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米饭 于 2015-2-24 21:06 编辑
大伯父以81岁高龄辞世,我从扬州赶回老家奔丧。 在农村,为80岁以上的老人料理后事,一般家庭都会当作是喜丧事来办的,大家都觉得这样的人过世,是寿终正寝,不需要太悲伤。正好大伯父也没有女儿,因此,更是少有人哭,一应事务都在平静、忙碌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我乡下的老家,老人过世,先要在家停放三天然后选个黄道吉日,供亲朋好友祭奠,这个黄道吉日叫“正丧”。正丧后一天的大早,才送亡者入土,这样整个丧事才算完全结束。所谓入土为安,即是死者入土安了,生者在人世也安了。 老人才过世的时候,遗体是不入棺木的。一般都是在正丧的头晚上,才将逝者的遗体装入棺木,叫“成殓”。现在人过世了,都要火化,但农村陈年积俗难改,即便是火化了,大都依然要用棺木,把骨灰放入棺木,同样称为“成殓”。成殓后时间不长,家族里要烧家奠纸。 烧家奠纸是有一定的顺序的,最先开始的是孝子、(侄)女婿、兄弟、侄辈…..大伯父没有女儿,自然也就没有女婿烧纸,而几位侄女婿当晚又都没有到场,这样孝子过后,就轮到我父亲烧家奠纸了。一拨家奠纸烧下来,通常也就是五六分钟时间吧,包括四个长跪、四个小叩头,还有奠桌。在这个时间里,吹鼓手(农村人都叫响)是不允许停歇的,要一直吹奏。当时我在棺木旁陪堂兄说,不知道是谁说了句,这烧的是二十四拜!我才陡然醒悟,那吹鼓手持续有十多分钟了,一直都不曾停歇,说明烧家奠纸的人一直都不曾换啊。 我起身出堂屋,来到灵棚前,于刺眼的白织灯光下,在空旷的灵棚,衬着聒噪的哀乐,父亲正用最古老的二十四拜在祭奠亡兄。 一直以来,大伯父和我母亲都是有隔阂的。 在农村,通常兄弟妯娌间的隔阂与矛盾除了因为分家产,另外就是因为宅基地。大伯父与母亲之间的隔阂就是源于宅基地。 当年大伯父和父亲成家立户的时候,祖父是把四间老宅一分为二,在中间垒了一道栅墙,就成了两个小院落。后来,大伯父和父亲各自发展,另寻宅地起新房子,老屋逐渐遗弃。老屋虽不复存在,但宅地依然在。 对于那旧的宅地,我是有感情的,也是喜欢的。一者我在那儿出生,童年更多的时光,是在那度过的,其二,那是我们村子里最高的一块宅地,大约是1976年,老家遭遇大水灾,村里超过90%的房屋进水,惟独我家的老屋毫发无损,这样的印记就留在我幼小的心里了,我喜欢那地方。所以父母要为我准备结婚用房的时候,我首先选择在老宅上起房子。 父亲就去找大伯父商量,因为那宅地是两家的呀,是要两家合二为一,才能够一套房子的场地。大伯父当时倒是爽快,顺口就答应了。照母亲的话说。事情顺利地有点出乎意料。 接下来,父亲开始在那边准备起房子的材料,砖头、石块、黄沙、瓦片…… 临近房子动工的时候,大伯父竟是临场变卦,说不同意将半边宅地让给我起婚房。父亲和母亲一下子傻眼了,那么多的材料呢。关键还有,这急头急脸的,一时间到哪里去再找宅基地呢? 最后,宅基地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于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季,父亲、母亲、姐姐还有我,开始用板车一点一点地将三间房屋的原材料慢慢转走。抬石头、搬砖块,将我们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老茧。父亲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怨言,但母亲心里窝着火,母亲怪大伯父反复无常,出尔反尔。 本来,母亲对大伯父一直都没什么好感的。大伯父一生好赌,而且十赌九输,伯母过世早,他把一个好好的家操持地有些不像样子,加上这宅基地事件,母亲心生怨恨,也是难免的。偏偏事隔数年后,因那块宅地,大伯父又生事端。 原 来,前面邻居想翻盖房屋,为了能有更大的院落,便想把屋底朝后展,这样就需要占用我们两家的老宅。邻居私下去和大伯父协商,并许诺给他1000块钱好处,请他让出老宅。那一阵子可能大伯父赌输的多,一时手头拮据,竟是答应了人家。大伯父为此还去找我母亲,说那地儿留着也没多大的用,让就让了吧。 母亲当时就恼了,就差没把大伯父骂个狗血喷头。母亲怪大伯父区区1000块钱就腌了他的心,母亲还给大伯父说了个他不知道的内情:邻居是来找过母亲的,并答应若能让出,愿意付5000块钱作为补偿。母亲当时就回了话,说别说是5000,你就是捧50000过来,也不会让宅地。 在当场,母亲还给大伯父放出狠话,说那块宅地从此后谁也别想得到,自己死后,就埋那里了。由此,母亲和大伯父更是交恶。 父亲一辈子沉默寡言,任谁都不得罪,偏偏在两次宅基地事件上,一面要面对自己的长兄,一边要面对自己的妻子,真是左右为难,受够了夹板气。但我从来都没听父亲说过一句抱怨的话,父亲读过几天私孰,在乡下的同龄中算是有些学识的,父亲一辈子坚守与人为善,愿意以德报怨。 大伯父是2012年春节前夕突发疾病的,此后接近两年的时间里,一直卧床不起,我、姐姐、还有弟弟都曾多次回老家探望,倒是住在同村的父亲过去探望的不多,为此,还得到过堂弟的埋怨。我给堂弟说,我父亲本不善言辞,再者都是耄耋老人,那种相对无言的感觉估计是不太受用的,也许是父亲不愿意面对的吧?有个不太文雅的词叫“兔死狐悲”,也许能说明些道理。我们不必奢求,更不要责怪。 现在,大伯父走了,于父亲而言,就是再也没有长兄了。父亲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真心来祭奠亡兄,在这一刻,也许唯有这二十四拜才是父亲最能释怀的一种方式。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看他侧身、甩衣襟、曲膝、落跪、叩首、起身,然后再侧身、甩衣襟、曲膝、落跪、叩首。接下来,移步、换位置,再一丝不苟地重复上述的动作。我看到父亲的眼角有泪,我也顿时泪眼模糊,恍惚中我竟然看得愈发真切,父亲竟是如此的矮小,全然不似我小时候心中的形象。那些高大、那些强壮都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瘦小、孱弱与笨拙。此刻,父亲只是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对亡兄,他悲戚、他伤情,可面对岁月,他又无可奈何。 父亲依然在笨拙的重复着那些近乎单调的动作,父亲认真的姿态让我忽然心生暖意。也就是一瞬间里,父亲的瘦小、孱弱与笨拙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年老的父亲另一层面的高大与强壮。恍惚中,父亲变得年轻了,他着长衫,戴礼帽,面色凝重。父亲侧身、甩袖、屈膝、跪拜,其动作若行云似流水,淋漓酣畅,儒雅中透着潇洒。 父亲把良善、把包容、把隐忍、还有兄弟情深都融进了那一次次的跪拜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