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事杂忆
齐白石画虾,观察极细。但我敢说,我对虾的熟知度要甚于白石老人。 尚在学令前,我就天天清晨趴缸沿观察虾。那时,我家住在一个石库门院落里。偌大的天井里排列了一溜水缸。 每天上午九、十点钟时分,常有肖山、绍兴一带的渔民,担着一摞木盆叠成的担子,吆喝着鱼嗷——虾儿嗷——来叫卖。 烹饪油爆虾是我姥姥的拿手绝活。因此,一有卖鱼佬来叫卖,她便买下一大盆的活虾,放进雨水缸里养起来。 这些虾被网具捕上来,随即倒入木盆内养着,几小时后便放养进我家的雨水缸了,毫发无损,因此大多数极易养活。但偶尔有养过一夜,第二天死的虾,也有养几天后才死的。于是,每天清晨,我起床的头一件事,便是去看看缸里是否有死虾? 天井到客厅得迈两级石阶。水缸是放在石阶下的。因此,我只要坐在石阶上,就可以趴在缸沿上,笃悠悠地观察起缸中的虾来。 虾是水世界中的懒汉,它们不像鱼儿似的,在水中窜来窜去地游。而是懒洋洋地趴在缸底,有时张开双钳,短短地游一段,便又静趴着不动了。让看的人没了兴味。不过,一旦它们受惊了,会快速地向后一弹,游速是极快的。 百无聊赖的我便玩起了吓虾的恶作剧来。天井里有晾衣叉,我拿来在缸里不停地搅,虾们吓得一弹一弹的,有的还弹出水面来。我乐坏了,越搅越来劲。 姥姥看见了,便喊,小祖宗,别搅了,虾都让你弄死了。 姥姥下了禁令,我不能再搅了。 那时,自来水还没进户,雨水积下来是供洗涤用的,没放明矾沉淀,因此不很清亮,缸底的虾看得并不很清晰。而它们又常常静趴着不动,看久了没劲,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姥爷是很宠溺我的,见我这副模样,便说,你钓虾试试,很好玩的。他从竹扫帚上抽出根细竹枝,系上根棉线,栓上只小钩,便成了我的第一杆钓具。从墙角挖了条蚯蚓穿钩上,沉入缸底。 虾是饿养着的,很快就来咬钩。我起杆,虾在缸水里一弹一弹地逃遁。那份惊喜、那份手感真是妙不可言。虾被钓出缸了,我帮它脱了钩,又放回缸里。正如鲁迅先生所言,虾是水世界中的呆子,可能还是那些曾被钓起过的虾,仍不惮用双钳夹住蚯蚓往嘴里送……复又钓起……又帮脱钩……玩得惊喜连连,不亦乐乎。这便是我最初的钓虾生涯。 我的第二段钓虾生涯,始于一九六0年。那是我国三年困难期的第二个年头。那时的百姓家庭,因养育孩子都较多,物价飞涨后,普遍比较困难。鱼、肉一类的荤菜又需凭票供应,因此,家家户户的饭桌上荤菜很少。而我和我的弟、妹们又正值青少年期,特馋腥荤。于是,我开启了西湖夜钓生涯。 西湖是禁钓的,白天去垂钓,园管局的巡查人员会严管。好在那时,我家离西湖不过几百米的距离。于是,我和我的邻居小伙伴们就去夜钓。可能夜里,虾们正饿,咬钩还挺勤。一直钓到晚上九、十点,大概虾们睏了,去睡了,咬钩渐稀。我们也就凯旋而归。 多的日子能钓回几十只大虾来。第二天的饭桌上也就有了一盘红灿灿、油亮亮、香气四溢的油爆虾。当然,也有只钓了七八、十来只的日子。虾太少,油爆虾是烧不成了。第二天摆上饭桌的是一大碗鲜虾酱油汤。 往往这碗鲜虾酱油汤吃得却比油爆虾更鲜香、更温馨。孩子们把汤中的大虾捞出来,夹到父亲的饭碗里,说,爸爸上班最辛苦,爸爸吃。爸爸把虾夹到母亲的饭碗里,说,你们妈比我更辛苦,应该给你们妈妈吃。母亲往往把虾夹到我的碗里,说,老大正发育,老大吃。我则把虾夹到大妹碗里(那时小妹还没出生),又把汤中的其他几只虾分别夹到几个弟弟的碗里,说,弟妹年幼,弟妹吃。我自己则用酱油汤淘饭,吃得鲜香极了。 改开以后,我先后担任了旅游公司办公室主任、旅行社总经理、旅游巴士公司副总,特别是,筹建了私营的旅游车队,宴请和被宴请的饭局无数。虾是每席必点的食材,诸如:大龙虾、小龙虾、对虾、明虾、青虾、基围虾、琵琶虾,或油焖、或白灼、或清蒸、或椒盐、或麻辣,真可谓吃尽了天下虾族。但这些虾肴都只是刺激了我的味蕾,却并没有像那碗鲜虾酱油汤那样撩动过我的心弦。 我再次被虾肴撩动心弦,已是退休后的事了。 女儿、女婿是双职工,工作都很忙。更兼女儿母乳少,小外孙需人工哺育,便把他交给我们老两口来带养。每天给小宝贝吃些什么?成了我俩苦思冥想的一个大难题。 我们翻阅了大量的资料。知道了婴幼儿的饮食,尤其要注重蛋白质的摄入。而虾含有20%的蛋白质,是鱼、蛋、奶等类食材蛋白质含量的几倍乃至十几倍。而且它的氨基酸模式又跟人体很接近,是一种优质蛋白。 于是,河虾成了我们每日必购的食材。活河虾,平日里,每斤五、六十元,节日近百元。我们老两口自然不能每天陪吃帮喝。 每日清晨,我从菜市场里买回十余只活河虾,冻进冰箱。而后取出,拧掉虾脑,剥出虾仁。便是如此加工过,仍不敢让小外孙食用。还得拿枚牙签将虾线挑尽,方可和里脊肉一起剁成肉馅,给小外孙包虾肉馄饨吃。有时往虾肉馅里再加些鸡蛋丁,给他包三鲜馅的饺子吃。 此外,我们还十分注重营养的全面性和食材的安全性,不断地查阅资料,并不怕费心、费力、费钱,一一遵照办理。如此,忽忽三年,小宝贝抚养得像根人葱似的水灵。并且聪明异常,两岁即已识字逾千,能独立看报,复述内容。 一次,我包好虾肉馄饨递他。他把头一摇,说,阿爷辛苦,阿爷先吃,囡囡再吃。 我的心弦猛地被撩动。萌娃已知感受亲情,并以亲情报之了。 我老眼润润地说,好,阿爷先吃、阿爷先吃。 我嚼着虾肉馄饨,脑里无端地忆起姥爷给我做的第一具钓杆和我家饭桌上那碗鲜虾酱油汤,悟出条人生哲理——亲情、唯有亲情,才是世间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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