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与大山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魂魄,我往返在两者之间,无意中养成了山与草原的混血性情。草原的空旷与博大,让我的思维变得很直接,忘记了含蓄的美好。包括对事物以及爱的表达方式,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我都会像傻瓜一样,站在对方的视线里,让眼睛泄露所有的秘密。然后再用眼睛燃烧我泄露出的温度与热度,再然后当我的燃烧就快变为灰烬时,有即将逃离的人被我俘虏,成了我的神,我却成了他们此生的魔鬼。大山的沉稳与厚重,让我学会在逆境中像开在漫山遍野的格桑花一样,尤其在阳光下,除了柔韧坚强还有风暴一样的美,涌动着潜藏暗涌的力量。
一个从骨子里就充满叛逆的女人,注定是要吃尽苦头的。
我从来就不相信上帝地安排,从学会走路开始,我就是一个野性十足的孩子。就像八九岁时,一群女孩子都听命于男孩号令,而我却不屑一顾地站在人墙之外。当然其结果是一个人被十来个男孩打得遍体鳞伤,我没有哭,而是看准适当时机,扑向那个带头打我的男孩,一块石头狠狠砸下去,那个男孩惨哭,抱头,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所有的孩子都被吓傻了,我捡起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树枝与烧火棍,眼睛燃烧着怒火,把被围攻时享受的待遇,依次加倍地奉还给他们,一群男孩哀嚎着,却没有一个人再敢来碰我。此后,我成了他们最权威的女王。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确信,征服虽然充满了暴力与野蛮甚至残忍,但我却疯狂的爱上它。因为在日后漂泊的日子,我的野蛮与霸道成了铺路石,在他乡我依然活得骄傲又尊严。
祷告上帝无非是懒惰、懦弱或者没有主见的一个神圣借口而已。命是父母给的,命运却是要靠自己去争去博去拼。在他乡,我只是一个外来妹,但我就是逆境求生的野草,越是艰难,越是我强势生长的土壤。记得刚开店不久,一个找事的瘪三,对于我做的发型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啥都不行,并报出自己的大名,声称是混的,瞧那德行,貌似东北省都是他的天下。我一不留神,就露出鄙视他的神态,他竟然指着我鼻子问,认识我不,我突然想捉弄他,很干脆地说认识,他特得意。我又补一句,不过是你的名字,因为我大表姐的孙子叫这个名。旁边的人爆笑,他气得大脖筋都凸起来了。这时,我脑子突然传来一个信息,那就是镇住他,哪怕是破釜沉舟,不然以后没法立足。想到这儿,我手起手落,瞬间一个大脖溜子赏给他,那家伙一点防备没有,脸上立刻出现五个红手印,我手掌心也火辣辣得疼,看热闹的人,一下子鸦雀无声,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我又大喊一声,滚!王八蛋,你姑奶奶若是没靠山,在陌生的地方,敢一个人出来混么?我数三个数,你若不滚,我报警,看我哥怎么侍候你。那家伙也真是草包装大象,还真他妈的楞一下神,丢下一句,你等着,转身溜了。
他走了,我气郁难平,转身也冲出店门,在大马路上踩着高跟鞋,疯子一样猛走,最后跑到郊外的一个坟地,那是唯一一片很少有人光顾的树林地,心情烦乱时,我喜欢来这里躺在潮湿的地上,听乌鸦的叫声,偶尔摘下一朵野花,放在鼻息间。因为这里的乌鸦还是很可爱的,它的叫声对于那些死人和我,也许是最动听的音乐。这里因为潮湿,泥土的香气很浓,这也是我特喜欢的。因为我生下来就闻着土坷垃的味道,土房,土炕,土墙,土灶台。甚至光着脚板,趟着死泡子的水和着稀泥做各种小动物,虽然粗糙得只是形似,但乐趣所为,依然是爱不释手的感觉。最喜欢的是抡圆胳膊摔着泥碗碗儿,听那一生脆响,心里就乐开了花。对于这些泥土确切的说应该是深情无限,对于黑土地驮着的大山,应该更是爱意缱绻。就算离开得再久,很多事都像那里的山一样,不能移动,不能掩埋,甚至越来越赤裸裸的,那是被还原到最初的情感以及最原始的人性再现。
对于大山,除了爱还把它当成万能的神,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向大山朝拜,索取,大到一棵小橡树,小到一大株蚂蚱腿子。在那个贫瘠的年月,贫瘠土地上的收成少得可怜,是无法喂饱山里人的,更何况还有一大群牲口在等着,那些秸秆的作用远比粮食都珍贵。要想让土屋温暖一点,大山是唯一的供应者,那时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肩挑背扛,像蚂蚁一样,把大山里的植被运回家晒干,甚至从大山里捡回来的牛粪,马粪当柴火。土炕热了,就算饿点,也能挨过漫长的冬季。俗语说,穷人的孩子立事早,这点不虚。刚上小学时,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走出大山,改变啃着土坷垃过日子的方式。为了这个誓言,我半生背井离乡,半生打拼,半生漂泊,苦累参半的日子,做了半生的城市边缘人,但依然无法脱胎换骨,因为我的根还留在大山里。
枕着城市的呼吸,很多时候,无法铺开属于自己飞翔的气场,总是在压抑与挣扎的边缘昏昏欲睡。有人说,那是一种倦怠,而我却在这份倦怠里,还原真实的自己。就像于梦里在一大片格桑花的波涛中,我跑啊跑......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片草原与草原上的格桑花一直在我梦境里飞翔,那速度,时而像闪电倏然而过,时而像云彩,慢悠悠地飘。我像一只猴子,上蹿下跳,却什么都抓不到。唯一抓到手里的是一个笔记本,字迹有些斑驳,本子已经泛黄,当然这是醒来的事。
捧着那个日记本,许多不像诗的诗句五线谱一样,在空濛中谱写属于草原的韵律。有这样一节,鹰/划过草原,划过草尖/格桑花就开了/阳光最辣的地方/是格桑花刮过灿烂风暴的地方/我看到了,向那里跑去……
那美丽的格桑花,看上去枝茎单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其实,格桑花骨子里透着坚强和勇敢,是暴风雨中磨砺和锤炼出来的勇士,在阳光越强的地方开得越猛越灿烂。尤其关于格桑花的传奇,至始至终在我记忆里,是美丽的迷。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看到过格桑花,那是在姥爷家的小菜园子,姥爷天生就爱花,所以姥爷家的菜园子蔬菜没有花受宠,也没有花的名字多,我那时能认出的花很少,在花骨朵没有探头的时候,我做了一次姥爷花园的园丁,把一些单薄的蒿子连根拔起,并丢到大沟里,然后跟姥爷邀功,姥爷乐呵呵地夸我本事大。
可是一到花园,姥爷就神形大变,跟我吹胡子瞪眼睛地大叫,啊呀!你!你!我的小祖宗,你把我的八瓣梅(格桑花)全给拔了,那可是最有吉祥意义的花,快去给我找回来,心疼死我了……我当然不服气,小声嘟囔,不就是几十棵破蒿子么,还八百枚,真玄乎。
姥爷不再理我,跑到沟里把那些花抱回来,又一株一株的栽上,浇水,再培土。我蹲在地上,听姥爷一个人自言自语,罪过啊罪过,格桑活佛你莫怪,小孩子不懂事,保佑她吉祥安康吧!看姥爷的神情是虔诚的,心里升起小小的罪孽感。当然不是因为格桑活佛,是因为姥爷又多挨了很多累。
那时根本不懂格桑活佛是什么,但心里留下一个问号。说来也奇怪,那些花在三天后,真奇迹般地活过来,对于它们的重生,我一直耿耿于怀,或许真的是活佛转世吧。
老爷说,格桑花是一种神物,可以入药也可以做茶,是藏族人精神的象征,是生长在高远上最圣洁的花,是顽强与不畏强暴的化身,是幸福与吉祥的寄托,不管谁遇上它,就会获得幸运。格桑花被传说是格桑活佛的化身,蒙族人叫它呼毕勒罕,藏族叫朱毕古,可以给人们带来吉祥,所以藏民又叫它吉祥花。只要姑娘小伙向它求愿,包括祈求爱情,都会如愿以偿。姥爷还说,格桑花是佛教的信物,当格桑花不再生长时,佛就没了。我问姥爷,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老爷说,他的姥爷是修行的高僧,也是转世的灵童。那时我似懂非懂,但不再问,因为知道格桑花是神奇而美丽的花就足够了。更何况那花,每年开得缤纷艳丽,在众多的花中,它是开得花期最长的一种,我不太喜欢花,但看它在大风中被蹂躏得跌跌撞撞,依然不落一叶花瓣时,我感觉到一种震撼的坚持精神。
风过草原,往往都是最猛的吼声,因为那里除了灌木没有高大的树木,有的是无边无际的空旷与辽远,就像喊过的一曲蒙古长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奔放,时而凄婉苍凉。有草原的地方就有牧人,有牧人的地方就有长调,有长调传来的地方离太阳最近,有太阳的地方就有热烈的格桑花在开,格桑花的美充满了飘逸灵动,魂魄与色彩是奔放的海,热烈汹涌。一朵朵。一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