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村庄,也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坐落在白鹿原下,洋峪河畔。汤汤的的洋峪河披荆斩棘冲出秦岭,在焦岱古镇北边跟岱峪河会师后,放慢了前进的脚步。平缓的河流在我们村外调皮的打了一个大大的漩涡,向北流去,形成一个宽阔的河湾。河湾里长满柳树、杨树和一片片绿油油的水稻田。我小的时候,这里曾经还有一个大果园。每年到了秋天,园子里红红的苹果,是那样的让我们眼馋。父亲的村庄叫吴家湾,就在这美丽的洋峪河湾里。可能是我们吴姓人家最早在这河湾里居住,生息繁衍壮大的缘故吧。
村庄的后坡有一条沟,人们叫它瓦窑沟。为啥叫这个名字,我曾经好奇的问过许多人,没有人知道。小时候,,整条沟里满坡架岭都长满洋槐树。春风一吹,那层层叠叠的洋槐树便会长出浅黄色的嫩芽。在那青黄不接的二三月,这早春的嫩叶就是我们最鲜美的无公害时蔬。做成的浆水菜,菜叶嫩滑,浆水酸爽。初夏的暖风吹过,满山遍野的槐花在蓝天下绽放,雪白的槐花,像一串串报喜的白鸽,在天空中、在树丛里飞扬放歌。我们喜欢槐花招蜂引蝶的样子。因为那槐花的香甜会弥漫整个村庄,浸润我们的鼻息,愉悦我们的身心。那雪白的槐花会被妈妈采回家,蒸成香喷喷的槐花麦饭,犒赏我们因饥饿而咕咕叫的肚肠。
小时候,我们家姊妹多,一直是村上的缺粮户。我记得每次分粮食,母亲总是去的最早,分到的最晚,而且还经常受到人的奚落。尽管这样粮食还是不够吃。每到年关,父亲总要去河北(高陵一带)去换粮食,其实就是用我们当地产的黄豆,用自行车驮到渭北去,在哪里一斤黄豆可以换回两斤玉米。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数九严冬里,渡过饥荒。
父亲是个瘦高个儿,而且一直都肠胃不好,看上去就更显得没有力气。有一次,父亲去换粮,回来的时候,天不作美,下起了雪。湿滑的道路上,父亲摔倒了好几次。布做的口袋也摔烂了。终于在灰蒙蒙的黄昏时分回到了家。母亲看见浑身泥水的父亲,一瘸一拐的回来了,偷偷的抹着眼泪。
我看父亲躺在床上,高兴的就往父亲身上扑滚。母亲大声呵斥我,我难过的憋着嘴,想哭。父亲把我搂在怀中,我看到父亲的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凝固的血,像一条长长的红色的胖蚯蚓趴在哪里。
母亲看出我的委屈,就说,你爸病了。我说,啥病?母亲说,你爸得了痔疮。我说,怎弄的?母亲说,给咱换粮挣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痔疮。我轻轻的摸摸着那条红色的蚯蚓,问父亲,疼不?父亲对我轻轻一笑说,不痛。但我分明听到了父亲没有忍住的呻吟。
早年,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弄不明白。有一次,我买回一个很好看的铅笔盒,高高兴兴的回家来让父亲看。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就生气了。父亲不管我泪流满面的委屈哭泣,就在我的面前,在门前那棵核桃树下的大石头上,用一把锤子,把那个漂亮的铅笔盒恨恨的砸,嘴里还一直在说,“让你乱花钱!让你乱花钱!”我给父亲气急败坏的样子吓住了,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个漂亮的铅笔盒被父亲恶狠狠的砸成两张平展展的薄片,漂亮的图画、彩色的油漆,斑驳成狼外婆丑恶的脸。父亲才肯罢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喘着粗气。
那天我生气了,没有吃饭,然而一直都宠爱我的父亲终于没有来哄我。后来那铅笔盒的残骸,被父亲包在那两扇门的下沿。那是两扇为我家服务多年,辛苦守护,劳苦功高,而终于伤痕累累的门扇。
许多年,我常常想起此事。最终也没敢问父亲,既然是因为嫌我乱花钱,买了不该买的东西。难道你把一个好好的铅笔盒砸碎了,就不算是浪费吗?
如今的我,已经有了孩子,偶尔也会因为一些无名的事情乱发一通脾气。我终于明白了:当年的父亲,面对一家大小的吃喝拉撒,生活的困顿,咋会没有一地鸡毛的时候呢?
后来我长大了,工作了,我和父亲的村庄便是若即若离了。我依然会回到父亲的村庄。父亲的村庄和父亲一样,比以前更加苍老了。就像门前那颗核桃树,躯干更加粗糙、弯曲,低矮。暑假里,核桃树下一定会有一群孩子来摘核桃。父亲总会说,慢慢的,甭着急,小心把树股扳断了,明年就不会再结核桃了。孩子们自然不会理会父亲,一阵扫荡后,孩子们带着战利品走了。父亲叹息着,慢吞吞的扫着一地的落叶。然后静静的坐在核桃树下,看着太阳慢慢落山,等待明天的太阳再一次升起。
那年,父亲病危正是年末,也是我工作最忙的时候。记得一个周末,我抽空回家看望父亲。父亲躺在火炕上,背后靠着叠起来的被褥。清廋的脸颊显得更加的廋小,一双深陷的眼睛轻轻的合着。痛苦的表情凝在眉间,看上去是那样的疲累。我知道,那时候癌细胞一直在父亲的身体里疯狂地攻城略地。疼痛已经折磨得父亲,很难有一段较长时间的安宁睡眠。小睡一会的父亲看见了我,昏黄无力的眼睛里有了光亮。我挨着父亲坐下,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指给我他疼痛的地方。我隔着毛衣,触摸到父亲廋骨嶙峋的身体,我的心里难过极了,但不敢哭出来,怕父亲看见了更难过。“人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将息,会好起来的。”我安慰着父亲,欺骗着自己。我用手在父亲疼痛的地方轻轻的、一遍又一遍的婆娑,我看见父亲因疼痛而紧皱的眉头,慢慢的舒展开来。我不停的婆娑着,父亲发出轻轻的鼾声。夜很静,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不紧不慢的走。我的腿蜷麻了,我不想动,我怕惊动了父亲,我知道,睡着的时候,父亲就不会感到疼痛。
那一夜,是我长大后,跟父亲最长时间的亲呢。我一只手给父亲婆娑,另一只手拉着父亲那粗糙的、骨瘦如柴的手。想到小时候,就是这只温暖的手,常常拉着我去逛焦岱集。就是这只有力的大手常常会变戏法一般拿出许多漂亮的糖块。我把脸埋在被子上,泪水无声的浸湿了一大片被子。第二天我给父亲说要回单位上班,父亲说,“去吧,公家事大。”父亲不想让我走而又无奈的样子深深的刺疼了我。我快速走出家门,任由泪水奔流。第三天的佛晓,就接到父亲去世的噩耗。那一夜,也就成了我和父亲的永别。
当初,父亲是县建筑队的一名优秀木工。土地承包到户以后,父亲不忍心看到母亲一个人,带这四个毛孩子,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劳作。便辞了县建筑队的工作,与母亲一起分担风雨分担家庭重担。后来村上让父亲领工盖学校。母亲说,盖学校是为乡里乡亲办好事情呢!有母亲的支持,父亲欣然答应了。一年后,一排10间两层的村办学校拔地而起。如今,村上的小学依旧伫立在那里。一批批的孩子们在这里读书。父亲早已长眠在瓦窑沟的半坡之上。幸好父亲躺在哪里,高高的,也能看见孩子们在学校里跑跳嬉闹,也能听到学校里传来的书声琅琅。父亲,你有没有因为给村里的孩子们盖了学校,心里有一些成就感?反正,我每每路过学校,想到这些,在心里一直为父亲您骄傲。
寒食节,我回到父亲的村庄,遇见跟父亲一般年纪的老婶桂花。她颤颤巍巍的迈着缓缓的步子走过来,“娃,回来了!”拉住我的手有说不完的亲热话。她跟我说,儿子打工日每四季都不回家,孙子们上学忙也不回家。看得出跟我说话时她是那样的开心。我在她过分亲热的情绪里,读出了悲凉,孤单和寂寞。微寒的风里,我看见她稀疏凌乱的白发,和黄土地一样沟壑纵横的脸颊。
想当年,桂花婶年轻的时候。会伐神看病。那时候,贫穷的村人,得了病,没有钱看,就找来马脚看。桂花婶就是我们村的马脚,她就跳大神,包些香灰给病人吃,有时竟然也能把人医好。在村子后边的高崖上,有一个好大好大的窑洞,一般人小心翼翼的才能顺着那一条窄窄的踏窝路爬上去。而桂花婶的神宫,就在那里,她伐神的时候,说她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说来也就是神奇,桂花婶居然会在那条踏窝路上,跑上跑下,跳来跳去,也没有见她摔倒过。当年我是只敢在远处看那高高的窑洞,和那窑洞外崖壁上一群群的蝙蝠和黑老凹。
父母在,便有家。现在我们偶尔也会回到父亲的村庄,感觉跟从前大不一样。以前有母亲准备的热腾腾的饭菜,有亲哥热弟、团团圆圆的家。清明节姊妹们回家,匆匆的上坟,吃饭也不在家里动烟火。而是在路口的饭馆里吃个饭,坐上一小会儿,便各奔东西。甚至有时候,都来不及给坐在堂屋里,桌子上的父母的遗像擦擦灰,问声安。没有了父母,我们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只有在梦里才有家的温情。
父亲的村庄,再也没有那人欢马叫热烈非常的夏收场景了,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上种的是白皮松。从前辗场、晒谷的场面子,大都成了人们的宅地基,偶尔会有一小片成了菜地,几棵青菜,几架黄瓜和西红柿,几株辣椒和茄子。种地的微薄收入,已经不能支撑新一代农民丰腴的理想。极少数地里的庄稼,是如父亲一般的老人对土地的依依不舍和深情眷恋。
父亲的村庄,如今也如城市一样,一排排都是新盖的楼房。宽敞的街道,整洁而空旷。偶尔敲开一户人家,踏进院子,首先和你打招呼的却是看家护院的狗,后边跟着颤巍巍的老人,出来迎接你。壮年人进城打工了,青年人离开家乡创业了,连同孩子们也跟着自己的爸爸妈妈进城了。村庄里,长街上,三三两两的狗挤在一起追逐嬉闹。村子里有一两家超市,超市门口总会有三三两两的聊天老人,也有几个人围在一起玩一种叫做麻花花的纸牌。父亲的村庄太安静。“村里狼把人拉着走,都没有人撵。”父亲的村庄,常常听人这样说。
那天,我看见赵家大叔在砍伐一棵老柿子树,树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柿子。我好奇的问,还结着果子呢呀,为啥要伐掉?赵家大叔指着黑黑的空心说,你看心空了,就快要死了。我想到父亲的村庄,新建的楼房都顺着新修道路延伸、扩展。空下来无人居住的旧房老屋破败着,包裹在村庄的芯子头里。就像那空心的柿子树。想着赵家大叔的话,心里非常害怕。我想,不能让父亲的村庄默默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