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散文】给羊拜年，向羊道歉

李汉荣散文《给羊拜年，向羊道歉》

一

　　亲爱的羊，近来好吗？年过得好吗？我向你拜年了。
    按照传统习俗，拜年是要送点年礼，以表示心意和祝福的。
    你是素食主义者，青草是你的最爱，我本想扛一捆青草给你拜年，可是，时令虽已初春，仍然山寒水瘦，草木枯萎。以往，在我的故乡，乡亲们每到夏天都要上山采青，晒干的青草存放于屋檐下，以备你们牛羊冬春的口粮，可是父辈们走了之后，再没有采青这回事了。我想带一捆清爽的干草来给你拜年，这想法也落空了。
    那就带一点美元或欧元给你？念头一起，就觉得滑稽，你又不出国考察参观游玩，也不卷款移民，也不去境外豪赌挥霍，你要那欧元美元、要那毒品干嘛？和你一样清白的诗人李白早就说过，“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你瞧不起那臭钱，你一辈子就喜欢欣赏祖国的绿水青山芳草地。
    那就带几大箱人民币给你？或将一笔巨款打到你的银行账号？对不起，我又犯糊涂了。尘世没有你的账号，你拒绝加入巧取豪夺的尘世，作为大自然的草民，你拒绝钻进金钱的牢笼，你拒绝加入强盗的行列，你的户籍和账号是永恒的大自然。
    那就带几卷名人字画供你收藏？“苏武牧羊”、“五羊开泰”、“白羊空山图”，等名画肯定是你喜欢收藏的，过些年一转手买了，你就一夜暴富，成了亿万富翁，然后豪车华宅，妻妾成群，坐享富贵？对不起，我又意淫你了，你不喜欢人类的那些被卖来买去的所谓艺术，那些像贩卖黑奴一样被买来买去的黑黢黢的所谓名人书法，你一闻见就想呕吐。像拐卖孩子一样被卖来买去的所谓艺术，会是真的艺术吗？你十分怀疑，你感到恶心。虽然有人把你也画进了名画，但在你眼里，那些东东都一钱不值，哪比得上原野上那天然去雕饰的清新的车前草和有趣的狗尾巴草？
    那就送一顶帽子给你戴上，权当年礼？科级，副处，正处，太小了；那就地厅的，部级的？少将或中将级的？或者送一顶很学术很文艺的帽子，泰斗、圣贤、大师、巨匠、权威、教授、专家、博导、著名、不朽？打住，我又犯傻了。草不戴帽子，花不戴帽子，树不戴帽子，崇高的山不戴帽子，奔腾的河不戴帽子，正直的马不戴帽子，勤劳的牛不戴帽子，威武的老虎不戴帽子，憨厚的猪不戴帽子，高贵的白天鹅和吉祥的燕子不戴帽子，太阳月亮不戴帽子，山川万物、宇宙星空都不戴帽子，大彻大悟大慈大悲的佛不戴帽子，估计上帝他老人家也是不戴帽子的，纯真伟大的事物从来都不戴帽子，大自然从来不戴帽子，谦卑温顺的羊从来不戴帽子。所以，你拒绝人类低劣的官本位文化对你的污染和羞辱，你拒绝一切帽子。让你戴一顶帽子出场，那肯定是让你扮演小丑登台演戏呀。
    那，送什么好呢？我总不能送一块羊肉给你拜年吧？可恶，我竟然这样想，我太不应该了。

二

　　想来想去，我忽然想到，今年是羊年，是你的本命年，那我就给你写一封信吧。
    我想，在本命年，谁如果能收到一封远方来信，那是很欣慰的。
    就说我自己吧，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偶尔收到三两封云彩的来信和闪电的快件，那信件一律都是空投或电传，字迹潦草，情感冷漠，内容空洞，三言两语就完了。
    雾霾的长信倒是经常收到，写得太长了，太厚了，连篇累牍的废话和有毒的话，写得满天都是，呛得人心肺发紧、血压飙升。求你了老天，别给我写这烂信了，我一再表示拒收，可是你天天照投不误，硬把那没完没了的废话和有毒的话塞满天空，塞满我的心肺。老天，快把雾霾的长信删除了吧，你要是真对我好，就给我投寄几封情书吧，可是，据说专递情书的邮路已经封堵了。
    在我本命年的那年春节，我是很荣幸地收到过一封信，拆开一看，是恭喜我中了国际大奖，要我快速向指定账户汇入巨额税款，我就可得到数万亿大奖。若得到这笔大奖，我的财富将不亚于周永康先生，至少超过比尔盖茨先生。只怪我清贫，无力缴纳税款，不幸错失了那笔天文数额的大奖。除此之外，我已经有十多年不曾收到人类亲笔写给我的一封信了。
    在全人类都收不到信(诈骗信除外)的今天，谁若能收到一封心灵来信，那真是一种近于奢侈的幸福。
    好，亲爱的羊，那我就给你写一封致歉信。
    本命年，本是寻常年，说来也重要。本命、本色、本体、本质、本位、本分、本然、本源、本心.....
    此时，我心潮起伏，从心里卷起的白云到天上笼罩的灰云，汹涌着攒动着奔跑着，全是一群群羊，全是你们的形象。
    在这难得的属于你的年份里，我将搭乘你的本命快车，沿波溯源，返本归真，回到真诚和初心，我将做一次发现良心、检测灵魂的工作，尤其要检点一下我对不起你的地方。
    “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市不闻其臭”，以前没怎么在意，此际此夜，我扪心检点，这才发现，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在这封短信里，我无法一一述及我的恶习和不是，我只能择其要者，列举二三，怀着诚恳而负疚的心情，我要向你道歉。

三

　　对不起，我们毁了你的草滩、河岸和青翠旷野，毁了你的山水故园，置你于沦陷的乡土和自然的废墟，打发你在被欲望洗劫后的残山剩水里，在钢筋水泥的边缘和缝隙里，在瘠薄的春天和夏天，在失去水土、庄稼和四季的越来越可疑的荒芜农历上，你磕磕绊绊恓恓惶惶冷冷清清寻寻觅觅，寻觅往昔的天苍苍野茫茫，寻觅记忆里的白云青草和露水。
   对不起，我们拆迁了你的小桥流水芦苇湾，出卖了你的晓风残月杨柳岸，污染了你的清水池塘，干涸了你的溪上青青草，然后，我们用农药、激素、工业呕吐物和时代的排泄物勾兑的可疑饮料，招待你，也顺便招待我们自己。
   对不起，我们有一道名吃，叫烤羊羔。欲望的烤锅，架在市场的烈焰上，我们兴高采烈地烤着你的孩子，而在不远的地方，奔跑着我们幸福的孩子，他们唱着儿歌，赞美着大自然，祝福着大自然的孩子。
   对不起，我们还有一道名吃，叫烤全羊，就是整个儿把你、把大自然、把我们能搜罗到的古今中外天上地下的一切，全都摊在市场的烈火上，撒上消费的佐料，加进享乐的香精，烤熟、烤透、烤酥，然后，我们嘻嘻哈哈，把又脆又嫩又香的宇宙，完整地吃掉。
   对不起，我们还有一道名吃，叫炸羊排。当心灵的彩虹被彻底蒸发以后，当古老正直的脊梁被打断、被抽掉以后，在这个消费的星球上，也即消费的油锅里，我们看见的就只有味道鲜美的排骨了。而欲望的红油已经沸腾，炸吧，炸吧，顺便把日月星辰都放进去一起炸，抬起头来，我们发现油锅上空悬挂的那道银河，也开始冒烟，那是上帝的一扇巨大排骨，所幸离油锅远了些，暂未炸熟，恭喜上帝，今夜它幸免于难，未被我们一口吃掉。
   对不起，我们不小心豢养了一匹匹狼，一次次趁着夜色披着你的皮，闯进了我们善良的屋檐，叼走了我们仅有的家当和清凉的月光，我们大骂羊变坏了，我们怀疑羊嘴里长出了狼的牙齿，我们惊呼羊变成狼了。其实我们冤枉了你，那一匹匹狼不是你伪装的，那是狼伪装了你，那披着你的毛衣的狼，它们趁着夜色闯进我们没有上锁的院落，吓哭了我们的孩子，撕裂了我们的梦境，盗窃了我们清贫的家园。
   对不起，一到冬天我就穿着你的毛衣你的毛皮鞋，从头到脚，我享用着你的体温和恩惠，我挪用甚至剥夺你仁慈的温热，以抵挡和驱散命运的寒意，整整一个冬天我都紧偎在你的体温里取暖，并对命运的眷顾一再致谢。然而我从来不曾对你说一声谢谢，从来不曾感激你，却一次次对那个制假贩假坑蒙拐骗的无良商人，连声道谢，并把兜里剩余的零钱，全都给了他。
   对不起，我喝着你的奶，却全然没有考虑过你的孩子还有足够的奶吗？我小时候喝母亲的奶，长大了喝牛的奶喝你的奶。只有母亲才分泌奶，喂我们奶的都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一辈子都离不开母亲的乳汁。可是，我没有感谢过你，我以为喝你的奶喝牛的奶喝大自然的奶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全然不顾你越来越干瘪的乳房，全然不顾大自然那几乎断流枯竭的奄奄一息的生病的乳腺。可是，除了感激和回报是理所当然的，世上还有别的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可是，我怜惜过你和大自然吗？我感激过大自然吗？我感激过你吗？
   对不起，你的温柔、善良、忍让和慈悲，感化了一代代诗人文人，留下了一首首关于羊的诗词，羊的成语，羊的故事，羊的寓言，羊的戏剧，羊的童话，羊的典故。你不识字没有文化，你却以你千年万载的牺牲和永恒的美德，丰富了我们的文化，丰富了我们的精神世界。在我眼里，你就是鲜活的文化意象，你就是大自然的母性和神性的显现和象征，你就是奔跑的散文和天籁自鸣的诗句。在狼奔虎突险象环生的幽暗丛林里，在弱肉强食血泪迸溅的生存牧场上，你一直保持了与生俱来的纯真心灵和善良天性，你为这个因过度竞争难免血腥也日益匮乏和窄逼的危险世界，保存了一种温厚古风和忍让品德，保存了一种朴素的营养学、清新的美学、慢的哲学、均衡的生态学、宽让的心理学、宽容的社会学和宽厚的伦理学。可是，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心灵，我们的文字，却常常惨遭时代污水的污染和唯利是图的商业病毒的感染与毒化。我觉得，在你羞涩的谈吐里，在你天真的形象和清澈的目光面前，我很不好意思再谈论情感，谈论心灵，谈论友谊，谈论道德，谈论春天；我很不好意思谈论什么文化，谈论什么诗，谈论什么文学，谈论什么哲学，我觉得，与你相比，我和我的心灵，我的情感，我的思想，我的这一点点文化，都显得有点不洁，有点不纯正，有点不厚道，有点自以为是，有点肤浅，有点薄情，有点轻飘，我们太对不起大自然千秋万代对我们的养育和整个宇宙对我们的教导。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四

　　你对我恩重如山，此生无以回报；我对你错大如山，此生悔也莫及。
    但是，你一次次原谅了我，原谅了我们。
    来生，我将化作一片片青草，化作一溪溪清流，托起你温柔的嘴唇，问候你忧伤、辛酸、悲苦的命运，抚慰你那颗忧郁寂寞、一再被辜负、被伤害的纯真心灵。
    那时，亲爱的羊，我不说对不起，也不再向你认错和道歉，那清清的流水，青青的一望无际的青山和草地，就是我在表达，表达对你太多的歉意、太多的感激和迟来的忏悔……

　　（作者简介：李汉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汉中市作家协会主席，陕西省政协委员，曾在略阳一中、司法局、文化馆工作，现任汉中日报社汉水副刊主编。）

柳芽儿 发表于 2015-2-27 12:35
字字切中时弊，句句鞭辟入理，严重支持精华！

先生的悲悯，呼唤，字字是泪，字字是学。良知，责任，令许多“作家”汗颜！令我等小辈景仰！

幽默、辛辣、睿智，字字切中时弊，句句鞭辟入里。严重欣赏，严重精华！

不知道为什么看这文，看着看着就流泪了！

给汉荣老师加精华{:soso_e113:}

李先生文一向含蓄沉稳，新年大作改了风格，返璞归真！读着令人酣畅淋漓，真文人！

夜莺飞过 发表于 2015-2-27 11:48
李先生文一向含蓄沉稳，新年大作改了风格，返璞归真！读着令人酣畅淋漓，真文人！

寒秋 发表于 2015-2-27 12:32
真真的给羊拜年，给羊道歉！拜读，感悟之深。

代汉荣老师感谢寒秋姐

字字切中时弊，句句鞭辟入理，严重支持精华！

柳芽儿 发表于 2015-2-27 12:35
字字切中时弊，句句鞭辟入理，严重支持精华！

代汉荣老师谢谢柳版

红米饭 发表于 2015-2-27 12:36
代汉荣老师谢谢柳版

我得谢谢他啊！这么好的文章，看不到才遗憾呢！

柳芽儿 发表于 2015-2-27 12:40
我得谢谢他啊！这么好的文章，看不到才遗憾呢！

20年前在《散文》杂志上老见到李老师的文字
难忘，至今记得《我对中医的一知半解》等文
问好老师
问好米饭

哈哈，先生犀利好文，拜读。

夜雪 发表于 2015-2-27 19:52
20年前在《散文》杂志上老见到李老师的文字
难忘，至今记得《我对中医的一知半解》等文
问好老师

河北一笑 发表于 2015-2-27 20:04
哈哈，先生犀利好文，拜读。

真有牛和羊呢，温馨的文字配上动人的图片，真是绝了……

水苏子 发表于 2015-2-27 22:25
真有牛和羊呢，温馨的文字配上动人的图片，真是绝了……

水苏子 发表于 2015-2-27 22:25
真有牛和羊呢，温馨的文字配上动人的图片，真是绝了……

不仅仅是汉荣老师对羊的道歉，而是人类向大自然的道歉！大家之作，恢宏气势，羊气羊魂，羊精神，羊理羊情，羊哲理！散文和哲文的经典之作！问汉荣老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