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小说】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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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3-20 10:2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9)



桃花乘着月色向彭春牛家走去。天上的月亮好大,桃花独自走在田埂上,她一眼望去,桃花源的田野上已经没有多少空白了,大部分水田都已经插上秧苗了。春插很快要结束了。
以前,桃花总是担心不能再立夏之前完成春插,现在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了。月光下的秧苗都很安静,桃花看着这些秧苗,心里觉得很亲切,这些秧苗好像就是她的孩子,这些孩子现在都在酣睡,但他们都在暗暗生长。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长高,就会扬花,就会结穗,长出金灿灿的稻谷。
桃花家里和彭春牛家里早已商定好了,今年秋收过后,等打下晚稻,分了新谷,就办喜事。到那时,桃花就要从桃花源生产队,嫁到杏花湾生产队去了,成为彭春牛的堂客了。一想到这些,桃花的心里就充满期待和甜蜜。
桃花走过田野,出了桃花洞,就走上山路了。桃花独自走在山路上,她想起了罗肤。说到走山路,她和罗肤走得最多。以前看电影时,她总是和罗肤共打一只手电,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在山路上。罗肤滔滔不绝地对电影发表评论,桃花常常只是静静地听。
罗肤把电影里的人物分为压迫者,被压迫者,拯救者。罗肤认为,被压迫者总是要反抗压迫者。不过,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要想取得胜利,常常需要拯救者的帮助。第一次听这些观点,桃花不以为然,后来听得多了,桃花慢慢觉得罗肤的话有几分道理,再往后,桃花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用罗肤的观点来看这个世界了。
不过,罗肤已经很久没有和桃花一起走在山路上了,就是在桃花源里,两人的关系好像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无间了。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桃花和罗肤的关系疏远起来?桃花仔细想了想,对了,就是从王落桃到桃花源蹲点以后。
王落桃来了,桃花和罗肤就再也没有结伴到外面去看过电影了,因为隔三差五的,丁兵的禾场上就会放电影,她俩没必要到外面看电影了;
王落桃来了,生产队不搞分组插秧了,她俩不能在一起没日没夜地挣工分了;
王落桃来了,罗肤的所有心思都用在王落桃身上了,她好像已经顾不上桃花这个好朋友了。
罗肤说:王落桃是一个拯救者。
桃花想,罗肤的话也许是对的。只是,那些被王落桃赶到桃花源里来插秧的外来人,他们会觉得王落桃是拯救者吗?
王落桃的到来,也使得桃花不得不两次跑到杏花湾向彭春牛讨教。第一次,桃花向彭春牛请教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
今晚是第二次。今晚,桃花要向彭春牛请教压迫者和被压迫者。
在杏花湾生产队的田埂上,桃花遇上了彭春牛。彭春牛背着一把锄头,正在看水。他告诉桃花,当看水老倌,一个晚上可以挣十个工分呢。桃花听了,心中一阵喜悦:这就是自己的男人,一心想的还是挣工分。
桃花问:“你们生产队的春插已经完成了?”
彭春牛笑嘻嘻地说:“你们生产队的春插不是也快完成了吗?”
桃花的神情严肃起来,她说:“春插是快完成了,不过,我们桃花源的江山怕是很快就要改变颜色了。”
彭春牛也变得严肃起来。为了表示他对桃花的重视,他把锄头挖在田里,专心致志地望着桃花。
桃花说:“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们,在王书记的领导下,刚刚翻了身,当上奴隶主,就开始腐化变质了。”
彭春牛抽抽鼻子说:“哟,头一次听说作田的人也会腐化变质的。”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话不够庄重,于是,他也像桃花一样皱起眉头,严肃地说:“你说说看,桃花源人是如何腐化变质的?”
桃花说:“他们偷偷地向奴隶们要钱,要烟,要裤子,要卫生巾……”
彭春牛安慰桃花说:“城里人有钱,桃花源人穷,桃花源人现在不过就是借机揩点油。”
桃花说:“我们桃花源人现在成了奴隶主,成了压迫阶级。那些外来人成了被压迫阶级。报纸上说,被压迫阶级总是要反抗的,总是要推翻压迫阶级的。到那时,桃花源里就会发生革命,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彭春牛低头想了很久,他不知道该如何消除桃花心中的担忧。忽然,他蹲下身去,望着桃花。
桃花不解地问:“春牛,你这是干什么?”
春牛说:“桃花,你把我推翻。”
桃花问:“我如何把把你推翻?”
春牛说:“你上来推我一下。”
桃花轻轻推了春牛一下,春牛倒在了田埂上。他侧身躺着,左脸枕在泥土上。他望着桃花说:“桃花,你再推我一下,把我推翻。”
桃花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弯腰轻轻推了春牛一下。
春牛侧转身,右脸枕在泥土上,他望着桃花说:“你再推我一下,把我推翻。”
桃花又弯腰推了彭春牛一下。
春牛再次侧转身躺着,左脸枕着泥土。他望着桃花说:“你还能把我推翻吗?”
桃花摇了摇头。
春牛伸手在田埂上拍了两下,说:“我们作田的人,本身就是贴着泥土的,还怕别人把我们推翻吗?”
桃花说:“要是被压迫阶级起来造反,把我们桃花源人都杀了,那可怎么办?”
春牛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把作田的人都杀了,谁来插秧割禾?”

辞别了彭春牛,桃花独自一人往回走。桃花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再担心桃花源人被推翻,被革命了。同时,桃花又觉得有些伤心。她长这么大,直到今天晚上,才第一次痛切地认识到:作田人是这样卑微和渺小。
今天晚上,彭春牛把脸贴在田埂上,然后告诉她:“作田的人还不如一只蚂蚁。”
彭春牛又说:“作田的人还不如一条蚯蚓。”
彭春牛又说:“作田的人还不如一条泥鳅。”
彭春牛又说:“作田的人还不如一条黄鳝。”
彭春牛又说:“作田的人还不如一只螺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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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5-30 10:43: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拯救者


桃花又回到桃花源里插秧了,在她的带领下,刘湘香她们三个老师插秧插得飞快,引来了众人赞叹的目光。
桃花又同外来的奴隶们一起乘着月色扯秧了。奴隶们仍然在桃花面前控诉着他们各自的奴隶主。
李兰花的奴隶控诉说:“每次我晚上起来解小手,我那个奴隶主都会要念叨:饮水思源啊,屙尿思桶,你们住在我家里,天天用我的尿桶。临走之前,你们总该给我买一担尿桶吧?”
丁君的奴隶控诉说:“我那个奴隶主的胃口越来越高了,以前,只要给他买散装白酒就行,现在,他要喝瓶装的常德大曲了。我这个月的工资全部给他都不够了。”
丁红的奴隶控诉说:“我那个奴隶主对我说:‘我堂客老说我当不上牛工师傅,现在你就是老子的牛,你给老子犁田,让老子过一回牛工师傅的瘾。’他把牛轭架在我的肩上,让我一个人拉犁。我拉不动,他就用鞭子抽我……”
听了这些控诉,桃花心中十分困惑:彭春牛说,我们桃花源里的作田人卑贱得还不如泥土,还不如蚂蚁,还不如蚯蚓,还不如泥鳅,还不如黄鳝,还不如螺蛳,可如今,这些桃花源里的作田人为什么会这样得寸进尺,贪心不足呢?
就在这个时候,刘秘书来找桃花了。刘秘书对桃花说:“桃花呀,你看,王书记让高贵者到桃花源里来插秧,让卑贱者改造高贵者,这是桃花源里几千年也没有过的壮举呀。你是不是应该唱几首山歌来歌颂这一壮举呢?”
桃花说:“秤杆的这一头下去了,那一头又翅起来了。”
刘秘书扬起了眉毛:“此话怎讲?”
桃花说:“高贵者可能是改造好了,卑贱者可能又腐化变质了。”
刘秘书关切地问:“你发现了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桃花便把她奴隶们的控诉一五一十地讲给刘秘书听。
听完桃花的讲述,刘秘书沉默了好久,最后,他感叹道:“要斗私批修。斗私批修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让桃花没有想到的是,王书记对她反映的问题高度重视。根据王书记的指示,桃花源里召开了大会。
刘秘书在会上说:“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我们桃花源人翻了身,作了主人,但是,我们桃花源人不能学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杨幺刚当王,就腐化变质了。我们不学杨幺。李自成刚进北京城,就腐化堕落了。我们不学李自成。我们要夹紧尾巴做人,要继续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
桃花源人没精打采地听着。
刘秘书在会上说:“我们要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全体桃花源人都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利于人民的人。”
桃花源人没精打采地听着。
刘秘书在会上说:“根据王书记的指示,为了将斗私批修贯彻到底,今后的现场会,卑贱者可以检举揭发高贵者,高贵者也可以检举揭发卑贱者。高贵者如果受到了卑贱者的侮辱、虐待、勒索、恐吓,高贵者可以在现场会上检举揭发他的卑贱者。如果高贵者检举揭发的情况属实属实,我们就把卑贱者送进学习班。”
昏昏欲睡的桃花源人突然惊醒过来,一个个瞪大眼睛,他们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悄悄地议论:
“怎么,又要变天了?”
“刚当上奴隶主没几天,板凳还没坐热呢。”
“好日子这么快就到头了?又要轮到我们重新做奴隶了?”
“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说什么桃花源人翻身当家做了主人。主人怎么还要被外来人检举揭发?”
“什么鸡巴高贵者卑贱者,王麻子成心就是把我们桃花源人当猴耍!”

桃花源人私下里展开了调查:王书记怎么突然跟桃花源人翻脸了?是谁出卖了桃花源人?最后,他们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桃花。
有一天,李兰花在田埂上远远地望见了桃花,她便亲热地同桃花打招呼:“桃花,你慢些走,让我看看你。”
桃花疑惑地停下了脚步。
李兰花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她拉住桃花的手左看右看,一边无限怜惜地叹道:“大家都说你的胳膊肘摔伤了,伤得不轻,让我检查检查。”她伸手轻轻地按在桃花的胳膊肘上,关切地问:“疼吗?”   
不等桃花回答,她又自言自语地说:“桃花源人都说你的胳膊肘摔坏了,只能向外拐了。我看不对呀,你的胳膊肘明明还是向里拐的呀。可你做起事来,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桃花路过生产队养猪场的时候,丁兵堂客王娇把她叫住了:“桃花,桃花,你停一下。”
桃花停住了脚步。
王娇神秘地向桃花招手,小声唤道:“桃花,你过来一下。”
桃花爬上一个斜坡,来到养猪场的门口。王娇拉住桃花的手,四下望了望,然后把嘴附在桃花耳朵上问道:“听说,向媒婆又给你介绍了一个在武陵县城上班的公家人?”
桃花摇了摇头。
王娇说:“哎呀,桃花,这样的好事不要瞒着我唦,你将来嫁到了武陵县城,我还想托你帮我们家梨花找一个好人家呢。说实话,你跟彭春牛是不是已经退亲了?”
桃花说:“没有。”
王娇说:“也就是说,今年秋收过后,你还是要嫁到杏花湾生产队去?”
桃花点了点头。
“杏花湾生产队还是属于桃花源大队嘛,你嫁了人,也还是没有跳出桃花源大队嘛,还是归我男人丁兵管唦。”王娇朝地上碎了一口,满脸鄙夷地说:“我看你跟县城里来的人这样亲,处处替他们说话,我还以为你要嫁到武陵县城去呢。”

以前,丁一臣只要见了桃花,总会先嘿嘿笑几声,然后伸出舌头,不停地舔着他那厚厚的嘴唇。现在,他只要看见桃花,就会捡起地上的土块,向水田里扔过去,同时无限惋惜地叹道:“打了水漂了,我的香烟哪,打了水漂了。”

黄昏时分,桃花从桃花溪边走过,丁君和丁红正坐在溪边柳树下抽烟。看见桃花走过来,丁君故意高声叹道:“人哪,就是个狗日的怪物。王书记来桃花源之前,我抽烟抽的是南瓜叶、丝瓜叶、红薯叶,也得抽得有滋有味。可自从抽了王书记的过滤嘴香烟以后,现在就连大队丁支书常年抽的沅水牌香烟,我抽着也不过瘾了。”
丁红说:“上坡容易下坡难。”
丁君说:“你说说看,人生在世,这好日子怎么总是眨眼就过去了?前两天,我们还是奴隶主,还能让奴隶孝敬我们几包烟抽抽,现在我们一下子跟奴隶们又平起平坐了。”
丁红说:“翻过来倒过去,桃花源人始终还是桃花源人。作田人始终是作田人。”
丁君说:“是啊。比如说,我们桃花源里有个乖妹子,原来我们都以为她至少可以跳出桃花源,嫁到公社书记家里去。哪想到最后还是嫁到了桃花源的彭瞎子家里。”
丁红说:“狗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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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5-30 10:4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2)
检举揭发现场会在高德英家的禾场上举行,桃花发现她的身份很尴尬。开会之前,桃花是和桃花源人站在一起的,到了刘秘书作报告的时候,桃花看见站在她周围的人悄悄地向禾场的另一个角落移去。
最后,一个奇怪的场面出现了出现了:
台下的人群站成了两个群落:外来人站成一个群落,桃花源人站成了一个群落,只有桃花独自一人站在两个群落之间。
桃花感到周身凉飕飕的。她朝桃花源人那个群落望过去,桃花源人的嘴角似乎都挂着讥诮的笑;她又朝外来人那个群落望过去,她发现外来人都在关切地望着她,眼里充满同情。
“背叛者。”她想起了罗肤曾经跟她提到的这个词语,“我现在成了整个桃花源人的背叛者”。今天,她才深切体会到作一个背叛者的孤单。
开完会,桃花落寞地走在田埂上,在桃花源里,她第一次感到这样孤单和凄凉。她想,以前,她在桃花源里活得好好的,如今为什么会被桃花源人孤立起来呢?
是因为来了城里人。
为什么城里人会跑到桃花源里来呢?
是因为王落桃。
桃花又一次在心里暗暗恨起了王落桃来。

桃花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刘湘香抱着女儿走了过来,说:“来,让桃花姑姑抱抱我们的桃桃。”说着,刘湘香把女儿递到了桃花手里。桃花接过桃桃,把桃桃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立刻就感到周身暖暖的,桃桃那双无邪的眼睛始终凝望着她,让桃花有些感动。她抱着桃桃在禾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桃桃的小嘴慢慢地往桃花的胸前凑,寻找着奶头。桃花有些心慌,又有些激动。她伸出一根小手指,放到桃桃的嘴边。桃桃咬住了她的手指,使劲地吸吮起来,一股异样的感觉流传她的全身,这种感觉把她在会场上遭受到的孤单驱散得无影无踪。
她想:“有个女儿就好了,有了女儿就不会孤单了。”

接下来的几天,桃花遭遇到了一连串的蹊跷事。
有一次,丁君和丁红从桃花插秧的那丘田边走过。他俩站在田埂上,看着桃花和三个女老师插秧。
过了一会儿,丁君忽然尖叫一声:“看,快看天上。”
丁红朝天上望去,桃花和三个女老师也抬头朝天上望去。天上除了云,什么也没有。
丁君问丁红:“你看到了吗?”
丁红茫然地问:“看到了什么?”
丁君说:“你看到那片祥云了吗?”
丁红说:“看到了。”
丁君说:“前几天,观世音菩萨踏着这片祥云降临到了桃花源,她是来拯救我们的。”
丁红大为惊讶:“我怎么不知道?”
丁君奇怪地望着丁红:“她没有拯救你吗?”
丁红说:“没有啊。”
丁君朝丁红身上嗅了嗅,然后皱着眉头道:“嗯,一股泥鳅味。观世音菩萨不拯救桃花源的泥鳅。”他指了指远处的一只白鹭说:“她只拯救路过桃花源的白鹭。”

还有一次,桃花走在水渠上,迎面走了刘痒痒和李兰花两公婆。就在桃花和李兰花将要擦身而过的时候,桃花看到刘痒痒突然奋力推了李兰花一把,李兰花卟嗵一声跌到了水渠里。她朝岸上的桃花大声呼喊:“桃花,快来救救我!”
桃花顾不得多想,急忙跳下水渠,把在水中扑腾的李兰花捞了起来,扶着她爬上岸来。
李兰花拂着头发上的水珠,一个劲地向桃花表示感谢说:“桃花,真是多谢你刚才拯救了我。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可能都已经淹死了。”
刘痒痒站在一旁,一会儿朝李兰花眨眼睛,一会儿又朝桃花诡异地笑。
李兰花埋怨丈夫一阵之后,对桃花说:“不行,我得回家去换一身干衣服。”说完,扭头走了。
望着李兰花走远了,刘痒痒回过头来对桃花说:“桃花,你该怎么谢我?”
桃花说:“我为什么要谢你?”
刘痒痒说:“我堂客刚才谢了你半天,这其中难道没有我的功劳吗?”

事后,桃花想了好久,也没有想清楚刘痒痒李兰花两公婆搞的什么明堂。直到有一天晚上,罗肤找上门来。
罗肤用嫉恨又羡慕的口吻对桃花说:“桃花,你可真不简单,把王书记的风头都抢去了。”
桃花没有出声。这是继丁君、刘痒痒之后,她第三次听到的摸不着头脑的话。
罗肤说:“在桃花源,只有王书记才是拯救者,你怎么有资格当拯救者呢?”
桃花说:“我什么时候当过拯救者?”
罗肤盯住桃花,打量了好一阵之后,才说:“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桃花源里的那些城里人,个个都把你叫做拯救者,所有的桃花源人都知道了,连王书记都知道了。”
拯救者。桃花多次听到罗肤说起过这个词,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别人会把这个词语跟她联系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离电影里的那些拯救者实在太遥远了。在桃花源里,有谁能当拯救者?只有观音菩萨。桃花源人有灾有难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呀,快来救救我吧”。
桃花忍不住问:“城里人为什么叫我拯救者?我并没有拯救他们呀。”
看到桃花蹙起眉毛,一副无辜的样子,罗肤伸出一根手指在桃花的脸上划了一下,说:“你呀,你这个桃花源人的背叛者,你断了桃花源人的财路,你还不清楚吗?自从你跟刘秘书反映了那些奴隶们的控诉以后,再也没有哪个奴隶主敢向奴隶们索要钱财了,也不敢指使奴隶们干这干那了,你这不是拯救了那些奴隶们吗?”
桃花感到一阵惶恐。她不敢担任拯救者,她不愿担任拯救者,按彭春牛的说法,她只是桃花源里一个低贱得跟泥土一样的人,她怎么能当拯救者呢?
她拉着罗肤的手,恳切地说:“我自己连个泥菩萨也算不上呀,我怎么能当拯救者呢?你能不能跟王书记求求情,让他撤了我这个拯救者?”
罗肤笑道:“桃花,你真是读书太少。拯救者又不是一个官职,哪里是想撤就能撤的?其实,当拯救者也没什么不好,连王书记都羡慕你呢。王书记说:‘桃花成了拯救者,是好事唦,至少她比我王落桃强唦。’桃花,好多人想当拯救者还当不上呢。你能成为拯救者,还得好好感谢王书记呢。你想想,要不是他把城里人赶到桃花源里来插秧,你能成为拯救者?要不是王书记规定卑贱者和高贵者可以互相检举揭发,城里人会感谢你?”
桃花撇撇嘴,不屑地说:“他是让我成了拯救者,可也让我成了背叛者。”
罗肤抚了抚桃花的头发,安慰道:“桃花,桃花源人现在是有些恨你,不过,你放心,等这些城里人一走,他们对你的恨意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再说了,等到打下晚稻,你也就要嫁人了,你在桃花源里还能待多久呢?”
罗肤的话让桃花的心情舒展了一些。是呀,过不了几天,春插就要结束了。春插一结束,这些城里人也就要回去了。而桃花呢,到了秋收时节,她也要离开桃花源了。于是,桃花就觉得自己和这些城里人一样,都只是桃花源的客人,她和他们就更加有了亲切感。
晚上,在田里扯秧的时候, 城里人叫桃花唱山歌,桃花就唱山歌;
城里人叫桃花讲故事,桃花就说:“好,这一回,我给你们讲个夜郎国的故事。是我娘讲给我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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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5-30 10:47: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3)
桃花说——

在夜郎国的山林里,有一个寨子叫秋风寨,秋风寨里有个姑娘叫梅娘。
梅娘长到三个月时,就会笑了,她的笑声就像知了叫一样;
梅娘长到五个月时,就会在地上爬了,她爬得像粑齿耕地一样;
梅娘长到七个月时,就会跑了,她跑得像麻团在地上滚动一样;
梅娘长到六七岁时,就会坐在门槛上帮母亲绕麻线了;
梅娘长到八九岁时,就会把竹篮挎在手臂上,拿着镰刀到田野里挖野菜了;
梅娘长到十五六岁,苗条如竹子,鬓发如春丝,裙边如渔网,花带如马缰。她把樱桃花插在辫子上,她和蜜蜂讲悄悄话,她和画眉唱歌,她追赶着蝴蝶漫山遍野奔跑。
寨子里有个后生叫助郎。梅娘和助郎天生是一双,他俩:
像田里的泥鳅,一个追着一个;
像林间的花雀,一个撵着一个;
两颗相亲相爱的心,
像两片树叶一样分不出厚薄。
他俩在山上挖野菜的时候,有时候望着天上的白云出神。他们猜想,那白云深处,一定是个美好的地方:
白云是由白米堆成的,
白米饭吃不完;
白云是由棉花堆成的,
棉衣穿不完;
白云是由羊毛堆成,
羊肉吃不完;
白云是由酒糟堆成的,
米酒喝不完。
梅娘上山去放羊,助郎上山去打猎,他俩开始互诉衷肠。

助郎唱:
                 我喜欢你不是从今天开始,
                 是从你在河滩上捡贝壳那一刻起。
                 我把贝壳放进口袋里,
                 来到小溪边,我把贝壳放进溪水里,
                 我冲贝壳喊:
                 去吧,去吧,
                 漂到梅娘的身边去吧。
梅娘唱:
                 我喜欢你不是从今天开始,
                 是从你在林中用弹弓打鸟那一刻起。
                 我把小石子捡进口袋里,
                 来到猫头鹰树下,
                 我把小石子扔向天空,
                 我冲小石子喊:
                 去吧,去吧,
                飞到助郎的弹弓里去吧。

梅娘和助郎长成了青年,这时,他们才知道:他俩要想永远在一起,就要跨过千山万水。因为按照当地的习俗,家中的长女必须“女还舅门”,梅娘必须嫁回舅舅家,与表哥结婚。如果她要嫁给外人,就必须付给舅舅家高额赔偿。
梅娘的母亲对助郎说:

堆在女儿身上的白银——没法称,
积在女儿身上的血汗——数不清,
要娶梅娘你须送来三坨银,
否则你休想结下这门亲。

面对重重困难,助郎并没有退缩,他对梅娘唱:

人最爱自己的眼睛,
最笨的人也不会把它挖去;
             人最要紧的是心脏,
最蠢的人也不会把它抛弃。
你比眼睛还重要,
你比心脏还宝贵。
我要外出挣白银,
             付清你舅舅家的赔偿金。
不知你能否耐心等,
             直到白首不变心?

梅娘唱:
彩虹要等风雨后,
                 梅子黄时五月天,
腊肉要经烟火熏,
榨菜要用坛来腌。
幸福不怕来得晚,
苦尽甘来方知甜。

助郎外出做工去了。梅娘经常爬到枫树岭上去眺望,盼望着助郎快快回来。一年过去了,助郎没有回来。舅舅来逼婚了。梅娘说:“再等等,助郎到外边背炭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两年过去了,助郎还没有回来。舅舅又来逼婚了。梅娘说:“再等等,助郎到外边放排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三年过去了,助郎还没有回来。舅舅又来逼婚了。梅娘说:“再等等,助郎到外边挖井盐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梅娘等得好心急。她一次又一次跑到枫树岭上去眺望。她对远方的助郎唱道:
  我望着月亮高高升起,
迟迟不见你的影子;
               我烧起熊熊火塘,
               迟迟等不来你的消息;
我砍下竹子搭好水槽,
               迟迟不见你来把风尘洗;
我取下熏好的腊肉,
               迟迟等不来你与我同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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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5-30 10:4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4)

到了第五年,忽然有外边的人到寨子里来告诉梅娘:助郎在井里挖盐时被活埋了。
梅娘哭了三天,哭得身子瘦弱了,碓也舂不起,水也挑不动。到了第四天,梅娘到河滩上去放羊,望着当年她与助郎一起游方的地方,她忍不住再次落泪神伤。
所有的花都不再开放,
所有的草木都不再生长,
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跳动,
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阳光。
舅舅又来逼婚了,梅娘再也没有理由留在娘家。直到出嫁的那一天,梅娘还在暗暗祈求奇迹发生,她希望看到助郎带着一袋银子突然闯进她的家门。或者,当她走到半路时,助郎在拐弯处突然出现。所以,当她跨出自家的门槛时,她故意让自己的裙子掉落到地上。出了这个意外,按照当地习俗,婚礼应当延期举行。
梅娘对舅舅说:“今日不嫁了呵,舅爷,裙子掉了不吉利,今日嫁了要死崽。”
舅舅却说:“裙子掉了没关系,今后夫妻更甜蜜。”
梅娘走出家门,来到山路上。她左顾右盼,并没有发现助郎的影子,只有蝴蝶和蜜蜂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梅娘走到枫树岭,枫树岭的野鸡喔喔啼。按当地习俗,婚礼应该延期。
梅娘对舅舅说:“今日不嫁了呵,舅爷,野鸡啼叫不吉利,今日嫁了全家都生病。”
舅舅却说:“野鸡喔喔啼,年年好福气。”
梅娘只得继续走。走到杉树坳,听到老虎嗷嗷叫。按照当地习俗,婚礼应该延期。
梅娘对舅舅说:“今日不嫁了呵,舅爷,老虎嗷嗷叫,将来又死崽来又死老。”
舅舅却说:“老虎嗷嗷叫,年年都得宝。”
就这样,梅娘心不甘情不愿地嫁到了舅舅家。
舅舅的儿子体弱多病,样子长得像花猴,腿脚干瘪像鼓槌,双手瘦得像枯竹,额上的皱纹像树皮,眼窝深陷像骷髅。
梅娘怄了一肚子气。在酒席上,舅舅给梅娘倒了一杯糯米酒。梅娘当着众人面,打烂碗碟,把酒泼在地上。
舅舅说:“只怪我的碗碟旧,旧的破了买新的。”
  梅娘上楼梯时故意又蹦又跳又跺脚,结果把楼梯震塌了。
舅舅说:“只怪我家的楼梯全是朽木。”
梅娘去挑水时,放着井水不挑,故意到水塘里去挑了一担又脏又臭的牛塘水。
舅舅说:“儿媳刚来不熟悉路,错把牛塘当水井。”
梅娘在院子里故意东奔西跑,踩死了鸡仔和鸭仔。
舅舅说:“儿媳走路不习惯,踩死鸡鸭省得用刀杀。”
梅娘的反抗好比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没有任何效果。就这样,梅娘做了舅舅家的儿媳。
在舅舅家的日子久了,梅娘有时会想:唉,算了,认命吧,认命吧。既然都已经嫁到舅舅家了,那还是安下心来过日子吧。
梅娘开始下田耕地了,上山砍柴了,喂鸡养鸭了,放牛牧羊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有时,梅娘到山上割草,偶尔也会停下来远处张望,她也会想起助郎。只不过,这种念想就像山上的风一样,转眼就过去了。梅娘现在有丈夫有儿子,她要像母亲和外婆那样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了。
老天真是不公,五年之后,梅娘出嫁那天所有的不吉利的预兆全部都应验了。先是梅娘的丈夫生病死了;梅娘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又过了两年,梅娘的儿子也病死了。梅娘三十岁时,公公婆婆也在先后死去,家里只剩梅娘一人了。孤孤单单的梅娘日子过得凄凄惶惶。就在这时,族长召集全族人开会,大家一致认为梅娘是个克死丈夫和儿子的白虎星。这样的灾星是不能让她在寨子里居住,他们把梅娘赶到了独家村。
可怜的梅娘,独自一人住在独家村。到了夜晚,梅娘一个人守着一盏清灯,看着墙上的蜘蛛在结网,听着窗外雨打芭蕉,梅娘觉得日子像孤蚊一样漫长。
梅娘开始想念自己的儿子。她想,要是有个儿子,她就不会孤单了,也没人敢欺负她了,她的生活也就有了盼头了。她到山上挖野菜,蝴蝶陪伴在她身边。她对蝴蝶说:“你呀你呀,你对我好是好,可还是不如儿子好。你白天可以陪我,一到夜晚,你就躲树林里睡觉去了。要是你能帮我生个儿子就好了。”
蝴蝶听了,生气地飞走了。
她到树林里采菌子,画眉在树上冲她唱歌。她对画眉说:“你呀你呀,你对我好是好,可还是不如儿子好。白天你陪我说话,一到夜晚,你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你要是帮我生个儿子就好了。”
画眉听了,生气地飞走了。
没有了蝴蝶和画眉的陪伴,梅娘更加孤单了。
有一天,梅娘看到自家屋檐上有一只细腰蜂在爬着,它嘴里叨着一条蚕虫。蚕虫肥嘟嘟的,细腰蜂体力不支,累得直喘气,好在它终于把蚕虫安顿在屋檐的草缝里了。
细腰蜂用嘴巴拍了拍蚕虫,好像在对她说:“乖吧,我的崽,我出去给你找吃的,马上就回来。”
蚕虫扭了扭屁股,算是答应了。
细腰蜂飞出去了,很快又飞回来了,嘴里叨着一片桑叶。细腰蜂把蚕虫抱在怀里,像是母亲给儿子喂奶一样喂桑叶给蚕虫吃。
梅娘看得入了迷。她好像听到了蚕虫吃桑叶的沙沙声,听到了儿子吮奶的嗞嗞声。梅娘决定学细腰蜂,也养一条蚕虫,她要把蚕虫当作自己的儿子那样喂养。她想:只要我好好喂养它,将来有一天,蚕虫就会蜕化成人,就会变成我的儿子,到那时,我就有了依靠了。
梅娘和蚕虫好像一对母子,她把蚕抱在怀里,喂它桑叶,晚上陪着它睡,白天出门劳作时也带着它。
她还同它说话,从早到晚,她对它诉说不停,她再也不感到孤单和寂寞了。她还给蚕虫做了个摇篮,她把蚕虫放进摇篮里,轻轻哼歌给它听。
蚕虫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好像听懂了她的歌声。
为了让蚕虫早日蜕化成人,梅娘还想到了给蚕虫娶一位妻子。
梅娘四处寻访媒婆,让媒婆给自己的儿子介绍一位姑娘,这位姑娘最好是离独家村较远的地方,这样,梅娘就可以较长时间隐瞒“儿子”的身份。
梅娘最后找到了一位能说会道的油嘴媒婆,油嘴媒婆给梅娘介绍了一位远方的姑娘,姑娘的名字叫达凤。按当地婚俗,新婚之夜,新娘新郎不同居,新娘只是由伴娘姐妹们陪唱山歌,直到天亮。天亮之后,新娘才来夫家小住几天,忙完农活之后扔回娘家居住,直到几年后才能长住夫家。
新娘达凤出身穷苦人家,从小受尽孤寒。她三岁学会照看弟妹,七岁学会爬山捡柴。新婚之夜,达凤未能见到新郎,她丝毫未起疑心,她想,到了夏天农忙季节,她就可以见到新郎了。
回到娘家,达凤对未来的幸福生活充满向往。她在月光下为婆婆裁新衣,为她未见面的丈夫做鞋,为自己绣围裙,一边做一边唱:

我郎已经离家门,
                 寻访名师求功名。
日出东山月落西,
                 千里万里两相离。
只要达凤耐心等,
总有长相厮守时。

于是达凤只好继续等待。她盼望丈夫早日归来,她不稀罕他的功名,只要他能和自己日夜在一起,再苦再累心也甜。
梅娘也在等待。她夜夜跪在摇篮边,祈祷天神让她的蚕虫早日蜕化成人。她的膝盖磨出了茧,她的头发都急白了。
熬过了五年,达凤终于长住在夫家了。但是,她仍然见不到丈夫的影子。每一回,当她含羞抱怨地追问婆婆时,婆婆都说儿子在厢房里发愤读书,磨墨写书文。
有一次,等到婆婆出门割猪草,达凤悄悄溜到厢房边,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里面悉悉索索响,以为是丈夫在翻书苦读。她刚想举手敲门,这时刚好婆婆回来了。
还有一次,趁着婆婆去逛街了,达凤又悄悄溜到了厢房边。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沙沙响,以为是丈夫在割纸作稿笺。她刚想举手敲门,婆婆又赶回来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达凤守着厢房里的丈夫,却迟迟不能见面。厢房的门上永远锁着一把铜锁。婆婆外出时,达凤曾在门外无数次呼唤丈夫,可丈夫永远都不回应达凤的呼唤,只是在房里发出沙沙的声音。达凤再也不能忍耐了,她做“背名夫妻”做得太久了。终于有一天,她趁婆婆又不在家,拿火钳撬开了厢房的铜锁,闯进厢房。她看见了什么呢?
望穿双眼不见人,
喊哑嗓子不见面,
撩开蚊帐往里看,
桶大的蚕虫卧床眠。

多年的等待一场空,
达凤的怒火升上天。
她提来滚烫的猪潲水,
烫得蚕虫直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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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5-30 10:4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5)
烫死蚕虫之后,达凤独自跑到了山坡上,委屈的泪水哗哗流。她哭诉道:
  
我的泪啊,
  你要像山洪那样呼啸,
淹没这大片的农田,
                    淹没这满坡的青草,
淹没那山顶的枫树,
淹没那引水的竹槽,
  淹没世上所有的烦恼,
   一直淹到天涯海角。
我的泪啊,
                   你要像暴雨那样倾盆落下,
  淹死树上的蝴蝶,
  淹死湖边的野鸭,
   淹死塘里的水牛,
  淹死洞里的乌鸦,
  淹死天上的老鹰,
   淹死河里的鱼虾。
连我自己也一起淹死吧,
                   让这世界只剩下一只猛犸。

达凤流干了眼泪。她想:女人的幸福到底在哪里呢?望着天上的白云,她想起了家乡寨子里的传说:在那天上的白云深处,有一个美丽的寨子。在那里,斑虎会耕田,白鹿会唱歌,山驴会做工,风可以听人使唤,日月星辰像长明灯一样永不熄灭,彩霞可做衣服,白云可做被子。那里没有蚊子苍蝇,没有谣言欺骗。那里绿草如茵,彩鸟唱歌。在那个地方,白鹤、黑雕、红虎、岩羊、布谷等白鸟禽兽以及云霓星宿都成双成对……
什么样的人可以去那样的地方?家乡寨子里的老人说:只有在人间受尽苦难的人,死了之后才可以去那个地方。
达凤想:我可以算得上是在人间受尽了苦难吧,我死了以后,能不能去那个地方呢?
达凤想到了自杀。她打算在松树上吊死;她来到一棵松树下。松树的树叶青青,达凤的头发青青。达凤想:“我的头发还没变白呢。”她不甘心在松树上吊死。
达凤打算在枫树上吊死;达凤来到了一棵枫树下。枫树的身子挺直,达凤的身子挺直。达凤想:“我的腰都还没有弯呢。”她不甘心在枫树上吊死。
达凤打算去跳崖;达凤来到了悬崖上。崖石白生生,达凤的脸蛋白生生。达凤想:“我的脸还没长皱纹呢。”达凤不甘心跳崖。
达凤打算去投河;她来到河边。河水清莹莹,达凤的眼睛清莹莹。达凤想:“我的眼珠还没有变黄呢。”达凤不甘心投河。
达凤没有死。达凤回家了。达凤的婆婆已经在厢房上吊死了。达凤在自家的玉米地里埋葬了婆婆,也埋葬了蚕虫。她把蚕虫和婆婆埋在了一起。
达凤开始一个人过日子了。一个人的日子真孤单啊。到了晚上,达凤一个人守着清灯,看着墙上的蜘蛛在结网,听窗外的雨打芭蕉,达凤觉得日子像孤坟一样漫长。
有时,她会想:“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有了孩子就不会孤单了。”白天,达凤到山上挖野菜的时候,蝴蝶总会陪伴在她的身边。达凤对蝴蝶说:“你呀,你对我再好,也不如我的孩子对我好。白天你可以陪我,一到晚上,你就躲到树林里村里睡觉去了。你要是能帮我生个孩子就好了。”蝴蝶听了,生气地飞走了。
达凤到树林里采菌子,画眉在树上冲她唱歌。达凤对画眉说:“你呀,你对我再好,也不如我的孩子对我好。白天,你对我唱歌,一到夜晚,你就躲到树林里睡觉去了。你要是能帮我生个孩子就好了。”画眉听了,生气地飞走了。
有一天,达凤看到婆婆的坟堆上长出了几棵玉米。她把玉米掰回家,煮熟吃了。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吃了这几颗玉米之后没多久,竟然怀孕了。
从此,达凤的生活里有了希望,达凤的日子里有了等待。她想:“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有了孩子就不再孤单了。”
经过十月怀胎,达凤的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女儿。达凤给女儿取名叫阿丹。
阿丹长到三个月时,就会笑了,她的笑声就像知了叫一样;
阿丹长到五个月时,就会在地上爬了,她爬得像耙齿耙地一样;
阿丹长到七个月时,就会跑了,她跑得像麻团在地上滚动一样;
阿丹长到六七岁时,就会坐在门槛上帮母亲绕麻线了;
阿丹长到八九岁时,就会把竹篮挎在手臂上,手拿镰刀到田野里挖野菜了。
阿丹长到了十五六,辫子黑油油,面须细绒绒,前额宽平平,鼻梁正端端,脖子直长长,嘴唇灵巧巧,面额娇润润,腕臂柔纤纤,长腿丰腴腴,裙摆长曳曳,明眸亮熠熠,睫毛翘翩翩。
她的眼睛啊,好似秋夜的皎月;她的风度体态啊,好似坡地的河流;她的说话语气啊,好似原野的云雀。
阿丹的美名传遍四方,经常会有别处寨子的人跑来看阿丹姑娘。他们用竹筒装着一天的米饭,走过弯弯的山路,来到阿丹的屋场;等到夜晚他们打着火把离去时,空竹筒在阿丹的屋场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离去的人们这样歌唱他们所见到的阿丹:
人们站在屋檐下,
看着阿丹洗头发;
头发黑油油,
颈根白生生,
脸儿像鸭蛋,
比鲜花还好看。

人们站在枫树下,
看阿丹挽花裙。
花裙挽到了膝盖上,
露出的长腿白银银。

人们站在山坡下,
看着阿丹挖野菜;
她颈上的银项圈,
像火一样发亮。

人们站在柳树下,
看着阿丹把水挑;
扁担闪悠悠,
花带飘呀飘,
她的身材呀,
像竹子一样苗条。

人们站在角楼下,
看着阿丹猛击鼓;
手臂上的银镯子,
像两条银龙在飞舞。
……


一支花凋谢了,
另一支花又接着开放。
夜郎国的故事啊,
一个接着一个讲,
就像昨夜的月亮在西方落下,
今晚的月亮又要升起在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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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5-31 10: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桃花源文艺宣传队



桃花源生产队的春插任务终于圆满地结束了,几百个外来的高贵者和奴隶们也都完成了改造任务,离开了桃花源,一度热闹、喧嚣的桃花源重新安静下来。田野上的秧苗正在茁壮生长,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绿色葱茏。
这一天,社员们在山坡上的花生地里除草,刘痒痒望着田野上的秧苗,忽然问社员们:“你们知道吗?王书记最近又吟诗了。”他指着山坡下的田野,吟诵出王书记的诗:

粉墨登场笙箫鸣,
禾田同踏竹枝声。
迁客四散归何处?
桃花源里秧苗青。

社员们问:“王书记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刘痒痒说:“王书记的意思是说:那些外来人到我们桃花源里插秧,好比是演了一场戏。现在戏演完了,他们都走了,只有秧苗留在桃花源里。”
王书记的诗第一次引起了桃花源人的强烈共鸣。
丁君说:“是啊,那些奴隶们在桃花源里的时候,桃花源里就好像在做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好热闹。”
罗肤说:“那段日子,桃花源里就好像在放一场永不落幕的电影。”
丁一臣说:“那段日子,桃花源里就好像在燃放一挂永远也烧不到头的鞭炮,好热闹。”
丁红说:“桃花源里安静了几千年,今年春插总算热闹了一回。”
高德英问刘痒痒:“王书记诗里说的‘迁客’是什么意思啊?”
刘痒痒说:“迁客就是外来人,过路人。”
罗肤说:“是唦,那些高贵者都是过路人,只有我们这些桃花源人跟秧苗一样,永远长在桃花源里。”
丁一臣忽然问刘痒痒:“照你这样说,王书记也是迁客啰?”
刘痒痒说:“当然唦。王书记是到桃花源里来蹲点的,他也是过路人唦。”
罗肤说:“要是王书记也走了,桃花源里不知道该有多冷清。”
向媒婆说:“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大家都不做声了,只是安静地除草。过了好久,李兰花忽然幽幽地说:“好久没有看到王书记了,王书记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桃花源人突然感到一阵恐慌,纷纷议论道:
“是唦,好久也没有看见刘秘书了。”
“好久没有看见王书记的吉普车停在桃花洞口了。”
“要是王书记走了,我们怎么办唦?”
“没有王书记在这里蹲点,我们不习惯。”
“以后,谁给我们批条子?”
“谁让我们坐吉普车?”
“没有王书记的保佑,公社、大队的干部都会来欺负我们的。”
接着,大家开始一件一件地列举王书记的好,仿佛王书记真的马上要离开桃花源了。
丁君说:“他给我们修了水泥晒谷坪。”
刘痒痒说:“他让我们抽上了过滤嘴香烟。”
丁一臣说:“他让我们吃上了白米饭。”
罗肤说:“他让我们在家门口看电影。”
丁红说:“他让我们桃花源人挺直了腰杆。”
李兰花说:“他让我们过上了浪漫主义生活。”
……
说完了王书记的好,大家又陷入了沉默,陷入了悲哀。
过了好久,丁君忽然骂道:“狗日的王麻子,他把我们从井下捞上来,让我们透一口气,又把我们抛到井底下,再用石板把井口盖上。”
社员们也纷纷骂道:
“狗日的王麻子,他这个水老倌刚来桃花源就搞大会战,浪费好多桐油。”
“他这个二流子,比秦始皇还霸道,逼迫我们讲水寨话。”
“是唦,他让我们抽一根过滤嘴香烟,过干瘾,抵个卵用?现在,我们还不是照样抽树叶?”
“他让我们坐吉普车,还不是为臭显摆?”
“他来蹲点,就是为了把我们当猴耍:先让我们吃一口糖,再让我们一辈子吃糠。”
“王麻子不来蹲点,我们桃花源人不是一直生活得好好的吗?几千年不也过来了?”

桃花没有做声。
浪漫主义。桃花想,社员们骂王书记,是因为他们舍不得浪漫主义。王书记要是离开了桃花源,浪漫主义也就会跟着离开桃花源。
桃花又想,浪漫主义就是热闹,现实主义就是冷清。浪漫主义总是短暂的,现实主义总是长久的。
好比一场戏,总有演完的时候;
好比一场道场,总有做完的时候;
好比一场电影,总有放完的时候;
好比一挂鞭炮,,总有燃完的时候……
桃花想,如果王书记走了,她会损失什么呢?也许,她的日子会过得更加安宁些。至少,她再也不用观察王落桃,再也不用编造那些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了吧。
就在社员们骂骂咧咧的时候,丁一臣忽然大叫一声:“你们看,刘秘书来了!”
众人往山坡下望去,果然看见刘秘书正往花生地走来。大家都很激动:看见了刘秘书,就等于看见了王书记;刘秘书还在桃花源,就说明王书记暂时还不会离开桃花源;王书记还在桃花源,桃花源人的浪漫主义生活就还没有完。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桃花,兴高采烈地朝她喊道:“桃花,桃花,刘秘书肯定是来找你的。”
桃花源人第一次觉得桃花看起来是多么亲切!
桃花源人第一次感到桃花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
桃花源人第一次表现出他们对桃花的无限热爱!
罗肤说:“只要桃花还在桃花源,王书记就不会离开桃花源。”
丁君:“只要桃花还在桃花源,做道场的好日子就还没有完。”
刘痒痒说:“只要桃花还在桃花源,浪漫主义就不会离开桃花源。”
刘秘书果然是来找桃花的,他老远就朝桃花喊道:“桃花,你过来一下,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社员们轰笑起来,说:“桃花,浪漫主义又来找你‘单独谈谈’了,你又有政治任务了。”
桃花的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唉,又是“单独谈谈”。如今,桃花已经害怕刘秘书找她“单独谈谈”了。只要刘秘书一找她“单独谈谈”,她的平静日子就不得安宁了。
以前,刘秘书要桃花“观察”王落桃,“歌颂”王落桃,桃花虽然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但表面上同刘秘书配合得还算不错,这是因为她把“观察”和“歌颂”的任务转包给了彭春牛。比如,针对王落桃教社员打枪,彭春牛编出了山歌:

春插时节农事忙,
反修防修不能忘。
王书记田边亲手教,
社员也来学打枪。

针对王落桃组织社员上山围猎,彭春牛编出了山歌:

手握锄头肩扛枪,
王书记领兵上山冈。
野猪狐狸帝修反,
通通把它们消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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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5-31 10: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2)
虽然刘秘书夸奖桃花的山歌编得好,把她编的山歌登在了报纸上,可桃花有点讨厌刘秘书这个人。刘秘书从来不下田劳动,手里永远拿着笔记本和钢笔,永远都是一副随时准备作记录的样子。桃花想:作田的人,天天干的都是平常事,有什么好记录的呢?
现在,刘秘书把桃花领到一个角落里,拿出笔记本,一边翻看着,一边十分激动地对桃花说:“桃花呀,王书记又有了最新指示啦。王书记说: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应该成立一支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武陵县的各个公社、大队、生产队去巡回演出。”
刘秘书说完以后,认真地注视着桃花的脸。他发现桃花的脸很平静,一点也不激动。
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桃花对这个名称已经不陌生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武陵公社不是已经有了一支宣传队吗?”
刘秘书说:“桃花呀,桃花源是什么地方?是王书记亲自蹲点的地方,是王书记的第二故乡,桃花源难道不应该有一支独立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吗?王书记还特别交代说: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由姜桃花同志组阁、挂帅。”
桃花没听懂:“什么叫组阁、挂帅?”
刘秘书说:“由你组阁,挂帅,意思是说:宣传队的人员由你挑选,宣传队由你领导,宣传队的一切大小事务由你说了算。”
说完,刘秘书盯住桃花的脸。他发现桃花的脸很平静,便忍不住提醒道:“桃花呀,这说明王书记对你是多么器重啊!”
桃花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问:“刘秘书,这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各地演出,是要宣传什么呢?真的只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吗?”
刘秘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他低头沉思片刻之后,忽然问:“桃花,你这辈子最崇拜的人是谁?”
桃花没听懂:“崇拜?什么叫崇拜?”
刘秘书一边思索,一边解释说:“崇拜就是……佩服……不,是对一个人又佩服又……喜欢。有没有这样一个人,让你又佩服有喜欢?”
桃花陷入了沉思。她想,她的父亲姜央或许算得上是她又佩服有喜欢的人。春天,牛吃多了绿肥,就会发青草胀。牛发青草胀的时候,四处狂奔,见人撞人,见树撞树,比老虎还可怕,桃花源人谁也没有办法制服它。她的父亲手拿一条黑色的围裙,朝牛跑过去,巧妙地把围裙挂在牛角上,让它遮住牛的眼睛。牛看不见了,脚步就慢了下来,父亲上前牵住牛鼻子……
发情的牯牛们很喜欢打架,打得难舍难分,如果不把它们及早分开,两头牛就可能会有死伤。在桃花源里,只有她的父亲敢上前把它们分开。父亲把煤油浇到稻草上,点燃稻草。然后,他把燃烧着的稻草塞进四只抵触着的牛角之间,两头牛便分开了。
桃花喜欢父亲。父亲总是能猜透桃花的心思,他的话总能说到桃花的心坎上。桃花愿意听父亲话。
于是,桃花说:“我爹算不算?”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刘秘书连连摇头,说:“你最崇拜的人,必须是你又佩服又喜欢,甚至恨不得想……嫁给他。你再想想,有没有这样的人?”
桃花马上想到了彭春牛。不错,她是喜欢他,也想嫁给他,给他生一堆儿女。但是,她很佩服他吗?她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谈不上佩服他。
刘秘书见桃花摇头,便耐心地启发她:“你再好好想一想,有没有一个像英雄一样的人物,经常出现在你梦里……”
桃花认真地想了好久,实在想不出有哪个人值得她崇拜。她问:“电影里的英雄人物算不算?”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刘秘书连连摇头,说:“电影里的人物是虚构出来的嘛,是假的嘛。必须是活人,生活在你身边的活人。”
桃花又认真地想了好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刘秘书无限惋惜地叹了口气,提醒道:“桃花呀,王落桃书记难道不值得你崇拜吗?王书记难道不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吗?”
桃花想了想,说:“王书记跟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不一样。”
刘秘书一愣:“有什么不一样?”
桃花不出声了,她一下子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刘秘书说:“桃花,我知道你喜欢看电影,崇拜电影里的那些英雄人物。可是,电影里的那些英雄人物都是战争年代的,他们开创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需要由当代人继承,接班。王书记就是这样的接班人。毛主席说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什么是风流人物?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不是,因为他们都不会吟诗。像王书记这样既能领导湘江风雷组织造反,又能吟诗的人,才算是风流人物。像王书记这样的风流人物,你难道不应该崇拜他吗?不应该宣传他吗?”
桃花没有出声。她想:“喜欢就是喜欢,佩服就是佩服,这就跟泉眼里流泉水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哪能强迫我崇拜一个人呢?”
刘秘书又说:“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武陵县各地去宣传演出,宣传什么?当然是宣传毛泽东思想。不过,也要宣传王落桃,因为王落桃是毛泽东思想在武陵县的实践者。桃花呀,你亲眼看见了,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桃花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王书记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宣传,不值得歌颂吗?”
刘秘书越说越激动:“桃花呀,王书记说:工业有大庆这面旗帜,农业有大寨这面旗帜,共产主义社会也应该有一面旗帜,那就是桃花源。桃花源这面旗帜应该有一位扛旗人,一位旗手,你姜桃花就是桃花源共产主义社会这面旗帜的旗手。王书记说:毛主席拯救了一个农民,叫陈永贵;陈永贵拯救了一个农民,叫郭凤莲。我王落桃为什么就不能拯救一个农民,叫姜桃花?”
刘秘书满脸通红,手舞足蹈地说:“王书记还说: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不仅要到武陵县各个公社演出,还要到武陵县城各个机关单位演出,将来,还要到常德演出,到长沙演出,到北京演出,甚至到国外,到亚非拉去演出……桃花呀,到那时,你就像刘三姐、郭凤莲一样红遍中国,红遍全球!”
刘秘书一口气说完了,他揩着脑门上的汗,看见桃花面不改色气不喘,低头望着她脚上的草鞋。她在想什么呢?
桃花想:“浪漫主义。刘秘书又在浪漫主义了。”
桃花不想成为刘三姐,也不想成为郭凤莲;她不想红遍中国,更不敢红遍全球。她想的是,等收割了晚稻,她就要嫁到彭春牛家里去了。
可是,刘秘书还在等她的答复呢。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还在等她“组阁”,等她“挂帅”呢。
桃花觉得事关重大,她对刘秘书说:“你让我再好好想想吧。”

罗肤到桃花家里来找桃花了。
罗肤一见到桃花,就十分激动地喊道:“桃花呀,听说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由你组阁由你挂帅?啊呀,太好了!我特地来报名参加宣传队。你可一定要答应我哟!”
桃花说:“假的嘛。都是骗人的嘛。”
罗肤一愣:“什么假的骗人的?”
桃花说:“名称上说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实际上是宣传王落桃嘛。”
罗肤笑了,说:“宣传王书记有什么不好唦,像王书记这样的英雄人物,难道不值得宣传吗?”
桃花没有做声。
罗肤说:“桃花,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你把王书记同电影里英雄人物比一比,王书记难道不像电影里的拯救者吗?”
桃花摇了摇头。
罗肤说:“那是因为电影里的英雄人物离你嘿遥远,你容易把他们想象得嘿完美;王书记离你嘿近,你容易看到王书记的缺点。桃花,你闭上眼睛想一想,把王书记来到桃花源以后,桃花源里发生的变化想一想。你想象桃花源里正在拍电影,你和我就是电影里的两个女主角,正在苦海里挣扎……忽然,一个长得嘿高大、嘿客气的男人出现了,他就像电影里常出现的红军或是八路军、新四军。他来到桃花源,把骑在我们头上的压迫者打倒了,把我们从苦海里拯救了出来……桃花,你只要闭上眼睛这样想一想,你就会觉得王落桃就像电影里的拯救者,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歌颂他,宣传他。”
桃花按照罗肤的提示,闭上眼睛想象起来。她想起了王落桃搞打硪大会战,发动社员到桃花山上围猎……
罗肤盯住桃花的脸,焦虑地、像跟睡梦中的人说话似的小声问道:“怎么样?桃花,想象出来没有?王书记像不像电影里的拯救者?”
桃花摇了摇头。
罗肤狠狠地跺了跺脚,苦恼地喊道:“怎么会想象不出来唦?桃花,我不说虚的,说点实在的吧,就说刚刚过去的‘工农兵学商,通通来插秧’这场运动,城里的高贵者跪在水田里,威风扫地,我们桃花源人站在田埂上,扬眉吐气。就连右派分子刘痒痒都说:我这次沾了桃花源人的光,作了一回主人……”
桃花说:“现在,城里人都回城里去了,桃花源人还是桃花源人。”
罗肤说:“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我们桃花源人在春荒时节吃上了白米饭。桃花,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吧?”
桃花说:“他把别的公社的救济粮都分给了我们桃花源,我们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别的公社社员就要挨饿了。”
罗肤说:“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我们天天都可以在家门口看电影了。”
桃花说:“放映队在桃花源放电影多了,在别的大队就放得少了。”
罗肤长叹一声,说:“桃花呀,我知道,你的心太善良了,你总是希望王书记给桃花源人的好处,别的地方都能分享到。你希望有这样一个拯救者,他能给所有人都带来好处。可是,哪里有这样的拯救者呢?世上的事,总是此起彼伏,此消彼长,厚此薄彼。”
说到这里,罗肤伸手向天一指,说:“桃花,你就说天上的太阳吧,它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吗?”
桃花茫然地望着罗肤。
罗肤开口吟唱道:

                 做天难做四月天,
                 蚕要温和麦要寒。
出门望晴农望雨,
采桑娘子要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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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5-31 10: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3)
刘痒痒和丁君也来到桃花家里,强烈要求加入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桃花说:“假的嘛,骗人的嘛。”
刘痒痒和丁君一愣:“什么假的骗人的?”
桃花说:“名称上说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实际上是宣传王落桃嘛。那些歌颂王落桃的山歌都是些假家伙。我们宣传队唱这些假家伙,一点意思都没有。”
刘痒痒和丁君对望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刘痒痒说:“宣传队搞宣传,怎么会没有意思呢?这可是精神变物质的大事啊。桃花呀,你读书不多,我告诉你:在嘿久嘿久以前,比秦朝还要久远以前,中国出了一本书,叫《诗经》。这本书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什么是颂?颂就是歌颂,歌颂别人的功业。你以为歌颂别人的那些功业都是真的吗?假家伙嘛。所以啊,歌颂假家伙,是中国嘿久嘿久嘿久就流传下来的一个传统。桃花呀,你想想,就凭你一个弱女子,能把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一下子改掉?”
丁君说:“桃花呀,膏药人人卖,熬料各不同。宣传队宣传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宣传队到各地去宣传表演,各地肯定都会用好酒好菜招待我们,我们顿顿都能吃上白米饭。”
刘痒痒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桃花呀,什么人演什么角色,这都是命中注定的,由不得自己。我知道,王书记的有些做法你看不惯。可是,你想想,王书记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扮演的是县委书记的角色,作为一位县委书记,他必须这样表演。如果一位县委书记的做法样样都如你桃花的意,他还是县委书记吗?他不成了姜桃花吗?”
丁君说:“阳世上的人,谁不喜欢听别人歌颂自己呢?谁不喜欢听假话呢?就像我们给死人做道场,我们念给死人听的话,都是好听的话。好听的话,多半都是假话。真话往往嘿难听。阴间的鬼都喜欢听假话,更何况是阳世的人。王书记给桃花源人造了这么多福,我们歌颂他几句假话,难道不应该吗?”
刘痒痒和丁君的轮番劝解,桃花听得似懂非懂。她心中的苦闷并没有减轻,反而让她觉得自己更加孤单了。
桃花决定去杏花湾生产队,找自己的心上人彭春牛倾诉。

在杏花湾生产队的田埂上,听桃花说完“组阁”和“挂帅”的烦恼之后,彭春牛好半天没有出声,他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
看见彭春牛愁苦的样子,桃花不觉一阵心疼。她有些后悔,觉得不应该把难题讲给他听。他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呢?这又不是叫他插秧,叫他犁田,叫他编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
忽然,彭春牛抬起头来,盯住桃花的脸,久久地凝视着她,不眨眼,好像一头好奇的牛。桃花有些心慌,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
桃花忍不住问:“春牛,你怎么啦?”
彭春牛说话了,声音幽幽的,好像从很深的山谷里传过来的:“桃花,宣传队由你组阁,由你挂帅,宣传队到各地演出,各地还有好酒好菜招待,还能吃上白米饭,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你呢,偏偏要较真,说宣传队演唱的都是假家伙。这年头,大家都说假话,不脸红,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桃花源里人人都这样说,桃花源外面的人也这样说。可单单你一个人做不到,这是为什么呢?我在想,你这个人是不是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里?”
桃花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彭春牛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生在桃花源,长在桃花源,如今都十八岁了。今年秋收以后,她就要嫁到桃花源大队杏花湾生产队了。以后,她会像其他的桃花源妇人一样,生一大堆孩子,当上妈妈,再当上奶奶……她怎么会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呢?
桃花有些气恼,她忍不住质问彭春牛:“你说我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那你说我适合生活在哪里?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想娶我了?”
彭春牛又是一阵抓腮挠耳,想了好久,才说:“你可能更适合生活在……夜郎国。”
桃花说:“当年,我爹娘就是从夜郎国出逃,才来到桃花源的。现在,难道你又要把我赶走?”
说到这里,桃花的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彭春牛慌了,他急忙安慰桃花说:“我跟你说着玩呢,你就当真了。我把你赶走,我能落什么好?你走了,我只能一辈子打光棍了。不要说我舍不得你走,就是我身边这头牛也舍不得你走。”
彭春牛身边的牛,瞪着一双幽深的眼睛望着桃花,眼眶里含着泪花。
桃花认得这头牛。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它,是她来找彭春牛请教浪漫主义的时候。那时候,它就站在旁边,和她一起听彭春牛解释浪漫主义。
这头牛似乎也回想起了它和她的初次相遇,它伸出舌头,舔着桃花的手,好像在说:“桃花,你不用担心,我和春牛不会赶你走。我跟你一样,也讨厌浪漫主义,也讨厌说假话。”
桃花的手痒痒的,她想笑,但她忍住了。
彭春牛说:“桃花,你别担心,办法还是有的。王书记要你组阁,挂帅,你就是宣传队的领导了。你不愿意演唱那些假家伙,你可以安排别人去唱呀。”
桃花说:“那我在宣传队干什么?”
彭春牛说:“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最喜欢唱夜郎古歌吗?你就给社员们唱夜郎古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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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5-31 10:24: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4)
由桃花、罗肤、刘痒痒、丁君四人组成的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成立了。
宣传队开始在武陵县各个公社、大队、生产队巡回演出。
让桃花十分意外的是,她带领的这支宣传队在各地大受欢迎。当他们走在山路上,不断有社员追着他们问:“今天你们到哪个大队演出呀?”当他们在某大队演出时,别的大队的社员们甚至走几十里山路赶来观看,把操场挤得满满的。
到一些偏僻的大队演出时,天刚擦黑,远近山野间就可以看到许多火把逶迤前行。不久,大队小学的操场上人声鼎沸,男女老少,个个异常兴奋,好像过年过节一样。
有一回,演出在生产队的晒谷坪进行。天黑时,忽然下起了毛毛雨。可是,山路上,田埂上,源源不断走来穿着草鞋,打着火把的孩子们。看到这一幕,桃花感到特别亲切,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打着父亲给她特制的小火把,匆匆赶到大队小学操场看电影时的情景。
根据刘痒痒的建议,演出按照“颂”、“雅”、“风”的顺序表演节目。
罗肤第一个出场,她演唱的是自编的常德丝弦:

               王书记,
               来掌舵,
红日升,
乌云落。
沅水滔滔流不尽哪,
王书记恩情比沅水多。
桃花源人敞开门哪,
邀请恩人屋里坐……

或是:
王书记的思想像太阳,
桃花源里闪金光。
灵魂深处闹革命哎,
斗私批修永不忘。
资本主义尾巴年年割哎,
社会主义新苗天天长。
桃花源人走上了幸福路哎,
王书记的恩情永不忘。

或是:
桃花源人怒火满腔,
举起锄头作刀枪,
就把田野当战场,
挖穿帝修反的黑心肠……

接下来,刘痒痒上场了。他把一条白毛巾扎在头上,手里提着一个烟袋,像虾公一样弯着腰,一边走,一边唱:

我参观大寨回家乡,
听我把大寨讲一讲。
大寨的铁姑娘不一般:
双手能磊石万方,
双肩能挑千斤担,
虎头山上志如刚。
双脚踏在梯田上,
五洲四海心中装。
老汉我今年八十八,
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按照刘痒痒的解释,上述节目属于“颂”。桃花一边听,一边想:假的嘛,都是骗人的嘛。同时,她特别留意社员们的反应。她发现,社员们听得很开心,他们的嘴巴半张着,随时准备发出笑声,他们似乎根本不在乎演唱的内容是真还是假。又或许,他们也知道演唱的内容是假的,骗人的,只是他们早已习惯了。
在社员们的轰笑声中,桃花心里又涌起了一种孤单的感觉。她想起了彭春牛的话,或许,她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里,也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这样想着,她感到一阵悲凉。
“颂”的节目演完了,社员们热烈鼓掌,高喊道:
“真过瘾,比开斗争大会有味多了!”
“比政治学习好玩多了!”
“比样板戏好听多了!”
望着社员们那一张张又黑又瘦的脸,桃花忽然理解他们了:对于这些常年填不饱肚子的社员们来说,他们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或许,看一场这样的演出,已经是他们生活中难得的一点欢乐了。
她自己不也是这样吗?为了看一场电影,她不是常常走几十里山路吗?

接下来演唱“雅”。
丁君演唱渔鼓,或是刘痒痒演唱沅河戏。
最后是演唱“风”。“风”是整场演出的高潮,刘痒痒的演唱最受欢迎,社员们笑声不断,掌声不断,叫好声不断。
社员们高喊:“我们要听《娘教女》!”
于是,刘痒痒就唱《娘教女》:

           乖女儿听娘教呀,
我的话儿你要记清:
           新婚之夜你要装正经。
上得床来吹了灯,
你拖过被子蒙住身。
他若爬到你身上来,
两条大腿你要夹紧。
不要轻易遂他的意,
越是够不着他越上瘾。
第二天,你要早醒,
见了婆婆你笑吟吟,
见了公公你低头行……

社员们高喊:“我们要听《看着哥哥亲嫂嫂》!”
于是,刘痒痒就唱《看着哥哥亲嫂嫂》:

月儿弯弯挂柳梢,
嫂嫂的奶子翘得高。
小叔子趴在窗底下,
看着哥哥亲嫂嫂。
亲得房里嗞嗞响,
亲得嫂嫂嗤嗤笑。
小叔子看得嘴巴痒,
看得胸口怦怦跳。
他跑到田里踩稀泥,
踩得稀泥嗞嗞响,
踩得稀泥嗤嗤笑。
他一边踩,一边叫:
“你亲嫂嫂我亲泥,
你用嘴来我用脚。
我也亲得嗞嗞响,
我也亲得嗤嗤笑!”

社员们高喊:“我们要听《七月八》!”
于是,刘痒痒就唱《七月八》:

说的是农历七月八,
李寡妇摸黑去摘豆荚。
哎呀呀,不小心,出了岔,
癞蛤蟆直往她裤裆里爬。
李寡妇,受惊吓,
不留神跌倒在田坎下。
她站起身,回过神来高声骂:
癞蛤蟆,你不像话!
虽说老娘我裤裆松,
也轮不到你来捞一把!

桃花上场了。桃花唱夜郎古歌中的《开天辟地歌》:

天地两分开,
天小地不宽。
哪个巴掌大?
哪个臂力强?
把公和祥公,
把婆和廖婆,
他们巴掌大,
他们臂力强。
把天拍三拍,
把地捏三捏,
天才这样大,
地才这样宽……

桃花唱《犁东耙西歌》:

远古那时候,
榜香用的犁,
山岭作犁辕,
山梁作犁头,
山峰作犁柄,
岩板作铧口。
榜香去犁田,
东南又西北,
犁到天边边,
耙到地角角,
修纽拉回头,
榜香才打转……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了,桃花的歌声把他们带到了久远的年代,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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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5-31 10:25: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5)
在罗肤的要求和坚持下,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阖家山公社演出的时间最长,从生产队演到大队,从大队演到公社,所有节目的内容都围绕着揭露、丑化文书记。
在阖家山公社礼堂,罗肤为全公社的大大小小干部们演唱的第一个节目就是《文书记偷鸡》:

文书记,下巴圆,
山珍海味吃不厌。
主席台上装正经,
偷鸡摸狗他争先。
半夜溜进寡妇家,
悄悄爬到鸡窝边。
没想到,大黑狗,
扑向前,动作敏捷似闪电。
文书记被咬得嗷嗷叫,
下巴被撕开一条线。
寡妇掌灯来察看,
怒火满腔开了言:
老娘守寡二十年,
本想偷人还顾脸面;
你人模狗样当书记,
半夜偷鸡不要脸!……

接着,刘痒痒演唱《文书记爬灰》:

灶膛里草灰积成了堆,
儿媳喊文书记来扒灰。
文书记听了心窃喜:
“我儿出门去开会,
难道你就夹不紧腿?”
文书记,冲上前,
扭住儿媳往床上推。
儿媳急得高声骂:
“我喊你扒灰你爬灰,
等你儿子回到家,
我叫他打断你三条腿!”

丁君唱《到处都有丈母娘》:

文霸天,真猖狂,
一年四季做新郎。
公社大队生产队,
到处都有丈母娘。
养猪场的猪婆他搭脚,
广播员的奶子他先尝;
社员家的鸡婆他踩水,
放映员和他入洞房……

最后,罗肤、刘痒痒、丁君三人齐声合唱《王书记来到了阖家山》:

太阳出来闪金光,
王书记来到阖家山。
武陵儿女齐欢笑,
贪官污吏着了慌。

王落桃,真英明,
巨手一挥惊日月,
脚踏山河走雷霆。
火眼金睛识蛀虫,
微服私访察民情。
一把揪出文霸天,
千古美名照汗青……

文宣队在阖家山公社的演唱引起了巨大轰动,社员们都在传唱《文书记偷鸡》、《文书记爬灰》、《到处都有丈母娘》、《王书记来到阖家山》,连老婆婆、小孩子都学会了。歌声像长了翅膀,飞到了桃花源,飞到了武陵县城,当然也飞到了王落桃的耳朵里。
王落桃派人到阖家山公社明察暗访之后,罢了文书记的官。文书记卷起铺盖,回到了老家,在生产队当上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公社社员。
得知这个消息,罗肤喜极而泣,她对桃花说:“以前,我常跟你说:一个女人要想反抗成功,她需要一个拯救者来帮助她。王落桃就是我的拯救者。现在,王书记打倒了压迫我的文书记,我要好好报答他,把文宣队的演出引向深入。”

王书记又作出了新指示:桃花源文宣队到武陵县城去演出。
    后来,在谈起到武陵县城的演出情形时,丁君对丁红、罗肤对
兰花的说法各不相同。

丁君对丁红说——

我们到达县城那天,最让我吃惊的不是县城的繁华,而是大街小巷张贴的标语:
热烈欢迎来自王书记第二故乡的亲人们!!
姜桃花的到来是武陵县人民的最大光荣!!
热烈欢迎桃花源里的“刘三姐”姜桃花!!
对姜桃花的怠慢就是对王书记的极大侮辱!!
谁敢得罪姜桃花,全县共诛之!全民共讨之!!

我们入住的是武陵县委招待所。当我们乘坐的吉普车开到招待所门前时,迎接我们的是一串长长的鞭炮声。招待所的所长快步跨到车门前,好像太监搀扶皇后娘娘一样,把桃花扶下了车。
招待所所长对桃花说:“桃花,你来自王书记蹲点的地方,你是王书记的亲人,也就是我们武陵县全县人民的亲人。以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王书记的指示。”
桃花刚进招待所房间不久,武陵县财政局、公安局、税务局、教育局的头头们就来拜访桃花了。他们一个个手拿笔记本,点头哈腰地请桃花给他们作指示。

我们到武陵县影剧院演出时,乘坐的是吉普车,前面有警车开道,警灯闪烁,警笛轰鸣,街上的行人纷纷让路。哎呀,作为一个上中农,桃花源里每次搞运动,我都要跪在台上陪斗。现在到了县城,竟然有警车为我开道,我真是感慨万千啊。
影剧院里灯火辉煌,武陵县的头头脑脑们都到齐了,我,刘痒痒,罗肤,我们三人轮流上场。每个节目结束之后,全场掌声雷动,所有的人都站起来鼓掌,热烈鼓掌。
最后,桃花出场了。武陵县武装部的罗部长站起来大声喊道:“来自桃花源的姜桃花是王落桃书记精心培养的一朵灿烂的鲜花,是我们武陵县的刘三姐,是洞庭湖畔的一颗璀璨的珍珠,下面请她为我们唱夜郎古歌好不好?”
全场掌声雷动。
桃花演唱结束之后,又是长时间热烈鼓掌。所有人都嫌坐着鼓掌不够力,全部站起来鼓掌。武装部的罗部长嫌鼓掌不过瘾,不足以表达他的喜悦之情,他挥拳咚咚地擂桌子,他跳起来擂桌子,把桌子都擂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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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5-31 10:26: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6)


最让我难忘的是吃。
顿顿都是白米饭,还有红烧肉,你想吃多少有多少。哎呀,就怪爹娘只给了我一个胃。你想想,我要是长有十个胃,那该多好。我可以把那些白米饭、红烧肉通通装进胃里,等我回到桃花源以后,我就可以像水牛那样慢慢反刍。
有时候,我又想:能不能乘人不备,把这些白米饭、红烧肉偷偷晒干之后,用一个麻袋装好,再悄悄把它背回桃花源去?
唉,望着这些吃不完的红烧肉,我就像一个太监望着身边成群的宫女一样,既高兴,又难过。
有一次,我们到武陵县财政局演出,财政局长的万局长在武陵大饭店招待我们。万局长特意请了一个姓翦的回族厨师给我们掌勺。
翦师傅给我们做的一道菜叫“透味油鸡”,你肯定没吃过吧,你天天吃的是红锅菜。“透味油鸡”是先把一锅油烧开,再把一只整鸡下到油锅里蒸熟。你想想,光是这一道菜耗费的油,就够我们桃花源人吃十年。
有一道菜叫“金银牛脑髓”,全部是用牛的脑髓做成的。你想一想,那么大一盘“金银牛脑髓”,得杀多少头牛啊!
还有“袈裟牛肉”,就是在牛肉身上浇上一层红辣椒汁。
我一边吃,一边想:在我们桃花源,牛被当做宝贝一样供着,桃花源人一辈子也难得吃上一回牛肉。怎么到了桃花源外面的世界,会有这么多牛肉呢?我想破脑壳也想不出答案。
有一道菜叫辣椒鱼唇,全部都是用鱼的嘴唇做的。
还有“熊掌”。
还有“海参”。
最好的一道菜是汉寿县的甲鱼。万局长反复强调说:“中国的甲鱼哪里的最好?汉寿县的甲鱼最好。汉寿县的甲鱼哪里的最好?太子庙公社的甲鱼最好。太子庙公社哪里的甲鱼最好?水寨大队的甲鱼最好。水寨是王落桃书记的故乡,王书记故乡的甲鱼最好,最正宗……”
上菜是有顺序的,先是四个冷盘,后是四盘热炒,十二道大菜,两个点心,四个水果。我给你报报菜名吧:星月母子鸡、翡翠虾仁、虎皮扣牛肉、生炒百叶、炸麦雀、牛蹄筋、鱼肚皮、爆羊肉、软炸胗……这些菜你听都没听说过。
酒店的服务员站在我们旁边,开席前她们送上毛巾擦手,端茶送水,席中送上热毛巾,吃完后备有漱口水、牙签。
可能是吃得太猛,我热得秃顶上尽是汗。我瞥见站在我旁边的那个服务员,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妹子,水色好得不得了。她抿着嘴,使劲憋得笑。
我对她说:“乖妹子,你不要笑,我是从桃花源来的,这样猛吃的机会比当皇帝的机会还少,我要不抓紧吃,要后悔一辈子。”
除了山珍海味,还有好酒。我第一次喝上了茅台酒,还有德山大曲,武陵大曲。这些好酒喝了不上头,只觉得飘飘欲仙。
万局长亲自陪酒。万局长脑袋大,肚子大,酒量大,他每敬我们一杯,都要说上一句:“你们是王书记第二故乡的亲人,我看见你们格外亲。”
三瓶茅台酒下肚之后,万局长有些失态了,他单膝跪在桃花面前,痛哭流涕地说道:“桃花呀,人人都说杨贵妃美,我看你比杨贵妃美十分。今天,你就好比杨贵妃,我就好比安禄山,如果你不嫌弃,请你让我做你的干儿子吧,让我叫你一声干妈吧。干妈,前几天县里开大会,王书记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脑袋大有卵用!你脑袋大,你脑袋掉了还不是照样响一声咚?’我这颗大脑袋怎么也想不出我哪里得罪了王书记。桃花啊,我的贵妃,我的亲娘,我的干妈,你一定要在王书记面前为我说几句好话……”
这顿饭从中午吃到下午,我的肚子已经塞满了,好酒好菜已经塞到喉咙了,可服务员还在不断上菜。怎么办?我偷偷溜进厕所,弯下腰来,把手伸进喉咙里,深入,深入,再深入,直到手指能抠到刚刚吃下去的牛脑髓……很快,哇地一声,我开始呕吐起来。我不断地把手往喉咙里伸,不断地呕吐,直到我把肠子都呕空了,我才返回席上,重新开始猛吃猛喝。
有一回,还是在武陵大饭店喝酒,我喝迷迷糊糊,猛然瞥见在玻璃窗外有三个孩子,他们把脸紧贴在玻璃上,眼睛瞪得溜溜圆,看着我们吃喝。我想起我的三个儿子,丁一臣,丁二臣,丁三臣。
我回想起往事。有一回,石桥生产队的秋生家办喜事,秋生接我们响器班去吹吹打打。临行前,我的小儿子三臣缠着我说:“爹,我也要去。”
我踢了他一脚,说:“吹拉弹唱你都不会,你跑去干什么?”
三臣说:“我要跟你去吃肉,我大半年没尝过肉味了。”
我走在田埂上,三臣也跟着我走在田埂上,像一条缠人的狗。我骂他:“你狗日的滚回去,主人家最讨厌混吃混喝的人。”
三臣说:“你帮他们吹哨呐,我跟着你吃一口肉有什么了不起?”
我追上三臣,把他推倒在水田里,他糊了一身稀泥。
我在秋生家坐席的时候,发现三臣蹲在一个角落里,浑身都是稀泥,只有两只眼睛活灵活现。我每挟一筷子菜,他那两只眼睛就滴溜溜地转一下。
唉,我心里那个痛啊……

我喝着酒,心里清醒得很:我能在武陵大饭店吃上这样的好菜,喝上这样的好酒,靠的是谁?当然靠的是王书记。
我,一个桃花源的上中农,凭什么能靠上王书记?还不是因为桃花!
桃花就是我们桃花源里所有人的大恩人。


罗肤对李兰花说——

为了充实我们桃花源文艺宣传队,武陵县文化局从机关、学校、厂矿抽调了一批文艺人才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排练的地点在武陵县群众艺术馆。经常会有人群涌入群众艺术馆来观看我们排练。所有的人一来到群艺馆,就开始打听:“桃花在哪里?哪一个是桃花?”
我把桃花指给他们看。他们就议论开了:
“果然名不虚传!”
“皮肤虽说有点黑,这张脸却很耐看。”
“王书记果然有眼力!”
“王书记是什么人?王书记是诗人,一般的女人哪能入得了诗人的法眼?”
武陵县文化局长的儿子叶苗指导我们排练节目。叶苗是美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他最感兴趣的是帮我们画妆。他给桃花画妆的时间最长,别的女队员都很嫉妒。叶苗给桃花画妆的时候,别的女队员都在一旁围观。
叶苗指点着桃花的脸,用权威的口吻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看,这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靠近鬃角处微微上翘的眉毛,还有这双黑幽幽的大眼睛,这是一张多么完美的脸!这张脸既有古典美的忧郁,又有现代美的妩媚。如果你们仅用漂亮、美丽来形容她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你们想要知道什么是倾国倾城,什么是沉鱼落雁,什么是西施貂蝉,你们就要好好研究研究这张脸!”
围观的女子们发出一阵阵妒忌的尖叫。
桃花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地让叶苗给她画眉毛。
我不知道桃花听了叶苗的称赞,心里是什么感受;要是叶苗这样夸我,我一定会幸福得晕倒。你不知道,叶苗长得嘿客气,是个美男子,一看见他,我这颗风干了多年的心还是会咚咚直跳。不光是我这么想,文宣队的其他女孩子大概也同我差不多吧。
桃花的名气在武陵县城传开了,当我们到各个单位去演出时,路上总是人挤人,大家奔走相告:“桃花来了!桃花源里的仙女来了!”
无论我们到哪里演出,叶苗总是背着画架跟着,我们在台上演出时,他总是坐在台下的一个角落里,支起画架,开始画画。等我们演出结束时,叶苗的画画也结束了。我们拥到叶苗跟前,翻开他的画架。画架里全是画的桃花:桃花在唱歌,桃花在跳舞,一张又一张,叠起来有厚厚一撂!
女队员又是一阵嫉妒的尖叫。
回到招待所以后,我悄悄问桃花:“你说说,叶苗跟彭春牛相比,哪个强?”
桃花低着头,不做声。
我又问:“要是这两个男人都愿意娶你,你选哪个?”
桃花小声说:“叶苗比春牛会说话。”
有一天晚上,从群艺馆排练出来,我和桃花还有叶苗三个人从石级上往下走。叶苗忽然站住了。我回头一看,发现叶苗正一言不发地望着桃花发呆。桃花也站住了,朦胧的街灯照在桃花那略显疑惑的脸上,连我都被这张脸迷住了。我听见叶苗喃喃叹道:“桃花呀,你这张脸的轮廓,比希腊女神雅典娜还要完美……”
我望着桃花和叶苗,心里暗暗觉得他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
有一天晚上,我们没有演出任务,叶苗邀请桃花和我一起去逛街。我们沿着翊武路向前走,一走到复基路,最后来到渔父公园。公园里没有什么人,显得有些冷清。在银色的月光下,我们走到一尊铜像前,叶苗显得心事重重地说:“你们来县城半个多月了,演出快要结束了。”
我趁机说道:“怎么?你是不是有些舍不得?”
叶苗说:“舍不得什么?”
我说:“舍不得桃花呀。”
叶苗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是啊,女神要走了,确实有些不舍。”
我说:“你父亲是文化局长,你可以把她留下来呀。”
叶苗没有出声。

在离开县城的前一天晚上,叶苗把桃花单独叫了出去。
直到很晚,桃花才从外面回来,样子有些落寞。我问桃花:“叶苗跟你谈了些什么?”
刚开始,桃花不肯回答,直到被我逼急了,桃花才说:“叶苗的父亲当了多年的文化局长,他嫌文化局长没有什么油水,一直想当财政局长。叶苗今晚找我出去,是为了求我在王书记面前为他父亲讲几句好话,让他父亲当上财政局长。”
我听了很生气。第二天,我找到叶苗,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不是很喜欢桃花吗?”
他说:“不错,我是很喜欢桃花。”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娶回家?”
叶苗顿时把眼睛瞪得溜溜圆,像打量怪物一样盯了我好半天。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你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叶苗说:“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娶桃花呀。整个武陵县城的人都在说:桃花是王书记的人。王书记喜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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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6-1 09:27: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夜郎国里雾沉沉


“桃花是王书记的人。王书记喜欢桃花。”
武陵县城里的议论传到了桃花源里,桃花源人议论开了。他们似乎一下子恍然大悟,纷纷发表个人的看法:
“其实,王书记喜欢桃花,从他刚来桃花源时就露出了苗头。”
“从王书记派医生给白鹭鸶治伤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从王书记和桃花打硪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从王书记让桃花的照片登上报纸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王书记就是王书记,他不像木鱼公社的汪书记。汪书记下乡的时候,他要是看上了哪个女人,他就会直接了当地对生产队长说:你去把你们生产队的杨菊花喊到你房里,我要借你的床用一下。”
“王书记就是王书记,他不像跃进大队的麻书记。麻书记要是看上哪个姑娘,他就会把她调到大队当赤脚医生,然后,他经常半夜三更跑到医务室看病。”
“王书记就是王书记,他不像向阳大队的刘书记。刘书记要是看上了哪个姑娘,他就会把她调到大队小学当老师,然后,他经常半夜三更跑到她房里同她研究教学问题。”
“王书记就是王书记,他不像白水公社的马书记。马书记要是看上了哪个姑娘,他就会把她调到公社当广播员。每当社员们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广播时,社员们就会说:又换广播员了,马书记又做新郎了。”
“王书记就是王书记,他不像武陵公社的伍书记。伍书记要是看上了哪个姑娘,他就会把她调到公社当电影放映员。所以,当社员们发现放映员又换了新面孔时,大家就会交头接耳地议论:今天的电影没有变,放的还是《地道战》,只是放电影的人变了,伍书记又做新郎了。”
提起王书记,桃花源人有无限感慨:
“唉,诗人哪!”
“诗人就是不一样;诗人不像乡下那些土鳖干部,那些土鳖干部看见女人就跟脚猪公看见猪婆,猴急急地往上扑。”
“诗人喜欢一个女人,就像小叔子听见嫂嫂在房里哗哗地洗澡,想偷看又不敢偷看。”
“唉,像王书记这么大的官,暗地里喜欢一个乡下女人这么久,竟然迟迟不下手,王书记真能忍!王书记真不容易!”
“唉,像王书记这么大的官,暗地里喜欢一个乡下女人,竟然还知道害羞,真少见!”
“我早就说过:桃花是王书记饭甑里的白米饭,虽然现在还没有揭开饭甑盖子,但早晚是要吃到王书记嘴里。”
“我早就说过:桃花是埋在王书记饭碗里的一块肥肉,终归要吃到王书记嘴里。”
“我早就说过:像桃花这么乖的妹子,怎么会一辈子在桃花源里作田呢?这下好了,被王书记看上了。”
“幸亏是被王书记看上了,桃花当个电影放映员是不成问题的了。要是被大队丁支书看上了,什么也捞不到:大队没有电影放映员嘛。”
“彭春牛怎么办?老子早就跟他说过,要他趁早给桃花开了头犁。可他说:‘腊肉要等过年吃。’这下好了,还没到过年,腊肉给野猫叼走了。”
“彭瞎子不是喜欢诨吗?说什么‘我的崽不用急,再穷都会有乖妹子愿意嫁给他。’如今,他还敢诨吗?哼,天天喝酒,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不过,也有人对王书记的“喜欢”产生了疑惑:
“你们说说看:王书记喜欢桃花,他到底是哪种喜欢?是想同她上床的那种喜欢?还是想和她结婚的那种喜欢?还是小叔子对嫂嫂的那种喜欢?”
“哪种都不像。王书记喜欢桃花,他好像处处都在掩藏着对桃花的喜欢。来桃花源这么久了,他甚至都没有单独同桃花说过一句话呢。他从来不直接找桃花,而是通过刘秘书。”
丁君说:“莫非,王书记对桃花的喜欢,是像陈永贵对郭凤莲的那种喜欢?”
李兰花说:“莫非,王书记是把桃花当作桃花源的一个梦来喜欢?”
丁兵堂客王娇开始了四处打探,她找到李兰花,问:“你说说看,王书记今年多大年纪?”
李兰花不敢下结论:“这怎么说得准呢?你说他三十八九,也像,你说他四十五六,也像。”
王娇问:“他讨堂客没有?”
李兰花说:“按他的年纪来说呢,他应该已经讨了,不过,也难说。”她突然一拍大腿:“对呀,你去问问那几个去过王书记老家的人唦,他们可能知道些底细。”
王娇又去找高德英。
高德英说:“上次我们去水寨,是去学习水寨话,哪里有机会去打听王书记有没有堂客?”
王娇说:“你不是见到了王书记的娘吗?她没提到她的儿媳?”
高德英说:“王书记的娘给我们讲的都是她家的革命历史,哪里会牵扯到她的儿媳?”
王娇仍不死心:“你在她那里没见到她孙子?”
高德英说:“她就算有儿媳,有孙子,恐怕也住在县城里,哪里会让我们看到?你听说过阿庆嫂、江水英的丈夫吗?你见到过柯湘、韩英的儿子吗?”
王娇讨了个没趣,扫兴地往回走,一边在心里恨恨地骂:“你这个政治动物高德英,你才是阿庆嫂、江水英呢,对女人的事从来就不上心!”
王娇决定从自己的丈夫嘴里打听打听。
王娇的丈夫丁兵平时一脸严肃,在家时也不苟言笑,只有夜间到了床上的时候,他才会垂涎着脸皮笑嘻嘻地对王娇说:“一次不过瘾,我的娇儿,再来一次。”
这天晚上,当丁兵趴在王娇身上嚇呼嚇呼地“再来一次”的时候,王娇没有像往常那样呻吟着,迎合着丈夫的进攻,而是皱着眉头想心事。
丁兵很是不满,怒气冲冲问:“你这狗日的,今天怎么变哑巴啦?”
王娇忽然一本正经地问他:“你说,王麻子是不是单身?”
丁兵一愣:“哪个王麻子?”
王娇说:“就是王落桃唦。”
丁兵说:“他单身不单身,关你卵事。”
王娇说:“桃花源里的人都在说:王麻子想讨桃花做堂客呢。”
丁兵问:“你听谁说的?”
王娇说:“武陵县城的人都这么说。”
丁兵从王娇的身上爬了下来,躺在她身边发了一会呆,然后问她:“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王娇翻身坐了起来,指着丁兵的鼻子道:“亏你还是个男人呢!你想想,王麻子要是娶了桃花,对你来说不是件天大的好事吗?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想到公社武装部当个脱产干部,公社的娄部长多年前就答应你了,可一直都没有动静。现在,要是王麻子成了桃花源的女婿,你以后不就有了靠山了吗?你说,是娄部长说话管用,还是王麻子说话管用?”
丁兵点燃了一根烟,沉思起来。
王娇又满是憧憬地说道:“桃花长得乖,我们家梨花长得也不比她差呀,桃花源人都说梨花比桃花更白净,更秀气呢。她桃花能嫁给县委书记,那我们家梨花岂不是要嫁到常德或是长沙去了?”
丁兵鼻孔里哼一声:“浪漫主义。”
王娇问:“依你看,王麻子到底有没有堂客?”
丁兵说:“他有堂客又怎么样?像他这么大的官,搞个把女人算什么?他要是想搞桃花,那还不容易?只要他使个眼色,就会有一大批人帮他出力。不过,”说到这里,他似乎是苦恼地叹了口气:“这个王麻子,他是真的喜欢桃花吗?”
王娇说:“武陵县城的人都说:桃花是王书记的人。王书记喜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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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6-1 09:28: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2)
“桃花是王书记的人。王书记喜欢桃花。”
探到这个消息,就像蚂蟥听到了水响,向媒婆心中一阵激动。她想:要是能将桃花成功许配给王书记,这无疑将是她人生中做成的最大的一笔生意,将会成为桃花源里的丰功伟绩而被世世代代传颂。
通过精心谋划,向媒婆决定从刘秘书身上寻找突破口。
有一天,刘秘书在经过向媒婆家禾场时,向媒婆立刻从屋里出来,装着很随意的样子朝刘秘书打招呼:“刘秘书,进屋来喝擂茶唦。”
刘秘书匆匆走着,随口答道:“下回再喝吧,我要去找丁兵商量一点事情。”
向媒婆掸了掸腰间的围裙,随口道:“哦,那你去忙唦,我就不留你了,反正我又不姓沙,我姓向。”
一听这话,刘秘书站住了。他说:“向媒婆,我的耳朵没毛病吧?我刚才听你说你不姓沙。”
向媒婆笑道:“我看你走路急匆匆的样子,活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我想,要是沙奶奶叫郭建光进屋喝杯茶,郭建光肯定不会推辞。只是我这向媒婆,当然请不动你这个大秘书唦。”
听到有人说自己长得像郭建光,刘秘书咧嘴笑了,他说:“我是到桃花源里搞‘三同’的,沙奶奶家的茶可以喝,向媒婆家里的茶也可以喝唦。”说着,走进了向媒婆家的灶屋。
进得灶屋,刘秘书看见,沙罐里的水已经烧开了,擂钵里的茶浆也早已擂好了。向媒婆一边给刘秘书冲擂茶,一边说道:“刘秘书啊,自从你和王书记到我们桃花源蹲点,你们两个人给我们桃花源人造了好多福呢,我们把你们两个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呢。”
刘秘书忙摆手道:“不,我不是菩萨,如果一定要说菩萨,王书记才是你们的菩萨。”
向媒婆说:“菩萨出行,必定有祥云相伴。王书记这尊菩萨,就是驾着你这朵祥云,降临到我们桃花源里来的呢。”
刘秘书轻轻啜了一口擂茶,他觉得今天的擂茶特别香。
向媒婆说:“你们两人让我们桃花源人翻了身,过上了好日子,这在我们桃花源里,可是前后五百年都没有的事咧。我们桃花源人最最喜欢的就是水寨话,水寨话好唦,就是好唦,用水寨话念毛主席语录嘿顺口,我给念一段:路边有个桩,桩保安康。我们桃花源人就是盼望你们能像木桩一样立在桃花源里,世世代代保佑我们。”
刘秘书纠正她的话:“毛主席说的是: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向媒婆说:“是唦,我的理解就是:王书记的水寨话是个纲,纲举目张。我跟你说,我这个老婆子学水寨话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在你和王书记来桃花源蹲点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水寨婆婆教我讲水寨话,舌头转得溜溜圆。
我对她说:‘你讲慢点唦,我跟不上唦。’
她说:‘你早都会讲水寨话了,不信你讲几句试试。’
我随便开口讲了几句,那个婆婆说:‘哎呀,你讲的水寨话已经比王书记讲得还地道了。你知不知道你为何学得这样快?因为王书记已经到了桃花源了。王书记是天上的神仙,他一显灵,你就会讲水寨话了。’
现如今,我做媒也讲水寨话。以前,我出去说媒,别的公社的人一听我的桃花源话,就会抽抽鼻子说:你是从桃花源来的吧?听你说话,有一股红薯味。现在,我只要一说出水寨话,人们就会恭恭敬敬地说:哟呵,王书记第二故乡来的贵人啊,快点冲擂茶招待贵客唦……”
刘秘书看着向媒婆那两片上下嗡动不已的嘴唇,他心中暗忖:“向媒婆今天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呢?”
接下来,向媒婆放缓了语速,降低了声调,她带着几分神秘色彩地说道:“刘秘书啊,风吹稻田,要扬花唦;白鹭飞过桃花山,拉下几颗屎,屎上也要结菌子唦。马援路过桃花源,留下了擂茶;屈原到了桃花源,留下了屈子亭;杨幺在汉寿县当了齐天大圣王,找了十二个妃子;李自成到了石门县夹山寺出家,他也要找个女人帮他洗袈裟唦;哪怕就是那个赶脚猪的跛脚杨老倌,他的脚猪在桃花源过一路,也要留下几个崽唦。刘秘书,你说说,王书记在桃花源蹲点这么久,总不能水里插一棍,一点印记都不留下吧?
我们桃花源里只有两样好东西,一样是擂茶,一样是桃花。擂茶王书记已经喝过了,难道他就不想折一支桃花品赏品赏?”
刘秘书低头沉思着,半天没有作声。
向媒婆凑到刘秘书耳朵边,悄声道:“颜回出名,靠的是孔子;诸葛亮本事再大,也要靠刘备;恩格斯靠的是马克思,斯大林靠的是列宁,林彪靠的是毛主席……古人说:好风凭借力,扶我上青云;蝇附骥尾,日行千里……你现在还年轻,王书记也年轻;王书记前途无量,你只要靠着王书记,你这辈子就会有无量寿光。靠王书记应该怎么靠?当然要揣摩王书记的心思唦,要帮助王书记满足他的心愿唦,只有这样,王书记才会提拔重用你。”
刘秘书沉思良久,终于开口道:“这种事,我不方便出面,要说你去跟王书记说。”
向媒婆说:“我当然会去跟王书记说唦,但也需要你也要敲敲边鼓唦。”

桃花源人发现,到桃花家里喝擂茶的客人突然多了起来,丁兵带着娄部长三天两头往桃花家里跑,就连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也借着打山鸡的机会,到桃花家里坐了好半天。
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武陵公社的伍书记竟然也破天荒地到桃花源生产队来检查工作了。以前,桃花源的社员们只有在开万人批斗大会的时候,才能远远地望见主席台上的伍书记。如今,伍书记在娄部长、丁支书、丁兵、丁牛的陪同下,从田埂上经过,朝桃花家走去。社员们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伍书记。他们在心里嘀咕道:
“伍书记的皮肤嘿白。”
“伍书记的肚子嘿大。”
“幸亏伍书记是第一次到桃花源里来,不然,桃花早就被他开了头犁。”
“夜夜作新郎的家伙!”
没多久,在外面搞副业的夜郎佬姜央忽然回到桃花源了。
以前,姜央见了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可这一回,姜央似乎显得心事重重。

王书记好久没有到桃花源里来了,也不见刘秘书的影子。桃花源人时常跑到桃花洞口去眺望,看看王书记的吉普车是不是停在那里。
桃花洞口看不见王书记的吉普车。
桃花源里的日子重新归于平静。

天气越来越热了。夏天来临了。
水稻扬花了。
水稻一扬花,桃花源里到处飘荡着稻花的香气。一眼望去,田野里的蜜蜂和蝴蝶特别多,桃花源人的耳边总是嘤嘤嗡嗡地响。
水稻抽穗了。水稻一抽穗,离“双抢”就不远了。
桃花源的社员们在稻田里除稗草。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考得社员们汗流浃背。社员们议论说:
“好久没有看见王书记了。”
“王书记是不是要走了?”
“马上要搞‘双抢’了。要是王书记再批个条子,说‘工农兵学商,通通来双抢,’那该多好!”
每个社员说话的时候,都会瞥一眼站在他们身边的桃花。现在,他们和桃花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们不敢随便同桃花开玩笑,不敢随便同桃花说话了。他们只是怀念王书记,他们说:
“要是王书记永远待在桃花源就好了。”
“有王书记在,我们不用搞双抢了,只要监督那些奴隶们劳动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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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6-1 09:2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3)
转眼就到了七月,田里的稻谷一天比一天黄了。田野上空的麻雀也越来越多了。丁忍扎了许多稻草人,让它们驻守在各个角落。
可是麻雀们一点也不怕它们,照样飞到到田里啄食。
丁兵家的禾场上天天放映花鼓戏《打铜锣 补锅》,意在教育社员们关好自家的鸡鸭,不要让它们跑到田里吃集体的粮食。
这一天收工的时候,妇女队长高德英向女社员们宣布:“后天,双抢正式开始了。明天,大家不用出工了,都在家里磨镰刀。镰刀不磨快,割起稻子来,一天都捱不下来。”
到了双抢的第一天,高德英发现,桃花没有来田里割稻子。高德英就问:“你们有谁看见桃花了?”
大家都说没有看见桃花。
有人说:“桃花是不是到公社铁木社修理镰刀去了?哎呀,铁木社等着修理镰刀的人排长龙。”
到了双抢的第二天,桃花仍然没有来出工。大家都感到奇怪,有人说:“桃花是不是病倒了?高队长,你去她家看看吧。”
于是,高德英决定到桃花家去一探究竟。她在田埂上遇到了丁牛。丁牛问她:“这两天,你有没有看见夜郎婆?她已经两天没有到养猪场喂猪了。”
高德英说:“哎呀,她们母女俩都不出工,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高德英和丁牛一起去桃花家。
二人踏上桃花家的阶矶,发现桃花家所有的门都敞开着。
高德英就喊:“桃花,桃花。”
丁牛就喊:“夜郎婆,夜郎婆。”
没有人回答。
两人走进卧房,发现床上的被子蚊帐都不见了。
两人走进灶屋,发现地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
高德英和丁牛扭头就往外跑。
高德英说:“桃花一家被人杀了。”
丁牛说:“赶快报告丁兵。”
“杀人了!杀人了!”高德英逢人便喊。
“桃花和夜郎婆被人杀了。”丁牛向丁兵报告说。
消息像风一样在桃花源里四处飘荡。丁兵带着民兵赶到桃花家里,社员们也都蜂拥而至。
灶屋里到处都是血迹,灶台上,桌子上,碗柜上,墙壁上,甚至连屋梁上都是血淋淋的。社员们惊呆了,议论说:
“是谁杀的?”
“尸体呢?”
“听说夜郎佬以前当过土匪,杀过许多人。是不是仇家来报仇了?”
娄部长带人来现场察看了一阵,一声不吭地走了。
武陵县公安局来人了。
县公安局的人在桃花家里里外外搜查了整整两天,得出的结论是:桃花一家人不是被人杀了,而是逃跑了。这是因为,公安人员化验了灶屋里的血迹,发现那些血迹不是人血,而是猪血和鸡血。
桃花源人涌到桃花家的鸡笼边、猪栏边,发现鸡和猪都不见了。
有人问:“现在是夏天,带鸡肉和猪肉上路,不发臭吗?”
有人回答:“可以腌上盐嘛。”
有人问:“这么多东西,怎么带得动?”
有人回答:“可以用独轮车推走。”
桃花源人发现,桃花家的独轮车果然不见了。
有人问公安人员:“夜郎佬为什么把猪血洒在灶屋里?”
公安人员回答:“他是故意制造假象,为他们一家三口的逃跑赢得时间。”
有人问公安人员:“夜郎佬为什么在双抢时逃跑?”
公安人员回答:“双抢时,所有的民兵都下田搞双抢去了,路上没有民兵执勤。”
公安人员在桃花家的后山上发现了一个相当隐蔽的防空洞。公安人员举着火把往洞里走,发现这个洞有几百米深。
在洞里,他们发现了一群小猪仔。当他们把小猪仔带到洞外时,他们注意到:这些小猪仔的眼睛是紧闭着的。
桃花源人忽然想起夜郎佬曾经告诉过他们:在夜郎国的一些阴河里,生长着一种没有眼睛的鱼。
公安人员在防空洞里还有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用猪血写在洞壁上的一首诗:

身世浮沉雨打萍
桃花源里暂栖身
陶令不知何处去
夜郎国里雾沉沉

对于桃花一家的出逃,王书记做出了重要指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武陵县成立了搜捕领导小组,领导小组办公室就设在桃花家里。娄部长任搜捕小组组长。
一张搜捕大网迅速铺开了。武陵县的公安、武警、武装部、民兵全体出动,武陵县的各个车站、码头、渡口、路口都安排了执勤人员。公安人员根据桃花源人的描述,画出了姜央和夜郎婆的模拟画像,两人的模拟画像和登载桃花唱山歌的那张报纸,被紧急翻印成了几千份传单,散发到搜捕人员手中。
武陵县一时如临大敌,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田间地头,墙上,树上,到处都张贴着各种标语: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备战备荒为人民!
挖地三尺,揪出潜伏在桃花源的大土匪姜央!
恶贯满盈的大土匪姜央逃不出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每一条公路,甚至连乡间的每一条田埂,到处都有带红袖章或是手持步枪的巡逻人员,他们指着传单上的桃花,反复喝问路人:“最近一段时间,你见到过这个人吗?”

大搜捕没有任何结果。
武陵县搜捕领导小组决定进一步扩大搜捕范围,广泛发动全县广大社员们,到山林,防空洞,坟地,荒滩,涵洞,山洞去搜查,但凡发现长得像桃花或是姜央、夜郎婆的人,一律押送到桃花源里来。
这一回,大搜捕有了很大收获,长得像桃花、或是姜央、或是夜郎婆的疑似嫌犯被源源不断地押到桃花源里来了。
桃花源人第一次知道,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竟然有这么多人,是不用老老实实在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的,他们躲在山林、坟地、山洞、涵洞、防空洞、荒滩、湖边、河边、草丛、芦苇荡,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
桃花源人第一次知道,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有人是靠偷生产队的花生、黄豆、红薯生活的,有人是靠捕捞河里的鱼虾生活的,有人是靠采摘山里的野果生活的。桃花源人原来还以为所有的人都能吃上红薯,喝上擂茶呢。
桃花源人第一次知道,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竟然有这么多疯子,傻子,跛子,瘸子,瞎子,聋子,小偷,算命先生,风水先生,江湖郎中,货郎…….桃花源人原来以为丁兵家里出了个傻卵细佬,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呢。
桃花源人第一次知道,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人们不用在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其实也是可以活下去的。既然桃花源外面的世界与桃花源是如此不同,那么,桃花一家人经常提到的夜郎国是可能存在的。原来,他们一直以为桃花他们一家人是在讲天话呢。
被押到桃花源里的嫌疑人,通通交给桃花源人辨认,审讯。
这些形形色色的外来人引起了桃花源人的极大兴趣,桃花源人把他们叫作野人。这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野人,与上次到桃花源里来插秧的高贵者完全不同,这是因为,每一个野人都有不同寻常的经历,都有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桃花源人听了以后,不停地叹惋:“唉,还是待在桃花源里好啊。这里真不愧为世外桃源。”
这些野人中,有一女一男,他们两个人的讲述特别吸引桃花源人,桃花源人高度评价两个人的讲述,说:“鲜话。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鲜话!”
这两个人,女的叫聂娥娇。
男的叫刘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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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6-2 10:02: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聂娥娇



我叫聂娥娇。我家祖上是在常德城里开药行的。当年,在常德城里,提起百泰堂药行,妇孺皆知。百泰堂的朱砂深得顾客信赖,远销天津、上海、广州、香港。对于门市销售的药品,我祖父和我父亲在选料方面特别讲究,如天麻,要色白透明,如黄芪,要选用内蒙古的正路货。药物的处理,糖制,酒砂等,都是古法炮制,一丝不苟。如百泰堂自制的参茸丸,配方系用高丽野参和关东鹿茸,而其它药行制作的参茸丸,大多选用石柱参,西党参和南茸、西茸,原材料价格不及百泰堂的五分之一。又如百泰堂创制的“百泰虎骨酒”,制作更是费尽心机。先要将虎骨熬膏,然后用汾酒浸泡。汾酒购自湖北汉口的最大酒坊“李大有酒号”。李大有酒号卖给百泰堂的汾酒,酒质要比卖给其它药行的高十度。“百泰虎骨酒”驰名湘、黔、川。
百泰堂药行在经营上也与众不同。店面是三层牌楼的石库门面,店堂内高悬“天人共鉴”、“存心有天知”金字匾额,橱柜窗台陈列的药物琳琅满目,又配以风物说明,新颖别致。店堂内安置铁笼,笼中关有活虎,引得路人围观。到了冬季,店堂内更是当众杀活驴、活鹿来炖胶。
我祖父对我百般宠爱。自我懂事时起,祖父在百泰堂药行里坐堂应诊,总让我在一边旁听。收购药材时,他常把我带在身边,耐心地教我识别参、术、苓、草、归、芎、芍、地八大类主要药材。湘西、川、黔一带的药材商人把药材卖给百泰堂,百泰堂再把这些药材远销外省,称为“下货”生意。跟在祖父身边,我熟识了湘西、川、黔的各种名贵药材,如朱砂、水银、吴萸、虎骨,穿山甲、麝香等。
我祖父还经常亲自到野外去采集药物,每次外出,他总会带着我。跟着祖父,我走遍了常德地区的山山水水。
在澧县文庙的大成殿里,祖父指着供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的灵牌对我说:“我的小娥姣呀,你天资聪慧,记忆超群,你要是个男孩,我一定好好供你读书。只可惜你是个女孩。孔夫子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以后读几年书,能识文断字就行。你从小跟着我尝遍百草,将来要是落难了,靠读书救不了你,行医问药或许能帮你度过难关。”
走进石门县的夹山寺,祖父告诉我:这里是闯王李自成的归隐地。他念起了墙上的诗:“捣碎乾坤惊日月,踏翻宇宙走雷霆。时来作恶天还怕,运去念经佛不灵。”
接着,祖父对我说:“人一辈子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关键还是靠时运。‘时运不齐,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像李自成这样的英雄,一辈子也没有风光几年。娥姣啊,人活一世,能过十年舒心的日子,那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祖父拉着我的手说:“聂娥姣,你要记住:你现在过的就是衣食无忧的舒心日子,如果将来遭了难,你不要想不开,你要对自己说:‘我是享受过好日子的,现在吃点苦是应该的,有好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好日子呢!’这样,你就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了。”
来到桃源县的桃花源,祖父又对我感叹道:“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免不了有纷争,世上没有世外桃源。”
在野外采草药时,看到山坡上的南瓜,祖父会牵起一根南瓜藤,对我说:“好水嫩的南瓜藤!把外面带刺的皮剥了,生吃起来味道也不错。”
我对南瓜不感兴趣,更不要说南瓜藤了。家里的餐桌上经常会有南瓜,我从来不吃南瓜。我最喜欢的一道菜,是沅水里捞起来的鲤鱼。
祖父又说:“南瓜藤一时吃不完,可以趁着它鲜嫩的时候,用几个大坛子把它们腌起来。到了秋天,地里的南瓜藤枯了,坛子里的南瓜藤还可以接着吃。”
春天的时候,棕榈树上会长出一种板状的嫩籽,祖父指着它对我说:“这种籽不甜不酸,苦中带一点涩,吃了不会坏肚子,闹饥荒时可以充饥。”
我心中暗想:“沅水里的鲤鱼鱼籽我都吃不完,我为什么要吃这种棕榈树籽呢?”
在枞树山里,祖父用锄头挖出了一种叫土茯苓的东西,他把这种粉红的土茯苓拿给我看,说:“生吃,或是煮熟了吃,味道都不错。”
我那时还小,不理解祖父的话,我家百泰堂撇开零售不说,光是做“下货”生意,一年获利就成千上万,难道我会有吃南瓜藤的日子?
后来的经历证明了我祖父是有先见之明的。
最初是川军在常德胁迫商民筹饷,把常德总商会会长绑起来作人质,商会不得不向商户分摊。有的商店弃店逃走,有的将妻室儿女的金银手饰拿出来抵交摊派。我们家不得不变卖桃源县老家的田土来交摊派款。
接着是土匪抢劫,绑架。从沅陵来的一伙土匪,不仅把我们百泰堂的现金洗劫一空,还把我父亲绑走了,让我祖父筹钱到沅陵赎人。
后来是日本飞机轰炸,百泰堂的大堂被炸垮,日本人还从飞机上投下了大量的大豆,高粱,麦子等谷物,以及一些零散的破棉絮,破布条,稻草。三四天后,街头巷尾出现了许多死老鼠,大家不以为然。几天后,鼠疫就开始在常德城蔓延了,我祖父和我的一个哥哥死于鼠疫。
日本人攻陷常德那一年,百泰堂百分之八十多的货物毁于战火,百泰堂差不多只剩下几幢房子了。我父亲在逃难路上被日本人打死了。
我二十岁时离开百泰堂,从常德城里嫁到了汉寿县蒋家嘴镇。我夫家姓蒋,在当地是大户人家。我丈夫是黄埔军校五期毕业,在国民党军队中当营长,我跟着丈夫四处漂泊,生下了五个孩子。
解放前夕,我丈夫负伤了,我随他回到了汉寿县老家。土改那年,我夫家彻底破了产。划分成份时,村子里还是蒋姓的堂兄掌权,我夫家当时已经没有田产,只剩一栋老宅,按理应该划分中农。但是,这们掌权的堂兄出于一番好意,将我夫家划为破落地主,因为破落地主可以分到田土。
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个“破落地主”的成份,以后会给我们一家带来终身的厄运,不仅让我担惊受怕一辈子,还危害到了我的子女。
很快,蒋家嘴土改时的打人杀人,就吓得我们晚上睡不着。有的地主被吊在树上打,有的在批斗时,被台下的群众用扁担打死。还有的地主被用麻袋装起来,绑上大石头,沉到了江里。
我丈夫从小在外面读书,后来又在外面当兵,他这个“破落地主”在当地没有民愤,更没有血债,我这个地主婆虽说是蒋家嘴的媳妇,但在那里住的日子并不多,与当地人无冤无仇。不过,我们还是惶惶不可终日,我们的五个孩子也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最后,我决定将全家迁往常德。
常德娘家没有我们的住处,百泰堂的房子已经被我的哥哥嫂子们占据了,我们只好在德山租一处房子住下来。但是,一家人生计没有着落。我丈夫身有伤病,再加上他面子薄,放不下架子,找不到事做。全家靠我四处行医糊口。后来我一狠心,把我的两个女儿放到穷人家去做了童养媳。
常德城里搞公私合营的时候,我靠着娘家的关系,进了中医院工作,分配在制药室上班。当时,我万分高兴,心想:“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工作,再也不要去当游医了。”
有一天,我和几个职工正在制药室制药,忽然有几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人指着我手里的白芍说道:“呵,这白术看起来很地道啊。”
我纠正他说:“这不是白术,这是白芍。”
那个人怔了一下,说:“看起来明明就是白术嘛,怎么会是白芍呢?”
旁边有人向我使眼色,可我还是说:“白芍就是白芍,怎么能说成是白术呢?这是中药,不能随便混淆的。”
那个人笑了笑,说:“你呀,你真是内行人。看来,我是个外行。”说完,他走了出去,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我旁边的一个职工小声告诉我:“这个人是新来的中医院书记,你怎么能跟书记顶嘴呢?”
我满不在乎地说:“他说错了嘛。药可是人命关天的东西,出不得半点差错。”
没想到,从此以后,我经常处于紧张的人际关系之中,医院的领导经常在大会小会上含沙射影地批评我,医院的职工一个个见了我,脸上都会露出异样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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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6-2 10:03:2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章(2)
后来,运动来了,我被勒令站在台上挨批斗,头上戴着一顶用报纸做的尖尖的高帽子,上面写着“地主婆”、“坏分子”。有人高呼口号:“这个国民党军官太太,反动军官家属,她不老老实实,我们就叫她灭亡!”
我的小女儿就站在台下陪斗。医院的职工在发言中,还把我小女儿牵扯进去了,她们说:“这个地主婆,以前四处当游医,赚了很多钱,她的女儿穿的都是丝绸衣服,从小过的就是资产阶级生活。”
后来,批斗会升级了,我在批斗会上被人打了耳光,嘴角流血了,我戴的高帽上写有“五类分子”这个新的封号。
我这个“五类分子”受到政府的管制,经常要到派出所去接受讯问。
在中医院过得很压抑,我干脆辞去了医院的工作。
这一年,我的丈夫去世了,撇下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我该怎么活呢?
我母亲看我处境艰难,就让我带着小女儿从租住的德山,搬到了百泰堂老宅。这老宅里住着好几户人家,他们都不欢迎我的到来,说什么“泼出去的水怎么往回流?”
我的几个嫂子天天指桑骂槐,希望把我和小女儿逼走。
在这个时候,我的小女儿又给我惹祸了。有一次,她把我的银饰盒拿出来玩。银饰盒里有一个玉镯子和一个金链子,邻居家的孩子看见了,就告诉了她家里人。她家里人就跑到派出所去举报,说我家里藏有黄金。
派出所的人跑来了,把百泰堂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搜到任何值钱的东西。他们把我抓到派出所拷问了好几天,说我丈夫在国民党部队当营长,在蒋家嘴一定藏了不少黄金。
从派出所回来,我把小女儿狠狠打了一顿,扫帚都被我打断了。
百泰堂的人再次联合起来,威逼我母亲,要把我和小女儿赶走,
说我这个地主婆“把百泰堂染黑了。”
我只好带着女儿搬了出来,重新开始租房住了。
三年苦日子到来了。我在常德县农村四处当游医。到处都是饿得浮肿的人,我想起了祖父当年对我讲过的话。我开始吃南瓜藤,吃棕榈树籽,吃土茯苓,我还把这些东西带回来给我的儿女们吃。
我的大儿子在蒋家嘴造纸厂谋得了一份工作,他在那里谈了个女朋友,女朋友是贫下中农的女儿。我大儿子是地主子弟,能娶上贫下中农子弟,我认为这是天大的喜事。女方家邀请我这个未来的亲家去作客。
我到了蒋家嘴,大儿子带我去他女朋友家。没想到,大儿子却把我带到了我自己的婆家。
我问大儿子:“怎么把我带回自己家里来了?”
大儿子说:“这里以前是你的家,土改时,这栋房子被分给我现在的岳父了,所以,这里现在不是你的家,是你亲家的家了。”
走到老屋前的沅江边,看着这栋气派的老宅,我的心情就像沅江水一样不平静。我想:“三十多年前,我这个常德城里百泰堂的千金小姐,就是坐着花轿嫁进了这栋房子里的呀。那时候,我是这栋房的女主人,我在这里侍奉公婆,在这里生下了五个孩子。现在,丈夫死了,两个女儿也送人了,我自己居无定所,无家可归。自家的房子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呢?”
我的亲家知道我曾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可他们接待我时,丝毫也没有不安和尴尬,心安理得地以主人的身份招呼我。亲家公笑嘻嘻的,两颗爆牙露在外面。我想:“当年,他大概就是凭着这两颗爆牙,把我的老宅挖走的吧。”
我的大儿子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在我耳边悄悄说:“我选择跟这户人家结亲,目的就是要把我家的房子夺回来。”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
居委会的陈主任每天到我家训话,要我小女儿下乡。我小女儿躲了起来。陈主任找我要人。我不交人,她就收缴了我家的购粮证,停止了我家的口粮供应。这一招最狠毒。没办法,我小女儿只好下乡了。她到桃源县的菖蒲公社插队落户。
不久,我得到了一个新的封号,叫二十一种人。常德城里的游街,示众,每一次都少不了我。城里十天一次戒严。每次戒严之前,都要把二十一种人从睡梦中拖出来,集中关押,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乱说乱动。
在屋里蹲了一夜,第二天开始游街示众,脖子上挂一块大牌子,上面写明各人的身份:地主婆,反革命,牛鬼蛇神,孝子贤孙......男人头上戴一顶高帽子,画上鬼脸,女人们被剪成了阴阳头。
我们这些人被绑着双手,用一根长绳子串成一行,在大街上示众。冬天,我们打着赤脚,走在铺着薄冰的路上,脚板钻心般疼。夏天,头顶烈日,打着赤脚,走在半融化的柏油路上,脚下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脚板上的皮被一块一块扯了下来。
由于二十多个小时水米未进,有好几次,我晕倒在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讪笑说:“看哪,这不是当年百泰堂的千金小姐吗?她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后来不搞游行示众了,来了一个新运动,叫遣送回原籍。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常德人不能在常德呆了,作为二十一种人,我被遣送回我的婆家———汉寿县蒋家嘴。这里本是我的家。土改时,因为害怕,我离开了这里,如今,我又被强行遣送回到了这里。
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住处,我只能住在生产队的牛栏里。社员们见了我,都说:“还乡团又回来了。”
我的亲家公对我说:“你又跑回来干什么?想反攻倒算?还是惦记着你家的房子?”
隔三岔五地召开斗争大会。我同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可开起会来,这些族亲们一点也不手软。
有一次,在斗争会上,我亲家公对社员们说:“这个地主婆这一次回家,是来找她公公埋在地下的变天帐的,谁分了她的田,谁分了她的房,她将来都会要跟我们算总帐的。”
大家听了,一拥而上,把我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我亲家母从茅厕里舀来了一端子大粪,笑嘻嘻地对我说:“这大粪是你当年住这里时留下的,你把它吃回去吧。”
我不吃大粪,死死咬紧牙关。有人跑回家,拿来了火钳,撬开了我的嘴,把大粪灌进了我的嘴里......
散会后,我独自到沅江边去漱口。望着滔滔沅江水,我真想跳进江里一死了之。这时,我想起了祖父对我说过的话:“娥姣呀,你是享受过十年好日子的,以后吃点苦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
我要活下去。
但不能呆在蒋家嘴这个地方了。
我开始逃亡,一边逃亡一打听,看看哪里有合适的人家,我要找个成份好的人家重新嫁人。最后,我逃到了军山铺公社,在一户瞎了一只眼睛的独眼龙贫农家里安了家。
没想到,我在这个独眼龙家里还是不得安生。只要喝了酒,独眼龙就会把我按在地上,一只脚踩在我身上,笑嘻嘻地对我说:“听说你原来是常德城里的富家千金?真是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想当年,我家里也有八十多亩水田,都被我赌博输光啦,我现在成了贫农。我们家里有两个阶级,阶级斗争不留死角,我家里也要搞阶级斗争!你这个地主阶级不许乱说乱动,必须乖乖听我这个贫农阶级的摆布。”
我最怕他喝酒,喝了酒,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干得出来,比如,他会骑在我身上,一边用竹枝抽打我,一边喊道:“快跑!快马加鞭!”
有时,他还会一边打,一边痛哭流涕。
我被他打得浑身是伤。
唉,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呢?
我再次决定逃跑。为了不让这个独眼龙找到我,我想我不能再在汉寿县呆了,我跑到了我小女儿插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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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6-2 10:04:3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章(3)
我小女儿插队的菖蒲公社,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一条石板小路弯弯曲曲,环绕着这个小山村,三面都是高山,平时,外人很少到这里来,这里的人也难得到外面去。村前破庙的墙上,留下的还是当年土改时的标语。我想,躲在这个地方应该是安全的吧。
我住在我小女儿家。我小女儿家的隔壁也住着一位知青,这位知青的老娘被遣送到了这里。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也不想跟她多说话。没想到,第二天,她主动跑来同我聊天。
她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不就是百泰堂的吗?哎呀,那个时候,你可不得了哟,在上学路上,我同几个小伙伴,远远地跟在你后面走。你一路走,一路剥糖果吃,把糖果纸随手往地上扔。我们几个悄悄把它们捡起来,贴在嘴边,舔那上面的甜味。哎呀,我现在还能闻到那股浓浓的奶香味呢。我们眼红得要死呢。只有百泰堂的千金,才能吃得起这么高级的糖果。你那个时候啊,走路时,头昂得高高的,对旁人看都懒得看一眼,哪里会晓得有人捡你的糖果纸来舔呢?”
我一点也记不起吃糖果的事了。
她又说:“我们家那时也是开药行呢。你还记得吗?你父亲当年把其它几家药行的参茸等名贵药材买去,摆在百泰堂的玻璃橱柜里,标明售价,让顾客明白你们的售价比我们家药行的价格便宜。哎呀,你父亲这一招好毒啊,把我家药行的生意都抢光啦.......”
这件事我倒是有印象。我记得祖父曾经劝阻过父亲,但我父亲坚持要这样做。
我在小女儿那里没住两天,渐渐地,我感到情况有些不妙。生产队的知青,原来见了我都热情打招呼,现在见了我都不理我了。生产队的社员见了我,也像见了怪物一样。我小女儿也问我:“妈,我外公是不是发过国难财?”
我莫名其妙:“什么国难财?”
我小女儿说:“这里的人私下里议论,说我外公在常德滨湖地区发洪水的那一年,故意抬高价格,售卖百泰堂研制的散疫丹,发了一笔横财。还有,我外公的百泰堂药行被顾客称为‘漆黑店’,卖劣质药材害死过人......”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民国二十年,洞庭湖滨洪水泛滥成灾,时疫流行,我祖父派出店员,深入灾民家里,免费赠送“散疫丹”。同时,还把药送到各慈善堂,让他们代我们广为散发,不取分文,救了不少人的命。这在当年,是常德城里人人称颂的一件善举,现在怎么成了发国难财呢?
很快,大队民兵开始找上门来,问我丈夫是不是因为罪大恶极而被人民政府处决了?
我的胸口又开始怦怦跳了起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隔壁那个婆娘造的谣。可是,我现在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呀。
第二天清早,我小女儿到田里出工去了,我还在床上睡觉,房里忽然闯进了几个孩子,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竹条,朝我的床上抽打,一边喊道:“地主婆,睡懒觉,剥削人,罪难饶,打死你这个黄世仁!打死你这个彭霸天!打死你这个南霸天!......”
当天下午,阶级斗争现场会就在田间举行。生产队强令我挂上一块木牌,跪在水田里。
我一直跪到天快黑。
生产队长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女儿不听话,嘴巴比刘胡兰还能说。我好心劝她嫁给我侄子,她竟然嫌我侄子文化低!哼!斗争大会明天接着开,一直开到你女儿答应嫁给我侄子为止......”
我知道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等天一黑,我就开始逃跑了。菖蒲那个地方的山真多。我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着,半夜里,我迷了路,在大山里转来转去,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我就靠着一棵大树坐着。无名鸟发出一声声疹人的叫声。
我想:“会不会有狼过来呢?”
我又想:“唉,叫狼吃了正好,反正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以后,我又开始继续逃亡。我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哪里偏僻,我就往哪里躲。有时睡在山洞里,有时睡在社员的屋檐下。饿了就跟好心人讨口饭吃,或是在山野采些野果。遇到有病人的人家,我会帮病人看病。病人的家人为了答谢我,会给我一小包米,或是几个红薯,几个包谷,甚至会留我在他们家里住一晚。
有时遇到民兵查证明,他们会把我抓去关几天,最后又只好把我这个老婆子放了出来。出来后,我又继续流浪,我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再也没有想过要回常德。在桥下的涵洞里,我睡得比在常德城里还要安稳。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有一次,我流浪到了安乡县安全公社。在长乐大队,有一位老婆婆,头和腰都无法伸直,身子长年蜷缩着,我拿出随手带的不锈钢针,给她扎了唇中、三阴交、肾玉这三个穴位,病人很快就可以站起来了。
一个十多岁的姑娘,乳房糜烂。我采来芙蓉花,捣碎后敷在她的患处。不久,这个姑娘的乳房就好了。
在榆树生产队,有一个妇女牙疼得睡不着。我就到田野里去捉来几只癞蛤蟆,用刀刮它们的眉棱处,那里会渗出少许桔黄色的浆液。我把这些浆液收集在酒盅里,再把浆液晒干,制成了蟾蜍酥。我把蟾蜍酥放进那个妇女的牙洞里,那个妇女的牙就不再疼了。
我在安全公社有了名气,许多社员都来找我看病。从社员的口中,我得知这里有个朝鲜女人,她患气管炎好多年了。他们问我敢不敢给她看病。
我问:“为什么不敢给她治病?”
他们说:“这个朝鲜女人是个女特务。”
又有人说:“其实她在日军中当过慰安妇,是个婊子。”
这个朝鲜女人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我找到她家,发现她同安全公社本地女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个子娇小,头发花白,慈眉善目,完全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说安乡话跟当地人说得一样。
我问明了她的病情,告诉她一个偏方:用刚出生的乳猪,伴冰糖蒸熟后服用。她用我的偏方治好了气管炎。很快,我和她成了朋友,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去她家坐坐,听她聊她的身世。她也乐意跟我讲她的经历。
她叫金姬顺,十二岁时随父亲来到中国沈阳,进了日本人创办的“朝日女校”读书。毕业后,被分配到“南满铁道医院”担任助产士。后来,经过一个朝鲜技工的介绍,认识了在国民党部队当排长的吴连长。辽沈战役后,国民党驻东北的军队土崩瓦解,吴连生决定离开国民党部队,他带着金姬顺,回到了湖南安乡老家。
在安乡老家,农村缺医少药,妇女生孩子都是土法接生。有一天,邻居有一个孕妇生孩子,由于难产,痛得哭天喊地。金姬顺采取人工引产的方法,使孩子顺利分娩。
不过,婴儿降生后仍处于窒息状态,不哭不动,全身发紫。按照当地的旧习,这样的婴儿是要当作死婴埋掉的。金姬顺却没有放弃。她先是口对口地为婴儿作了人工呼吸,再用手轻轻扣出他嘴的血块,然后倒提着他,在他屁股上连击两掌,婴儿终于哇地一声啼哭起来。
这次接生让金姬顺名声大振,远近一带的产妇都喊她接生。当地人都夸她:“想不到这个外国人还是个送子观音。”
不过,她当“送子观音”的风光日子没过几年,厄运就开始降临了。在反右运动中,她的丈夫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她成了反革命家属。
接下来是三年苦日子,公共食堂里顿顿都是红薯汤。她饿得走路摇摇晃晃,得了“夜盲症”,手上的青筋凸出来,脸上只有骨头没有肉。她刚出生的女儿没有食物吃,饿死了。
熬过三年苦日子之后,接下来就是“四清”。“四清”清理出了她这个女特务。工作队的人在她房前屋后挖地三尺,想要找出发报机。生产队的孩子用弹弓射她,一边喊道:“女特务,你把发报机藏在哪里了?赶快交出来!”
这些孩子,有好几个出生时都是她接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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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6-2 10:05:3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章(4)
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最让金姬顺搞不懂的就是这“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阶级斗争。
有一次,她悄悄问我:“你说说,上面号召我们搞阶级斗争,到底是要下面的人真搞呢,还是假搞?”
哎呀,到底是个外国人,思路跟中国人就是不一样。我头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她又说:“要是真搞呢,就认真地搞,扎实地搞。要是假搞呢,那就当是演戏,好好地演。问题在于:有时候看起来是像在真搞,结果却是在演戏;有时候看起来像是演戏,结果却让人死不瞑目。你永远琢磨不透这阶级斗争什么时候是真搞,什么时候是假搞。”
她给我讲起了她第一次参加万人斗争大会的情景——

那天清晨,我家屋檐下的喇叭里就反复广播着一个通知:今天将举行全公社万人批斗大会,全公社每个社员务必按时参加,缺席者按现行反革命处理。这个通知吓得我和吴连生瑟瑟发抖,早饭都吃不去。
早饭后,公社直属连的基干民兵们,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我家。他们先是在禾场上高喊一通口号:
“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吴连生!”
“打倒朝鲜女特务金姬顺!”
我和丈夫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上,民兵们用棕绳把我俩捆上。这次捆绑跟以前不同,这次把我们包粽子一样,横七竖八,捆了一道又一道,然后,押着我们跌跌撞撞走向万人批斗大会会场。
大会是在一个山坡下举行的,这次批斗大会比生产队、大队的批斗会气派大得多。黑压压的人群漫山遍野,老人和孩子们都来了。会场上空始终回荡着让人亢奋的语录歌。主席台上方挂着“斗争大会”四个吓人的大字,会场两边挂着巨幅标语:


砸烂黑五类的狗头!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人群中有一个穿军装的男人,他站在一张桌子上,手持喇叭,恶狠狠地指挥着各个大队社员应该站立的位置。
批斗大会开始了。
第一项议程当然是由大会主持人高声宣布:“把黑五类分子押上台来!”
于是,基干民兵们把我们押上主席台。当我们一个个鱼贯上台时,广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口号声。我们被勒令跪在台上,低下“狗头”。
公社革委会的马主任开始讲话了。我看不到他的模样,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愤怒和无比的仇恨,他气愤得说不出一句一句完整的句子,从他嘴里嘣出的只有一个一个的词语。他每说出一个词语,就会挥拳在桌子上狠狠地砸一下。桌子上摆放着的话筒,就会把他砸下的这“咚”的一声无限放大,传到会场四周高悬的喇叭里去。四周的喇叭再把这“咚”的一声无限放大,传到天空,传到山上,然后再回荡到我的耳鼓里。
每当这“咚”的一声砸到我耳鼓里的时候,我的心就会揪紧,停止跳动。
马主任咬牙切齿,历数着我们这些阶级敌人的一桩桩罪恶:
“头上长疮!咚!——”
“脚底流脓!咚!——”
“想复辟!咚!——”
“磨刀霍霍!咚!——”
“毒如蛇蝎!咚!——”
“火烧芭茅心不死!咚!——”
在我的想像中,他的样子应该像一个喝了两斤白酒的狂怒之人,满脸通红,双目圆睁,脖子上的青筋有乌梢蛇那么粗,牙齿咬得格格响,随时准备扑上去,把他眼前的黑五类撕成碎块,然后一块又一块把它们生吞下去。
又或许,他像一个在荒岛上孤独生活了几十年的落难者,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说话了。突然,他发现一条满载游客的航船正从远处驶过。他向船上的人高呼,他想向他们表明:他需要说话。他还能够说话。他急需他们来拯救他。
听着他那声嘶力竭的尖叫,我心中感到一阵阵愧疚:都怪我们这些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啊,要是我们这些黑五类没有犯下那些滔天大罪,他会这么愤怒吗?他的愤怒是我们这些阶级敌人招来的啊。
有时,我又会在心中暗暗同情他。他愤怒了这么久,他不累吗?他呐喊了这么久,他不需要歇一歇,喝口水吗?他把嗓了喊哑了怎么办?
马主任讲了两个小时,他的拳头也在桌子上砸了两个小时,我的耳朵也被“咚!——”了两个小时。马主任终于结束了他的讲话。他累了。
批斗大会的最后一项议程是:全公社的一万多名社员,包括老人和孩子,排成整齐的队伍,依次从我们这些黑五类面前走过,每个人在经过我们面前时,都要指着我们吼一声:“罪该万死!”
然后狠狠地跺一脚:咚!
最后轻蔑地吐口水:“呸!”
大会结束之后,我们这些黑五类正准备回家时,忽然有两个民兵来到我面前跟我说:“你还不能走。马主任要对你这个外国女特务训话。”
我丈夫望着我,满眼惊恐。
民兵押着我来到了马主任的办公室门外,一个民兵看着我,另一个民兵进去报告。办公室的门和窗都是敞开着的,我看到一群人把马主任围在中间。马主任满面红光,神采奕奕。
马主任说:“今天的斗争大会开得很过瘾,比喝了茅台酒还要痛快!”
他旁边的一个干部说:“你今天的报告作得很有气势,雷霆万钧,大长了无产阶级志气,大灭了阶级敌人威风。”
另一个干部说:“最后一个环节:万人唾骂,这是只有马主任才能想出来的精彩华章。别的公社开斗争大会,绝对想不出这样的妙招。”
民兵把我带进办公室。
马主任一看到我,立刻笑容满面,与刚才主席台上的那个凶神恶煞的马主任判若两人。他对我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没听懂。
他说:“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作‘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今天,你遭受的不是千夫所指,而是万夫所指,可你没死,还活得好好的,这说明你这个女特务生命力很顽强。你知道吗?过去我们大多数中国人,只有在电影银幕上才能看到女特务,而此刻,一个活生生的女特务,而且是外国女特务,就站在我面前,我很激动。有你这个女特务在主席台上跪着,我今天做报告做得特别兴奋,特别来劲!”
旁边一个干部说:“电影里的女特务都是穿旗袍的,可惜这个女特务穿的是大裤脚。”
马主任指着我的裤子说:“你不应该穿大裤脚嘛。你们朝鲜的金日成主席说过:朝鲜女人都不应该穿裤子……”
看到我和在场的其他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马主任又笑眯眯地缓缓说道:“你们朝鲜的金日成主席说:朝鲜女人都不应该穿裤子,而应该穿裙子。”
在场的人都笑了。
马主任又指着我的裤子说:“你不应该穿裤子,而应该穿裙子。现在,我给你一个穿裙子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到我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惊喜,他显得有些气馁。他说:“今天,我们接到通知,安乡县要举行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汇演大比武,我们公社文宣队必须要拿出有特色的节目。上次,我看了你们大队文宣队的一个节目,叫《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那个节目是你演的吧?很好嘛。你从哪里搞来的朝鲜服装?是你从老家带来的?”
我告诉他,朝鲜服装是我自己临时做成的。我扯了一些纱蚊帐布,把它染成红、绿色,再把它缝成一条红色的短上衣,一条绿色的裙子,还有两条彩带,把这些东西套在身上,我就成了朝鲜族的“延边人民”了。
马主任说:“别的公社演《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的演员都是冒牌货,只有我们公社的演员才是正宗的朝鲜人。你虽然是个外国女特务,但我们中国的毛主席说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你现在可以为我所用。这段时间,你要同文宣队好好排练,要为我们公社争光。你这个正宗的朝鲜人表演的《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要是在汇演中没有取得好成绩,老子枪毙了你!”
说到这里,他将手枪啪地一下放在桌子上,两眼露出凶光,又恢复了他在批斗大会上的样子。
我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办公室。
走到门外不远处,我听到马主任在房间里对其他人叹气道:“这狗日的吴连生,他凭什么这么有福气,竟然搞了一个漂亮的外国堂客!我们公社的女人,什么样的我没搞过?可我就是没开过洋荤。你们说说看,这朝鲜女特务是什么味道?是不是跟长沙臭豆腐一样,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我懒得再听下去了,我为我今天在批斗大会上遭受的痛苦而感到委屈。我在心里想:报纸上天天讲,阶级斗争是关系到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大事啊,多么庄严神圣!可是,到了我们公社的马主任这里,他怎么将阶级斗争跟臭豆腐扯到了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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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9-6-2 10:06:2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章(5)
有一个冬天的深夜,民兵们突然砸开我家的房门,把我和吴连生从被窝里揪了出来,还未等我们穿上棉衣,他们就把我们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押着我们向外走去。屋外大雪纷飞,天地一片白晃晃的,我和吴连生冻得哆嗦,也没敢问他们这是要把我们押到哪里去。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这两个黑五类经常被民兵押到某个地方,同全大队或是全公社的阶级敌人集中关押到一起。
但是,今晚似乎有点不同寻常,今晚他们押着我们朝一座荒山上走去。正感到疑惑时,忽然听到我背后的两个民兵悄悄议论:
“就在生产队里处决不行吗?为什么要跑到山上去?”
“在生产队处决,谁给他们抬尸呀?再说,他们这些阶级敌人的血有剧毒,会污染生产队的稻田,将来种出来的稻谷也不能吃......”
啊,原来,他们这是要处决我们!我的腿一阵发软,我丈夫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一个民兵用枪托捅了我丈夫一下:“起来!你这怕死鬼,这里不是你死的地方,你没有资格死在这里。”
我丈夫呜呜地哭了起来。又有一个民兵用枪托打他。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一下子变得勇敢起来。我走过去安慰丈夫说:“连生,起来吧,死就死吧,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以前不是说将来我们要死在一起吗?现在机会来了。”
吴连生没有起来。两个民兵只好拖着他的胳膊,像拖麻袋一样向山上拖去。
我望着漫天的雪花,望着这白茫茫的世界,我没有对死的畏惧,我想起了中国电影里无数的就义场面,我想起了刘胡兰,江姐,我甚至想:我这样穿着内衣内裤哆哆嗦嗦地死去,实在是死得太窝囊了,我要是穿着朝鲜族的裙子死去就好了,而且最好是死在一棵万年松树之下。
我吴连生到达了目的地。这里没有电影里常出现的那种衬托先烈的青松,却有两个已经挖好的墓穴。
我丈夫咕咚一声,自己主动滚到墓穴里去了。
两个民兵把他拖了上来,踢了他一脚:“我们还没有代表人民宣判你们的死刑,还没有扣响正义的枪声,你怎么就像癞皮狗一样躲进去了?”
那一刻,我真有点恨我的丈夫,他把我们的英勇就义搞得太滑稽了,跟我从电影里看到的英雄就义场面相比,相差太远!
一个民兵问我:“你有什么临终遗言?”
我想起我的儿子此刻还在家中哇哇啼哭呢,我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我能给儿子留下什么遗言呢?让他化悲痛为力量?让他继承我们的遗志?......不,不行。我觉得还是什么也不说。我恶狠狠地擦干了我那个不争气的眼泪——电影里的哪个先烈是带着眼泪死去的?!
民兵们在我们前面站成一排,举起了枪。
牺牲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高呼几句口号,于是,我高喊:“伟大的金日成同志万岁!”
民兵们放下枪,走到我面前,踢了我几脚,骂道:“这里是中国,金日成有什么资格称万岁?”
我又喊:“毛主席万岁!”
他们用枪托砸了我几下,骂道:“你这个朝鲜女特务,有什么资格喊毛主席万岁?”
我灵光一闪,决定高唱《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这一回,他们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我想让丈夫跟我一起唱,可他一声不吭。
民兵们重新举起了枪,一个民兵高叫道:“预备——”
我继续唱道:“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枪响了。我只觉得头上有一阵风掠过,我倒在了地上。我以为我死了。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踢我,我睁开眼一看,民兵们在哈哈大笑,笑够了,他们开始议论:
“这狗日的吴连生,他还在国民党部队当过营长呢,我们还没开枪,他就吓晕了。难怪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
“这个女特务真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跟电影里的先烈一模一样。”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责问他们:“你们刚才为什么不把我打死?”
一个民兵说:“今晚,我们几个民兵武装巡逻,巡了一个通宵,一个敌人也没有发现,实在无聊,所以,把你们两个拉出来搞了一场演习。你可别怪我们。通过这场演习,我们发现:吴连生真是个狗熊,他当反革命一点不冤枉。而你呢,你可真不像个特务,你像个先烈。”

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
又来新的运动了。
这一回的运动叫“一打三反”。上面派了工作组进驻我们生产队。这一回的工作组,同以前的工作组也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开会,学文件,喊口号,号召社员们检举、揭发我们生产队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生产队只有我和吴连生这两个阶级敌人,所以,开会时照例把我们两个押到台上批斗一番。
不过,有一天晚上,吴庆生堂客的揭发,还是让我和吴连生感到心惊肉跳。
吴庆生是我丈夫吴连生的堂兄,他们两人的父亲是亲兄弟。吴庆生堂客是生产队的接生婆,在我来这里之前,这一带的产妇生孩子,都是由她接生的。我随丈夫刚到安乡那些年,我和吴庆生堂客相安无事。在了解到我是个助产士以后,她还经常向我请教接生方面的问题。这附近的产妇生孩子时,有的人请她接生,有的人请我接生。
自从我被打成女特务后,这附近的产妇就不敢再请我接生了。吴庆生堂客对我的态度,也来了个大变脸。吴庆生堂客私下里四处造谣,说我原来是在日本军队里当妓女的,从头到脚,都胺脏得流脓水。
这些我都忍了。谁让我和吴连生是黑五类呢?
更可气的是,吴庆生家里养的猪,经常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拱辣椒树。我去找吴庆生堂客,陪着小心跟她说好话,让她把家里的猪关好。吴庆生堂客笑嘻嘻地答应了,可是,她家的猪照样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来。我捡起石头,把她的猪砸跑了,这一幕被她看见了,她对我破口大骂。我回骂了她几句。
没想到,这次“一打三反”运动,让她逮到机会了。她在斗争大会上检举说:“那天,我家的猪拱了吴连生的辣椒,吴连生这个反革命一边赶我家的猪,一边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们这些贫下中农,人人都欺负我。 等蒋介石反攻大陆成功的那天,我要把你们这些贫下中农全部杀光!’吴连生堂客也在一旁帮腔说:‘我日夜盼望着金日成主席带人来拯救我,我要把安乡县的党员、团员全杀光!’……”
工作组的人,还有生产队的知青,觉得问题十分严重,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知青们个个义愤填膺,逼我交出发报机。我交不出,他们就对我拳打脚踢。
知青们到生产队插队之前,我参加过无数的斗争会,但那些民兵、社员们从来都只是喊一喊口号,从来没有人动手打过我。这一回不同,这一回知青们下了狠手,是真打,我被打得头破血流。
斗争会结束之后,吴连生就被关押在生产队的“三忠于”室,由民兵日夜看守。我被放了回去,负责每天给丈夫送饭。
第一次去给丈夫送饭的时候,丈夫的神情显得轻松,他同看管他的民兵有说有笑,他给他们讲述他以前在国民党部队当兵的经历。
在生产队关了两天之后,我丈夫被民兵押到大队部去了。我去给他送饭时,看见他同其它各个生产队揪出来的坏人关在一起。当时,他还安慰我说:“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回去的。这里关了这么多人,政府还能把我们都杀了?”
再往后,我丈夫被关到公社武装部去了。我去给他送饭时,看到他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他对我说:“姬顺,这一次,我可能回不去了。”
我安慰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记得上次开万人大会的情景吗?还有,那天夜里,在山上,埋我们的坟坑都已经挖好了,结果呢,我们不是也活着回来了吗?”
我丈夫苦笑了一下,说:“这一回不同,这一回是来真的了。文件上说的是:管,关,杀。就是管一批,关一批,杀一批。我大概是属于‘杀’的那一批。”
我又安慰他说:“杀你干什么?你只是历史反革命,又没有现行破坏行为。”
我丈夫说:“你不知道,我们公社挖出了一个光复党,公安局的人说我是光复党的骨干分子.......”
我再次去送饭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我丈夫的尸体了。
我扑到丈夫身上,我没有哭,我心中想的是:“这是真的吗?我丈夫他是真的死了吗?”
看守我丈夫的人告诉我:吴连生是光复党的主要头目,拒不交待光复党的行动纲领,组成人员名单,畏罪自杀身亡。
我抚摸着丈夫冰冷的尸体,看到他的脖子上,胸部,大腿上,到处都是紫色,他是怎么自杀的?他真的死了吗?
在埋葬了丈夫之后的好长时间里,我脑海一直盘旋的一个问题是:“我丈夫真的死了吗?这一回,不是像上次在山上那样的假枪毙?这一回是真的?这一回,是真真实实地在搞阶级斗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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