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郑立 于 2020-4-13 10:40 编辑
钟鸣启教寺
天空春阳娇媚,大地菜花飞金。淌过一片油菜花的金流,踩着林间步道斑驳的阳光,我随采风队伍走进启教寺,迎来一阵阵空灵的钟声。谦卑的,寒微的启教寺,恰如我的想象,民间的,质朴的,不染一丝浮华。 钟声盈耳,激越,安详,颤动阳光,颤动着耸侍的松林,颤动着寺前的几棵垂老的香樟树。南怀瑾在《生死之间》说:“凡诸哲学,皆以探讨宇宙万有之真理为极则。凡诸宗教,皆以生死依归相号召。”唯物者认为,人死后即灭,与草木同腐。佛家认为,人死乃形器消灭,精神长存。民间敬畏生死,立寺庙是为了精神的念想,是为了敬前身、苦当下、修来世、登极乐的宗教信仰。启教寺的传说与生死有关。唐朝年间,南川有个启姓财主,花甲得子,不料其子在十岁时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巧遇一个老叫花婆送来了几粒臭丸子,才起死回生。财主认为老叫花婆是观音菩萨的化身,为报此大恩,捐重金修建了启教寺。传说中的启教寺,坐拥九龙口,格局庞大,气势恢弘,九龙背上亭台楼阁连绵相接,大佛殿、无极圣母殿、玉皇殿、观音殿、土地庙、山神庙香火鼎盛,名播武隆南川涪陵等地,有道是:“九天玉阶九峦头,背靠四面佛光山;脉聚龙泉天地眼,群山有情在此间。” 九龙口海拔千余米,在白云乡的民间有两个不一样的传说。一个是关于龙王的,说东海龙王带领八个儿子为民降雨,迷恋上了白云乡的人间仙境,化为九条龙脉在此交汇,因此这里冬暖夏凉,神性十足。一个是关于皇帝的,说唐朝南方有一个藩王,认定自己是真命天子,一心想找个发达之地新建王城。有一年他微服寻访到了白云,在佛光山上饱览绮丽的风景,细数龙脉,数来数去只有八条,不合九五之数,只得悻悻而去。回到王城,他一细想,自己应该算一条真龙啊。过了几年,他仍念念不忘白云盛景,命人再次探访,没想九龙口上已经盖起了启教寺。有温度,有热望的传说,给启教寺增添了神秘的异彩。 我看见的启教寺,坐落在白云乡红色村叫九龙口的山脊上,占地两亩许,建筑面积300平方米,门坊一座,作大殿用的乱石砌墙瓦棚房一幢,管理用的砖墙铝篷房一幢。门坊内有水泥塑的四方塔和功德碑。大殿前有水泥浇筑的上坝与下坝,上坝有香案,上坝与下坝之间有四级水泥台阶,台阶中央立大香炉一只。下坝左前的边角有木头搭成铝蓬覆顶的小钟楼一座。除了钟楼里的大铜钟,尽是民间拙实虔诚的建造。启教寺如同中国乡村众多古寺一样有着绵长的渊源。它始建于唐朝,兴盛于明清,颓废于民国,残毁于文革,回光于当下。在不可忽略的乡村的种种经历里,这样的古寺,从乡村出来的人,几乎无法摆脱。不要急着撇清这样的事实,千余年来萦绕在民间的虔虔情结,我经历过的,你也摆脱不了。 九启教寺的门坊,在低矮的房舍的映衬下,显得高峨,门联还不错:“佛面犹如净满月,圆光普照于十方”,内容契合佛教的弘法精神。大殿太寒碜,连大门也没有,泥塑的,石刻的,木雕的,各方神佛菩萨和罗汉,挨挨挤挤的,群聚在简陋的瓦棚下,每个节会,他们承接着民间香火尊卑有序的朝敬。这里没有和尚住持,只有一位善男信女推认的民间管理员,负责清扫漂浮四季的尘埃。大殿角落散布着古寺碎片的遗存,残破的小石狮,风化的石罗汉,以及与古寺有关的砖瓦和木雕等。我喜欢这些具有尘埃的事物,它们才有存在的真切和时间的分量,不至于虚无,不至于空幻,一点点残迹,一点点尘埃,看似卑微,看似已坠入了凡俗的地处,都是红尘生命历经的过往。正如杨绛所说:“唯有身处卑微,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 人世间够不着的东西太,多太诱人,太奢侈,启教寺或许就是其一。四方塔、功德碑和大铜钟身上密密麻麻的的名字,有过剩的欲望,未曾超越不实的自律;有过分的贪念,未曾伤及他人;有过度的羞愧之心,未曾跨越凡俗的自尊。大殿一侧的墙壁上,裱挂了一幅《百孝篇》,尘灰盖过了字迹。佛法向善,百善孝为先,千古一义的孝,不仅蒙尘于此,也蒙尘于世。坝边的钟声又响起,我收了思绪,步出殿外。原来,几位文友在撞钟听鸣。大铜钟是2016年善男信女为唤醒古寺而众筹的镇寺之物,也是启教寺的奢侈之物。大铜钟重约两百斤,精铜细塑,雅态丰盈,钟声清澈。钟身上铭有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祝福,以及佛日增辉、法轮常转的祷辞,隶书序列众筹者的名字。古寺新钟, 或许因为犯忌,十几个名字被涂抹,伤疤似的涂痕,黄亮亮的烙在铜身上,犹似一道道灼心的鞭影。 兴致所至,我掀动钟棒撞响了铜钟。我知道,寺庙的大钟不是随便让人敲打的。钟声所至,万法归一。寺庙的钟声是记时的更点,晨钟暮鼓,青灯摇曳。唐人张继《枫桥夜泊》听到寒山寺夜半的钟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孤寂的诗句照亮了唐诗。寺庙的钟声是法会的节奏,沁人心扉的钟声,驱散俗念,如波分水合,变迁生死。寺庙的钟声是召唤修行的跫音,不管是幽居林野、木食涧饮的出世苦行者,还是深陷红尘、灯红酒绿的入世修行者,缕缕钟声,是穿骨入髓的警示,是舍我其谁的号令。我击打铜钟,铜钟深沉的轰鸣,在轰鸣中闪动的名字,在轰鸣中闪动的涂痕,震颤着我,震颤着我心头的安静。我记起周所同在《自语》中的诗句:“人世啊,一列载重的列车,谁都是你的废气和扬起的灰尘。带走的就是留下的!我在安慰中一天天老去,曾有的一点野心也变得安静。”当时光沉入暮昏,当岁月归于静美,我们能敲响心头的钟吗?启教寺已是白云乡千百年来不可或缺的民俗文化视点,在禅悟中厚实自己,在流逝中沉淀自己。嘴中言少,自然祸少;腹中食少,自然疾少;身上事少,自然苦少;心中欲少,自然忧少;大悲无泪,大悟无言;缘来要惜,缘去要方。这些佛家简朴的真言,唯有深切地经历过,感受过,才能参透其中的真义。儒道释三教融合影响着中国文化,民间庙宇的因因相袭成为了传统文化根脉的直接见证。有了我这等凡夫俗子的率性,启教寺的钟声似乎随意了些,在澄澈的钟声里,依然能找到被洗涤的安详。 我的心头安静吗?启教寺,一个已经消失又渐渐显影的乡村古寺,一个民间的人心图腾,已经找到归来之路?太阳在头顶上高悬,钟声袅袅,弥散在清冽的阳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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