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旺俊散文】故乡和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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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789 | 回复2 | 2020-6-12 17: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故乡和家庄


     在合阳县城西南15公里处,有个地方叫和家庄,自古以来,和家庄就是附近诸多村庄的行政中心。和家庄镇,东至金水沟,西界大浴河谷,自南而北,为关中平原向陕北山地过渡的二级黄土台原,海拔700多米,面积100平方公里,人口3万有余,辖42个自然村,其中西马村、秦城是两千余人的大村庄。和家庄村东有108国道,村西有西禹高速和西韩铁路经过,村北4公里是南蔡火车站,交通较为便利。
   地理位置虽然不错,干旱的气候条件,曾使人畜饮水相当困难。上初中时我到路井,路井人说“秦城和家庄,马尿泡馍馍”,我面红耳赤。我随父亲去澄城拉碳,一次路过雷家洼,我去讨水,主人问:“你屋在哪达?”我说:“合阳和家庄。”人家说:“到了和家庄,给吃不给喝。”和家庄缺水声名远播。
   我读《史记·淮阴侯列传》,其中有“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的话,说的是韩信攻赴,在井陉口背水列阵,大破赵兵。十年九旱演生的是极端贫困,因为贫困,人很努力,人才层出不穷。就改革开放以来,略举一二。前几年,省上有两位正厅级官员,是村上一个巷的,一位叫马拴智,两届省高级法院常务副院长;一位叫梁兴武,省高级检察院副检察长兼反贪局局长。和家庄村西北4公里有个井溢村,这村有个张社年,现任省政协副;村东北4公里有个贺硷村,这村有个李宗奇,曾任省安全厅厅长,是散文名家。
   小时侯我在南渠西生活,村中有个马凌甫,1911年毕业于日本明治大学,他是早期的革命党,1905年加入同盟会,1911年12月,在上海被推选为陕西代表,赴南京选举孙中山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曾任陕西省教育厅厅长,安徽省代理,他是民国时期合阳县级别最高的学者型行政官员。
   “大老爷恩恩恩,我是故池周德坤”,这句话曾经流传甚广。小时候,外爷常给我讲周德坤的故事,他能言善辩,常帮人打官司,只要出厅定能胜诉。说是一次他途径苦泉镇,被人讹上了,对方说他撞死了自家的狗,告到官府,要他赔些银两,周德坤跪在大堂喊冤:“大老爷恩恩恩,我是故池周德坤,我赶大车下坡走,坡下躺条癞皮狗,原告说它是活狗,是活狗我来乍不走”,老爷说:“言之有理”。周德坤是近代乡间名人。故池有个周红军,曾是渭南地委书记,后任职于省委组织部。这个位于和家庄村西1.5公里二三百人的小村庄,文革前仅专家教授有好几人。
   和家庄及其周边村庄渊源很早。史载,周显王十九年,即公元前350年,秦于合阳境内修筑长城,东起新池南顺村南,西至和家庄故池村北,现存遗址8000多米。在和家庄村北两公里处,秦长城的残垣断壁依稀可见。这一年秦定都咸阳,和家庄及其以南为秦所辖,以北则为魏国。20年以后,魏将大片土地割让于秦。隋唐佛教兴盛,和家庄东南4公里处的黄土台原边缘,也就是乳罗山东峰,始有佛寺,至晚唐,罗山寺塔成。解放初,罗山寺香火繁盛,直至文革而终。
   和家庄原名黄家庄,明初,黄姓迁徙,李、王、梁三姓入住,经三姓族人商议,取和谐之意,遂称和家庄。李王二姓来自何方,尚不清楚,据村中老人讲,梁姓来自山西洪洞县,依据族谱,至我已是薪火相传十九世。
   “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这是一首流传甚广的山西移民后裔思念故土的挽歌。为什么移民?中古时期,金人入侵中原,造成人口流失,土地荒芜,后来蒙古贵族大肆掠夺,14世纪中叶,华北一带鼠疫蔓延,元末农民起义,朱元璋率部北上,华北等地雪上加霜。很长时期,山西很少遭受袭扰,人口密集,明初政局稳定,为发展农业,朝廷移民势在必行。
   大规模移民集中在明洪武和永乐年间,去向为河北、山东和河南,共向3省输入70万人。永乐时再次移民,基本解决了华北与中原人口分布不均问题。除了官府,还有部分属于民间主动外迁,这些主动外迁的去了哪里,据说,在11个省份都有依据家谱称,说是他们的先祖来自洪洞大槐树。或许和家庄的梁姓,就是自愿外迁的部分。
   据《明史·食货志》记载,朝廷对移民“令自便置屯耕地,免其赋役3年,仍户给钞二十锭,以备农具”。输出的移民来晋中晋南多个州府。移民是有组织的行动,出境前需要管理登记,交通便利的洪洞成了人口集散地。据《洪洞县志》记载:“明洪武永乐间屡移山西民于北平、山东、河南等出,树下为集会之所”。当时洪洞县约八九万人,几百年后,几经渲染,大槐树就成了移民后裔的精神家园。
   有人统计,中国古代的战事有3700多次,战争的目的是攻城掠地。明初,皇帝下诏,广积粮,高筑墙,有了城墙,村泰民安。和家庄城墙呈正方形,周长在6千千米左右,高大的墙体下,是深达3米,宽约7至8米的堑壕,城墙四周分别有几处城门,其中东门看似辉煌,雕楼模样,上下两层,上面是门守瞭望和居住的地方,下面是洞体造形,中间是厚重的木门。城门关闭,万夫莫入,一派森严壁垒。高大巍峨的城墙,守护着一方的安宁,在古代,尤其是动荡年份,匪盗猖獗,有无城墙大不一样。外爷告诉我,清末民初“跑回回”,一些回族人骑着马,结伙成群入村抢掠,象南渠西那样小村庄,村人只好藏匿财宝,躲在沿沟挖掘的地道。一次,一村民未能及时躲避,被抢匪绑在树上,严刑铐打,甚至用烙铁烙其体肤。
   城墙以内街巷井然有序。从东门到西门,是一条叫做大槐园的巷道,有4个生产队,南门至北门亦有条通道,城区被分为4个片区,并在交汇处形成什字,作为中心,各片各有两条巷子。人民公社时,村里14个生产队的打麦场,均在巷子边缘城墙以内。几百年来,城墙以内的土地充分保障了人口发展的需要,据此,我们不得不佩服当年行政者的智慧。
   村里的民居有两种类型,即四合院与三合院,两类院基都是条块长方形。四合院格局一般分为上下房,中间两厢是厦子,村人把两头流水规模较大的称房,一边流水的叫厦子。富裕户的建筑是砖木结构,屋顶有飞禽走兽的砖雕造形,室内则为雕梁画栋,美观大气,它是传统民居建筑艺术的特点。据老人讲,村里的富裕人家,大都温良恭俭让,倚势欺人的是个别现象。一次,大队干部让他的贫农邻居上诉苦大会,那贫农说:“我给东家干活,比现在吃的好,1960年差点把我没饿死”。队干部说:“不敢胡说”,那贫农说:“知道”!三合院多是砖土木混合结构,厦子山墙中央还有个一尺见方的小庙,里面是土地爷的塑像,凡属动土事宜,需给土地爷叩头,它是古人敬畏自然的文化理念的体现。村人重视门户建筑,只要不是十分贫困,都有象样的大门,青石门墩,砖砌台阶,还有供人聊天落坐的石板。各家门前多有主杆壮硕,枝叶繁盛的大槐树,构成两行绿树成荫的景观,大槐园的名称便是由此而来。
   明初迁入的李姓,处在东北一隅,称李家角,王姓住在北门一带,称王家,还有马姓一条巷称马家槐园,梁姓有10个生产队的人口。村里有几处规模宏大的公共建筑叫祠堂,大槐园的3处均系梁家大祠堂,其中村东初为大队部,后来是农业中学;村西的成为中心小学;村中心的曾是乡政府所在地。乡政府东边依次有供销社,卫生所,卫生所仅有两名医生,借用的是一户人家。这些机构分别在1964年和1977年迁往城外,很长时期,大槐园都是和家庄一带的行政文化中心。
   人畜饮水是祖祖辈辈的难题,尤其是大旱之年,周边村庄比和家庄更困难。有些村庄的人去几里外的金水沟取水,有些则去大浴河,春季妇女洗衣服,也多去到沟谷的河边。金水河与大浴河,都是季节性水流,干旱时期常常干枯。村中有两口井,位于中心小学门边,凿于何时不得而知,井绳须两个小伙方可抬动,其深可想而知,上井取水,须4个壮劳协同运作。1968年百日无雨,生产队依次轮番作业,不舍昼夜,打上的水清澈如初。有人说井下是条河,有人说那叫过水井。为了方便,村人用窖藏雨水解决日常用水。
   有两个特别的日子,不是节日胜似节日,即每年农历3月初8日和7月13日。村人把赶集叫“跟会”,两会属于传统的庙会文化,设在农闲时节,一个在麦收之前,一个在忙罢之后。每逢两会必有大戏,不仅有本县的剧团,附近韩城,澄城县乃至山西万荣,乡宁县的蒲剧团,也都在村庄演出过。我印象最深的是合阳的线偶,线偶多不卖票,村庄出钱白看,我的合阳线腔音乐知识,来自儿时的耳音灌输。线偶团有个拉胡琴小伙,一次在东吳演出,一家大人看他拉的好,把自己的姑娘许配给小伙,财礼全免。
   大戏一般持续四五天,每日下午两三点,戏园子附近摆满了卖吃喝的摊点,各种腔调富有音乐性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这也是我最尴尬的时侯,因为没钱,我只能在一旁徘徊。太阳老高,就有老人或小孩占下晚上的地方。天将黑,附近十里八乡的路上,赶来看戏的人络绎不绝。遇会先一日,嫁出去的女都回到娘家,小伙们接来了丈母娘,这是献殷勤最合适的时候。和家庄及附近村庄在外工作的,这时一般都会给家人寄些钱。那几日商贾云集,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迎来送往。
   几年前去过一次村庄,以前的街巷,下雨时泥泞难走,晚上黑灯瞎火,农户门前,要么是隆起的土堆,要么是凹下去的粪坑,脏乱不堪,打扫卫生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现在不同,水泥路,干净整齐,村上有了保洁员,太阳刚刚隐去,路灯就亮起来。传统的瓦房建筑逐渐减少,起而代之的是钢筋混凝土浇铸的平板房,色彩各异的磁砖墙,室内装修也不似先前那么古板,高档电器小轿车等,在村人眼里不再是稀罕之物。不少人家村里有院子,城里有单元。我的邻居是澄县老哥,象侯鸟样,冬天住西安,夏天回农村。
   我去了邻居一位80岁退休教师家,用别墅定义他的宅院不算夸张。他原是附近村庄的,年轻时带着媳妇给舅舅顶门立户,38元的工资持续多年,妻子多病,3个孩子,年迈的舅舅有点古怪,有时任性的象个造反派,怎么服侍都讨不到好,𠲜𠲜吵吵,让邻居看不完的热闹。他和我拉了会家常,我曾是他倾诉的对象,说起往事,他说总算熬出了头。我说:“当初你舅叫你来,一是为了延续香火,其次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以房养老,他给你几间房子,你给他养老送终,从经济学上讲,这叫不对等的等价交换”。他说:“你说的对对的,现在社会好,要是现在,我不会到你村来”。
       我们那半截巷有3个上门女婿。我的西邻来自东吴村,家里是富农。如果要我在右派与富农之间二者必选其一,我会选择右派,爸爸是老右,儿子不会也是,地主富农是全家世袭的,这就象是家族性质的传杂病一样。虽是富农,却也家徒四壁,因为穷讨不起媳妇,因为成份不好讨不到媳妇,再则他长着一幅1加2只能等于3的脸,也就只好给我当邻居了。村人把上门女婿叫“蛮儿”,就象历史上汉族把少数民族叫蛮夷一样,这是封建陋习。他说话谨慎,诚实勤快,深得村人好评,一次给生产队干活,窑洞坍塌,被埋在里边,留下个一岁多的女娃,下葬那天,年迈的父母由兄嫂掺扶着,来送儿子最后一程。
       村庄的衰败始于那场旷世饥馑,1959年到1961年,官方叫“三年困难时期”,老百姓叫“低标准”,在计划经济时期,吃粮是有定量标准的,那3年标淮低到使人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程度,曾几何时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全国有5个省灾荒十分严重,甘肃省饿死170余万。南渠西村有个叫车载德的人,把甘肃张掖一带的妇女买来,再卖给娶不上媳妇的,其中一个妇女被卖过几次,第一次卖给本村,后又卖给黄龙县偏避山区一个矮子,半年后又从那里拐出来,卖给南渠西一户人家。这种人的名字竟然叫做“车载德”,也欺人太甚了。
      一段时间,学校上午上课,下午放假挖野菜。村人常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只要盯下目标,或是白天,或是晚上,凡是能下口的,也不管哪个村哪个队,只要能搞到手,就会去搞。豌豆刚长出嫩角,地里爬满了摘角的,麦子灌浆不久,便有捋青稞的,玉米地的包谷棒子,常常不翼而飞。苜蓿长出几片小叶,就被掐掉。一段时间,队上人夜里去十多里外偷苜蓿,十几个人,弄的看守顾此失彼,后来那村人加强了力量,还用上了土枪土炮。
        冬天我常溜出村庄挦麦叶,回来煮着吃。三九严寒大地封冻,已无野菜可挖。我剥过村外涝池旁的榆树皮,用那种叫做老镰的工具,割下树皮,去掉象龟壳样坚硬的外层,晾干用铁碾槽碾成粉沫,和在谷糠夫子类里面,这种粉沫具有润滑作用,使那些粗糙的易于吞咽。那几年我跟随外爷生活,一段时间,爷爷从金水沟以东的南楼百里村一带,买回红薯杆,我和外婆在石碾上碾成粉沫,捏成窝窝头模样蒸熟食用,味道苦甜而涩。
         1960年麦收,为了防止偷盗,村上采取了很多措施,打麦场,村里村外的墙上,到处都是“防火防盗”、“严厉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的标语,给各队派出的驻队干部都提前到位,以监督生产队的麦收碾打及夏粮分配全过程。
       那年我九岁,麦收前回到村里。一天早上,巷子里一片纷乱,母亲告诉我,斜对门那家小伙失踪了。人们各处寻找,傍晚噩耗传来,他死在了巷子中间一处空院的水窖里。打捞上来的尸体旁围满了人,湿漉漉的衣服,苍白的面容,一个年迈的妇人失声嚎啕:“儿呀,你咋就想不开呀,人家能活咱咋就活不成呀,你丢下妈让妈咋活呀”。
        他叫梁均有,时年21岁,父亲去世很早,家里有母亲弟弟和他,常是吃了今日无明日。那几天每晚开会,驻队干部传达文件精神,特别强调防盗,说是夏收开始后,民兵通霄巡逻,夜间不许出门,而且要把每户大门从外边锁起来,直到天亮等等,闹的人心慌慌。他妈说,那几天儿子忧心忡忡,嘀咕着往后咋活呀。她还给儿子宽心,没想儿子竟走了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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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学 | 2020-6-12 22:42: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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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仲祥 | 2020-6-13 05:50:27 | 显示全部楼层
文字充沛,内容精彩;欣赏佳作,遥祝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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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泊看人生,挥手谱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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