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擦肩,如同路过一座山,当青草与泥土的味道渐渐淡去,再回眸,依稀可见一个沉静的背影。 无论清晨,午后,还是黄昏,背景总是苍苍茫茫的原野。在那里,耕牛永远走在尘土荡扬的犁沟里,飞鸟永远在明净清澈的天空中滑翔,昆虫永远在暮归时分开始清唱,它们动或者静,出声或者不出声,都无法惊扰父亲的沉静。 父亲的人生总是这样一成不变的基调,由许许多多沉静的情景构成。当我,仍然想要凝望那些情景的时候,竟发现我离开那些沉静的情景已经好多年了。多年以来,我只顾着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前行了,险些忽略了他一生的沉静。 沉静,是多数农民的特质,父亲亦然。 想想,终年与土地打交道,从少年到青年到老年,人岂能不沉静?翻土撒种之类的活计是农民终生的主题,土不说话,种子不说话,人就没啥可说了。二者都沉静了,靠什么交流?只有劳作。这是农人与土地固有的、也是唯一的交流方式。父亲与他脚下的土地,以这种极耗体力的方式交流了整整一辈子。 村子周遭,南坡北湾,东沟西壑,哪一块土地需要他,该什么时候去,他都晓得。要流多少汗?他不及细数,也数不清,更无从计较。人大气了,地才不会薄你!不知道是谁说的,父亲坚信这话。锄把子,镰把子,锨把子,犁把子……只要一握进他的手,就仿佛变成了传导信息的利器,总能将土地的召唤送达,其间的具体含义,父亲总能心领神会。 “地尽其力田不荒。”想必父亲的心意,土地也能够参透。 撩起记忆的纱帘,一季季辛劳,一滴滴汗水,父亲想要的丰收图景,土地总能如期呈现:清纯的油菜,含羞的小麦,雅致的玉米,傲慢的高粱……随便挑一幅迈步进去,选个角落立定,望望吧,那手插着腰的站姿就是一枚签收的印章。 人地两相融,多么祥和的画卷——感谢秉承公道的土地! 丰收在望。可是啊,就连庆贺父亲也是沉静的,极简短的一抹微笑就算是高规格了。接下来,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吧。按他的道理,忙活计是庄稼人的本分,丰收更是理所应当,没有什么值得张扬的。灾年另当别论:天整人,谁也没法子。这算是父亲的长句了。惯于沉静的父亲,如同一头只顾奋蹄的耕牛,苦累独自咀嚼,艰辛默默承受。他将生命的每一天,都以劳作的方式填满了,哪里还有言语的空隙?他总是很忙,这坡那坡的,这湾那湾的,这沟那沟的,这壑那壑的……哪里有土地,哪里就是舞台。 粗算起来,父亲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那么广阔的舞台!可就是容不下人去细思量。 这把子那把子的,自然就是道具了,一把把摩得溜光。令人想不通的是,同样是摩,为什么偏偏手就糙了?起那么厚的茧子!同样是风吹日晒,庄稼茂盛了,人怎么就衰了?这些父亲一定没想过。他终年忙着在这个广阔的舞台上演自己,具体是个什么角色,终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可有一点是明晰的:这是一部本戏。一部由命运编排的本戏。不但情节莫测,而且戏份异常的重,尤其令人生畏的是,有观众得演,没观众也得演。没观众时,观众是他;有观众时,观众是我。观众是我的时候,我的心里常常百感交集,有时候感恩多一点儿,有时候崇敬多一点儿,有时候怜爱多一点儿……总之,每个时候的心情都难以言表,或许因为情节,又或许因为角色! 作为儿子,沉静的特质我身上也有。以至于直至现在,许多体贴关怀的话都埋藏在心底。曾经,假想过许多次有关父亲的采访: 这坡那坡的,这湾那湾的,这沟那沟的,这壑那壑的……您都去过?去过。 锄把子,镰把子,锨把子,犁把子……您也都是把式?当然。 当了一辈子农民,您就不觉得委屈?咂烟,静默地笑:委屈啥? 如今老了,您觉得自己幸福吗?这娃呀! …… 如此,一次次默默地在心里排演,却从来没有问出口。尽管他是至爱的父亲。 或许正因为他是父亲,越是想问,越是张口结舌,最后什么也没问出口。要他老人家主动诉说更无可能。平素里,父子间所说所问的,都是实在不能省的话,除此之外,一句赘言也没有。 那一连串的回答,虽只是我的假想,但简洁是保准的。乍听起来,有些问题似乎多余,但于我极有意义。不然,满腹的崇敬与怜爱何以释然? 诚然,劳作在土地上的每一位农人都值得崇敬,可我完整见证过的只有父亲。 父亲于我仿佛一本厚重而深邃的农耕史册,令我从不敢轻易去触碰,只能一天天在心里静静地膜拜。我清楚那里面的字里行间挤满了什么,绝对不止“艰辛”一词那么简单。任何形式的概括都是对父亲的不公与亵渎。 在他苍苍茫茫的人生里,劳作像是修行,皈依就是土地。他一生的沉静自当与土地一般圣洁。
在这里,我选择以沉静参悟沉静,哪怕微弱地有所得知,心绪也会是无憾的。父亲的一生,是我永远不能亲历的人生,唯一能够带给我一丝慰藉的,就是此生的头二十年里,曾有幸与他一起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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