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毁灭在眼前
俗话说: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虽然,乔阳这小老板难当,但必定还是可以当的。而且,就眼下的形势看,已逐渐形成了气候,形成了规律,到也是有希望可言的。可是,忽然间一阵狂风暴雨袭卷而来,让乔阳这个小老板也当不成了。 那天早晨,乔阳走下公交车,沿着长江路的人行道向办公室赶。这个时候他已没有多少时间看大街上来来去去的人,更没有兴趣欣赏大街两边的众家商铺。走着路,心里都在思考着学校和公司需要处理的事情。就这样匆匆地走着,可是,走到办公楼前却被一堆议论的人给吸引了。只见这些人,像看热闹似的,有说说笑笑的,有指指点点的。还有人似乎对什么事不理解,义愤填膺,骂骂咧咧的。 乔阳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办公楼大门边的墙上什么时候涂上了一个醒目的,大大的红字:拆!拆字外面还加了一个粗粗的红圈。 “这是怎么回事?”乔阳不由得叫了一声。再看看周围,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不解地摇头。然后,各自走了。 没过多少天,上面专门召开了一次动员大会。乔阳才知道这个“拆”字的真正目的。原来,又一轮城市发展的热潮掀起了,尤其是要加快小城镇的快速发展。乔阳所在的这个县城,是属于省城古城市管辖的卫星城市,古城市要扩大规模,自然要将这个小县城罗列在其中。早就说要“撤县设区”,县直接并入古城市。大概,这一目标就要实现了吧。 要让昔日的小县城在很短的时间内变成大都市的一部分,办法只有两条:一是开发新城区,二是改造老城区。所谓的改造,就是“破旧立新”,拓宽道路,拆掉老建筑,建新楼,建高楼。 长江路,是小县城的主干,更是小县城的脸面,改造长江路势在必行,谁也别想阻拦! 这可能就是“撤县设区”目标的第一步,而实施这一目标首先锁定的任务就是拆迁,就是让乔阳才刚兴旺起来的事业让道,甚至消灭! 会上还公布了拆迁方案,条文很多,乔阳也记不住,只有一条记得很清楚“拆一还一”。还规定一个星期以后应拆迁的房主必须到拆迁指挥部洽谈拆迁的具体事宜,并签订拆迁协议。真的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 其实,这条所谓的长江路已经改造过很多次了。乔阳记得很小来县城时,这条路很弯,很窄,还是石子铺的路面。不记得是那一年铺上柏油了。后来,也没过多少年吧,进行过一次改造,拓宽、取直了路面,增加了人行道,重新装了路灯。就在前年吧,又进行了第二次改造,而且工程也是前所未有的,不仅拆除了一些破旧的建筑,还拆除了几幢政府机关的大楼,道路也建成了双向六车道,另加了绿化带、人行道,而且对街两边的楼房、门面进行了统一的美化处理,使得这条路初步与“长江”二字有些吻合了,更使得小县城一下子有了城市的色彩。现在…… 乔阳一时有些发蒙,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哩,这很好的一条路又要改造,这才红火起来的生意…… 第二天,乔阳带着一千个,一万个不解,去拆迁指挥部找曾经的小兄弟小杨咨询。 如今的小杨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依然是平顶头,脸却圆了,肚子也大了,显然是发福了。唯一没有变的,就是个头还是那么高。小杨也是与乔阳先后调出工厂的,只不过他没有离开建筑行业,却在本系统内的一家事业单位安定了下来。他比乔阳幸运,同样奋斗了二十多年,却混到个不错的职位。现在,还就是拆迁指挥部里的一员。 这二十多年来,乔阳与小杨还是有些来往的,关系虽不如在工厂时亲密,但曾经的感情还在,只要有事相互间总会有个照应。 “小杨”。乔阳来到小杨的办公室,还像从前那样叫他:“怎么又要拆迁呀?”好像这事都是他小杨干的。 小杨见是乔阳,立马站起来,满脸都是笑:“哎哟,是你呀,请坐。”一边倒茶,一边说:“有什么办法呢,上面要干的事情,谁能拦得住!”然后,两手一摊,做了个很是无奈的表情,回到了原来的坐位上。 乔阳在小杨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没来得及喝一口茶,就急切切地问:“这拆迁是怎么返还哩?”眼睛定定地看着对方,好像只有他才能给出答案。 “昨天开会你去了吧。”小杨说。 “去了。”乔阳答道。 “会上宣读了拆迁方案,你没有听清楚?”小杨又说。 “听是听了,可不明白呀。”乔阳接着说。 “先喝点水,慢慢说。”小杨比当年成熟多了,不急不躁,一副老“机关”的范儿。 乔阳这才喝了一口刚才小杨泡的茶,但是,他完全没有心思去品尝茶的味道,连忙合上茶杯盖,又说:“你看,我的学校、公司,是写字楼,怎么返还呢?” 好半天,小杨还是慢条斯理的喝着茶,不回答,看乔阳不说话了,眼睛看着自己。他这才放下茶杯,朝乔阳笑了笑,说:“别着急,急也不行。拆迁返还,这事还真的急不得,很复杂哩。这样吧,我给你讲个大概的意思,然后你自己对照,看能怎么返还。” 小杨又喝了一口茶,抹了一下嘴唇,说:“第一步,要丈量房屋,确定面积;第二步,根据拆迁补偿方案,计算应该返还你多少房屋;第三步,落实返还你房屋的具体位置;第四步抽签拿房。这里,关键的问题是第二条,比较复杂,你符合什么政策,才可以享受什么待遇。不知道你的房屋是属于什么性质的”。小杨说完,眼睛看着乔阳,那意思是问乔阳:什么性质? “什么性质?”乔阳脱口回道:“我的房子是买的!”又以更加肯定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你的房子是买的。”小杨说:“这里面有两个关键点。第一是房屋的属性,当然房屋的属性主要是看土地的属性,土地的属性决定了房屋值不值钱。比如说,你的房屋占有的土地是国有出让性质的,房屋就是纯商品性质的,就符合‘拆一还一’的政策,拆你多少返还你多少,即使不要房屋,也按市场价折算返还你货币。” “如果不属于这个性质,那就是第二个问题了,看你是什么户口了。若是本县居民户口,无论你是什么性质的房屋,都将按人口,按所拆房屋的实际面积,采取差额返还,基本保证你不吃亏。若不是本县居民户口,只能按建筑成本,一次性给予一定的货币补偿,这可就吃亏了。” 乔阳听完,连忙从包里拿出《房屋产权证》书,递给小扬,说:“你看看,我的房屋是什么性质的?” 小扬接过那个红色封面的《房屋产权证》,熟练的翻到第二页,眼睛在这一页的下半部分扫了一下,然后,目光与右手的食指定格在“土地性质”一栏上。 乔阳的目光随着小杨的手指也定格在这里。 可是,土地性质这一栏居然是空着的,没有标明此房屋占有的土地是属于什么性质。 乔阳愣住了,好半天才抬起头,看着小杨,说“怎么没写呢?” 小杨也愣住了,但他没有说话,好像是在思考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呀,怎么没写呢。你的这个证是谁帮你办的?”过了好一会,小杨还是问道。 “是卖房给我的那家公司统一给我们办的呀”。乔阳答道。 “你当时没看到这个地方,也没问问?”小杨说。 “他们给我时,我拿着就走,没想过会有这个事情嘛。”乔阳有气无力的答道。 “有土地证吗?”小杨问。 “没有。”乔阳答道。 “唉!”小杨叹了一口气,身子向靠椅上一歪,眼睛看着窗外。这时的窗外,除了太阳明晃晃的,其他什么也没有。 “没有写,有几种可能。”小杨身子没动,若有所思的说:“一是办事人员图懒,简略了。若真是这样,不要紧,到国土局查一下,开个证明就解决问题了。二是开发商跟你们玩障眼法,故意不写,糊弄你们。要是这样的话,那就真麻烦了,即使你家是本县居民户口,你也吃大亏了。” 乔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自从搬进新楼,拿到《房屋产权证》,整天忙于学校和公司的业务,没有心思去想这里面的事情,也根本就没有问过这方面的问题。或许,开发商当时的房屋不好卖,大方的给予乔阳很好的优惠,原因就在这里? “你的户口没有问题吧?”小杨抬起头,问道:“户口是本县的,总算吃不了多大的亏。” “唉!”乔阳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身子也歪倒在椅子上,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说:“去年不是在市里买了房子嘛,户口也迁过去了。谁知道会是这样呀!” 小杨睁大了眼睛,怀疑听错了,问道:“真的?” 乔阳没有回答,但那木然的表情算是给了小杨一个肯定的答复。 过了好一会,乔阳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这拆迁跟户口在不在本县有什么关系呢?” “啊哟”小杨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说:“你不知道哟,本来拆迁跟户口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可就是这‘没关系’才让很多人钻了空子。没办法了,才将拆迁与户口挂钩的。” “为什么?”乔阳问道。 “为什么!”小杨说:“才搞拆迁时没有想到问题的复杂性,政策很宽松,就是按拆迁面积计算返还面积,有多少算多少。这样一来,就给很多人造成了误会,以为拆迁就是有多少算多少。因此,很多人家在得到拆迁消息后,立马,甚至在一夜之间,将原来房屋的前后左右,凡是能盖房的地方,都盖起了房子。目的只有一个,多获得返还面积。还有,有些有头脑的人,也打起了这方面的主意,花很少的钱买块地,盖上房子。或者,干脆来找本地居民买几间房子,就等着拆迁得返还。” 小杨停了一下,看看乔阳发呆的样子,又说:“这些建筑,都是简易搭盖的,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没有任何手续,完全是非法的违章建筑。用这样的方法来骗取国家的财物,不仅让尊章守法的拆迁户难以接受,也让广大的老百姓觉得不公平,扰乱了正常的拆迁工作秩序。你说,如果这样的行为不制止,结果会是什么样子。” 小杨接着说:“为了杜绝这种行为,根除违章建筑,切实保护实际拆迁人的利益,才不得已采取与户口挂钩这一最原始的方法。因为,拆迁一般都是老城区,或是农民聚集区,拆迁的对象应是本地人的本地建筑,也就是说都是本县户口的人。若户口不是本地的,却突然在本地拥有房屋,基本是属于不正常的,都是‘投机’行为的,不予以保护,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小杨又喝了一口茶,说:“像你这样,祖祖辈辈都是本县居民,却在拆迁前将户口迁走了,这到是少有的事,是特例。但问题是,现在只看户口本,不讲这些客观原因。怎么办?”小杨无意识地反过来问乔阳。右手指则在桌子上一点,好像那就是乔阳的户口本似的。 乔阳依旧是愣愣地听着,几乎没有了任何反应。忽然,他好像看到了一线曙光似的,说:“那这样成吗?我再把户口迁回来。” “不行。”小杨很干脆地说:“拆迁是政府统一部署,各部门统一协作的一项大工程,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是很慎重的。这次拆迁,公安局在几个月前就将户口冻结了。现在的户口,是既迁不进来,也迁不出去。你怎么迁?” 乔阳还想说什么,却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只得仍旧愣愣地坐着,坐着,像个泥人似的,几乎没了气息…… 又过了两天,乔阳总是不甘心,又跑到国土局去找一位他认识的刘科长咨询土地性质的问题,希望能从这里找到可以解决问题的路子。可是,结果仍然令他失望。 刘科长跟他仔细地分析了当前土地问题的现状:我们国家是实行土地公有制的,也就是说土地归国家所有。现阶段,土地的使用分为三大类:一是集体用地,即城乡居民的宅基地、耕地、相关单位或个人历史形成的正在使用的未办过什么手续的土地;二是划拨用地,即是政府划拨给相关单位或个人使用的土地;三是通过出让方式购买获得使用权的土地。这三种方式的土地,前两种只能使用,不能出售、转让。只有第三种的土地使用权可以出售或转让。 乔阳所买的房屋,其土地是属于划拨的,只能使用,不能出售或转让。划拨土地上的建筑物,原则上也不允许出售或转让,若是需要出售或转让,是不能与土地挂钩的。也就是说,其建筑物的价值,只是建筑物的本身,不含土地使用权。 乔阳买到的楼房是没有土地使用权的,只是建筑本身。因此,拆迁返还不能享受“拆一还一”的政策,只能获得建筑物本身相应价值的补偿。 刘科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说话细声细语的,很温和。她曾在乔阳的学校学过计算机办公软件,也算是熟人了,给乔阳的解释很清楚,也很专业。没讲空话、大话,都是实话。 末子,她还说:“乔老师!”她自认为是乔阳的学生,所以这样叫:“乔老师,像你买的这个楼房,建设单位是以自己使用的名义上报的。他们自己使用可能有富余,便对外卖了一部分。对他出售的部分,我们是不发《土地证》的。你在买楼时,卖方应该告诉你。当然,这也难怪,在过去很长一段时期里,我们国家对土地的使用都没有明确的政策。改革开放以后,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才逐渐形成了现在的一套办法。你买的这个楼房若是正常使用,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是,赶上了拆迁,按照政策对照,这问题就来了。而且,像这样的问题,政府不会买单,只能让购买者承受了。” 乔阳听着刘科长的话,无言以对,感觉自己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花了吃奶的力气买来的楼房,竟然是没有《土地证》,不能完全上市的“黑头房”。 从国土局回来,乔阳好几天都不愿去办公室,其实是不敢去看自己的楼。可是,不去又怎么成呢,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却面临着生与死的抉择。 乔阳的办公室在二楼,卖楼老板的办公室在四楼。 那天,乔阳去上班,才走到二楼的楼梯口,便听到上面一片吵嚷声。他听了一下,便听出来了,那吵嚷声正是从四楼卖楼老板哪儿传来的。乔阳便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直接上到四楼。果然,卖楼老板的办公室已被挤得满满的。乔阳一看,来的不是外人,都是买这栋楼的业主,也是他的邻居们。都是因为拆迁,带着与乔阳一样的问题来的。 只听一个粗大噪门的人叫道:“不能办《土地证》,你卖楼时不说,还高价卖楼,现在好了,政府不认账,你这不是在坑我们吗。这个亏我们不能吃,你看怎么办吧!” 只见卖楼老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虽是坐在椅子上,却像是摊在椅子上似的,眼睛红红的,说话的声音早已撕哑了。乘着别人说话的缝隙,挤出话来,说:“你们来找我,我理解,我不怨你们。我们搞开发时,相关部门也没说不行吗,要不然怎么能办理《房屋产权证》呢。现在你们吃亏了,我们也同样是受害者,这栋楼,我们是卖了三分之二,可还有三分之一是我们自己留下的,现在同样是不能享受‘拆一还一’嘛。我们公司还有一百多号人要吃饭哩,怎么办呢,只能自认倒霉。这几天我分别找相关领导汇报,可谁都只给我口头上的安慰,什么实质性的问题都不说,你们说我怎么办?我们都是受害者呀!” 听到这里,乔阳明白了。问题已经摆在这了,任凭你是天皇老子都无药可救了。 在此后的一个多月里,经过几轮谈判,乔阳获得的结果就是比有土地使用权的房屋差了一半的返还。而且,还怪呢,拆掉的是写字楼,返还他的居然是住宅。并且还在郊外,距离市区至少有三四公里,还要三年后才能拿到房屋。请问,这样的返还,他的学校怎么办,公司怎么办? 整个长江路已经被封死,拆迁终于开始了。 但是,依然还有没谈成拆迁与返还的条件,不签“拆迁协议”的。于是,便上演了一场所谓的“强拆”了。 秋天的早晨,本是天高云淡,清风习习,是个很温馨的季节。可是,忽然间,长江路上,东西不足两公里的路段,警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入,警察站满了大街小巷的各个要道口,且都是全副武装,行人一律不得通行,不得靠近。让人不敢不相信这就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唯一可以猜测的,就是他们腰间别着的武器,是否真的装了子弹。 八点多钟时,又是一辆一辆的小车出现了,填满了长江路中段的大半条街。然后,领导们下车了,也没有人引导,竟然依次站好位置,自然的形成一个队列,最中间的那位便是这场战争的最高指挥官了。紧跟着,公安、检察、法院、司法等各色人各自就位。接着,推土机、吊车、挖掘机摆成了阵势。最后,那位长得肥头大耳,粗短身材,肚子特大的最高指挥官,一只手紧抱在胸前,一指手向乔阳他们的大楼一指,说:“拆!”就像是一位将军,面对着即将要冲上来的敌人,而下达了最严酷的一道命令。只是,此时他没有说出那个要命的字而已。 一台挖掘机的长臂果断地敲向大楼前的大门立柱,不可思议的是,就这么一敲,那看似雄浑、坚硬的柱子,竟然断了。接着推土机进去了,吊车进去了,拿着大锤子的工人们进去了…… 没过多长时间,这座七层的大楼,楼顶塌了,门窗开始掉了,玻璃也碎了…… 被堵在长江路以外的人很多,这其中就有与乔阳一样,是这栋楼的业主。虽然,他们心有不甘,有怨恨,有气愤。但是,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往里挤,更没有发生预想中的要与拆迁队伍大闹的事件。 乔阳站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不敢靠近,不愿听得太清晰。可是,那每一次撞击的声音,依然让他听得清清楚楚。那根本就不是钢铁与水泥块的撞击,那是冷酷与他胸腔的撞击,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曾经的希望、梦想、追求、不甘、挣扎……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破灭了,而且,就发生在他的眼前。 然而,他却不知道怪谁,甚至连个发泄的方向,发泄的题目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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