不动。
刘秘书启发桃花源人:“以前,你们分过地主的田,分过地主的浮财。现在,你们就把眼前的这群高贵者当作地主的牛,每个人上来牵走三头。”
队屋场上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丁一臣问:“男人可以牵走沙牛吗?”
刘秘书说:“不行,男人只能牵走牯牛。”
李兰花问:“女人可以牵走牯牛吗?”
刘秘书说:“不行。女人只能牵走沙牛。”
刘痒痒问:“为什么男人不能牵走沙牛?”
刘秘书说:“王书记把这些高贵者分配给你们,是让你们监督他们好好改造。在哪里改造?是在田里改造,不是在床上改造。”
队屋场上响起一阵哄笑。
李兰花问:“要让他们改造多久呢?”
刘秘书说:“王书记说,如果他们改造得好,忙完春插就让他们回去;如果改造得不好,就让他们一直在桃花源里改造,直到改造好了才能回去。”
刘痒痒问:“怎样才算是改造好了呢?”
刘秘书说:“王书记说了,改造好的标准有三个:一是看他们在田里插秧插得如何,二是看他们是否践行了‘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精神,三是看他们的监管者的评价如何。”
刘痒痒问:“我手下的三个高贵者有没有改造好,是由我说了算。是这意思吗?”
刘秘书说:“可以这么理解。我希望桃花源人能对你们手下的高贵者做出一个客观的评价。”
听了刘秘书的话,高贵者们一个个脸上满是惊恐。只在刘痒痒和李兰花脸上挂着微笑。
每个桃花源人都分到了三个高贵者。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了作为卑贱者的好处。卑贱者不用下田插秧,只需站在田埂上,对着田里的高贵者指手划脚。
卑贱者觉得自己比牛工师傅强多了。牛工师傅使牛时,必须和牛一起在田里劳作;牛工师傅一次只能使一头牛,而他们现在可以同时驱使三头牛。
卑贱者觉得高贵者连牛都不如。牛累了一天,可以到桃花潭里轻轻松松洗个澡,然后到牛栏里去吃草。高贵者累了一天之后,还不能休息,必须在桐油灯下向卑贱者汇报思想,谈谈这一天插秧之后有何心得体会。
而且,高贵者到底改造得如何,何时回去,还得由卑贱者说了算,这就相当于卑贱者牢牢抓住了高贵者的牛鼻绳。
桃花源人一时仿佛活在梦中:这是真的吗?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好事?什么是翻身当家做主人?这才是真正的翻身当家做主人啊。
桃花源人喜欢上了卑贱者这个称号。丁红逢人就说:“我堂客老是说我没卵用,在桃花源这么多年,连个牛工师傅都没混上。想不到王书记一来,我一下子成了卑贱者,可以驱使三头高贵者了。”
丁红现在和丁一臣成了好朋友。丁兵的禾场上每天晚上都放同一部电影,那就是《刘三姐》。丁红和丁一臣坐在一起看电影,两人一边看,一边议论。
丁一臣问:“这段时间,为什么老放《刘三姐》?”
丁红说:“这是王书记特意安排的,就是为了教训读书人。你看看桃花源里的这些高贵者,差不多都是读书人出身。”
丁一臣说:“读书人就是蠢唦。你看《刘三姐》里面的那几个读书人,连牛走后还是牛走前都搞不懂!在我们桃花源,连细佬那个傻卵都知道。”
丁红说:“应该让《刘三姐》里的那几个读书人,也到桃花源里插秧,改造改造。”
丁红和丁一臣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田埂上截住一个高贵者,然后突然问高贵者三个问题。
丁红问:“大米是从哪里来的?”
被问的高贵者莫名其妙地望着丁红。
丁一臣在一旁笑道:“这个谁不知道?大米是从麻袋里倒出来的唦。”
丁红又问:“韭菜和麦苗有什么区别?”
丁一臣在一旁笑道:“这个谁不知道?韭菜和麦苗长得一模一样唦。”
丁红又问:“犁田的时候,是牛走前头还是人走前头?”
丁一臣在一旁笑道:“这个谁不知道?当然是人走前头唦。”
丁红和丁一臣上演的这一唱一和,很快被许多桃花源人模仿,他们只要遇到一个高贵者,就可以拦住他,向他提出这三个问题。看到高贵者莫名其妙的样子,桃花源人就会笑道:“还是王书记讲得对唦,高贵者就是蠢唦,卑贱者就是聪明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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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9 10:35: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4)

卑贱者刘痒痒和李兰花站在田埂上,监督着正在田里插秧的六个高贵者。这六个高贵者都是来自武陵县汉剧团的,其中有一对还是夫妻。刘痒痒忍不住问那对夫妻:“你们为什么要反对王书记发动的全县学水寨运动?现在知道严重后果了吧?”
那位丈夫回答:“我们并没有反对全县学水寨运动,是我得罪了我们汉剧团的团长。”
刘痒痒问:“你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团长?”
那位丈夫回答:“我给团长提了条意见,团长就说我发表了反党言论,是向党发起疯狂进攻。”
刘痒痒问:“你给团长提了什么意见?”
那位丈夫说:“我让团长适当注意一下生活作风问题。”
刘痒痒叹了口气,说:“我是桃花源中人,听不懂你的话:什么是生活作风问题?”
那位丈夫想了一下,说:“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一个男人同别人的堂客睡在了一起。”
刘痒痒和李兰花互相看了一眼,刘痒痒显得有些不满地说:“那不就是骚牯牛到处乱搭脚吗?什么鸡巴作风问题!”又问:“就因为你提出了这条意见,你就成了右派?”
那位丈夫点了点头。
刘痒痒和李兰花皆叹惋,说:“当领导的搞个把女人,算个卵大的事呀?你为什么要多嘴多舌?你真是活该当右派!”又问:“就因为你当了右派,你们两公婆就到桃花源里来插秧了?”
那位丈夫说:“我们两公婆不是来插秧的,是来劳动改造的。”
刘痒痒问:“改造什么?”
那位丈夫说:“改造思想。”
刘痒痒问:“改造什么思想?”
那位丈夫说:“改造资产阶级旧思想。”
刘痒痒不解:“如果插秧也算改造的话,我们桃花源人插秧插了几千年了,我们岂不是改造了几千年了?”
泪水从李兰花干枯的眼窝里涌了出来,她想起了十多年前,同样的一问一答,发生在刘痒痒和桃花源人之间。

卑贱者丁忍和别的桃花源人不同,他亲自下田,和他手下的三个高贵者一起弯腰在田里插秧。同陌生人在一起,丁忍的话反而多了起来。他手下的高贵者中,有一个是武陵县医院的李副院长。丁忍问李副院长:“你是当领导的,怎么也要反对王书记的全县学水寨运动?”
李副院长高声喊道:“王书记搞的全县学水寨运动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唦!你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反对王书记啊!”
丁忍问:“那你为什么被赶到桃花源来插秧了?”
李副院长说:“那是因为我得罪了我们医院的陈书记。”
丁忍问:“你怎么得罪陈书记了?你偷看他堂客洗澡了?”
李副院长说:“这几年,我们常德地区钩端螺旋体病泛滥,上级要求我们医院成立钩端螺旋体病防治小组,并且要求由懂业务的副院长挂帅。于是,由我担任了防治小组组长。防治小组成立那天,我们几个业务骨干开了一个小会。因为会议规模小,我就没有请陈书记到会讲话。陈书记因此很不高兴。于是,我只好再次召开了一次全院防治动员大会,正式请陈书记到会讲话。没想到陈书记在讲到钩端螺旋体病时,讲错了许多地方,医生们在台下偷笑。这一回,又把陈书记得罪了,陈书记说我故意请他在全院大会上讲钩端螺旋体病,是存心让他丢人现眼......”
丁忍直起腰来,对李副院长说:“你站起来,你看看我,你看我和你有什么不同?”
李副院长站起身,茫然地望着丁忍。
丁忍问:“你看出来没有?我和你有什么不同?”
李副院长从头到脚把丁忍打量了一遍,摇了摇头,说:“我看不出我和你有什么不同。”
旁边的一位高贵者提醒他:“李副院长,你跟他当然不同唦:你是高贵者,他是卑贱者,他是你的主子,你是他的奴隶。”
李副院长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用沾满淤泥的手打了自己一耳光,说:“我真是罪该万死!我真是太蠢!”
丁忍又问:“你再看看,我和你还有什么不同?”
脸上沾满淤泥的李副院长吓得瞪大了眼睛;旁边的另外两位高贵者也愣住了,他们实在看不出丁忍和李副院长还有什么不同。
丁忍拍拍自己的光头,对李副院长说:“当年搞合作化时,我就在学习班接受了改造,把头发都改造光了。如今,你比我大二十岁,你的头发还这样又黑又密,你要不在桃花源好好接受改造,这世上还有天理吗?等你改造好了,你们医院的陈书记就不敢跟你过不去了。”
李副院长问:“我要怎样做,才能改造好?”
丁忍朝李副院长使了个眼色,然后,他独自走到田埂上去。李副院长犹豫了一阵,也爬上了田埂,来到丁忍身边。丁忍朝四面打量了一番,然后,小声告诉李副院长:“今天晚上,你准备一小瓶肥皂水。明天到田里插秧的时候,你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把肥皂水喝下,然后假装昏倒在水田里,口吐白沫。我把你扶起来,问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你就大声说:‘为了贯彻王书记的指示,我就是累死在田里,也不愿回去休息!’我会把你昏倒的事向刘秘书汇报。你再找个机会向王书记汇报思想。你跟王书记汇报时,要尽量把话题往全县学水寨运动上引,说你们医院的陈书记贯彻全县学水寨运动倒是很积极,只是和医院的几个年轻女护士关系有些不清不白。而且,陈书记有时还喜欢讲怪话。王书记肯定会问陈书记讲了什么怪话。这时候,你不要马上告诉他,要等他问急了,你才假装很不情愿地告诉他:陈书记有一回在酒席上开玩笑说:‘我一把年纪了,一个堂客还不够用。王书记正年轻,正是用女人的大好时候,他却不娶堂客。你们说说看,这是什么原因?王书记的身体,会不会有点毛病?’......”
听了丁忍的话,李副院长先是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后又低头想了好半天,最后才对丁忍说:“你说的办法倒是个办法。只是,我要是按你说的去做,会不会太卑鄙了一点?”
丁忍脑门上的皱纹全挤在了一起:“什么?卑鄙?我是桃花源人,听不懂你的话,你告诉我:什么叫卑鄙?”
李副院长捏了捏手里的秧苗,说:“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办法是不是太下流了一点?”
丁忍还是没听懂:“什么?下流?下流是什么意思?”
李副院长又换了一个词:“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办法是不是有点下作?”
“下作?”这一回,丁忍听懂了,他憋不住,笑了,说:“我是卑贱者,卑贱者只能想出下作的办法。你是高贵者,你一定能想出对付陈书记的高贵办法。”
李副院长不做声了,他低头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久,他忽然笑了,豁然开朗。他凑近丁忍,小声问道:“我们医院的陈书记欺压我多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肯帮我。你这个桃花源里的人为什么要帮我?”
丁忍摸摸自己的光头,万分认真地说道:“我看你是个医生,我帮你,是想让你帮我:看你能不能让我这光头重新长出头发。”
李副院长盯住丁忍看了好半天,然后一声长叹:“桃花源里有高人啊。还是王书记英明,他让我们这些可恶的高贵者到桃花源接受改造,的确很有必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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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9 10:36: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5)

卑贱者丁一臣和丁君站在田埂上,监管着在水田里插秧的六名高贵者。这六名高贵者都武陵县城的中学老师。
丁君这几天屁股上长痔疮,他在田埂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烦躁不安地听着丁一臣大声训斥水田里的老师:“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可恶!为什么可恶?因为你们身上的毛太多,手臂上,腿上,脚上,到处都是毛。毛多了,毛病就多。什么毛病?用纸揩屁股就是一个坏毛病。我只读了小学一年级,我爹就不让我继续读书了。为什么?因为小学二年级开学不久,老师就叫我们买练习本。什么是练习本?就是纸唦。我爹说: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买纸?读书有个卵用,还不如回家放牛。我就回家放牛了。我为什么回家放牛?就是因为没钱买纸唦。你们这些可恶的读书人,竟然用纸揩屁股!这不等于是用鸡蛋糊我的眼睛吗?造孽啊。”
到了夜晚,六位高贵者开始向卑贱者丁一臣汇报思想,谈插秧的心得体会。老师们汇报说:“通过今天的劳动,我们深深认识到:我们这些高贵者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就连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脓水和各种胺脏的东西,我们和桃花源人的差距很大。王书记的全县学水寨运动是亘古未有的伟大运动,它让我们了解到桃花源人的思想是多么纯洁,桃花源人的灵魂是多么高尚,桃花源人的品德是多么的无私,他们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丝毫没有受到封建剥削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他们都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利于人民的人......”
刚开始听这些汇报时,丁一臣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这个卑贱者确实了不起。后来听得多了,丁一臣觉得有些枯躁,他终于忍不住打断老师们滔滔不绝的汇报说:“有烟吗?”
老师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相互望了一眼。
丁一臣问:“王书记抽的那种过滤嘴香烟,你们有没有?”
老师们说:“我们怎么能跟王书记比?王书记抽的那种过滤香烟,是特供香烟,商店里没有出售的。”
丁一臣显得很失望,叹气说:“灵魂高尚有个卵用。”
老师们把自己口袋里的烟掏出来,送到丁一臣面前:“沅水牌纸烟可以吗?”
丁一臣脸上又放光了:“沅水牌纸烟也好呀,公社的伍书记也是抽这种烟呢。”
于是卑贱者和高贵者一起吞云吐雾起来,丁一臣一边抽烟一边感叹:“你们抽的是两毛钱一包的沅水香烟,我丁一臣平日里抽的是南瓜叶子,看来还是王书记说得对:你们城里人是高贵者,我们桃花源人是卑贱者。”
第二天晚上,六位高贵者们开始向丁君汇报思想了。老师们滔滔不绝地说道:“我们这些高贵们用纸揩屁股,真是太卑鄙了!我们的屁股即使擦得再干净,我们的灵魂也是丑陋胺脏的,脏得流脓水,又腥又臭。桃花源人虽然用竹片、稻草、土块、木片揩屁股,他们的屁股也要比我们的灵魂干净得多......”
丁君忍不住打断高贵者们的汇报,他问:“有纸吗?”
六个高贵者互相望了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丁君说:“我屁眼里长痔疮,流脓水,用竹片揩不干净,能借你们的纸用一用吗?”
六个高贵者纷纷从他们带来的背包里拿出纸来献给丁君,丁君接过纸团,独自跑到茅厕忙活了一阵。等他再次回到六个高贵者身边时,他感到自己的屁股舒服了许多。
高贵者又纷纷向他献上沅水牌香烟。丁君一边抽着烟,一边感叹道:“什么鸡巴高贵者卑贱者!不管是谁的屁眼,它都只认一个道理:你用竹片揩它,它就疼,你用纸揩它,它就舒服。”

桃花分到的高贵者是来自武陵县城的三位女教师。
桃花从小就敬佩老师,桃花源小学的陶慕源老师就很了不起,他能解答桃花提出的任何疑惑。现在,这三位女教师竟然要在她的监管下插秧,这让桃花感到不可思议。桃花没有像桃花源里的其他卑贱者那样站在田埂上指手划脚,她下到田里,同她的三位高贵者一起插秧。那三位女老师受宠若惊地对桃花说:“您只要站在田埂上指导我们就行了,哪能让您亲自下田插秧呢?”
桃花心里暗自好笑:我天生就是插秧的人,你们让我站在田埂指手划脚,那不等于是让水牛坐轿子吗?
桃花一边插秧,一边偷偷观察这三个女教师,她觉得她们插秧的样子既可笑又可怜。在桃花做起来极其平常简单的事,在她们做起来却是那么艰难。比方说提脚后退,这对桃花来说就像眨眼一样毫不费力,可她们的脚就像长在田里了一样,她们需要像拔萝卜一样分别把自己的两只脚从淤泥里拔出来。
又比方说弯腰,桃花从来不会觉得弯腰是一件难受的事,她可以连续插完几垄秧而不需要直起身子来舒口气。在桃花源里,人们赞扬一个女人插秧厉害,最高的称赞是:“这个女人没长腰。”
桃花和罗肤、高德英三个人都是插秧高手,她们都被称为“没长腰”的女人。既然“没长腰”,何来的腰疼?所以,桃花插秧从来不会觉得腰疼。
可眼前这三个老师显然不属于“没长腰”的女人,她们弯腰插秧没有多久,就哼哼唧唧地直喊腰疼,但她们不好意思直起腰来休息,因为她们的监督者桃花,就在她们身边唰唰地插秧呢。为了缓减腰疼,她们想到的一个办法,就是将端秧的左手的肘拐靠在左膝盖上,但是,时间久了,左肘拐把左膝盖磨红了,左膝盖就会火辣辣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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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9 10:37: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6)

三个教师中,有一个叫刘湘香,挺着个大肚子,快要生孩子了。有一回,她的左肘拐靠在左膝盖时打滑,她身子猛地向前一倾,一下扑倒在水田里。桃花和其他两位老师手忙脚乱地把刘湘香扶起来。刘湘香望着自己浑身的泥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既不敢哭,也不敢抱怨。
桃花忍不住问刘湘香:“你们学校怎么会把你这个孕妇也赶到这里来插秧?”
刘湘香没好气地说:“我是破坏‘全县学水寨’运动的坏分子唦,需要改造唦。”
桃花让其他两位老师扶着刘湘香回家去换一身干净衣服,三个老师感激地看了桃花一眼,转身往田埂上走去。
看着三个人狼狈的样子,桃花既可怜她们,又为自己感到庆幸:幸亏她当年听从了父亲的话。幸亏她只是断断续续读了几年小学。不然,她可能也成了“可恶的高贵者”了,也需要接受改造了。
最早来桃花源里接受改造的是刘痒痒和李兰花,接着便是长沙知青陶慕源,现在又来了武陵县城的女老师。刘痒痒和李兰花回忆起刚来桃花源接受改造的日子时,总会说:“好像脱了层皮。”她问过陶知青,陶知青回忆起刚来桃花源的日子时,也说:“好像脱了层皮。”看来,武陵县城的这几个老师,现在也正处于“脱皮”的阶段。
为什么读书人就需要改造,需要“脱皮”呢?桃花读完小学以后,陶慕源老师曾到桃花家里来劝桃花继续读初中。可是父亲不同意。父亲说:“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书读多了,思想重。”那么,读书人经过改造,经过“脱皮”,他们的思想是不是就会被磨掉一层又一层呢?桃花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桃花觉得自己很幸福。她从小就生长在桃花源里,她不需要改造,不需要脱皮。或许,她的皮早就脱过了,她记得自己九岁就开始插秧了。刚开始弯腰插秧时,她的腰也会疼,有时插完一天秧,她的腰疼得直不起来。晚上回到家里,父亲就会拿出两根银针,在她的腰上扎来扎去,她的腰很快就轻松了,不疼了。后来她长大了,她感觉自己的腰就像葛藤一样,无论弯得多厉害,无论弯多久,也都不会疼了。
第一天插完秧之后,三个老师回到桃花家里,瘫坐在干稻草上,直喊腰疼。桃花找出父亲的银针,给她们三个人依次扎过针,三人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她们感激地对桃花说:“桃花,你真神,真没想到能遇上你这样的好中医。”
桃花干脆把银针带到了田间。当老师插秧久了,腰开始疼时,桃花就在田埂上给她们扎针。三个老师与桃花的关系很快变得亲密起来。晚上回到家里,三个老师和桃花有聊不完的知心话。从刘湘香嘴里,桃花第一次听到了有关“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许多新鲜事。
刘湘香说,自从王书记在全县发动“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以后,武陵县一中的全校师生,经常要到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生产队的王落桃旧居去参观,亲耳聆听王落桃的母亲用纯正的水寨话讲述王落桃的成长经历。
王落桃的母亲手握拳头,慷慨激昂地说:

我们落桃呀,从小就敢于造反。小时候,他给地主放牛。这个地主啊,你们都晓得唦,他是个蛇蝎心肠,他自己吃白米饭,让我们家落桃吃野菜糠团。落桃吃了糠团,屙屎屙不出,只好用芦苇杆去屁眼里掏。芦苇杆折断了一根又一根,大粪还是掏不出来,落桃只好用手去掏,掏出的大粪又干又硬,可以直接当柴禾烧。
落桃虽然吃不饱,可他放牛尽心尽责,他对地主恨得牙痒痒,可他跟牛没有仇。他每天把牛赶到河滩边,让牛吃得饱饱的。他一边看着牛吃草,一边想:要是人也像牛一样,光是吃草就能活得好好的,那该多好啊。
不过,当他把牛赶回家时,他就不这样想了。每次他把牛赶回家,地主都会端着一碗白米饭,一边吃,一边来到牛的身边。地主拍拍牛肚子,然后骂我们落桃:你这狗日的穷鬼,让你放了一天牛,牛的肚子还这么瘪,你这样的人也配吃饭?连吃糠都不配!
这时,我们家落桃就想:为什么我们穷人吃不上白米饭?那是因为白米饭全部都被财主剥削走了唦。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们家落桃和村里的伙伴们想了一个办法,他们砍来一根竹子,把它劈开,把里面的竹节全部剔掉,再把两块竹板合起来,做成一根竹管。他们趁地主熟睡之后,在地主粮仓的砖墙下掏了一个小孔,然后再把竹管斜插了进去,粮仓里的稻谷就顺着竹管簌簌流到了砖墙外。
我们家落桃每天都从竹管外端接两裤袋稻谷到河滩上去,在那里,他和小伙伴们用石块做成了一个臼窝,再把稻谷倒进去,把稻壳舂掉。这样,他们就能吃上白米饭了。
我们家落桃最喜欢吟诗,现在,请全体师生跟我一起来吟诗好不好唦?好?那现在我们就开始一起吟诗:

人世难逢开口笑,
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
郊原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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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9 10:38: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7)

为了深入开展“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武陵县的中小学教材进行了全面改革。改革后的中学语文课本里,增加了好几篇王落桃的讲话,初一语文课本的第一篇课文,就是王落桃在武陵县干部大会上的讲话,标题是《全党动员,群策群力,为把“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引向深入而努力奋斗》。
王落桃认为,历史课本存在重大缺陷,那就是厚古薄今,只写死人,不写活人。王落桃认为,历史课本不但要讲古代的斗争史,还要讲当代的斗争。这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到了明天就成了历史。根据王落桃的要求,改革后的历史课本,从盗跖,庄蹻,陈胜,吴广如何造反,写到刘邦、朱元璋如何夺权,从洪秀全、李自成如何发农民起义,写到王落桃如何带领湘江风雷造反派组织的成员们冲锋陷阵......历史课本是这样描写王落桃的:

湘江风雷汉寿县造反区的首领王落桃一马当先,他率领战友们,冒着枪林弹雨,向工农联盟的据点——汉寿县龙阳镇发起猛攻。他们冲到龙阳城下,王落桃举起手中的土铳,向战友们高喊:“同志们,为了解放全人类,今天,我们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撞开城门!战友们,让我们吟起诗来,向着工农联盟的城门撞去吧!”
于是,王落桃和战友们异口同声地吟诵道:
            
五帝三皇神圣事,
             骗了无涯过客。
             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蹻流誉后,
             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
             东方白。

工农联盟的守军被王落桃他们豪迈的吟诵破了胆,顿时溃不民军,落荒而逃......

王落桃还认为,学校这个舆论阵地应该由贫下中农来占领,学校的一切权力归于贫下中农,贫下中农管校就是好,就是好。武陵县一中的一切事情都是由水寨生产队的王大伯来拍板的,这位王大伯就是王落桃的伯父。
这位王大伯最看不惯的事就是师生们用纸揩屁股,他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怒气冲冲地骂道:“你们这些知识分了就是臭讲究唦。在我们水寨,家家户户都用废弃的芦苇杆揩屁股。好的芦苇杆我们舍不得用它们来揩屁股,好的芦苇杆我们把它们卖到造纸厂去造纸。造纸干什么?造纸用来写字唦。可你们现在用纸来揩屁股,这不是丧尽天良吗?”
王大伯让社员们从水寨运来了芦苇杆,他把芦苇杆堆在厕所门口,每个师生进厕所之前,都要领几根芦苇杆,如果有人违抗,他就会大骂:“反修防修应该从哪里抓起?就应该从屁股抓起!一个人是从哪里开始变修的?就是从屁眼开始变修的!”
他还在校园里开了两垄地,一垄地种上韭菜,另一垄地种上小麦,他命令师生们经常到他的地里参观。他对参观的师生们说:“请大家睁大眼睛,仔细看看韭菜和麦苗有什么不同,再也不能让社员们笑话我们知识分子分不清韭菜和麦苗了!”
当然,王大伯在武陵县一中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监督全校师生讲水寨话。对于老师,他要求尤其严格。他经常猫着腰,鬼鬼崇崇地溜到教室的后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偷地听上好一阵。如果上课的老师讲水寨话不标准,他就会冲到教室的前门,一脚把门踹开,然后朝着讲台上的老师怒吼道:“你这狗日的臭老九,你刚才讲的是什么鸡巴水寨话唦?”
全班学生轰堂大笑。
水寨话讲不标准的老师要办培训班,由王大伯给他们上课。
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物理老师,他是长沙人,讲了一辈子长沙话,他学水寨话很困难。王大伯见他怎么也学不会,就在培训班上骂他:“哪怕是一头猪,跟我学了这么久的水寨话,也应该会讲水寨话了。”
这位物理老师一时想不开,在家里上吊自杀,幸好被他女儿发现了,把他解救了下来。
这位物理老师的自杀,引发了老师们的议论。老师们背着王大伯偷偷发泄他们的不满:
“唉,眼看就要退休了,却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
“朱元璋有没有要求他的臣民都讲究凤阳话?康熙皇帝有没有要求他的臣民都讲满洲话?”
“这个王麻子,真是太不像话了。他一个县委书记,凭什么要求我们武陵县的百姓讲他汉寿县的水寨话?”
有人告密了,这些议论传到了王大伯的耳朵里,又通过王大伯,传到了王落桃的耳朵里。很快,这些发表反动言论的老师们被打成了“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反党集团,统统被发配到汉寿县西洞庭湖农场劳动改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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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9 10:4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8)

刘湘香说完了全县学水寨运动的故事之后,大家不免一阵叹惋。其他两个女老师说:“还是不要说城里的事了,说起来气死人。桃花,还是请你说说桃花源的故事吧。我们的语文课本里就有一篇课文,叫《桃花源记》。你给我们讲讲桃花源里新鲜事吧。”
桃花说:“桃花源生产队也就二十多户人家,社员们天天除了出工就是开会,能有什么新鲜事呢?如果你们真想听,我给你们讲一讲另一个桃花源,一个夜郎国的桃花源。这是我爹讲给我听的。”
三个女教师兴奋地叫道:“好唦,你就给我们讲一讲夜郎国的桃花源唦。”
于是,桃花说——


不知哪朝哪年,有一个打渔人,驾着一条小船,沿着小溪前行,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忽然遇到了一片桃林,溪水两岸几百步以内,中间没有别的树木,只有桃树。桃花开得鲜艳,地上的春草也很娇嫩,春草上落满了桃花的花瓣。
渔人感到惊讶又高兴,他又向前不停划船,想划到那片桃林的尽头。
桃林在溪水发源的地方消失了。渔人在溪水发源的地方看到了一座山,山边有个小洞,洞里隐隐约约好像有光亮。渔人就把船停在溪边,自己从船上下来,走进小洞口里。起初,洞口很狭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渔人又向前走了几十步,穿过小洞,眼前一下子变得开阔敞亮了。只见土地平坦宽阔,房屋整整齐齐,原野上到处布满了池塘,还有桑树、竹林等等。田间小路交错相通,村落间能相互听到鸡鸣狗叫的声音。
村里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耕种劳作的人,男男女女的衣着装束完全跟桃花源外面的世界一样,老人和小孩都是高高兴兴的神情。
桃花源里的人一看见渔人,大为惊讶,问渔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还把渔人请到家里,摆酒杀鸡做饭款待他。村里人听说来了这么一个客人,都来打听消息。村里人告诉渔人,说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率领妻子儿女和同乡人,来到了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不再出去了。他们向渔人打听外面世界的事,渔人一一告诉他们,他们听了,不免一阵叹惋。
渔人在桃花源里住了几天,他发现这个地方没有鱼肆,哪家想吃鱼了,就拿网到塘里捕。这里也没有鸡肆,自家养的鸡自家吃。这里也没有酒肆,自家酿酒自家喝。他想,要在这个地方发财,恐怕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又想:这个地方有饭吃,有衣穿,将来我老了,没力气打鱼了,全家搬到这里来,开垦一块荒地,在这里养老,也还不错。
有一天,渔人看到一群鸟儿从远处的山上飞出来,黑压压地掠过天空。渔人就问桃花源人:“这是什么鸟?”
桃花源人告诉他:“这是金丝燕。那座山上有个燕子洞,这些金丝燕就在那个山洞里做窝。”
渔人听了很兴奋,说:“那个燕子洞里一定有很多燕窝啰?”
桃花源人说:“燕子洞是有很多白色的燕窝,不过,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渔人说:“白燕窝是贡品啊,你们为什么不去把它们采来?”
桃花源人问:“采来干什么?”
渔人说:“可以采来吃呀,吃了燕窝可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桃花源人答:“我们这里人人都活一百多岁。”
渔人说:“也可以采来,卖出去赚钱呀。”
桃花源人问:“钱是什么东西?”
渔人笑了。他不想跟桃花源人多解释什么,他想:这会不会是老天赐给我的一个机会呢?如果能采到燕窝,再拿到外面的市场去卖钱,一定会比天天打鱼强多了。
他决定去燕子洞一探究竟。他想,只要他采到燕窝,拿到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卖了钱,桃花源人慢慢就会明白钱是什么了。他要带动桃花源人都去采燕窝,让桃花源人都发大财。
得知渔人要去燕子洞,桃花源人都来劝阻,说是洞很深,在里面很容易迷路。渔人还是执意要去,桃花源人于是送给渔人十个桐油火把,并且告诉他:“等你点燃第五个火把的时候,你就该往回走了。”
渔人谢过桃花源人,背着火把上路了。他走在山路上,山沟里的杜鹃花开得正旺,红艳艳的,风里满是花香。溪水弯弯曲曲,一路跟着他流个不停。不久,就看见前面的半崖上有一个小洞,他爬进了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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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2-19 10:41: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9)





刚进洞时,洞里并不暗,阳光可以躲进洞内。洞内钟乳石一根连着一根,水滴声好像琴声。让他感到万分惊喜的是,洞壁上到处都是乳白色的燕窝。这些燕窝的位置并不高,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采到。金丝燕“吱吱吱”的叫声好像一阵阵凉风,让他觉得特别清爽。
进洞五十米以后,光线开始暗下来,到了一百米时,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他点燃了火把,继续往里走,每走几步,就用石片在洞壁上刻下记号,防止迷路。洞里的燕窝越来越多了,高处有,低处也有。洞里的结构也越来越复杂了,洞中有洞,层层相通,大洞里套着无数个小洞,洞洞相连。洞里有时狭小得挪动一下身子都不易,有时又开阔得一片田野。最让渔人留连的还是金丝燕和燕窝。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周围总有一群燕子在飞舞,洞壁上总有他永远也采不完的燕窝。
他走得很慢,每走几步,总不忘刻下记号。可是他忘记了桃花源人的劝告,在他点燃第五支火把的时候,他没有往回走。他继续往前走,他心里想的是:“我要把桃花源人都带进燕子洞来采燕窝,让他们一个个都靠卖燕窝发大财。”
十支火把燃尽了,他困在燕子洞里了。
困在燕子洞里的第一个五年,渔人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如何走出燕子洞。刚开始,他在黑暗中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后来,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洞中的黑暗,可他怎么也找不到刻在洞壁上的印记。
困在燕子洞的第二个五年,渔人绝望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四处寻找燕子洞的出口了。饿了,他就采下燕窝泡水吃,渴了,他就捧起溪水来喝。剩下的时间,他不是睡觉,就是跪在地上祷告:“老天啊,我不想发财了,也不敢妄想回到桃花源了,你就托个梦,给我指点迷津吧,还让我回到我老家那个穷渔村吧,我照旧老老实实地在溪流上打渔为生。”
可是,他的祷告没有应验,老天没有托梦给他,他无法回到他那个穷渔村了。
困在燕子洞的第三个五年,渔人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想:“真是奇怪。第一次进桃花源的时候,我随心所欲,漫不经心,结果,自然而然就到了桃花源。第二次,当我想重返桃花源的时候,时时留心,处处标记,结果费尽心计,十多年了,还是回不去。这是怎么回事呢?”
困在燕子洞的第四个五年,渔人开始嘲笑自己:“我原来还打算出去以后,带领桃花源人一起富贵呢。可现在,桃花源人都过着快活自在的日子,而我呢,却只能像一棵桃树一样在这里慢慢干枯。”
困在燕子洞的第五个五年,渔人接受了在燕子洞里的生活,他想:“既然我再也无法出去,那我就把自己当作一只从桃花源飞进燕子洞的燕子吧。”
于是,燕子洞里从此多了一只特别的燕子。
渔人在燕子洞里与燕子生活了一年又一年。
有一次,有一只受伤的乳燕跌落到了渔人身上。渔人对这只小燕子十分怜惜,他用嘴给她清理伤口,抓小虫子喂她,抱她到溪边喝水,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孙女一样照顾她。他的“小孙女”不久就养好了伤,但她始终没有离开他,总是偎在他的身边,在他耳边吱吱吱地叫着,好像在跟他说话。渔人也一次又一次告诉她:“我听懂你的话了,我的小孙女。”
有一天,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渔人的“小孙女”从他的怀里飞出来,飞到离他几步远的洞壁上,回过头来,朝他吱吱地叫个不停。渔人跟了过去,“小孙女”又飞走了,飞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又停下了,朝他吱吱地叫不停。渔人又跟了过去,“小孙女”又飞走了,飞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又停了下来,朝他发出吱吱的召唤......
渔人不记得自己跟着“小孙女”走了多远,走多久,他只知道他最后来到了一条溪流边。
他的“小孙女”往溪流的上游飞去,不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渔人有些迷茫,他犹豫了一阵,最终决定还是朝小溪的上游走去。走着走着,他隐约感觉到眼前的景物逐渐熟悉起来,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他来到一片桃树林,溪水两岸几百步以内,中间没有别的树木,全是桃树,桃花开得鲜艳,地上的春草也很娇嫩,春草上落满了桃花的花瓣,渔人感到惊讶又高兴,他又向前走,想走到那片桃林的尽头。
不久,渔人就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在溪边发现了一条渔船。渔船已经破烂得快要散架了,但渔人看它还是觉得眼熟,它就像当年渔人留下的那条渔船。
渔人朝四面张望,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位白发老人在溪上打渔,就大声跟白发老人打听:“老人家,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发老人说:“这里叫烂船洲。”
“是谁把船丢在这里了?”
白发老人划船过来,仔细打量了渔人一番,然后说:“说起这条船,它可有些年头了。据村里的祖辈说,有一年,有个外来人在这溪水上打鱼,结果遇上了仙人,这个渔人被仙人带走了,成了仙,他留下的这条渔船也成了仙物。你看,几百年了,这条船从不被洪水冲走,一直在这里等它的主人回来。”
听了这话,渔人的泪水涌了出来,他问白发老人:“今是何世?”
白发老人摇了摇头。他问渔人:“老人家,你从哪里来?”
渔人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
白发老人又问渔人:“老人家,你要到哪里去?”
渔人又抹了一把泪水,摇了摇头。
一群燕子从天空飞过,渔人抬头向天空望去,嘴里喃喃念道:“小孙女,你把我救出来干什么?现在,我该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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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3-20 10:17: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奴隶和奴隶主


根据王落桃的指示,每隔几天,桃花源里就要召开一次“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的现场会。在大会上,每个高贵者都站在水田里,每个卑贱者都站在田埂上,让卑贱者对高贵者形成居高临下之势。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让每位卑贱者检举、揭发他负责监管的高贵者。
丁兵领着民兵围成一圈,如果哪位高贵者被揭发出有偷奸耍滑的行为,或是发表过反动言论,民兵们就会拥上前去,把这位高贵者从人群中拖出来,强令他跪倒在水田里。
接着,高德英便会领头高呼口号,会场上响起一阵口号声:
“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臭老九不老实,就要让他斯文扫地!”
“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
“谁敢反对王书记,全民共讨之!”
由于经过预先多次演练,口号声做到了异口同声,挥舞的拳头也做到了整齐划一,吓得鸟雀们惊飞四散。几百人的怒吼声甚至穿过了桃花洞,传到隔壁的杏花湾生产队去了。
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一听到桃花洞里传来的口号声,他们就会欣喜地说:“你们听听,‘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现场会又开始了。王麻子的威风传到我们这里来了。”
每次召开现场会,刘痒痒、丁君、宋春三个人总是不约而同地站在了一起。对于这种批斗现场会,他们经历得太多了。以前,只要上级来人到桃花源蹲点,就会把他们三人揪到台上批斗。所以,起初召开这样的现场会时,他们三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弯腰,低头,双手下垂,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当耳边传来振耳欲聋的口号声时,三个人都禁不住一阵瑟瑟发抖。因为按照惯例,喊过口号之后 ,就会有一个人高喊:“把反动分子们押上台来!”
于是,民兵们就会一拥而上,把他们押到台上去。
但是,这一回不同。他们低头等了好久,没有民兵来拖他们。他们稍稍抬起头来,看到几个民兵把一个高贵者拖到人群前面,让他跪在了水田里。
他们暗暗舒了一口长气。
这样的批斗会开过几次之后,刘痒痒和丁君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俩甚至在会场上讲起了悄悄话。
刘痒痒说:“看来是真的了,‘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丁君说:“让城里人跪在我们这些作田人面前,这是我们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过的事。”
刘痒痒说:“王书记是我们桃花源人的拯救者。”
丁君说:“是唦,王书记就是我们桃花源人的活菩萨。”
刘痒痒转过脸去问宋春:“你说呢,宋春,没有王书记,你宋春能有翻身的这一天?”
宋春弯着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没有搭理刘痒痒。

起初开这样的现场会,让桃花源人揭发、检举高贵者时,桃花源人不太习惯。桃花源人虽然也有说人坏话的时候,但那都只是在背后,私下里,悄悄地讲,见了面还是笑嘻嘻地、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比方说,有许多人暗地里痛恨丁兵,背地里骂丁兵:“这狗日的坏事做多了,难怪生个儿子是傻卵。”可是,转过脸来,见了丁兵,大家仍旧会满脸堆笑地同他打招呼:“丁连长,吃了饭啵?”
如今的现场会却要求每个卑贱者,当着大家的面,去检举揭发他负责监管的高贵者,这让桃花源人抹不开面子。再说了,这些高贵者那么远跑到桃花源里来,帮桃花源人插秧,桃花源人实在不忍心揭发他们。
看到桃花源人都不出声,刘秘书开始启发大家:“桃花源的社员同志们,今天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你们看看眼前的这些可恶的高贵者,以前,他们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看不起劳动人民,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现在,他们满身是泥,斯文扫地,狼狈不堪。这一变化是谁带来的?是我们的王落桃书记。王书记要求我们桃花源人勇敢地站出来,剥下这些高贵者的画皮,戳穿他们的黑心肠,把他们批倒批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有王书记给你们撑腰,你们怕什么?”
刘秘书的启发没有收到什么效果,桃花源人仍然一动不动。
刘秘书只好又宣布了一条措施:“凡是站出来揭发的社员,每个人记二十个工分。”
刘秘书的话音一落,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不过,议论过后,还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刘秘书扶了扶眼镜,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看来,由他主持的这场大会将要临着无法收场的结局。
就在这时,丁兵把枪栓一拉,突然大喊道:“你们这群狗日的,真是当奴才当惯了。王书记给你们作主,让你们剥高贵者的画皮,你们一个个都当缩头乌龟。你们这样做,对得起王书记吗?对得起刘秘书吗?从现在起,老子开始点名,老子点到谁,谁就要揭发。谁不肯揭发,老子就让谁进学习班,关黑屋!”
丁兵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恐慌。
刘痒痒悄悄地对丁君说:“刘秘书刚刚不是讲我们桃花源人翻了身,作了主人吗?怎么一下子又要把我们关进学习班?”
丁君说:“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揭发吧,不然,等你从学习班回来的时候,你的头发会比丁忍还少。”
丁兵首先点了丁君的名:“丁道士,王书记把你当知心朋友,为了表示对王书记的忠心,你来开第一炮。”
丁君只好硬着头皮揭发道:“我认领的高贵者都是老师。有一天晚上,一个老师跟我闲聊时说:‘中学课文《桃花源记》里记载:晋朝的时候,桃花源里来了客人,桃花源人杀鸡、做饭、摆酒招待他。一千多年过去了,今天的桃花源人不要说摆酒杀鸡招待客人,恐怕连一碗白米饭都招待不起。为什么会这样?我猜想,晋朝时,桃花源里大概搞的是单干,今天的桃花源里搞的是人民公社。’......”
听着丁忍的揭发,桃花源人都很安静,只有刘秘书连连拍手,大声赞叹:“丁忍揭发得好,这个老师反三面红旗。把他揪出来!”
民兵们把那个老师拖了出来,勒令他跪在队伍前列。
丁君开了头,得到了二十个工分的奖励。接下来,检举揭发就变得顺利多了,桃花源人谁也不想白白丢掉二十个工分,纷纷加入了检举揭发的行列。其中,丁红的揭发甚至引起了桃花源人的持久讨论。
丁红揭发说:“我认领的一个高贵者发牢骚说:在城里,我们是臭老九。到了桃花源,我们成了奴隶,桃花源人成了奴隶主,每个奴隶主拥有三名奴隶......”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哄笑,桃花源人议论纷纷。
刘痒痒笑道:“奴隶主,这个称呼好,比卑贱者好听多了。我刘痒痒下放到桃花源这么多年,总算过了一回奴隶主的瘾。”
李兰花说:“想不到我还有这么好的命,竟然可以当上女奴隶主。”
罗肤说:“我们桃花源人当了几千年的奴隶,这一回托王书记的福,才当了几天奴隶主,你们这些高贵者就眼红了?不满了?你们不满,可以反抗唦,盗跖,庄蹻,不就造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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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3-20 10:18: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2)

桃花源人虽然大都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大家都知道奴隶和奴隶主是怎么回事。无休无止的政治学习,没日没夜的开大会,读报纸,听广播,念文件,桃花源人即便是抽着旱烟,或是納着鞋底,或是哄着孩子,或是打着瞌睡,甚至耳朵里塞着棉花,他们也听明白了:
奴隶社会有奴隶阶级和奴隶主阶级。
有阶级的社会,必然存在着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
所以,孔老二要杀害少正卯。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所以,盗跖、庄蹻要造反……
只不过,以前,桃花源人觉得奴隶和奴隶主离他们实在太遥远,与他们不相干。他们知道的最久远的年代就是秦朝。
奴隶社会离今天有多远?
据刘痒痒说:“很远,比秦朝还久远。”
于是,桃花源人一阵叹惋:“那么久远的事,跟我们有个卵相干。”
但是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他们亲耳听见从武陵县城来的读书人,竟然把把他们叫做奴隶主,他们觉得很新鲜,他们认为奴隶主和奴隶这个称呼比卑贱者和高贵者好,奴隶主和奴隶这个称呼是上了书的,是上了报纸、广播、文件的,显得正规,叫起来也顺口,听起来也舒服,他们很快接受了这个称呼,并且马上活学活用起来。
丁一臣说:“书上说,奴隶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只可惜我分到的三个奴隶都是站着屙尿的,能看不能用,要是分给我三个女奴隶就好了。”
刘痒痒说:“是唦。要是男的认领女奴隶,女的认领男奴隶,那该多好!我们这些奴隶主白天也舒服,夜里也舒服。”
罗肤说:“是唦。男奴隶主也舒服,女奴隶主也舒服;男奴隶也舒服,女奴隶也舒服。”
会场上响起了一片笑声。
只有一个人的揭发引起了桃花源人的愤怒,那就是满婶的揭发。
满婶揭发说:“我手下有一个奴隶叫张老师,她昨天跟我说:‘我今天来了例假,你能不能让我休假一天?’……”
会场上安静下来。桃花源人一脸茫然,他们听不懂那个叫张老师的奴隶所说的话:例假?什么是例假?
满婶说:“老娘虽说是个文盲,但是,报纸、广播、文件、大会上讲的那些词语,老娘都可以听懂。老娘还当选过‘用主席哲学思想指导养猪’积极分子呢。现在,从武陵县城来了个女奴隶,她胆敢跟我这个奴隶主说什么‘例假’,第一次把老娘难住了。你们说说,这个女奴隶是不是仗着自己有学问,跑到桃花源里摆格来了?”
李兰花先是咬着嘴角一阵偷笑,继而怒火满腔地高喊:“是唦,既然是到桃花源里来接受改造,为什么不讲桃花源话?”
高德英说:“她这个臭老九,不就会念几句‘人之初’吗?竟敢到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来显摆来了。”
刘秘书问:“这个奴隶站在哪里唦?把她揪出来!”
满婶顺手一指,民兵们拥上前去,把那个张老师拖了出来,勒令她在队伍前跪下来。
大家这才看清,这个张老师个子娇小,皮肤白皙,穿着一件白衣服。她跪在水田里瑟瑟发抖,好像一只惊恐的小白兔。
李兰花说:“看她这个样子,大概一辈子都生活在坛子里,没经过风雨,没晒过太阳,确实应该把她从坛子里拎出来,好好改造改造。”
罗肤指着张老师问:“你为什么不说水寨话?你为什么抵制王书记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
丁君跨到水田里,指着张老师的鼻子喝问:“是谁指使你到桃花源来摆格的?”
张老师一脸无辜地分辨道:“我没有摆格。我是来向桃花源人学习的。”
丁君问:“那你为什么故意用城里的酸词来刁难你的奴隶主?”
张老师说:“我没有故意用酸词来刁难她。”
丁君问:“那你说的‘例假’是什么意思?”
张老师涨红了脸,没有出声。
桃花源人纷纷高举拳头,朝她怒吼:“你快说!什么是‘例假’?!”
张老师哆哆嗦嗦地说:“例假就是……就是……”
看她那为难的样子,刘痒痒忍不住帮她解释道:“用桃花源人的话来说,来例假就是女人来月水唦。”
人群里响起一阵惊愕声。
接着便是一阵安静。
过了好一阵,才听见高德英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来月水了就不用下田了?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我在娘家当铁姑娘队长的时候,有一年发大水,我带领姐妹们在齐腰深的水田里抢收早稻,我身子周围忽然冒出血水。姐妹们都问我是不是来月水了,我不敢承认,只是说:‘来什么月水?是我的脚让一块瓷片划破了!’”
满婶接着说:“我娘是在田里出生的。她在田里劳作了一辈子。她死的那天,还在田里插秧。天快黑的时候,她跟我说:‘插完这垄秧,我就回家,我头有点晕’。一垄秧插完了,她退到田埂边,直起腰来,叹了口气说:‘唉,这垄秧插完了,总算可以上岸了。’说完这句话,她扑通一声倒在田里,死了。死了也没有上岸。”
丁牛说:“我两岁时就在田里爬,四岁时捡稻穗,五岁开始割稻,八岁开始插秧。我现在快六十岁了,还天天在田里滚来滚去。唉,桃花源里的作田人,哪里有休息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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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3-20 10:19: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3)

桃花发现,自从王落桃指示召开“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现场会以后,高德英变得兴奋起来,她对桃花说:“桃花,看来以前我误会王书记了。王书记不愧是诗人,他想的点子就是与众不同。他把这些高贵者赶到桃花源来插秧,既能让这些人得到改造,又能帮我们完成春插任务,这不是戴斗笠晒毛巾,一举两得吗?”
第一次召开现场会时,刘秘书明确表示:“根据王书记的指示,现场会由高德英领呼口号。”
刘秘书的这一宣布,让桃花源人都很意外,让高德英很感动。
以前,桃花源里召开大会,一般都是由罗肤领呼口号的。罗肤领呼口号时,她只顾自己高呼,不管别人如何响应。高德英与罗肤不同,她不但自己声嘶力竭地领呼口号,她还监督着别人,要求别人跟她一样用尽全力。
开完第一次现场会后,高德英把桃花拉到一边,小声地批评她:“桃花,你喊口号怎么像蚊子哼哼一样,没有一点干劲?你举拳头也是有气无力的,要都像你这样,现场会怎么能开出气势来?”
让高德英伤心的是,她只领呼了两场现场会口号,就把嗓子喊哑了。她悄悄跑到桃花家里,想让夜郎婆上山为她挖些草药,让她润润嗓子。她声音唦哑,焦躁不安地对桃花说:“这可怎么办唦?王书记这么信任我,亲自指定由我领呼口号,我的嗓子怎么不争气唦?”
到了第三次开现场会时,高德英的嗓子还没好,可她使劲全力,满脸憋得通红地干吼。刘秘书朝她摆了摆手,让罗肤替代了她。
散会的时候,丁君嘀咕道:“高德英的嗓子是什么嗓子?好像鸭公被掐住了脖子。”
刘痒痒接过话头说道:“是唦,还是罗肤的声音好听。罗肤一呼口号,田里的白鹭都飞过来了。”
听了男人们的议论,罗肤望了高德英一眼,伸长了脖子,故意憋住喉咙大声咳嗽了两声,双脚把田埂跺得咚咚响。

桃花对喊口号不感兴趣,对由谁领呼口号也不关心。桃花关心的是插秧。她指着田里的秧苗,十分痛心地对高德英说:“你看看这些高贵者人插的秧,横不成行竖不成列,乱七八糟,桃花源里的牛也比他们插得好。”
高德英心不在焉地说:“好歹能赶在立夏之前把秧插完。”
桃花说:“你看这蔸秧,比白菜还粗,你再看那蔸秧,比豆芽还细,这样的秧苗,将来产量肯定不高。”
高德英满不在乎地说:“产量低点也不用担心,凭王书记的面子,我们少交点公粮就是了。”
桃花愕然地望着高德英,她发现高德英的心思已经不在秧苗上了,她同高德英也说不到一块了。
高德英在现场会上揭发检举她手下的奴隶们很积极。桃花却不愿意揭发她下手的三个老师。
刘秘书开导桃花说:“桃花呀,你手下的这三个人结成了反对王书记全县学水寨运动的顽固同盟,她们私底下一定发表了不少反动言论,希望你大胆揭发,显示你向党组织靠拢的决心。”
桃花不吭声。
丁兵在大会上宣布扣除桃花二十个工分。会后,丁兵问刘秘书:“要不要把桃花送进学习班?”
刘秘书说:“等我请示了王书记后再说。”
王书记一直没有明确表态。
高德英很着急。她找到桃花说:“桃花呀,刘秘书话里有话,你没听出来吗?”
桃花一脸茫然地望着高德英。
高德英的手指在桃花额头上点了一下:“什么叫向党组织靠拢?刘秘书这是在暗示你:王书记已经打算培养你入党啦。桃花,等你入了党,我们就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了唦。整个桃花源大队,只有我们两个女党员呢。我认为,王书记发起的‘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这个运动嘿好。只不过,光有检举质揭发还不够,还应该有教育。桃花,你说对不对?”
桃花问:“如何教育?”
高德英犹豫了一下,说道:“罗肤上次到我家,劝我把架子猪献出来时,就告诉我说:王书记一直想参观我家墙上的奖状。王书记忙唦,一直没空唦。你说,能不能让这些高贵者到我家里去参观一下那些奖状?让他们看看桃花源里的党员是如何劳动的唦。”
桃花说:“这个,你要去跟刘秘书说。”
高德英说:“桃花,我自己去说,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刘秘书信得过你,还是麻烦你去跟刘秘书说一下。”
看着高德英恳求的眼神,桃花不忍心拒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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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3-20 10:20: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4)



刘秘书向王书记请示之后,王书记同意了桃花的建议,并且还表扬了桃花。刘秘书对高德英和桃花说:“桃花,王书记表扬你了,说你年纪不大,没想到你的政治觉悟这么高,都赶得上高德英了。的确,改造高贵者,除了劳动改造,还应该让他们向先进典型人物学习,使他们的灵魂还受到洗礼。王书记还指示:高贵者不但要参观高德英的奖状室,而且,现场会还应该在奖状室举行。”
高德英激动万分。她和丁红忙活了两个晚上,把自己的所有奖状都贴了出来,清理得干干净净。
高挽着裤脚,两腿沾满稀泥的高贵者,列队走进了高德英家的堂屋,灶屋,卧房,他们都很惊讶,一边参观,一边啧啧赞叹:“看,看,十多年前的奖状,还保存得这么鲜艳,就跟昨天颁发的一样。”
“真不愧为桃花源唯一的女党员!”
“铁姑娘就是这样炼成的啊。”
高德英自豪地为高贵者讲述一张张奖状的来历,她那嘶哑的嗓音为她的奖状增添了庄重的色彩,她的听众一个个神情肃穆。

第一次在高德英家里召开现场会的时候,罗肤拉住桃花,悄悄地问道:“王书记怎么知道高德英家里有这么多奖状?”
桃花说:“你上次劝高德英杀自家的架子猪时,你不是跟她说王书记一直都想参观她家的奖状吗?”
罗肤向上翻了翻白眼,吐了吐舌头,终于明白了。她轻轻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开会的人一个接一个走进高德英家的禾场,高德英始终站在禾场边上,满脸期盼地向外眺望。
罗肤用肘拐碰了碰桃花,附在桃花耳边问:“你猜高德英在等谁?”
桃花一时没反应过来。
罗肤告诉桃花:“她在等王书记。”
可是,一直到现场会结束,王书记也没有来。

桃花始终不愿意检举揭发她手下的奴隶们,哪怕是一次又一次被扣二十个工分。她和刘湘香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刘湘香挺着大肚子,桃花不让她弯腰在田里插秧,而是让她去秧田扯秧。桃花让刘湘香坐在竹凳上扯秧。
从刘湘香那丘田边路过的奴隶们,忍不住问她:“是谁让你坐在凳子上扯秧呀?”
刘湘香自豪地说:“是我的奴隶主桃花。”
路过的奴隶们无比羡慕地说:“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善良的奴隶主。只可惜我投错了胎,我那个奴隶主是铁石心肠。”
还有奴隶说:“我那个奴隶主把我当作牛马一样呵斥。只要我直起腰来舒口气,他就会指着另一丘田里的牛对我说:你什么时候看到那头牛直起腰来舒口气了?……”
在附近田里插秧的奴隶们,看见桃花经常给她的奴隶扎针,他们便哀求自己的奴隶主说:“我想过去让桃花也给我扎几针,行吗?我的腰痛得快断掉了。”
奴隶主眼一瞪,喝道:“呔!你们就是懒马懒驴屎尿多。腰疼是不是?你把腰伸过来,让老子给你抽上几竹鞭,立刻就不疼了。”

“善良的女奴隶主”桃花的名声,很快就在奴隶们中间悄悄传开了。每天收工之后,奴隶们都要抽空溜到桃花家里去,让桃花为他们扎上几针,缓解腰疼。夜郎婆也会点燃艾草,帮他们灸腰。
高德英感到很不安。她找到桃花说:“桃花,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你让刘湘香坐在竹凳上扯秧,这不成了笑话吗?你去问问桃花源的老人:几千年来,桃花源里有坐着扯秧的吗”
桃花说:“刘湘香她跟别人不一样,她快要生孩子了。”
高德英不屑地呸了一声:“生孩子又怎么啦?我生丁一毛的时候,还在田里插秧呢,扑通一声,丁一毛就掉到水田里了。那一年,我还获得了好几张奖状呢。上次开现场会,我还特地把刘湘香拉到那些奖状面前,告诉她不能因为怀孩子了就搞特殊化,要做到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她当时很感动,表示要向我学习。现在好了,她在我家里受到的革命意志教育,被你的一只小竹凳冲得干干净净了。”
桃花说:“刘湘香跟你不一样。你是从小到大劳动惯了的,挺得住,刘湘香从小到大都是和书本在一起的。”
高德英说:“就是因为这个,王书记才让她到田里接受改造的。桃花呀,你就是同情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你这样下去,怎能入党呢?”
桃花不再出声。
高德英知道自己没有说服桃花。高德英把桃花的情况向刘秘书作了汇报。
没想到,刘秘书对高德英的担忧不以为然。刘秘书说:“刘湘香坐着扯秧,效率不是更高了嘛。”刘秘书又说:“桃花给城里人扎针,又用艾火熏他们的腰,就是要让他们脱胎换骨,变成一名合格的劳动者嘛。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改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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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3-20 10: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5)

一天晚上,收工的时候,罗肤把桃花叫住了,她小声地对桃花说:“桃花,我问你:你现在是什么阶级?”
桃花一时摸不着头脑。
罗肤十分严肃地告诉桃花:“你现在是奴隶主阶级。”
桃花吓了一跳。上次在现场会上,外来的高贵者说桃花源人成了奴隶主,会场上笑成一片,桃花以为那种说法不过是个玩笑。现在,桃花觉得问题严重了,她忍不住问罗肤:“那你呢,你现在是什么阶级?”
罗肤说:“我跟你一样,也是奴隶主阶级。”
桃花感到困惑:“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不是成了压迫阶级,外来人成了被压迫阶级?”
罗肤说:“以前,我们桃花源人是被压迫阶级,现在来了王落桃这个拯救者,他拯救了我们桃花源人,我们这个被压迫阶级胜利了,我们成了奴隶主阶级了。”
桃花听得有些头晕,她一时无法理解罗肤的话。
罗肤又说:“桃花呀,你现在很危险呀,你的一些做法丧失了立场啊。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是两个不共戴天的阶级,你身为奴隶主阶级,你怎么能给奴隶们扎针呢?”
桃花说:“城里人第一次下田插秧,腰疼得厉害。我给他们扎针,只是想让他们轻松点。”
罗肤说:“桃花呀,你真是糊涂呀。什么叫改造?改造就是痛苦,就是难受,就是蜕变,就是脱皮。轻轻松松,舒舒服服,那还叫改造吗?你问问刘痒痒,李兰花,他们在桃花源里改造了这么多年,脱了多少层皮?像你这样处处袒护你的奴隶,现场会上你不肯揭发她们,插秧的时候你又想法子让她们轻松,舒服,她们能脱一层皮吗?能改造好吗?王书记把她们赶到桃花源来的目的是什么?”
桃花不出声了。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
罗肤又附在桃花耳边警告道:“桃花,你要小心哟,你正在逐渐变成一个背叛者。”
背叛者。这是桃花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
罗肤解释说:“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势不两立。可是你这个奴隶主却与奴隶们打成一片,你说说,你的做法会有什么后果?只会让别的奴隶们都欢迎你,喜欢你,从而更加痛恨他们自己的奴隶主。别的奴隶主又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觉得你背叛了他们,成为桃花源人的背叛者?”
在银色的的月光下,桃花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远远近近的茅舍,飘出一缕一缕白色的炊烟,偶尔会有几声狗吠,或 声牛犊的叫声,打破这田野的宁静。
望着眼前的一切,桃花忽然觉得一阵恍惚:这里难道不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桃花源吗?以前,这里的桃花源人和睦相处,怎么突然之间,这个地方冒出了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
难道,眨眼之间,这片田园退回到了奴隶社会?
桃花曾经听念文件的干部说过:旧社会,西藏人民受奴隶主的压迫和剥削,奴隶的性命还不如一只鸡。奴隶主建一栋屋,要四个活奴隶垫房基。奴隶要是冒犯了奴隶主,就要被奴隶主挖眼睛,砍手,割鼻子,砍脚。奴隶一顶帽子要戴七十二年,一件衣服要穿三代人。而一个奴隶主老婆头上戴的珍珠宝石价值高达四万八千多元……
据刘痒痒说,奴隶社会很久远,比秦朝还久远。那么,她到底是生活在今天的姜桃花,还是生活在几千年前的那个姜桃花?还是生活在西藏的姜桃花?
桃花不敢确定。她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心想:“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的手臂一阵钻心的疼。
她又想起了桃花源里那句骂人的话:
“你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桃花一回到家,母亲就把她拉到一边,悄声告诉她:“刘湘香刚才喊肚子疼,还见了红,估计今晚要生了,你快煮一锅红薯丝饭,让她吃饱了攒劲生崽。”
桃花赶紧烧火煮饭。红薯丝饭煮熟之后,桃花把饭端到堂屋里,从地铺上扶起刘湘香。刘湘香头发凌乱,她紧紧抓住桃花的手,桃花感觉到了她内心的不安。
等刘湘香吃完饭,桃花走进灶屋,看见母亲急匆匆地从桶里往锅里舀水,又把一只瓷碗放进锅里,然后盖上锅盖,烧火煮了起来。
桃花疑惑地问:“烧水煮碗干什么?”
母亲说:“等一下要用瓷碗。你现在把这桶热水提过去给刘老师洗头吧。按照桃花源的规矩,女人坐月子期间里是不能洗头发的。”
桃花一手提水,一手牵着刘湘香,来到禾场边,开始给刘湘香洗头发。月光下,不时有女人从禾场边走过,她们都会问一句:“桃花,你家的刘老师要生啦?”
桃花说:“是呢,今晚就要生呢。”
刘湘香听得越发紧张起来,她忍不住拉住桃花的手,说:“桃花,今晚你就是我的妈妈。”
桃花听了心中一颤,她安慰刘湘香说:“你放心,我娘是桃花源里的接生婆,你会平平安安把崽生下来的。”
洗完头,桃花把刘湘香接到自己的房里,让她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下来。母亲走了进来,把桃花拉到禾场上,小声责怪她:“桃花,你一个未出阁的妹子,你怎么能让她在你的床上生崽呢?”
桃花说:“你让她在地铺的稻草堆里生崽?她是一个人,又不是一条狗。”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刘湘香开始呻吟起来。桃花看见汗珠从刘湘香的头发里渗了出来,又沿着脸流到了枕头上。她的叫声越来越大,有些凄厉。桃花替刘湘香担心,胸口怦怦乱跳,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刘湘香两只手乱抓,身子就像刚刚网上来的一条鱼,就连垫在身下的被褥都被蹬得乱七八糟。桃花伸出手去,让刘湘香抓住自己的手。桃花第一次知道女人的手原来可以这样有力,刘湘香的指甲掐进她的肉里。
过了一会儿,婴儿的头发露出来了。可是不管刘湘香如何使劲,婴儿的头始终没有出来。看到刘湘香大汗淋漓,桃花也急得汗水刷刷往外冒。
母亲说:“看来,还是要用蛮办法。”说着,母亲跃上了床,她让刘湘香半蹲着身子面朝自己,她自己单膝跪着,双手叉腰,让刘湘香抱住自己的脖子,又让桃花也爬上床,从后面抱住刘湘香的腰。然后,母亲开始高喊起来:“屙哟屙,攒劲屙,攒劲屙。落雨啰,塌方啰,山上的石头滚下来啰。”
刘湘香好像得到了鼓舞,哇哇大叫着用力。桃花看见母亲被刘湘香的双手勒得圆瞪着双眼,腮帮子胀得鼓鼓的,拼命想支撑住。但随着刘湘香的一次又一次的发力,母亲终于支撑不住,被扳倒了,三个人在床上滚成一团。
看到这情景,桃花又想哭,又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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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3-20 10:2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6)

折腾了老半天,婴儿还是生不出来,桃花有些害怕了,她对母亲说:“要不要用独轮车把她送到公社卫生院去?”
母亲却满不在乎地说:“堂客们生崽都是这样生的,怕什么。”
母亲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她从厨房里拿来了一个大脚盆,放在床前的踏板边上,然后再把刘湘香扶到踏板上坐下,母亲从背后抱住刘湘香的腰,让桃花蹲在刘湘香的正面,扶住她的两条腿,然后,母亲又开始叫喊起来:“攒劲屙呀,攒劲屙,瓜熟啰,蒂落啰,树上的桃子掉下来啰,攒劲屙呀攒劲屙!”
刘湘香痛苦地大叫一声,突然,一股羊水涌了出来,接着,桃花就看见婴儿的头慢慢滑了出来。桃花又高兴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告诉她,用双手托住婴儿的头轻轻往外一拉,婴儿生下来了。
在婴儿的哇哇啼哭声,母亲让桃花去厨房去把锅里煮过的那只碗拿过来。母亲接过瓷碗,往地上一摔,然后再从地上捡起一块瓷片,切断了婴儿身上的脐带。接着,桃花看见母亲攥住露在刘湘香身子外的脐带的另一端,轻轻地往外拉,一个圆圆的胎盘滚了出来,落到了脚盆里。母亲吩咐桃花去把胎盘埋了。
桃花端着脚盆来到禾场上,她看到母亲已经提前在禾场边的桃树下挖好了一个坑,桃花把脚盆里的胎盘倒进了坑里,再推土把它埋上了。
这天晚上,桃花和刘湘香睡在了一起,孩子躺在刘湘香的怀里,像一团小肉球。刘湘香说:“桃花,你过来摸摸她的脚。”
桃花把手伸到婴儿的脚边,好像怕烫似的又缩了回来,说:“我的手粗,会扎疼她的。”
刘湘香说:“桃花,你给我的女儿取个名字吧。”
桃花说:“不行不行不行,我没读过多少书,哪里会给人取名字。”
刘湘香说:“你给我女儿取名,我女儿一辈子都会有福气的,你就随便给她取个名字。”
桃花架不住刘湘香一再央求,说:“她是在桃花源里出生的,就叫桃桃吧。”
当天晚上,桃花梦见自己生孩子了。当时,她的男人彭春牛就陪在她的身边。彭春牛紧紧攥着她的手,笑嘻嘻地说:“桃花,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你就放心地生吧。你要实在生不出,我就替你生,我就替你疼。”
桃花听了直想笑,一点也不觉得疼。她的母亲抱住她,高声喊道:“攒劲啊呀攒劲啊,瓜熟啰,蒂落啰,树上的桃子掉下来啰。攒劲啊呀攒劲啊……”母亲的歌声让桃花仿佛回到了婴儿时代,她小时候,母亲抱着她把尿的时候,也常唱这首歌谣,桃花听着觉得自己很满足,很安全,很幸福……

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刘湘香就下田播秧了。桃花拦住她说:“我去帮你向刘秘书请个假吧,让你在家休息几天。”
刘湘香说:“请什么假,人家高德英把孩子都生在田里了,还照样插秧,我跟她比差远了。”
夜郎婆找出一个小摇篮,让桃花带上。刘湘香抱着桃桃,桃花背着摇篮,两个人向田野走去。
来到田边,桃花把摇篮放在田埂上,刘湘香把桃桃放进摇篮里,两个人开始下田埂插秧。
很奇怪,这一天插秧,桃花的心思有些恍惚。她的耳朵像兔子一样,警惕地竖起,时刻倾听着田埂上那只摇篮里的动静,她的眼角总是斜觑着摇篮,好像那里面睡着的是她自己的女儿。
有时,她会想:将来,我和彭春牛生了孩子,一定要早早带孩子下田插秧,从小把孩子的腰练出来,长大后,插秧就不会腰疼了。有时,她又会想:将来,桃桃长大了,会不会也要到桃花源里来改造呢?她插秧时会不会腰疼呢?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桃花就会对刘湘香喊:“快,快,桃桃在哭,你快去喂奶。”
一听这话,刘湘香就慌慌张张、扑通扑通地往田埂上跑。她爬上田埂,她发现女儿正安详地睡着,便又慢慢走下田来,嗔怪桃花说:“桃花,你刚才听到的,是你梦里的孩子在哭吧?”
听了这话,桃花的脸倏地红了,她想起自己在梦中生过一个女儿。不知道她的女儿现在要不要吃奶呢?
桃花原来没觉得刘湘香的奶子大,似乎是在生完孩子后的第二天,刘湘香的奶子突然长大了,大得像瓜架上的两个大冬瓜。弯腰插秧的时候,那两个大冬瓜一晃一晃的。桃花暗自替刘湘香揪心:她不嫌吊得疼吗?桃花就觉得自己的胸部一阵阵发胀,她觉得自己的两只奶子也好像在悄悄地疯长,它们好像两只冬瓜一样,吊得她生疼。
刘湘香上岸喂奶的时候,桃花也洗手上岸,站在一旁看刘湘香喂奶。刘湘香白衬衣襟前,总是显出两块褐色的奶斑,那里总有溢出来的奶渍。桃花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襟,自己的蓝印花布前襟上干干净净的。
刘湘香喂奶之前,总是先让女儿桃桃吮吮桃花的手,她对女儿说:“桃桃,来,先吃一吃桃花姑姑的手,吃了桃花姑姑的手,将来有福气,将来会插秧,将来插秧不腰疼,将来接受改造不费力。”
桃花把食指伸出去,桃桃睁着无邪的眼睛望着她,张嘴把桃花的食指含在嘴里,然后闭上眼睛,使劲吮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刹时传遍桃花全身,桃花觉得自己的乳头痒痒的,胀胀的,她感觉桃桃是在吮她的奶。
每当刘湘香抱着桃桃坐在田埂上喂奶的时候,从这条田埂上路过的男人忽然多了起来。刘湘香敞开衣襟,露出又大又白的奶子,让桃桃吃奶,脸上满是豪迈的神情。她一边喂奶,一边唱道:
桃桃乖,
桃桃好,
桃桃吃奶不哭闹,
桃桃从小要改造,
桃桃大了不长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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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3-20 10: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7)

丁君从刘湘香身边走过,心想:“多像当年的李兰花呀.......”
丁红从刘湘香身边走过,心想:“多像当年的罗肤啊........”
丁一臣从刘湘香身边走过,他的脚好像有千斤重,挪不动步了。
他不敢朝刘湘香的怀里看,他站在那里抽了一袋旱烟。刘湘香身上散发出来的奶香让他沉醉。
事后,桃花源的男人围住了丁一臣问个不停。
丁红说:“狗日的一臣,你搞什么明堂?你有胆量走到她身边,为什么不敢看她的奶子?”
丁一臣说:“我怕它把我电晕了。”
丁红说:“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是奴隶主!一个女奴隶的奶子能把你电晕?”
丁一臣砸砸嘴说:“城里女人的奶子就是不同,有一股白米饭的香气,不像桃花源女人的奶子,尽是一股红薯味。”

在现场会上,刘湘香受到了刘秘书的高度赞扬。他说:“一个城里人,到桃花源里没多久,就能像桃花源人那样插秧,生孩子,喂奶。这充分说明,王书记的‘全县学水寨’运动是可以立竿见影的。”
刘秘书也表扬了桃花。他说:“刘湘香改造得这么神速,改造得这么彻底,是在谁的监督下取得的?是在桃花的监督下取得的。姜桃花就是践行‘全县学水寨’运动的榜样。”

那些在现场会上被检举揭发出来的奴隶们,晚上必须在秧田里扯秧,一直扯到半夜。桃花主动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她喜欢同这些奴隶们一起扯秧。在皎洁的月光下,秧田里人声喧哗,洗秧的人,把水拍得老高,哗哗的水花被月光映得银光闪闪,这种场面让桃花仿佛回到了往年春播时的吵闹时光:几个插秧组相互竞争,夜晚都在秧田扯秧。那时,她和罗肤成为一组,罗肤的男人丁忍赶天赶地为她们耖田,她们的田永远也插不完。高德英那个组因为没有牛工师傅,只好把长沙知青陶慕源请来,临时充当牛工师傅。那时候插秧真是过瘾,那时候的工分挣得踏踏实实……
这些被处罚的奴隶们都把桃花当成他们的奴隶主看待,他们一边扯秧,一边喊:“桃花,给我们唱夜郎古歌吧。”
桃花就唱夜郎古歌给他们听。
他们高喊:“桃花,给我们讲夜郎国的故事吧,讲夜郎国的奴隶们如何遭受奴隶主的欺压。”
桃花就给他们讲夜郎国的故事,讲夜郎国的奴隶如何遭受奴隶主的压迫。
听了桃花的故事,奴隶们猛然觉醒了,他们也开始控诉,他们控诉的不是夜郎国的奴隶主,而是桃花源的奴隶主。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主叫王娇。听桃花源人说,王娇娇的儿子细佬是个傻卵,将来肯定讨不到堂客。这个王娇特别着急,担心自己将来当不上婆婆。现在,她叫我充当她的儿媳,让她提前过一过当婆婆的瘾。每天回到她家,她不仅让我喊她婆婆,还让我每晚跪着给她洗脚。我一边洗,她一边说:“现在,我在凳子上坐着,你在地上跪在。如果你想哪天也在凳子上坐着,你儿媳在地上跪着,你就得慢慢熬着。”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主叫高德英。高德英家里奖状多,每晚我们给她汇报插秧的心得体会时,她都会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去去去,到奖品室看看去。”
我们就跑到奖品室去看一圈,然后回到她跟前,她就问:“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们回答不上来,她就朝我们挥挥手说:“去去去,到奖品室看看去。”
我们只好又跑去奖品室看了一圈,然后再回到她跟前。她就问我们:“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们回答说:“看到了奖状。”
她又问:“看到了什么奖状?”
我们回答说:“看到了你在春插战斗中获得的奖状。”
她又问:“是哪个部门颁发的奖状呀?”
我们回答说:“是武陵公社革委会颁发的奖状。”
她又问:“是哪年哪月哪日颁发的呀?”
我们回答不上来,她就朝我们挥挥手说:“去去去,去奖品室看看去。”
我们只好又跑到奖品室去看了一圈……
后来,我们总算是明白了:在我们的奴隶主高德英眼里,所谓改造,就是背诵她所获得的奖状,奖状上的每一个字都要不走样地背下来,包括年月日也不能错,谁背诵的奖状多,谁就算改造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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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3-20 10:25: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8)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主叫丁君。每天收工回家,我们跟他汇报心得体会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耐心听。他说:“汇报个卵。你们到桃花溪去给我捡点螺蛳、蚌壳回来吧,谁捡得多,谁就算改造得好。”
我们不敢得罪他,只好打着手电到桃花溪去捡螺蛳、小蚌。螺蛳、小蚌捡回来之后,他逐个检查我们的竹篓,满脸都是笑容,说:“你们三个人都改造得不错。”
接着,他又叹气道:“螺蛳、小蚌都是下酒的好东西,只可惜没有酒。”
说完,他看着我们三个人不出声。我们明白了:他这是要我们凑钱给他买酒。我们三个人给他凑够了酒钱,他让丁三臣飞奔到大队小卖部去买酒,让家里人把螺蛳和小蚌炒熟,然后,他把桌子摆在禾场上,命令我们三个人站在旁边,看着他一个人自斟自饮。
每喝一口,他就会无限满足地长叹一声:“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
等到他脸色泛红的时候,他就突然问我们:“你们都是大知识分子,你们说说:今是何世?”
等到他眼珠通红的时候,他会用筷子指着我们喝问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忠顺老实?你们当中难道就没有盗跖、庄蹻?你们为什么不造反?”……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叫丁忍。每次我向他汇报心得体会时,他总是摇摇头,拍拍我的腿说:“你呀,没有说到点子上。”
有一回,我忍不住问他:“怎样才算说到点子上呢?”
他把我的灯芯绒长裤撸起来,指着我的腿问:“你知道你腿上为什么长这么多毛吗?”
我说:“是因为我劳动太少。”
他说:“不。是因为这条灯芯绒长裤。你要是像我一样天天系个围裙,你腿上的毛很快就会褪掉,这样,你很快就能改造好。”
后来,经人指点,我才知道原来他看上了我这条灯芯绒长裤。我只好把这条灯芯绒长裤送给了他……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主总是变着法子向我要钱,要布票,要粮票,我现在都已经向亲戚们借了个遍,负债累累,要是在桃花源里这样长期改造下去,我这一辈子也还不清我在桃花源借的债……

奴隶们的控诉让桃花很不安,她想:我们桃花源人在王书记的领导下翻了身,但是,我们是不是正在变成剥削阶级和压迫阶级?如果我们成了新的剥削阶级和压迫阶级,那么,被压迫阶级是不是要造反?我们桃花源人是不是又要被新的被压迫阶级推翻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像桃花在电影里一次又一次看到的那样,桃花源里将会发生一场革命,一场血淋淋的革命,革命过后,桃花源里将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像电影里展现的那样到处人头落地呢?……
桃花不敢往下想了,桃花的心揪紧了,桃花只想过平平安安的生活,只想像祖祖辈辈的桃花源人那样插秧,割禾,嫁人,生孩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
桃花感到很惶恐,她想找个人诉说,找谁呢?找高德英?高德英本身就是一个压迫者呀。找罗肤?罗肤的男人丁忍不也是一个压迫者吗?
最后,想来想去,桃花想到了彭春牛。
彭春牛跟忧心忡忡的桃花不同,彭春牛总是笑嘻嘻的。彭春牛曾对桃花说:“桃花,你总是愁眉不已,好像三座大山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
天大的事,到了彭春牛那里,都会变得不值一提。桃花喜欢彭春牛这一点。
一想到彭春牛,桃花的心顿时温暖起来。自从她和母亲为刘湘香接生以后,她发现自己想彭春牛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她甚至还在梦中见到了他,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
有一回,她梦见自己生孩子,生了半天,还是没有生下来,急得满头是汗,可彭春牛笑嘻嘻地对她说:“别着急,没有落不下来的雨,没有熟不了的桃子。”
桃花使劲生孩子,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这时,彭春牛就从背后抱住桃花的腰,像母亲那样高声唱了起来:
屙哟屙,攒劲屙,攒劲屙。落雨咯,塌方咯,山上的石头滚下来咯。
屙哟屙,攒劲屙,攒劲屙。瓜熟咯,蒂落咯,树上的桃子掉下来咯。
于是,桃花就攒劲屙,只听得扑通一声,孩子就滚下来……
桃花也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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