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大田
漫天阳光的金汁浩荡而下。 匆匆时光的无邪须臾即逝。 车窗外是溪绕山迎的画境,心里头是峰回路转的渴望。渐近大田古村,我记起宋代诗人徐玑的《建剑道中》:“云麓烟峦知几层,一湾溪转一湾清。行人只在清湾里,尽日松声杂水声”。与诗境相匹的山水,与诗意相彰的恬静,徜徉在我欣喜的眼眸,澄澈而美好。汽车在油泥路道上前行,我在恬然如水的诗句里蹀躞。在这群峰起伏之处,谁遗我一纸锦瑟? 大田古村,是武隆区沧沟乡的一个小村落,距武隆城45公里,海拔279米。从桐梓山群山众壑汇流而来的木棕河、沿沧河在东西潜村而过。四山合围,中间有一弯上百亩的大田,在大田中央的船形小山峁上聚居着世代承袭的三十二户人家。山势层层叠叠,白云渺渺其间,清凌凌的两条河流,曲曲而至,缓缓而去。大田古村是一幅大自然的白描,旷畴雅舍,山妩水媚,烟幻树碧,风在雾里穿梭,鱼在水中嬉戏,鸟在林间蜜语,人在画中游弋。细嘬徐玑“行人只在清湾里,尽日松声杂水声”的感叹,我不由联想唐代诗人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感悟。原来,最真最美的日子,细水长流,波澜不惊。 诗意的日子,缭绕在我的心上。在清寂的冬天,在缠绵的春天,在丰腴的秋天,或在纯净的清晨,或在清丽的中午,或在寂静的夜晚,重温一段时光,回味一种懵懂,寻找一缕悠然,几次到大田古村,我无从安置“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的忐忑”,那些可感可触的点点滴滴,都在烟霞之后,草长莺飞。这一次是在炎夏,在岁月静守的万紫千红,在“平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的欣悦,我随一群作家诗人走进大田村,寻踪觅韵,叩古问今。我想摘一丝温馨,缠绕人世劳碌的困倦,在幻意惶然之中,握紧一份自己的真切。 村头竖起了牌坊,有些拟古不古,也有些模雅不雅,更有几分拙实的简朴。这是今人挖空心思之作,虚静之境,情饶歧路。我到过不少真实的古村落,也到过不少仿制的古村落,还到过一些复制的古村落,不少古村落都为乡村旅游而动,众人扮装,万人千相,光环之下,其名难副。大田古村,已跻身第三批中国传统古村落名目,仍在元代张可久《醉太平-无题》“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所描摹的世相里,一袖日月,最是寥落,更是孤清。小山峁上,一栋栋明清古宅说着一段段不老的掌故,一个个不经意的故事与我耳语厮磨,与我即兴遣怀,与我追古抚今。炎炎烈日下,房前屋后婆娑的老桂树,院坝小径光溜的青石板,翻出一页页风花雪月的秘笈,交付树梢上盈耳的蝉鸣,替我一声声颂吟。窗棂上,一幕幕永远背负的自尘,堕在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无法复制的古意,在漆亮的镂刻上静守着自己的光阴。滞留在蛛丝上的清风,还带着柴米油盐的味道。门板墙上,斑斑的蛀迹绣织数着百年的清清浅浅,密密匝匝,幽幽冥冥,说出了一座古村落如释重负的阴柔和戛然而止的隐忍。一座时间修葺的古村,一颦一蹙都是隐秘时光的潜藏,一幕凡心难咽的微笑把一朵云彩隐去光亮的一角,让一个燥热的夏日有了我清爽的进出。 当代诗人沈鱼在《清明贴》里说:“我其实已不期望葬身之地,正如我不奢求立锥之居”。在大田古村,我竟有沈鱼的想法。在黄家大院黄亿海的堂屋悬挂着两块大木匾,上书描金的“明经”、“景行仰止”几个遒劲的大字。一群作家诗人围在匾前,颤动晴耕雨读的遥想,灵性的花瓣在木匾上遐想如蝶,各执一词,各究一理,无人能从牌匾上描金的篆章辩清牌匾之外世人不知的隐秘。“明经”匾宽173cm,高73cm,厚3.5cm,正中有篆章。牌匾小字提示:“提督四川全省学院翰林院纂修郑为考授明经。黄又陶立。咸丰丁巳年孟春月中浣吉旦”。“景行仰止”匾宽233.5cm,高95.5cm,厚3.6cm,匾底座上口5cm,下口2.8cm,高11.5cm,匾背面平整光滑,背挂式设计,此匾与上一块匾为同一时期所立。村里没人能说出这祖传牌匾的真实来由。众口铄金,在清咸丰年间黄家出了一位举人,名黄又陶,博览经文,文品清正,上下古今了如指掌,官至知县。这两块大牌匾是上司对黄又陶博学多才、为官清正的褒奖。大牌匾是黄又陶人生顶峰的见证,也是大田黄氏家族世代承续的荣耀,久在万丈红尘,却只让我们睹物思人,在一间古色斑驳的堂屋里探出静谧而幽寂的光阴,豪情归尘,波澜归隐。 “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我不能神思,神思是刘勰在《文心雕龙》里的说辞。在百度上收索,在典志里查询,在掌故里筛检,我都无法揣度大牌匾的谜底。谜底在黄又陶一生的祈愿,谜底在大田古村几百年静守的精致,谜底在一间宁谧的古屋里带一丝深远的期许,带一丝绵柔的禅意。深沉而内向的锋锐,任由外面喧嚣的世界呼啸而去。单说这“明经”二字,就是一生艰涩的寒窗苦读。古代官场有一句话:“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意思是三十岁考个秀才已经老了,但五十岁中进士仍属年轻。四书五经是古代入仕的初级教材,举人进士是要啃完“十三经”的。西汉的入仕考试用书是“五经”,即《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东汉时增加了《论语》和《孝经》,唐代又增加了《尔雅》,《礼记》细化为《周礼》《仪礼》《礼记》,《春秋》细化为《春秋左转》《春秋公羊传》《春秋毂梁传》,宋代之后补加《孟子》,总为儒家十三经。明清两朝以四书为考秀才的初级教材,以十三经为考举人进士的必读教材。在大田这个僻远之地,能有人考取个举人进士的功名多么的不容易,黄又陶能得到咸丰年间四川全省学院翰林院考授描金的“明经”牌匾,更是不容易。“明经”二字,内涵敦厚,里外鲜明。 风水诀云:“坐曲水之回环,世受科名之盛”、“堂前有九曲之水,居家有累世之福”。我不敢说这两块大牌匾是大田古村风水的福报,但我敢说耕读传家是深透于中华民族五千年文脉的根须。大田古村因这两块大牌匾而古风绵绵,也因这两块大牌匾而人心皓皓。能把两块大牌匾能保存至今已是一个奇迹,把隐于大牌匾的谜底昭然于世将更是一个奇迹。隐隐大田,在绮丽的山水之间,隐隐一个晴耕雨读的仰望,隐隐一盏古往今来的茶香,隐隐一字月白风清的回响,让来者一眼清纯,让去者一眸闪亮。犹如台湾散文家三毛所说:“一个人至少拥有一个梦想,有一个理由去坚强。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黄又陶,在两块大牌匾上圆了自己一个梦想,让一个古村落有了落英缤纷的情怀,给了大田一个不眠的梦想,让一个个溪水濯洗的灵魂,归去迢迢,归来潺潺。 从大田古村落归来,我也被木棕河、沿沧河的清流清洗了一遍。我打开电脑,记录下清流洗过的一滴《大田,归隐的渴念》: 前有土神台,后有铜鼓山。大田若梦。 左有沿沧河,右有木棕河。大田似幻。 我记起美国诗人庞德的墓志铭:“他早在成名之前,便已厌倦了名声。” 看,光绪年间的一只蝴蝶,随大田一起飞。一艘归隐的船,嵌入我瞩望的题花,还有落花的震颤。 归隐太迟了,有了低微的咳嗽声,有了回咂的味道。 归隐太久了,有了冰洁的澈骨意,有了归鸟的宁谧。 有风吹来,绕过低墙矮树,绕过木楼灰瓦,绕在古村的发簪。 苍古的板墙,斑驳的画梁,古朴的花窗,都是虔敬守望的真诚,都是凝眸生命的过往。
风过花窗,阳光飞檐的金线。
黄家大院,穿针在我的一念之间。
把自己种在风里,或圆满。或残缺。
月潮的心绪,日晷的印迹,挤满大田的鸟声。
一切的一切,沐浴在阳光光中,摇曳,缤纷。
一帘香龛还在。踯躅三百年的遐想,徘徊耕读传家的流连,在古香的文字里,有了神祗般的干净。
两块牌匾还在。“景行仰止”,有光绪年间隐匿的雪。“明经”,有大清举人黄又陶带泪的眼神。
古颜的慈悲,随时光的流逝而金贵,而嘘唏。
在这人间的净处,我只想隐隐地生,想悄悄地活,深深地爱,淡淡地去。
【作者:郑立,男,60后,重庆市武隆区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星星诗刊》《散文诗》《诗歌月刊》《散文诗世界》等,与人合著散文诗集《等一个秋天》,参加18届全国散文诗笔会。地址:重庆市武隆区卫生计生委;邮编:408500;qq:491648638;电话:1398358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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