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虫王 一 吴伟今年玩虫,算是近几年最嗨的,但也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了。 开春时,天津来电:小姨子脑溢血住院抢救。爱人和他急速赶去。最后,虽保住了命,人却瘫了。小姨子夫妇俩没子女,她爱人也在三年前患癌去世了,剩她孤寡一人。这下怎么办?退休工资才两千挂零,雇人护理雇不起。进养老院,像她这样需特级护理的,最低收费五千。家里那点微簿的老底儿,丈夫治病时早就耗尽了。向政府申请救助。批不批得下来先两说,批复总得需些时日。她就吴伟爱人这么一个姐姐,自然得留下来照料。小姨子家的住房是个小偏单,一室一厅不宽敞。当时小姨子大小便失禁了,时不时地需要擦身洗腚、换衣换裤的。吴伟在那有些碍眼。爱人让他先行回杭。杭州家里也作了相应的调整。原先,小外孙由吴伟夫妇带。现在不行了。女儿、女婿就搬过来同住。女儿辞职照料家务和带孩子。吴伟倒是相对地空闲下来了。那天,他在清理收藏柜时,一只黑色龙盆撩起了他心中的蟋蟀情结,童年的记忆便弥满了脑海…… 二 吴伟小时住在一个石库门的墙门里。类似的石库门院落共有十五栋。每三栋横列成一条弄堂。一共五弄。形成了一个独立的街区。弄堂的前口临街。后口有一条横弄贯通。这条不通车马的后弄便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天堂。打弹子、飞洋片、劈甘蔗……到了夏天,就成了孩子们斗蟋蟀的场所。吴伟刚能独立走道,就整天跟在墙门院的大孩子后面替人捧蟋蟀罐。那时的孩子穷。没有专门的斗格盆,都是一方的虫捉到另一方的罐内斗。谁的盆罐做斗盆,那是大有讲究的。雄蟋蟀好斗,一是为了争夺配偶权,二是为了保卫领地。因此,原盆原虫斗起来勇些,新入盆的生虫就怯些。而且,那时孩子斗虫,一般没有蟋蟀罩,捉虫过盆都是将手伸进盆内,张开五指将虫拢到掌心。这过程,一来容易伤虫,二来遇着性子躁的虫容易逃逸。因此,谁都不愿意将自己的虫捉到别人的盆罐去斗。那就得通过比盆罐来决定谁的盆罐做斗盆。一般的规则:盆盆相比,好盆优先;盆罐相遇,盆必胜出;罐罐相较,小罐逊之。因此买不起蟋蟀盆的孩子都用大号的搪瓷茶杯垫土养虫。而斗一场虫往往得携三五只虫。吴伟最初的角色便是跟在大孩子背后替人捧罐。当然,捧罐的人是有相当的待遇的。斗虫时,能蹲在前沿观虫斗。而且,斗败的蟋蟀,如果主人不要了,捧罐的人可以优先得到。吴伟收了十余只败将蟋蟀,拿只破痰盂垫上土,宝贝似地养着。但吴伟养虫却没人跟他斗。谁都知道他养的全是些败将,和他斗,输赢都不值。这种被人不屑的状况到吴伟五岁那年得到了根本的改变。他一跃成为他们这条街的虫王。帮他实现这种突变的背后推手是吴伟的阿爹。阿爹是杭州人对爷爷的称谓。但吴伟的阿爹实际上是他外公。吴伟的爸爸姓杨。上海人,独自一人在杭谋生。吴伟的母亲是个独养女。吴伟的阿爹既看中吴伟爸爸的人品,更满意他独自一人在杭的状况。便把女儿嫁给了他。这样一来,变成了不是入赘的入赘。婚后一直住在一起。而且双方议定,生下来的第一个男孩姓外公的姓,姓吴。不叫外公叫阿爹。因此,这阿爹对吴伟这个传宗接代的外孙真是宠爱得不得了,吴伟要什么,就千方百计给搞到什么。他见吴伟那么喜欢蟋蟀,便到处打听何处能买到蟋蟀。当时,杭州最大的蟋蟀集散地是菜市桥船埠。茶楼前的一条街上一溜全是蟋蟀摊。吴伟的阿爹就用自行车驮着他去买蟋蟀。那时也没流行儿童座椅。吴伟便坐在自行车的横档上,一路颠簸着去买蟋蟀。吴伟的阿爹是电厂的技术骨干。每月工资有一百三十多元。这在五十年代绝对是高薪。因此买起蟋蟀来,不怕贵的,只求好的。每次都是将蟋蟀摊上的养在高档盆中的蟋蟀一起买来。买的次数多了,摊主们都知道他俩是个大主顾。每次他们一去,卖蟋蟀的摊主都竭力向他们推荐自己的蟋蟀。吴伟买多了,听多了,慢慢儿,识虫的本领有了很大的提高。吴伟很快成了里弄里的虫王。小伙伴们怂恿他向他们这条街的虫王发起挑战。虫王名叫小弟,他父亲原是汽车材料行的老板,家底殷实又十分宠爱这独子。因此也不惜花钱给他买了许多蟋蟀养着。据说手头常养着二十只蟋蟀。号称“十八罗汉”和“两尊天王”。他斗虫的秩序是收尽罗汉见尊神。你得把他的十八罗汉都斗败了,他才用那号称“二郎神”,“托塔天王”两只蟋蟀和你开斗。用现代的体育用语来说:板櫈厚度相当深。吴伟把自己想挑战虫王的打算和他阿爹说了。万事宠他的阿爹自然支持。两人坐头班公交车赶到乔司镇蟋蟀批发市场直接从农民手里买了百余只蟋蟀。一只一只地挑选,最后挑出了“三十二骁骑”和“吴门八大王”。择日,吴伟在小伙伴的拥戴下挑战虫王小弟。一番鏖战,王冕易人。小弟开始还不甘心,但扳几次都没能翻局。根源在于吴伟的阿爹不仅在财力上大力支持,而且还和吴伟一起养蟋蟀。蟋蟀吃地鳖虫最补,吴伟的阿爹就和他一起去捉;盛夏饮荷叶露水最好,阿爹就带他去西湖曲院风荷景点去採集。吴伟有时不小心,“大将”“猛将”级别的蟋蟀逃掉了,阿爹千方百计将它捉拿归盆。两人在蟋蟀问题上,不仅是祖孙俩,简直成了忘年交。吴伟由此年年玩虫,但中间也有过停顿。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玩虫成了封,资,修的东西,没人敢玩。再后来,吴伟去了北大荒,无虫可玩。直到市场经济开放,玩虫再度兴起。蟋蟀是吴伟回忆童年和亲情的重要载体,自然复玩。但吴伟很快发现,玩虫的情形跟过去已大相径庭。蟋蟀已成为一种赌博工具。两虫开斗,十几名赌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个水泄不通。别说像吴伟那样的中老年虫客根本挤不进。便是有些年青的赌客都挤不到跟前。干脆站在圈外瞎押分。像吴伟那样的清玩客,捧着个盆空转半天,也找不到另一个清玩客斗虫。有时好不容易找到个清玩客。两人正要开斗,哗啦一下围上来十余名赌客,借道伐虢,你押甲虫,我押乙虫,赌个不亦乐乎。虫主要是觉得蹲久了,想直直身,立马给挤出圈外,连自己的虫斗得怎样都不得而知。你的虫要是斗败了,还能落个清静走人。你的虫要是斗胜了,被人看上了,那就坏了,一群人跟在身后,非得高价收购不可。有时,连抢带夺地强行买走。这样的情形发生多次以后,吴伟便再也不去虫市斗虫。倒不是怕事,而是觉得无趣。玩虫现在越来越小众。朋友圈里竟没一人玩虫。吴伟只得自己养,自己斗。自娱自乐。虽说有些心疼,但也只能如此。最近的三年,因要协助老伴带外孙,玩虫的规模很小。但今年情况不同了。女儿辞职他得闲。老伴临去天津前,把工资卡扔给了他。他如今是又有钱又有闲。准备好好地玩一把。而且如何玩法也有了大致的打算...... 三 老伴从天津打来电话,小姨子的养病事宜解决起来很困难。 吴伟问:具体怎么个情况? 老伴说:要说的话实在太多,长话太贵,开通网聊吧。你记下我的QQ号。你不会,让女儿开通一下。吴伟让女儿开通。女儿正玩电子游戏。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老公,给老爸开通一下。女婿也正专注地玩着电子游戏,听了老婆的吩咐,赶紧应道:好的。爸,等我玩完这一局行吗?吴伟于是耐心地等着。等了好一会,女婿终于放下手机,问他起什么网名。吴伟说:你妈常叫我死老头。就起死老头吧。开通网聊,对女婿来说真是分分秒秒的事,三按两点的便开通了。爸,好聊了。吴伟于是上机操作。打了可开聊三字,发送。不一会,嘀、嘀、嘀,提醒音响起,吴伟点开,是老伴的,网名忧愁老太。 忧愁老太:想死你们了!最牵挂的……还是你这死老头。 死老头:哟,刚网聊就网恋啦。那什么时候见面呀?哈哈。 忧愁老太:老没正形。人家在火里,你在水里。发来个愤怒的小脸。 死老头:逗你玩呐。其实是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杭? 忧愁老太:看来是遥无归期了。又发来个大哭的小脸。 死老头:怎么回事? 忧愁老太:我妹没法妥善安置。低保特困没批下来。相关部门给安置到一家养老院。我去暗访了一下,健手健脚的老人还行。像我妹这样的暂无自理能力的人,那里的状况实在不放心。雇人在家养病,她那点退休工资付人工费都不够。更别提生活费和医疗费。你说怎么办? 死老头:诶——现在社区不是对空巢老人很关爱的吗?可以叫社区安排一下嘛。 忧愁老太:我妹这样的问题,绝对不是关爱活动能解决的。我跟你说一件事儿吧。那天市里搞关爱空巢老人活动。我想趁这机会,去另一个养老院考察一下。社区主任说,今天志愿人员不断,你放心去吧。谁料那天,我妹一共洗了三个头,泡了三次脚。社区为宣传工作业绩一回;电视台报道一回;小学生来搞活动又一回。虽说人被折腾得够累,但洗了也就洗了。人家毕竟是关爱你。咱也不该挑人家什么理。关键是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关爱活动,竟没一个人想到给我妹换一次纸尿裤。可能那不能上镜,不能宣传。我回来后,纸尿裤包不住那么多的尿,全从边上挤出来,洇湿了好大一片被褥。她还拉了大便,涂得满腚都是。我赶紧给她洗净,再扑了爽身粉。那夜我哭了一宿、想了一宿,最后决定自己长留天津照料。死老头,你同意吗? 死老头:那——好吧,也没有别的办法,你就安心在天津照料你妹。 忧愁老太:照料是必须的,安心可做不到。 死老头:又怎么啦? 忧愁老太:你一人在杭,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也是个高血压患者。万一也像我妹那样来一出……呸!呸!呸!乌鸦嘴。要不我一开始就说最牵挂的是你死老头。 吴伟手指停在键盘上,内心深深感受到了老伴的关切和忧虑……他想了想,又敲打起键盘:不要预支忧愁。我各方面状况都挺好的。有女儿、女婿在身边,你尽管放心。每天含飴弄孙,尽享天伦。写到这里,他感觉不妥。外孙是老伴一手带大,可以说是她的命根子。聊了半天了,她只字没提小外孙。这情况本身就不正常。肯定是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不能挑起这话题,惹她伤心。于是把含飴弄孙,尽享天伦八个字删去。点了发送。 忧愁老太:那就好。多出去搞些活动,别总闷在家里。 死老头:哦。打牌、搓麻我不爱,想好好地玩一下蟋蟀,业余生活会很精彩。 愁老太:大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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