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蓝风 于 2015-3-13 08:16 编辑
冬季的阿尔泰山脉被皑皑的白雪包裹着,阿帕经常跟我说,白色是神仙和精灵居住的地方,尤其风从山谷悠荡而来的时候,当风灌进我的耳朵眼里,我真的听到了神仙与精灵的密语,它们正在雪山的另一侧指引牲畜寻觅芳草。而我们的房子建在山谷之中的河岸边,冷空气一来,河水就结成了冰,湛蓝的天空倒映在冰面上,就把冰面给染蓝了,雪沫子在冰面上刚刚铺上一层,风来了,那薄薄的一层雪就被带走了,所以一整个冬天,只有我们门前的河面是唯一鲜有白雪的地方。 木黑亚提大叔用废弃的铁圈给我们几个手作了一辆小冰车,成了我和几个孩子在这个冬天最快乐的事情,其实这小冰车制作十分简单,几根铁圈捆绑而成的“目”字形状,顶端的两个尖角用粗绳子绑住,拉冰车的人可以把绳子套在肩膀上,小冰车一次可以容下两个人背靠背坐着,屁股担在“目”字里面的两横上,双脚蹬在“目”字外面的两横上,无论在冰上飞跑地多快,都不会有人被甩开。其实谁都不愿意当那个拉车的人,人人都想坐车,不想拉车,每次都要争执不下。直到我们的牧羊犬从山上回来的时候,我们苦恼的问题就解决了,牧羊犬在夏天被木黑亚提大叔带走的时候,还是个半大的小狗崽儿,几个月过去,已经变成了骨骼粗壮的大狗,看来在夏牧场吃了不少的野兔子,养得膘肥体壮,而性格也趋于冷静果敢。我们用一小块馕收买了牧羊犬,它心甘情愿为我们拉起冰车。 在牧羊犬拉着阿娜尔古丽和胡扎尔别克飞奔在冰河上的时候,同我站在岸上等待下一轮的混德孜跟我说:“姐姐,我们坐在一只眼睛里,眼睛被狗拉着跑!”当我意识到,她所指的是那“目”字的冰车时,我顿时无比崇拜地望着这小家伙,谁能想象,我身边居然藏着一个伟大的诗人,她说我们都坐在一只眼睛里,而我多么希望这只眼睛,能永远注视着我们此时的快乐。 早在第一场雪前,家里的男人们就把牲畜从夏牧场转移到了冬牧场,冬牧场离我们的房子不远,就在房子的山后面,骑摩托五分钟就到了,那是一片被山脉环绕着的平谷,几场雪后,山和大地都变白了,这么一来,冬牧场与它的山脉看似如一朵白莲花,牲畜就在莲花的芯子里越冬。草木都被积雪掩埋着,牲畜们觅食的时候需要用蹄子把雪刨开,当它们的蹄掌一下一下刨着雪地的时候,那“嗒嗒嗒”的声响,就像一场踢踏舞盛宴。其实在冬牧场,这些支微末节,只有我这个闲人才会关注,家里的女人们不会来冬牧场,如果不是我强烈要求,害羞的哥哥巴特尔汗才不会让我坐上他的摩托车后座。 冬天真是冷啊,虽然我穿着阿帕的驼绒袄子,没等到冬牧场,还是被冻透了,生冷坚硬的北风“吹”在我脸上的时候,我觉得那不能用吹来形容,那种又冷又疼的感觉好像刚刚被抽了一巴掌,一个恍惚没醒来,又一巴掌抽过来。巴特尔汗骑摩托的技术很好,即使我们脚下是60度倾泻的山坡,看似平整的积雪下面其实都是黑色的碎石头,巴特尔汗一次也没有把我甩出去,他的摩托又快又稳妥。我坐在摩托车后面,忍受着寒风,从围巾的缝隙里望着山下,山下那看似不经意地沿河而建的十几间牧户人家正烟火袅袅,凋零的白桦与沙柳坦露着灰蒙蒙的枝干连绵成片,无论是人家还是树木都保持着跟河流一样的频率延展向远方,从山上看,我才知道人家、树木、河流其实构成了一条十分圆润的“S”形状,这一路逶迤,在我目之所及里,跳进我脑海里的字眼居然是“往事一样美丽”。 当我们真正进入到冬牧场时候,原本已经做好准备接受寒冷的心里铺垫就像一场闹剧,因为在冬牧场一点都不冷,阳光照耀在雪地上闪出的金色光芒,与偶尔从两山之间的缝里轻悠悠吹来的微风,都让我恍惚觉得春天似乎不远了。 巴特尔汗的汉语不是很好,他站在我身边,用手指着牲畜说:“我的骆驼,我的马,我的牛,我的羊!”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骄傲,有足够的牲畜我想对于任何一个哈萨克族男子来说都是十分有面子的事情,是他们在亲人朋友间的谈资,能满足他们内心深处的自尊,能让他们在这世间任何一个角落都挺直腰杆。 还有一周,巴特尔汗就20岁了,虽然他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在我看来完全不用为讨老婆的事情发愁,可是家人还是早早地为他的终身大事筹备着,木合亚提大叔已经有了计划要在原有的房子边再接上几间。巴特尔汗是家里的长子,是继木合亚提叔叔家里面第二个顶梁柱,所以他在家里的地位可是很高的,在这一家生活的时候,我也同家里的女人们一样处处尊重着这个比我小上好几岁的男孩。巴特尔汗跟我说的他的牲畜是真的属于他的,这些都是他的私人财产,有着完全的支配权,爷爷奶奶和父母是完全不会干预的。巴特尔汗16岁开始跟着父亲共同经营家里的牲畜,每一年父亲都会从家中集体的牲畜里分出一些给巴特尔汗,作为一年忙碌的回报,这样一点一点发展,巴特尔汗的私人财产已经很可观了。哈萨克族的家庭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男孩们通过自己的创造而生活得体面,所以巴特尔汗那一点骄傲实在令人起敬。 在我刚来家里面的时候,巴特尔汗就看上了我此时用的手机,他一直想拥有一个和我这个一样的,这几日他已经联系了人卖了几只山羊要去乌鲁木齐买手机,从头到尾他的父母也没有干预过他,一切由他自己做主。如此来,我到很是羡慕20岁的巴特尔汗了,在我20岁的时候,哪怕是如今,在很多事情上,还是要以父母的意见为主的。 巴特尔汗把我从冬牧场送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人影了,因为他的几个朋友已经恭候他多时。在我们房子的后面,有两间年久失修的房子,那房子里藏着江布塔斯所有年轻小伙子的最爱——一张台球桌! 我实在好奇忍不住,怂恿胡扎尔别克带我进去看一看。实在难以想象,这张旧的台球桌是怎么被运进这里来的,总之现在摆放台球桌的破房子成了小伙子们的集结地。从早上到晚上,年轻男孩的身影络绎不绝,玩一局然后去自家的牧场看看牲畜,赶回来排队等下一场。虽然这里不是女孩子的禁地,但是几乎没有女孩子会来这里。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屋子里面点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泡,烟气缭绕,好几个小伙子玩得正开心,有人打了一杆好球,人群里爆发出喝彩声和口哨声。但是当我一露面,那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正在吸烟的小伙子悄悄把烟掐灭了,羞赧地看着我,正在对战的两个小伙子也迟迟不肯出杆。我很抱歉自己搅坏了气氛,只好耸耸肩膀出来。我大学的体育课选修的台球,虽然学得不咋样,到底手痒,想尝试一下。就偶尔在有台球的房子里露露面,几次过去,小伙子们对我就不以为然了,慢慢与我熟络,偶尔还给我碰杆的机会,这也成了我难得的快乐,其实大部分时间,我是碰不到杆的。胡扎尔别克跟着哥哥学会了一手变魔术的本领,在排不上队打球的时候,胡扎尔别克的魔术也是一种消遣,虽然他至今没有成功过一次! 在牧区度过的第一个冬季,实在有令人意外的娱乐! 阿帕听人说我跟着小伙子们打台球,就让库丽江婶子把我叫回来,大概已经把我当成女儿的老人家实在忍受不了我这“有损门风”的行为,她下命令让库丽江婶子教我学习哈萨克族刺绣,从此我再没有时间东游西逛了。 在冬季,北京时间8点钟,我们这里天就完全黑了,雪山上空开始亮起巴掌大的星星,一颗一颗嵌在夜幕里闪着冷感的光芒,等到月亮升起来了,我们的马队要从山上回家来喝水,头马领着队伍从冬牧场迈着优雅的步子往家赶的时候,我们已经从木合亚提叔叔砸开的冰窟里用桶子取出水,然后倒在马槽里,每一次都是我们刚刚倒好水,头马正好领着马群从山坡跑下来。我总觉得家中有一个人是马语者,与那头马约好了时间。马群喝过水以后,在头马的带领下原路返回到冬牧场去。我站在草垛上目送着马群消失在夜色的远山中,期待着它们明天准时回来。 夜来了,对于家里的男人们来说一天并没有结束,当家里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们睡在温暖的被窝里的时候,男人们要每隔一两个小时去夏牧场查看牲畜,木合亚提大叔在前半夜看守,巴特尔汗在后半夜看守,黑暗里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温暖的被窝里起床穿衣走向寒冷的雪夜,每一次都是听到门的响动,才知道他们出门了。静谧的夜里,伴随着男人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梦境却渐行渐近。 我躺在温暖的毡床上,听着身边孩子们的鼾声与梦语,月光从窗口投射到窗沿上,我好像一直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没有远方也没有远行,一直生长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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