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盖异域视角小说系列】悲怆的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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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2580 | 回复11 | 2014-10-29 15:47: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杭盖 于 2014-11-11 23:29 编辑

                 悲怆的天鹅



                                                                                                                                     孟克杭盖
【前言】
    索尔仁尼琴,当代世界文学巨匠。1970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著有《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癌症楼》、《第一圈》以及《牛犊顶橡树》、《古拉格群岛》、《在转折关头》《红轮》等等。
    1974年2月12日,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宣布剥夺其苏联国籍,把他驱逐出境到西德,同年10月,美国参议院授予他“美国荣誉公民”称号,12月起侨居瑞士苏黎世,随后他移居美国。1974年10月,他联合一些流亡西方的苏联作家,在西柏林创办了《大陆》文学季刊,作为发表苏联流亡作家作品的阵地,他亲自写了发刊词。1978年6月8日他在哈佛大学发表演讲时,因批评西方社会的实利主义和自由主义,引起一场争论。
   1994年,结束流亡生活,回到阔别二十年的祖国。他由经阿拉斯加飞到西伯利亚,先来到当年关押他的劳改营总部所在地,面对欢呼的人群,却俯下身体,用手抚摸着俄罗斯的泥土,沉痛地说:“我到这里向这片土地哀思,成千上万的苏联人当年在这里被杀害,人们太容易忘记过去的几百万受害者。”
    2007年,八十八岁高龄的索尔仁尼琴终于在自己的祖国受到肯定,俄罗斯总统普京亲自到他家拜访;2008年8月3日深夜,索尔仁尼琴在莫斯科逝世,享年89岁。


       春天来了,他想到院子里晒一晒太阳,感受一下温暖的阳光。
       他端着一把椅子,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慢慢地朝院子里走去。近来,他身心疲惫,心力交瘁。似乎在一夜之间,美国所有的主流媒体和报刊都和一个老人过不去。那些专栏作家和政论评论家们毫不留情地把矛头指向同一个人——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一位年迈的俄裔作家。
       他就是这位被媒体和报纸指责、谩骂以及恶意攻击的作家。此刻,他已经没有勇气去翻阅《基督教箴言报》、《纽约时报》和《今日美国》。他最近又订阅了一份佛罗里达州销量最多的《坦帕湾时报》,很想知道佛罗里达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一家地方媒体报纸,总不可能还是这么偏激、恶毒和肆无忌惮吧!
       可一打开报纸,依然能够看见索尔仁尼琴的名字和那些恶毒的字眼。
       他什么也不想看了,只想在温暖的阳光下晒一晒。在美国,他没有一个亲人,面对报纸的肆意攻击和谩骂,没一个美国人肯站出来替他辩解或者支持,哪怕是一句鼓励他的话语。可惜,都没有。他一直没有看到有人为他挺身而出。
       他第一次有了孤独无助的感觉,有了漂泊流浪的感觉。实际上,他自由的灵魂,一直处于漂泊流浪。
       门外有人按门铃,门没有锁。他艰难地抬起胳膊,朝着走进门的邮差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进来。看样子邮差是个墨西哥裔的美国人,在美国到处充斥着墨西哥裔的美国人,干着被上流社会视之为卑贱的下等工作:环卫、送报纸、修理工等等这类苦力工作。
       他很不耐烦地走了院子,把报纸随意地丢弃在草坪上就想离开。“请你捡起来……”
       那墨西哥裔邮差,看了看年迈而行动不便的索尔仁尼琴,很不情愿地又弯下腰,把报纸捡起来,递到他的手上。匆匆走到门口,却没想到回头朝他骂了一句:“俄国佬……”
       索尔仁尼琴听得很清楚,顿时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你……你……”
       听到如此激烈的侮辱,他气得浑身哆嗦起来。一个曾经被西方上流社会广泛推崇的伟大作家,曾被西方社会大力推崇并誉为“人类的良心”的精神导师,却落得如此落魄!
       望着渐渐远去的墨西哥裔邮差,他无奈地放下举起的手臂。想起当初刚来美国时,他头顶上顶着一个巨大的光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在这个光环的作用下,西方上流社会纷纷向他伸出橄榄枝。一时成为广受公众推崇的文化名流、大学教授和文学巨匠。
       在这个绚丽夺目的光环照耀下,一个波兰裔的美国女子艾米丽卡,以崇拜者的身份走进他的小院,和他生活在一起。大约有三年多,又离开了;随后,又是一名日本裔的美国人佐藤俊美。
       随着他头顶的光环慢慢黯淡,昔日的追随者一个个开始离他而去,他渐渐变得失落而敏感起来,他心目中的那个自由、民主和公正的西方世界,怎么越来越变得无情、势利、肮脏和庸俗?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神情有些恍惚,心境不再宁静,沉稳。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故乡的情景飘飘渺渺地闯入自己的思绪之中。哦,这才意识到——他在思念自己的故乡。
       他的泪水轻轻地浸润着自己昏黄、干涩的眼珠,在同样有些干涩的眼眶里缓缓地停留了许久,不肯滑落。终于,冲出了深陷的眼眶,一滴又一滴地拥挤着,就如同一只只爬行的虫子,慢慢腾腾地爬将出来,顺着他清瘦的脸颊往下爬行……
       美国哈佛大学的校园在他的头脑里清晰起来:那是1978年的事情了,学校方面邀请他去做一个讲演,他觉得这是一个理性、客观、公正的国度。哈佛大学更是名扬天下的著名院校,便以自己的视觉,发表那个著名的演讲。对美国社会存在的种种问题,其用词的尖锐,他在公开场合指责美国是“精神上的矮子”,美国人只会沉浸于“庸俗的唯物主义”。这一下引起许多美国人的强烈不满,也促成当时媒体对美国的政治制度、精神文化展开了一场大讨论,最后还使得当时的总统卡特的夫人也站出来为自己的国家辩护。
       他固执地坚持了自己独立判断的精神,不轻易换边。
       这让他开始轻看美国文化,向往起伟大的俄罗斯精神。也让他在精神上开始远离西方世界。隐居在美国佛尔蒙州郊野,气候和俄罗斯同样冷得的地方。过着足不出户,拒接外界电话的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居住地很像俄罗斯传统的乡间别墅,围绕他的是空旷的农田。
       他特立独行的价值观,让西方世界也不知该如何定位才好:他既不相信“现存的社会主义”,也不相信“自由主义与市场经济”。他猛烈批判西方文明的虚无与堕落,叫那些大力推崇他的西方开明人士一下子傻了眼。根据一种至今不衰的二元理论:一个人要是批判共产主义体制压抑人性违反人权,那么他一定就是亲“西方”持不同政见人士了。他没有替主动接纳他的西方社会说好话。居然,还很不识时务地痛骂美国的肤浅与“西方世界”的道德沦丧。
       他的所作所为,让西方社会目瞪口呆,自负的西方自由民主世界以为他是“人类的良心”,因为他无情地暴露和抨击了“东方极权主义”的可怕。用最容易理解的方法来说,极权体制是一种连它的领导人都要私底下拿这套制度的意识形态开玩笑的东西。没有人再相信它宣称的真实存在的真理。甚至,连它的最上位者自己也不相信。不是他们有罪,而是这套制度令人变得邪恶。因而,必须放弃这种对明君的幻想,这套体制除了崩溃,别无自我更新的机会。这极大的迎合了西方某些政客的胃口。
       当他批评西方社会的道德堕落,并认为西方民主不适合俄罗斯。
       他知道他的这些言论,触及了西方社会的敏感神经。被西方报刊和媒体一起向他发起猛烈的攻击:说他是反复无常的怪人、易怒者、专制主义者,还有人说,索氏因为在监狱呆了太长时间,性格已经扭曲,精神已经不正常,已经疯了……
       在美国的所见所闻,让他彻底地认识了西方自由社会的真实面目。在他看来:不论美国总统里根对自己是多么友善,他都觉得这是一个满嘴谎言的政治骗子。
       他清醒地知道:里根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此时冷战气氛稍缓,在欧美政坛和学术界正大肆鼓吹和平之风;他索尔仁尼琴则警告大家不可心存幻想:不是消灭苏联,就是被苏联消灭。他的这种政治主张完全符合了里根的政治意图。里根需要这种言论,那会为冷战再添把火,直到拖垮“邪恶的苏联帝国”。特别是他索尔仁尼琴的宗教情怀,简直与里根的新保守主义如同一个鼻孔出气,如同穿一条裤子,都是主张回归西方的基督教精神,都在谴责腐朽和享乐主义以及世风日下的人心不古。这些,都在为里根式的“新保守主义”助力。
       他自己却在主观上自觉不自觉地抵触着,并不愿意成为里根攻击自己祖国共产主义苏联的手中猎枪。
       因此,他受到西方媒体攻击,称他是一个“守旧的该死的老棺材”。

       突然,一阵令他魂牵梦绕的熟悉的旋律从室内飘出来:《悲怆的天鹅》,如同一只战鼓的敲击棒,一阵又一阵,不停息地击打着他紧紧绷着的心弦,让他心里微微颤抖着。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更换了一个频段。怎么还播放着同一个曲子?当他不断变更频段时,都同出一撤,让他大吃一惊。“啊?难道,我的祖国发生了……重大的……灾难性政治事件?”
       他顿时脸色苍白,浑身虚汗淋漓,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从小失去父亲的他,一直在寻找和破解父亲留给自己的精神密码:大俄罗斯的民族精神。这种追寻之梦,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可自己已进入晚境,却依然一无所获。
       索尔仁尼琴清楚的记得,自己北高加索的疗养胜地——基斯洛沃茨克出生。那一天是1918年12月11日,他的母亲塔伊西娅,是一个乌克兰库巴尼地区最富有的农庄主的女儿。他的父亲叫伊萨基,是北高加索的一位信奉东正教的俄罗斯农民,是参加过“一战”的老兵,在德国战场上担任沙俄军队的炮兵军官,战争结束后,回到了家乡。陪伴在妻子身边。不料,在1918年6月15日那一天,他的外出打猎时,不幸中枪身亡,母亲在丧夫的悲痛中生下了他——索尔仁尼琴,可怜的萨沙(1)成了一个永远见不到自己生父的悲苦的男孩。
       他六岁那年,背负着沉重的生活负担,随母亲一起迁居到顿河畔的罗斯托夫。母亲靠做打字员的微薄收入,供养着他的生活和学习。在他的记忆中,似乎从没有体验过吃饱饭是个什么样的幸福滋味,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他尝试做过各种各样的苦力劳作:搬运工、砌石工、油漆工以及水暖工等等。
        失去父亲的阴影,几乎伴随了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他内心的忧闷、痛楚,只有自己的母亲才能读得懂,他在不断寻找着父亲的身影,坚持父亲生前的精神信仰。这种信仰也支撑着他的成长。
       他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思念着……如同一位多愁善感的妙龄女郎。说起女郎,那个叫克里斯蒂娜西班牙裔的女人,火急火燎地闯进了他的院子。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没有理睬。
       克里斯蒂娜是最后一个离开他的女人,这个放荡的西班牙女人,肆无忌惮的程度令他惊讶,深深地侮辱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她竟然在大白天和自己的司机在院子里的草坪上……
       “我亲爱的萨沙,快来看啊呀……”
       “你……”当时那情景气得索尔仁尼琴浑身发抖,“你这个不知羞耻的恶毒女人……滚出我的家。”
       “嘻嘻嘻,俄国佬,该死的老棺材。这是美国,一个自由的国家……只要我愿意……可以和总统里根在白宫的办公桌上……这是上帝赋予我的自由。”
      “滚,给我滚……我的上帝!”
       那个西班牙女人,临走时带走了她的所有衣物,还有前年给她买的那件貂皮大衣。他知道这个无耻的西班牙女人肯定还会带走他的信用卡。从这个女人身上,他刻心铭骨地透彻地理解了西方社会的无耻、自私和贪婪。
       他没想到这个无耻的女人,竟然还会厚着脸皮,不知羞耻地踏进他的院子。
       “俄国佬,我的那瓶法国香水怎么找不到了?”
       “……”索尔仁尼琴一下子想不起来,什么香水?
       “就是那瓶轮回,还有那瓶莎莉美……”
       他苦笑了一下,这个女人。竟然,连几瓶香水也要拿走。哦,这好像是法国著名的奢侈品名牌——娇兰。
       为了几瓶香水,他实在懒得理睬这个无耻的女人。
       屋里天鹅湖的旋律还在继续弥漫在自己的耳边。忽然,那个墨西哥裔的邮差兴冲冲地闯进来,手里拿着报纸。他看到了是一份《华盛顿邮报》。
       “哈,俄国佬……苏联发生了政变,这个邪恶的国家终于分裂了、崩溃了。”
       索尔仁尼琴一眼就看到了报纸上醒目而夸张的标题。突然,他觉得后背被猛击了一掌,眼前一黑跌倒了。
       邮差一看,立即转身,落荒而逃。
        “萨沙……我亲爱的萨沙。请给我一些钱……”那个大吵大叫的西班牙裔女郎克里斯蒂娜,一看倒在地上的索尔仁尼琴,吓得不再呼喊,更顾不上和        他讨要钱财,也连忙慌慌张张地逃出院子,匆匆而去了。
       是的,一个孤独的老人。万一死在自己的面前,谁去搭理他的后事呢,她可不想去招惹这个麻烦。
       他无能为力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纷纷落荒逃去,痛苦的闭上眼睛,喘着粗气。不知过了过久,他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在椅子上,感觉脸火辣辣的疼痛。用手一摸,脸蹭破了,渗出了丝丝血迹。
       已经顾不上和这些凡夫俗子理论世俗之事。他强支撑着自己,拿起了那份刚刚送来的《华盛顿邮报》,标题赫然写着,《震惊世界的“8·19”事件》:
       1991年8月19日,以副总统亚纳耶夫为代表的苏联党政军最高领导人,为挽回苏联被瓦解的命运,阻止所谓“民主派”上台,经戈尔巴乔夫批准,事先成立的“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即宣布在一些地区实行为期六个月的“紧急状态”。这就是震惊世界的8·19事件。
   “8.19"事件后,叶利钦即签署《关于中止苏共和俄共在俄罗斯联邦领土上活动》的总统令,查封了苏共中央办公大楼。
     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发表电视讲话,声明辞去总统职务。
     12月26日,苏联最高苏维埃举行最后一次会议,宣布苏联停止存在。苏联就此从世界地图上消失。
       苍老的他,依然敏锐的感觉到:整个西方世界似乎都在过狂欢节,他们欣喜若狂,他们欢呼雀跃,他们幸灾乐祸……认为社会主义的历史从此终结,而资本主义制度及其价值观念将一劳永逸地取得了胜利。他难以相信这是正在发生的真实历史。心里默默地问自己:难道我还要失去自己的祖国吗?在伟大的苏联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政治事件?
       他觉得为了伟大的苏联——自己的祖国,还得坚强地活下去。看着满天乱飞的报刊杂志、电视节目,他有些不相信这些消息。是的,在一个谎言满天飞的自由世界,谁知道这是不是媒体又为了吸引读者的眼球而杜撰、捏造、臆想出来的假消息。
       时间是鉴别谎言的试金石,你可以欺骗读者一时,却不能欺骗长久。他觉得自己有这份岁月的沉静和阅历的耐心。
       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在二战中遏制德国法西斯钢铁军团强大进攻的伟大苏联会突然倒下,索尔仁尼琴更不会相信。可报纸上满天飞舞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波罗的海沿岸国家已脱离苏联独立出去了,紧接着独立出去的是:白俄罗斯、乌克兰,外高加索地区所属国家: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和格鲁吉亚,还有中亚五国。
       看来,他日夜思念的祖国确实不存在了。他的祖国不存在了,可他的妻子还应该在世。在索尔仁尼琴的幻觉中,却出现了两位女性的影子:一个是纳塔利娅·斯韦特洛娃,另一个却是纳塔利亚·列舍托夫斯卡娅。
       纳塔利亚·列舍托夫斯卡娅是他的第一任妻子,永远记得那个难忘的日子,1940年4月18日,经济窘困,囊中羞涩的索尔仁尼琴,仍然没有被伟大的爱情阻挡。美丽的纳塔利亚还是勇敢地和他在罗斯托夫市婚姻登记部门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
       他没有钱邀请双方的家人为自己举办一次简单的婚礼,也没有钱进入神圣的教堂而自己举办一次婚姻仪式。当然,学业紧张是个最佳的借口。
       自己的母亲和纳塔利亚的母亲并没有责备两个陷入爱河的年轻人,而是为一对新人举办了一个简朴的结婚晚宴,还为他俩人在公寓里租了个房间。
就在他俩还没有从火热的新婚燕尔中走出来,德国人的装甲部队却闪电般攻入苏联。他毫不犹豫,拿起枪走向战场。在部队出色的表现,让他升任炮兵连长,并立功受奖。战争结束时,身为军官的索尔仁尼琴却意外被捕了。原来军事反间谍部门截获了他和朋友尼古拉·维特克维奇的信件。
       两位青年人在互相来往的信件中讨论了战争,讨论了世界革命和布尔什维克党。热烈之时,忍不住拿斯大林和列宁调侃。结果他们的行为让两人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索尔仁尼琴被判刑八年,维特克维奇则被囚禁十年。
       他年轻的妻子这时考入莫斯科大学,攻读研究生。当时,妻子的同窗索莫夫,对纳塔利娅一见倾心,开始对她穷追不舍。经过反复考虑。纳塔利亚做出断然的决定:与服刑的索尔仁尼琴离婚,与索莫夫过起了夫妇生活。
       1956年,索尔仁尼琴获释出狱,没想到与纳塔利娅之间再次点燃了爱情的火花。
       纳塔利娅给前夫写去了一封封充满激情的书信,请求他的宽恕自己的背叛。在前妻的忏悔和攻势下,他再次与纳塔利娅重温旧梦。经过一段沸沸扬扬的离婚过程,纳塔利娅终于离开了索莫夫。索尔仁尼琴与纳塔利娅利办理了复婚手续。
       当他发表了处女作《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时,立即在全苏联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让一位名不经传的物理教师迅速变成一位家喻户晓的作家,为他带来了突如其来的巨大荣誉。
       随着赫鲁晓夫的倒台,他丧失了苏联作家协会的会员资格,克格勃特工也开始频繁地对他进行跟踪盯梢和严密控制。
       他的小说《第一圈》、《癌症病房》也相继问世后,可官方禁止他的作品出版。事业的兴衰又一次影响了他的命运,自己的第一个婚姻再次陷入低谷,最终走向了彻底破裂。这时,一位年轻的追随者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一名只有二十九岁的女研究生:纳塔利娅·斯韦特洛娃闯入他的感情生活。为了和妻子的名字区分,他把这个女学生称为:阿利娅。
       为了报复丈夫公开的婚外情行为,纳塔利娅向苏联克格勃当局写了告密信。
       阿利娅却给他生下了叶尔莫莱、伊格纳特两个儿子,当他陷入马拉松式的离婚痛苦,再次在生活上陷入狼狈不堪的窘境时,阿利娅又为怀上了第三个孩子斯捷潘,索尔仁尼琴终于等来了法院的离婚判决书。
       阿利娅终于成了他的第二任合法妻子。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不可思议地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让苏联政府当局一下子陷入了尴尬。也把他自己逼上了悬崖边。
       他的作品虽获得诺贝尔奖,在西方世界炒得火热,可在国内却遭到封杀。他的作品中毕竟猛烈地抨击红色社会主义的苏联存在多种弊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到国内,索尔仁尼琴一下子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去领奖?便会与苏联当局的矛盾陷得更深;不去,诺贝尔奖杯的诱惑可实在是太大了。试问,这个世界上作家有千千万,但能拿到这个奖杯的有几人?他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去领这个令许许多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然而,这个历史性的抉择并没有博得苏联当局的同情,苏共中央书记处认为“授予亚·索尔仁尼琴1970年诺贝尔奖是西方社会对伟大苏联的挑衅行动”,这是一起灾难性的政治事件,把这样一项大奖授予一个富有争议的人物,简直就是西方社会策划的一个政治阴谋。所以,苏联政府对作家本人以叛国罪拘捕。
       特别是他的力作在《古拉格群岛》在巴黎的出版,一下在西方世界引起轰动,全球销量高达三千万册,彻底激怒了苏联当局。这使苏联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形象受到西方世界的空前抨击、批判,让苏联的极权政治遭到极大的打击,国际声望和国家形象被西方媒体肆意抹黑。这让苏联当局忍无可忍,于1974年2月12日,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宣布剥夺他的苏联国籍,把他强行押上飞机驱逐出境。
       他被迫离开祖国漂泊于西方社会后,纳塔利娅连续出版了六本攻击他的回忆录,对他进行口诛笔伐的攻击,这让他们的感情彻底决裂。也使索尔仁尼琴一生都不肯原谅他的前妻纳塔利娅。
       恍惚中的索尔仁尼琴,觉得眼前出现了几位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的妻子阿利娅,她的身后还有三个已长大成人的青年男子。
       “萨沙,我可怜的萨沙……” 阿利娅急急上前,把索尔仁尼琴一把拉起来,抱着他失声痛哭起来:“我亲爱的萨沙,你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国了。”
       索尔仁尼琴终于清醒过来,自己的祖国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委派索尔仁尼琴的妻子和孩子们,前来迎接这位俄罗斯民族的文学巨匠,在海外外漂泊二十年之久的游子回国。
       1994年5月,年已76岁高龄的索尔仁尼琴,选择在俄罗斯的远东登陆,他要乘坐火车向西横穿整个祖国:辽阔的俄罗斯领土,他要亲眼看到自己离开二十年之久的故土的变化。那个邪恶的共产主义的苏联终于在人类文明的视野中消失,他要看到迈入民主国家行列的俄罗斯的新变化。
       在家人的陪伴下,他乘飞机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落地,踏上了俄罗斯的土地。
       走出飞机,人们打着横幅前来迎接这位海外归来的游子。可索尔仁尼琴却发现人们的眼睛里包含着难以读懂的复杂情感。既没有热烈地欢迎,也没有强烈的排斥。甚至,他还读出很多人眼睛里的一丝隐隐约约的冷漠。
       他本来希望在这里做一个短暂的停留,坐一下苏联社会引以为豪的高级桥车伏尔加,没想到人们开来的不是德国的奥迪、美国的凯迪拉克、法国标致、意大利的菲亚特……甚至,还有日本的丰田。怎么看不到伏尔加的影子?一个闻名世界的制造业大国,如今却成了世界汽车的万国博览会?
       忽然,他仿佛被冷水激了一下,怎么还会出现标有中国字样的汽车?中国会制造汽车吗?这不成天大的笑话了吗?索尔仁尼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看到的确实是一款标注着“中国长城”字样的汽车。
       他生气的扭头回身上了火车,有些赌气的取消了原来预订的计划。
       重新上车之后,他一直沉默不语。几个小时之后,疾驰的列车过了乌苏里斯克,他郁闷的情绪才被窗外的美景所替换。
       他终于在沉闷中解脱出来,很想打破这种气氛,就想与列车员说说话,哪怕说上一句都可以。他看出来了,尽管人们对他很尊敬,却在情感上或多或少的疏远着他。甚至整列车厢里,都显得冷冷清清,很少看到另外的面孔。
       列车疾驰在辽阔、平坦、肥沃的俄罗斯远东地区,远远看去却好像是一只虫子在爬行。好不容看见几个人稀稀拉拉地上了车,却像似中国人的面孔。他估计不会是中国人,有可能是乌拉尔人、布里亚特人、蒙古人或者是其他什么东北亚地区的种裔族群,但绝对不会是中国人。他固执地这样认为着。
       在他的印象里:穷苦的中国人,就是倾家荡产,也不大可能会凑够一张长途火车票的钱,索尔仁尼琴认为他还是了解记忆中的中国的。
       看到这些财大气粗的东北亚裔人们,出手阔绰,气度不凡,性格张扬,他感觉自己的判断出现偏差。难道他们是日本人?小气、吝啬、狭隘的日本人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自己又否定。那只能是韩国人了。可偏激、自大、狂妄的高丽人是不大可能来到人烟稀少的俄罗斯远东地区的。
       列车行走了半日之后,索尔仁尼琴觉得肚子有些饿,家人便陪着他来到餐车。
       他又看到那几个刚上车不久的那几个东北亚裔的乘客,只见其中一人面带微笑,很尊敬地起身对着他问候到:“Здравствуй(您好)……”
       没想到这几个乘客的俄语很熟练。更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确实是中国人。另一个人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恭敬地递给他:“老人家,这是中国最驰名的牌子——中华。”
       “你好,我是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
       令人没想到的是,这几位中国人竟然不知道这个享誉天下的文学巨匠的名字。
       索尔仁尼琴的二儿子只好上前,“他是我的父亲,197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
       这几个中国人听到这里,立即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纷纷拿出照相机,要求与索尔仁尼琴合影留念。可,在一边的俄罗斯人却没有丝毫的热情。更没人上前与这位当代的文学巨匠拍合影。
      “可惜,我们拥有悠久文明的中国,却至今还没有人获得过这项大奖。”其中的一位中国人自言自语的感叹着。
      “年轻人,不要叹息。……在不远的时间里,中国一定会诞生这样的获奖者。”面对这位年轻的中国人,老人家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
       服务员把饭菜端上桌,索尔仁尼琴一家人坐一桌,几个中国人坐在另一个桌子上。那个递烟的中国人,又递来一瓶红酒。他的儿子一看酒,道了谢,就随手把酒瓶打开。索尔仁尼琴一看酒的名称,心里微微一颤:这可是上等的法国红酒,在欧洲也没人敢这么喝。
       “年轻人,你们中国人现在生活怎么样?”
       “很好呀?大家都忙着挣钱,过日子。我们在远东的很多地方都有生意,还有人在远东承包了土地,在这里种庄稼,搞大棚蔬菜……”
       “哦,你们对毛泽东和邓小平如何评价?”
       “这个,这个……”这几个中国人没想到面前的老头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毛泽东是照亮我们中国人心中的太阳,邓小平是带领我们过富裕生活的领路者……他们都是非常伟大的政治家。”
       “老人家,大家整天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忘了去关心政治,真是不好意思。我觉得政治是政治家们要去考虑的,我们考虑的是怎么去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在中国,大家都在忙各自认为重要的事情。”
       这个年轻人差点说:“苏联,就是有太多的人去热心政治,热心的结果把自己的国家都弄没了。”他忍了忍,还是把已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这毕竟是在别人的国家。如果在自己的国家里,就是骂国家领导人,也没人理睬你。
       是呀,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谁还有闲心去关心与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最多会有人善意地笑一笑说:“这人有病,受啥刺激了?”
        忽然,闻见一股浓烈的酒香味,忍不住扭头顺着香味寻找过去,他自己忍不住先笑了。看来,他索尔仁尼琴的血液里至今还流淌着俄罗斯民族的基因。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仍然会对烈性酒有这样的敏感。顺着酒香的味道,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伙中国人聚集的餐桌上。这几个中国喝得并不是他们国家的传统名酒,什么茅台、五粮液、西风、汾酒……这是索尔仁尼琴所知道的几个知名品牌。
       仔细瞧了一下,他看到酒瓶上标注着汉文和藏语,难道这美酒会来自中国的雪域高原?那可是世界上唯一没有被工业污染的圣洁之地。闻着这浓烈的香醇的酒香,他咽了一下口水。他觉得自己忽然像个孩子,眼巴巴盯着眼前的几个中国人看了许久,真想开口要一杯,品尝一下。
       车到了哈巴罗斯克,停留长达半小时,听乘务人员说,给列车加水。索尔仁尼琴便走出车厢,看见站台上冷冷清清的,远处是几个苍老的身影。他有些困惑:怎么看不见年轻人的影子?偌大的远东地区,不可能没有年轻人呀?可他确实没看见年轻人的身影,年轻人上哪里去了!
       他抬起头,望着破烂不堪的车站,稀稀落落的人影,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那个曾经伟大却令人厌恶的苏联虽然消失了,可伟大的俄罗斯还在呀?
信号员开始发开车的信号了,他在家人的帮助下又缓缓上了车。
       他坐在列车的车窗位置上,默默地注视着窗外的景色。车窗里不断闪过布拉格维申斯克,这座城市的古来名字叫“海兰泡”,与符拉迪沃斯托克叫“海参崴”,乌苏里斯克叫“双城子”……一样,都是从中国人手中夺来的。
       他慢慢望着,脸上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只有心爱的阿利娅才能读懂他的眼睛,读懂他的微笑。
       在沙皇时期,俄罗斯人的视野还没有越过乌拉尔山脉,不知道石头山(乌拉尔山)之外还有什么,更不知道在石头山以东,还有一片地广人稀、富饶肥沃的西伯利亚。这些地方在很远的历史时期,她属于中国。后来,随着中原王朝的衰弱,她就属于卫拉特人、吉尔吉斯人、哈萨克人、乌拉尔人、诺盖人……最后,这些民族都成了大俄罗斯帝国的疆域。
       这片广袤的土地,便在那些卑贱的诸如叶尔马克之流的哥萨克匪徒的厮杀中,一寸又一寸的变成了伟大的俄罗斯疆域的一分部。
       想到刚才那几个的中国人的话,他们说自己不关心政治,这对西方人和俄罗斯人来说,都是很好的时机。你们不关心,那就由我们和西方人来关心吧。又不由得想到了那个在他身边生活了两年之久的日本女人佐藤俊美。
       他曾无意中问道:“如果日本又和中国之间发生战争,你怎么办?”
       没想到的是,她连思索都没有,脱口而出:“那我就去做性服务者,专门为在前线作战的日本士兵提供性服务……”
       听到这话,索尔仁尼琴惊吓地把手中紧握的正写作的派克笔掉在地上。
       他心里缓缓地说道:“中日之间,迟早还有一战……在马六甲海峡,一定会为争夺资源和海上交通而战。”这不是哪个政治家愿意不愿意的事情,也不是哪些国家的人民愿意不愿意的事情。
       对这个敏感的话题,他没有向那几个中国人提起。
       窗外马格达加奇、斯科沃罗季诺、莫戈恰、涅尔琴斯克,在车窗前一闪而过。他突然想起来了,涅尔琴斯克的中国名字叫“尼布楚”。中国人和俄罗斯人在这里发生了一场著名的战斗,那场战斗之后,中国就永久地失去这片牧场。
       索尔仁尼琴感觉车快要行驶到赤塔,那几个中国人却在乘警的陪同下,来到他的软卧车厢,他们把两瓶中国白酒和三条中国香烟放在车厢的茶几上。
       那个说自己不关心政治的年轻人说:“老人家,能在车上遇到您这位文学巨匠,是我们的荣幸。用中国人的话来说:这是缘分。这些是我们几个的一点心意,望您能收下。这酒是中国最好的白酒,叫茅台;这香烟则是中国最好的香烟,叫中华。”
       索尔仁尼琴想了想,拿出几本随身携带的刚在美国出版的著作,签上自己的名字,每个人给了一本。那几个中国人欣喜若狂,兴奋不已。
       他忽然想起了印制着藏文的美酒,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年轻人,那种印有藏文的美酒,还有吗?”
       几个中国愣住了,什么藏文的美酒?“哦,您说得是青稞酒吗?”
       看着老人眼巴巴的样子,他们明白了。老人并不懂汉语,但他知道了印着藏文的青稞酒。几个中国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说:“大叔,那是一个不很知名的品牌,但酒确实很不错,味道醇香、甘美、清冽。您如果喜欢,一会给您带两瓶过来,这只是我们自己喝得,所以带得不多……
       说完,他们几人慢慢退后,郑重的向他一一鞠躬,回身退出。
       乘警有些贪婪的望了望茶几上的白酒,索尔仁尼琴微微一笑,顺手拿过一瓶,递给了他。老人根本不知道:在这之前,这些中国人已经给乘警送了两瓶。
       列车行驶到赤塔,索尔仁尼琴看到那几个中国人下了车。这才明白,人家是专程前来和他道别的,可惜他却没顾上问人家的名字。
       他觉得自己有些疲倦,二儿子看到了,便立即主动上前,扶他躺下休息。他想列车到了乌兰乌德在下车去看看,这里是布里亚特蒙古人的传统游牧的家园。在沙皇东扩时期,一些坚决抵抗的蒙古人最后退守进入中国,他们是今天中国境内的巴尔虎人。在乌兰乌德南面有座不引人注目的小城市——恰克图,那曾经是中国人进入俄罗斯,一直延伸通向欧洲的茶叶贸易之路的第一站,同那条天下闻名的丝绸之路一样著名。随着中国的衰落,这座城市最终也被人们遗忘了。
       索尔仁尼琴渐渐进入梦乡,在睡梦中,那个令他厌恶的波兰女人艾米丽卡却悄悄的走进他的梦中,每当他有了男女之事的冲动,艾米丽卡却总是在那个关键的时刻,笑眯眯地推三阻四,不很爽利地配合他。甚至,还要求支付她美元,每次到不多五百至一千。这让他感到十分羞辱,好像自己去那红灯区买春似的。
       让他感觉十分荒谬和无趣,渐渐生出厌恶之情。便生硬地把这个波兰女人赶出了自己的别墅。可,那个波兰女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纠缠。无奈之下,他拿出了一张三万美元的支票,才永久性地赶走了这个贪婪、自私、无趣的女人。
       列车已经过了乌兰乌德,他的儿子看到熟睡的父亲,并没有叫醒他,希望他能多睡一会。他们不希望这位已七十六高龄的老人太过劳累,太过兴奋,这对他的心脏不好。
       睡梦中,一个台湾人跳进了他的梦境。那是在哈弗大学演讲的那次,一个台湾来的留学生,向他提问:“大师,您如何看待台湾人为了独立而做出的政治诉求?”
        一个有着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的索尔仁尼琴知道这位台湾人心怀叵测,知道这个台湾人这个话题的背后隐藏着车臣问题。便很不客气地回答:“你可以去欧洲的一流美容院,把自己脸上的那层卑贱的黄皮肤换成欧洲人的白皮肤,再来向我提这个问题……你身上流着华人的血液,却做着企图混进西方上流社会的美梦,那是法国妓女的心态。”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发出阵阵喝彩,不用问。一定是大陆来的中国人。
      “哎,这些可怜的中国人呀!瞧瞧台湾那些流氓政客,香港的那些民运分子。这个问题放在高唱自由、民主的美国,你试试看?”他打心里瞧不起香港人,什么东西?!英国人统治香港时,你怎么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人家强暴了你的灵魂,你却说这是英国为了香港人的自由,真是一群政治上的低能儿。
       列车又停下来了,剧烈的刹车惯性,把他从睡梦中摇醒,爬起来,睁开眼睛朝窗外一看,已经到了伊尔库茨克,早错过了乌兰乌德。他多少有些生气,可也不能抱怨自己的孩子们,他们一路都是尽心尽责的,孩子们也是一片好意,深怕自己累着了。看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在身边,心情好了很多。
       他不由得感慨,有家真好!也许,是自己的灵魂真的苍老了吧?
       “几点了?”次子伊格纳特连忙上前说道:“下午三点多了……”
       “哦,我睡了个好觉。”他没有说出自己在梦中见到贪婪、自私而无趣的波兰女人。那会伤害他的爱妻阿利娅的自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
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下了铺位。斯捷潘伸了一下懒腰,弯下腰把皮鞋给父亲递过去。阿利娅立即上前帮索尔仁尼琴把鞋子穿上。
      “不用,不用……你这个啰嗦的女人,我老得穿不了鞋子了吗?”
       阿利娅抬起头,并不理睬固执的丈夫,顺手把他散乱的头发抚摸梳理了一下。
       长子叶尔莫莱则一言不发,看到年迈的父亲要站起来,只是伸出一只胳膊,让父亲抓住,好借力站起来。
       索尔仁尼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他起身就往车厢外面走。
       下了车,他看见站台上一群中国人在铺设管道。那些中国人给干活很卖力,好像是给自己做事一样,他多少有些不解。怎么到处都能看见中国人的身影,难道中国人是蟑螂,是臭虫,是老鼠吗?
       不远处,他再一次看到了标注着“中国长城”字样的越野车。情绪又激动起来:一种无名之火点燃了他的坏情绪。
       实在不明白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怎么总会出现中国人?眼前又出现中国人的身影,觉得很不舒服,中国人在这里干活?那么,俄罗斯的年轻人干什么去了?
       他不明白老鼠般不知疲倦的中国人为何会跑到俄罗斯来。
       “年轻人,列车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哦,尊敬的先生。列车会在这里停留七十三分钟,连续运行好多天了,需要仔细检查一下列车的车况。”
       “嗯,谢谢你,年轻人。”他回头对长子喊道,“叶尔莫莱……”说罢,就扭头走向地下通道,他要到中国人施工的现场看看。
       他内心越是讨厌中国人,就越想去了解他们。他一直固执的认为:中国人是一个劣等的种族,虽然在车上偶尔遇到的那几个中国人对他很友善,也很尊敬。可他的内心仍然瞧不起这个民族,觉得他们深受孔儒思想之害长达几千年,竟然至今仍浑然不觉!他觉得很奇怪,这真是一个缺乏思想、缺乏智慧、缺乏精神的民族。一个不懂得尊重自己的英雄,能会有多大的发展潜力!不懂得尊重自己民族的先贤和英雄的种族,必然是一个劣等的种族。看看他们推崇的太史公写的《史记》就知道了,——自己民族的那些英雄人物,往往寥寥几笔带过,而对那些能明哲保身,在历史的危机关头退缩的政治小丑,却大书特书。
       可能那些中国人并没有意识到,在《史记》中的先秦人物,有传纪的二十八位,凡对文明发展有重大贡献的,对国家社会敢于负责、敢于牺牲的英雄人物,都给予了种种的批评。比如:文仲、吴起、商鞅、吕不韦、蒙恬、始皇帝嬴政……而对在历史的紧要关头,选择明哲保身,身在国家却不能临难担责,充满保守、萎缩、逃避责任的人物,却高度赞扬,大加褒奖。比如:范蠡、赵良、蔡泽、张良等人。更荒唐的是对投降匈奴的叛徒、汉奸李陵,用种种理由为他开脱,赞赏和夸赞,说他在战场是如何、如何的英雄了得。
        一个不懂得学会尊重自己英雄的民族,必然会造成民族凝聚力的下降,必然将会导致一盘散沙……沙皇时期,征服一个军队不足三万人的西伯利亚汗国,遇到了空前的殊死抵抗,让强大的俄罗斯竟然花费了长达十七年的时间。征服哈萨克人、吉尔吉斯人、卫拉特人、乌兹别克人,更是花费了将近两百多年之久。而征服一个人口众多,实力强劲的偌大中国,仅仅打了几仗,就签订了《尼布楚合约》……这样的民族在精神上是难以强大的。
       想到这里,索尔仁尼琴的嘴角微微上翘,紧缩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觉得自己祖国的身边有这样一个的邻居,酣睡着是一件让人心里觉得踏实的事情。
       眼下,他希望身边的这位邻居暂时强大一时,西方人做梦都在策划着如何去削弱苏联,弱化俄罗斯,不知疲倦地实施这个邪恶的计划。脆弱的俄罗斯在疗伤的历史时刻,身边还需要一个傻大个子来替俄罗斯遮风挡雨……
       不知不觉中,索尔仁尼琴来到中国人的施工现场。
       他默默地注视着这群不声不响忙碌的中国工人,也没人注意到施工场地突然有一个俄罗斯老人在一旁冷冷地审视着他们。
       索尔仁尼琴见状,向前走了几步。一个现场管理工程师立即走过来。态度和蔼的对他说道:“老人家,这里是施工现场,请你注意安全,请勿靠近。”
      “哦,谢谢年轻人的提醒。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老人家,这个……这个……好吧,请您问吧?”
      “年轻人,中国人都厌恶独裁的毛泽东吗?”
       那年轻人闻言,脸色一变。有些气愤,可他还是压了压心中的不快,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位俄罗斯老人,突然一愣,感觉好像从哪里看见过他。年轻的中国人思索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说道:“……不,他是普通中国人心目中的太阳,只有那些叛国者、流氓、汉奸和搞特权的腐败分子才会去恶毒地污蔑他。”
        索尔仁尼琴挑衅性的问话,让这个中国人变得愤怒。“斯大林在我们中国人民的心里是一位领导伟大的苏联人民抗击德国法西斯的民族英雄,只有那个臭名昭著的小丑索尔仁尼琴才会骂他是独裁者……”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会熟练地使用俄语,这么言辞犀利、毫不留情地抨击自己。停顿了片刻,很想反驳这个愤怒的中国人,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多少有些气恼的转身离开了工地。没想到那个年轻人却紧跟了几步上前,继续说道:“中国人有句俗语:帮着自己的敌人,拆自己家的院墙,那是傻子的行径。不知您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索尔仁尼琴闻言,神色大变。仿佛被人在胸口上猛击了一拳,他的儿子愤怒地上前,在同样愤怒地的中国人面前,终于止住了脚步,扶着年迈的索尔仁尼琴缓缓离开。
       他上了车,被中国人不留情面的攻击,弄得心情有些闷闷不乐。
       叶尔莫莱心情也不是很畅快,是的。可他知道这是自己父亲对别人的肆意冒犯而招惹的,也不能完全责怪对方没有礼貌。
       列车缓缓开动了,那个喜欢批判、攻击别人的索尔仁尼琴似乎已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颇有兴致地注视着窗外。
       行驶到切列姆霍沃,一路向西感觉明显加快了速度。一座座城市从眼前一闪而过。突然,他似乎从某种异样中感觉出了什么,为什么在这些城市里看不见炊烟,看不见人迹?
       忽然,一群野鹿从一个废弃的城市里悠闲地走出来。
       又闪过一座村庄,却远远看见一只野熊在游荡着四处觅食。
       他一下子变得沉默不语,索尔仁尼琴似乎感觉出发生了什么事情?感悟出了什么事情发生了,眼角似乎噙着一滴泪珠,默默地伴随着他的情绪的变化:看来苏联的崩溃,不仅仅是一个名称的消失。还伴随着一些曾经繁华的城市,随着那个伟大的名字地消亡,永久性地消失了。
       “中国人有句俗语:帮着自己的敌人,拆自己家的院墙,那是傻子的行径。”
       那个号称美国的色情王子、阿肯色州的州长威廉·杰斐逊·克林顿,好像也说曾说过:“最近10年来对苏联及其盟友的政策清楚表明,我们所采取的清除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以及最强大军事联盟的路线是多么正确。我们获得了杜鲁门总统想要通过原子弹从苏联获取的东西。”
       他早年曾经说过:“对一个国家来说,有一个伟大的作家就等于有了另外独立的精神政府。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
       人民的精神生活比疆土的广阔更重要,甚至比经济繁荣的程度更重要。民族的伟大在于其内部发展的高度,而不在其外在发展的高度。”
       难道自己一生追求的精神理念错了吗?他不能相信。也无法相信:“世界正在被厚颜无耻的信念湮没,那信念就是:权力无所不在,正义一无所成。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最令人悲哀的莫过于一个民族的文学生命被暴力所摧残。它不单是禁止舆论自由,而是强制性地桎梏一个民族的心灵,并根除其记忆。在这种情况下,整个民族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人们虽然仍使用同一种语言,但突然感到彼此陌生而冷淡;人们沉默地出生、老死,既无法彼此沟通,也没有什么可传之于后代。”
       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自己的颁奖词:“俄罗斯的苦难使他的作品充满咄咄逼人的力量,闪耀着永不熄灭的爱火。故土的生活给他提供了题材,也是他作品的精神实质。在这些雄壮的叙事诗中,中心人物便是不可征服的俄罗斯母亲。”
       他知道在法国著名作家莫里亚克的提议下,自己才被瑞典皇家学院授予197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
       列车行驶到了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再也没有了那种兴冲冲地急着下车的冲动了。可他硬是勉强着自己走下车厢。他觉得还是需要自己真实的、理性的去感受自己祖国的变化。不论这种变化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他需要自己去勇敢地面对。
       他仍然到处看到的还是那些苍老的身影,照例难以寻找到充满年轻活力的孩子们的影子。城市的建筑早已破烂不堪,年久失修。陈旧的墙面,肮脏的村庄,破败的车站。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到处看见中国人的身影,这次没有了中国人的面孔,却开始看到四处充斥着高加索人的面孔。他心里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在这些外高加索的人群里到底潜藏了多少恐怖分子,他不得而知。
       看来,还是中国人似乎更安全一些。起码这些中国人不会搞自杀式袭击。说实话,他每当看见车臣人仇恨的眼睛,心里就倍感恐惧。车臣人进入俄罗斯联邦已经多少年了,可车臣人与俄罗斯人的历史恩怨和伤痛,还远没有得到修复,一切需要时间继续修复。
       发生的一切,似乎在后面有一双手操纵似的,他在开始反思和怀疑。总觉得这里面绝对有人在后面策划。如果不是策划和预谋,怎么会发生的这么凑巧?
       他正在默默地想着心事,忽然地面剧烈的颤抖起来。随之,看见不远处一道冲天的火光在一辆行驶的公交车顶破空而出。紧接着是带着呼啸声音的金属碎片从身边飞驰而过,还有伴随的沉闷的爆炸声。
       忽然,他的面前落下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重重地砸在自己的眼前。
       紧接着,远处响起了救护车的鸣叫声和警车鸣笛的声音,一会又听见直升机的引擎声音传过来,看来,警察和部队的行动倒是很迅速的。这比美国人的反应快多了。
       一会又传来铁路的信号线被认为破坏了,他觉得有些沮丧。怎么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列车只好停下来,等着前方的消息。
车站方来了通知,列车今天暂时不走了。什么时候发车,等候前方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索尔仁尼琴有些不知所措。次子伊格纳特过来扶着他想回到列车上,他却说:“反正车一时走不了,还不如去车站外面看看?”
伊格纳特闻言,面有难色。是呀,外面刚刚遭受恐怖袭击,这时出去有些太不安全了吧!
       “担心什么?这里是拥有悠久传统的伟大的俄罗斯。几声爆炸声就被吓破胆了吗?”
       伊格纳特只得依着固执的父亲,慢慢朝车站外面走。
       苏尔仁尼琴很想到爆炸现场看看,很想了解和比较一下俄罗斯联邦警察比美国人处理这类应急事件的能力如何,刚出了车站,就远远看到防爆警察奔走的身影,现场早已拉上了警戒线,一队队荷枪实弹的武装特警在现场布置了两道30米的警戒,被炸的是一辆公交车,车顶被炸开一个大洞,车窗的玻璃被爆炸冲击波摧毁的一无所有,车体被燃烧的火焰熏得黑乎乎的。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是爆炸的金属残片、支离破碎的人体,还有路边被冲击波冲倒的电线杆。
       一辆救护车停在现场,医务人员急急忙忙地往车上抬那些事故中的受伤者。
       一些媒体记者,也纷纷往爆炸现场涌去,被防爆警察粗暴的驱离。
        索尔仁尼琴觉得俄罗斯的警察素质比美国警察要好一些,起码反应速度比美国人快一些。他缓缓地向现场走着,很想靠近爆炸现场,感受一下现场的惨状。远远却听到受伤者痛苦的嚎叫,也看到了一些茫然而无助的眼睛。
       他刚走到警戒线附近,便遭到警察的粗暴驱赶。
索尔仁尼琴想说什么,可那些警察根本不想听他说什么?很不耐烦的,只是用手强行退离他们。是呀,在警察们看来,一个糟老头子,能说出什么来,还不是那些:苏联的社会主义是如何如何的好吗?
       这个话题人们在私下早已争论过无数次:是呀,那些反对者只需问一句话,既然苏联的社会主义好,那为什么还会崩溃?在戈尔巴乔夫、叶利钦这些苏维埃的破坏者一手拆散伟大的联邦时,为什么没人上街去阻止他们?美国人为什么能够鼓动那些有反苏联情绪的青年人上街搞街头的民主政治?这些沉重的话题,让每个俄罗斯人无言以对。
       可惜,这些激烈的言论,索尔仁尼琴一时不能听到。
       看到爆炸现场不让靠近,周围的人群里都是一些冷漠的眼睛,他就不想再去询问任何人。便扭头走开,他忽然想起,这里有一座著名的兵器制造厂。
       索尔仁尼琴一眼就看见了车站外面的那家著名的工厂,没想到这座曾经闻名于世的企业,大门锈迹斑斑,早已停工了。
       他的眼眶突然有两颗浑浊的泪水,滚落下来。“因为这座文明的工厂,才给这里修了铁路。二战时,这里曾为俄罗斯制造出很多的大炮和卡车。最辉煌时,这座工厂曾容纳了两万多名工人。”
       曾经担任过炮兵连长的他,晓得连队的那些火炮就是由这家工厂制造的。此刻,他内心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起伏翻腾,咆哮怒号。怎么会这样?是呀,他在问自己?戈尔巴乔夫也在问:怎么会这样?整个俄罗斯人民也会问:怎么会这样?
       突然,看见有三、四个老人站在废弃的工厂门口。他有些兴冲冲地走上前。其中,还有一个老人的胸前,别着苏联时期授予的功勋奖章。
这几个老人仔细打量着渐渐走进的索尔仁尼琴。人们极力在辨认着这位同样苍老的老头。终于,有人好像认出他。
       索尔仁尼琴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缓缓地走上前,他想同这些老人握手。没想到,那个带功勋奖章的老人,竟然朝他啐了一口。
       “这就是那个搞乱苏联,讨好西方人家伙……”
       “怎么?俄罗斯的良心,咱们的萨沙在美国混不下去了?”
       索尔仁尼琴的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了,尴尬地摇了摇头,转身就走。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打击。
       没想到,真得没想到。他这张曾获得过诺奖的典型的俄罗斯老人的脸,竟然在自己的故乡,不值那么多钱。甚至,有人还很憎恶这张曾为伟大的俄罗斯民族获得过荣誉的脸。
       这时,长子叶尔莫莱急冲冲地一路赶来,“快,马上发车了……”
       父子三人急忙从车站外,往车站回返。“没事,来得及,来得及。”次子不断安慰着有些匆忙的父亲。
       三人急急忙忙赶进车站,信号员看见他们三人的身影,便举起绿色的信号旗,缓缓地晃动起来。看来,列车一直在等候着他们的到来。
       索尔仁尼琴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车门跟前,一位年轻而美丽的女列车长微笑着,朝他伸出一只胳膊,把他轻轻拉上车。他有些感激的朝着列车长微微一笑。
       列车长看到他们纷纷上了车,才亲自把车门关上。然后,陪伴着他们一起朝各自的铺位走去。
       走到自己的软卧车厢,索尔仁尼琴执意邀请列车长进来。列车长微笑着在他的对面坐下。老人从自己的行李袋里掏出一条烟,略微思考了一下,打开那整条香烟,从中拿出两盒,递给了列车长。
       “啊?中华?这是中国上等的好烟呀!”列车长惊喜地说道,“这样的礼物太珍贵了,谢谢您的礼物。”
      索尔仁尼琴心里微微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中国香烟,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他知道这是一条国际列车,这趟列车上的乘务人员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能得到她们的赞美,那绝对是好东西。
      他想那两瓶白酒可能更好一些吧,就忍不住问:“小姐,懂得中国货?”
      “知道一些,中国制造享誉世界,您老不知道吗?”
      “我多年在美国,不是很清楚……知道一些日本货。”他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话题。
      “现在,在俄罗斯愿意买日本货的人不多了。汽车,人们喜欢买中国的长城。电视机喜欢买中国的长虹……白酒,最好的是中国茅台,还有五粮液和西凤。特别是西凤酒,那是中国最古老的名酒,听说有两千多年的酿造历史。”
      “是的,小姐……你懂得真不少呀。”索尔仁尼琴听了列车长的无意中透露,便意识到中国产品在俄罗斯的影响力。特别是听说,中国的汽车在俄罗斯很受欢迎,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的难过。心里轻轻说道:“苏联,可曾经是世界上少有的汽车制造大国呀。如今,却开始从自己的徒弟手中进口汽车了。”
      “如今,中国的长城汽车公司,还在俄罗斯开建了一座现代化的汽车制造车,长城越野车的性能很不错。这车比较皮实、耐用、特别适合俄罗斯恶劣而寒冷的气候条件。再说,价格也不错,客观地说:确实物有所值。这个中国品牌在俄罗斯很畅销……
       随着维克托莉娅的叙说,索尔仁尼琴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熟知中国历史,当然知道古老的历史名酒,什么杜康、兰陵、西凤、剑南春以及太白、汾酒……可,此刻,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敏感而脆弱。每听到“中国”两个字,心里就不舒服。在他心里一直认为这是个落后、愚昧和专制的封建国家,实在不愿就中国话题而展开任何的交流,哪怕是只言片语,他看了看充满活力的女列车长,谈性正浓,望着她喋喋不休的伶牙俐齿,便只好无奈地选择沉默不语。
       列车长显然是经历过各种场合的佼佼者,她马上感觉出老人的不快。
       “大叔,我叫维克托莉娅……请您给我签个名,好吗?”
       “嗯,孩子,你的名字寓意着胜利。我很高兴,可以……”
       这个叫维克托莉娅的女列车长,马上从衣兜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日记本。索尔仁尼琴接过日记本,立即签上自己的名字。略微思考了一下,又让幼子从行礼箱里拿出自己的那部在西方世界引起轰动的作品《古拉格群岛》,并认真地签上自己的大名。
       看了看这个叫维克托莉娅的俄罗斯女孩,郑重地把它递到她的手中。
       女列车长惊讶的张了张嘴巴,兴奋地不知该做什么?这礼物太珍贵了。忍不住上去,抱着索尔仁尼琴的额头,亲吻了一口。
次子看到这情景,立即用相机把这个美妙的瞬间定格在镜头里。
       维克托莉娅没有多留,抱着这部伟大的著作。立即起身告辞回到自己的办公席,随之,让一个男列车员搬了一箱子伏特加,随在自己的身后。她亲自端着一只方型的木盘子,木盘里放着两只银质的圆盘,里面盛着面包、黄油、盐巴等以及牛肉食物。特别是盘子里还有两瓶标注着藏语的中国酒,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看来,中国人确实是言而有信,他很想感谢一下,但人家把送酒的事情,托付给了列车长,估计是怕打扰他吧?

       索尔仁尼琴觉得有些困倦,长子便侍奉他上到铺位躺下。
       不知多了多久,列车又停下了。索尔仁尼琴躺着并没有睡着,感觉列车又停了,把头伸出窗外,一看站台上有几个身穿矿工衣服的年轻人在走动。这几个年轻人,每个人的手中都拎着一只伏特加的瓶子,难道列车到了安热罗苏真斯克?他知道只有安热罗苏真斯克才会有矿工的,他知道那座举世闻名的库兹涅茨煤田就在这座城市的南端。
       抬头一看,列车果然行驶到了安热罗苏真斯克。能看见矿工,那就说明这座大煤田还在开采之中。
       他默默地测算了一下,列车的行程已经过半,再有三天就可以到达莫斯科了。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一直还没有想好:这次回来,他究竟是定居在梁赞,还是定居在莫斯科。
       梁赞是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地方,但估计孩子们可能不会同意。他们肯定愿意定居在莫斯科。梁赞是俄罗斯历史上的一座著名城市,也是他第一任妻子纳塔利娅母亲的家乡,更是一座让他尴尬的城市,他曾在这里的一所中学担任物理教师,并写下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也是成名作《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
       他在梁赞走上文坛,在赫鲁晓夫的帮助下,《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顺利发表,由于苏联政要的帮助,使他迅速成为享誉文坛的一颗新星。随后,苏联作家协会接收他为会员。
    作家和政治贴得太近,在那个时代注定是一场悲剧。赫鲁晓夫遭遇宫廷政变下台后,勃列日涅夫掌权。
       苏联政坛在刚刚复苏解冻,却又重新陷入停滞阶段。他的小说受到当局的严厉批判。紧接着他的作品不允许在国内发表,1970年他获诺贝尔文学奖,苏联当局认为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挑衅”行为。1973年他的代表作《古拉格群岛》在巴黎出版,立即在西方世界引起轰动。1974年,忍无可忍的苏联政府以叛国罪剥夺了他的苏联公民权,把他押上飞机,强行驱逐出境。
       他根本不曾想到,两个年轻人之间的调侃、玩笑。竟然,会给他带来严厉的牢狱之灾。为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的发展方向。那时,他只不过和同学及好友尼古拉·维特克维奇通了几次信。在信中无意提及了斯大林和列宁,使用了几句不很严肃的玩笑,调侃了几句而已。只是,谈论战争时,面对世界革命和布尔什维克党的一些问题,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没想到这却成为他反苏行为的证据。他因此而获得八年监禁,维特克维奇则被判十年的牢狱严惩。
       两个年轻人都认为这些仅仅只是几句玩笑话,可严酷的政治却和他严肃起来。从此,彻底的改变了他的人生价值取向,也改变了他以后的创作方向。更造成了他中年被迫流亡国外长达二十年之久,直至在晚年的七十六岁才回到了自己的祖国。
苏联的末代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在1990年恢复了索尔仁尼琴的国籍。苏联崩毁后,在俄罗斯现任总统叶利钦的邀请下,有了这个等待到了晚年,才获得的回国的机会。
       想到这里,索尔仁尼琴又觉得眼睛有些模糊、眼眶里有点湿润。
       列车转眼间到了尤尔加,天色已经变得暗淡、昏黑,透过昏暗的灯光,远远看去,这座小站,站台上空无一人,信号工面无表情,呆呆望着停下来的列车。车上也没有乘客下车。大约过了三分钟,列车又开动了。
       索尔仁尼琴心里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几座城市:乌兰乌德、伊尔库茨克、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新西伯利亚、鄂木斯克、伊希姆、秋明、叶卡捷琳堡、喀山、梁赞和莫斯科,这一座座俄罗斯的普通城市,在他的眼里都包含着特殊的意思。当然,还有已经路过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哈巴罗夫斯克、赤塔等等,在他的眼里确实都有特殊的历史意义,之所以要坚持乘火车,就是想亲自感受、触摸一下俄罗斯的伟大历史。
       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俄罗斯当局一直和这列车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维克托莉娅就是受联邦国家安全局委派,前来完成秘密护送索尔仁尼琴回国的国家安全人员。同她一路伴随有5个人,三人装扮成旅客,一位装扮成本列车的乘务人员,维克托莉娅则成了临时的列车长。
       他们的行走线路都是随时可以调整的,这个调整的指令根据索尔仁尼琴的心情,随时可以进行改变的。这些,索尔仁尼琴本人以及家人并不知晓。能进行调整、改变的有几个关键站点:鄂木斯克、库尔干,车里雅宾斯克是最后一个可以调整的站点。如果错过了,那就没法弥补了。
       索尔仁尼琴正想着心事,有人轻轻地叩了叩车厢门,他一看:列车长维克托莉娅微笑着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盘子,有几个酒杯,一瓶葡萄酒,还有几块面包片。
       他慢慢从铺上下来,微笑着看着坐在对面的维克托莉娅。
       “大叔,快入睡了。给您送来一点葡萄酒,喝几口好入睡。”
        “谢谢,姑娘。你想得真周到。”索尔仁尼琴心里顿时觉得热乎乎的。回想起在美国,他很少能享受到这种亲情式的温暖。遇到的西方人几乎都是一些怎么算计你金钱的庸俗之徒。那个假情假意的《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凯瑟琳,就是如此。
       他仔细一看,那葡萄酒的商标又是一行熟悉的中国汉字。顿时觉得非常的无奈,怎么到处都充斥着中国商品,他真得非常郁闷。法国红酒有些昂贵,那意大利红酒,甚至土耳其红酒也可以呀。为什么总是中国的商品?
       忽然,他想起:自己乘坐的这一趟车是专门跑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列车,那当然应该是中国产品多一些呀。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情绪化了,即使是自己从内心反感中国,可说实话,中国的商品还是很不错的。
      “大叔,这一路走下来。你最觉得哪个城市有趣,下面还最想看哪里呢?”
      “……”索尔仁尼琴的思绪有些恍惚,他略微想了一下,才说道:“涅尔琴斯克,中国人把这座城市叫尼布楚。伟大的俄罗斯民族,就是在这里把战胜了当时世界经济最发达的中国大清帝国,并签订了著名的《尼布楚条约》。”
      “哦,那这是一座值得记忆的英雄城市。” 维克托莉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您还想看哪座这样具有历史意义的城市?”
      “秋明……”索尔仁尼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随着维克托莉娅一起进来的列车员和自己的列车长暂短的对视了一下,微微一笑。便转身走出了车厢。显然,列车将会按照索尔仁尼琴的意图,从鄂木斯克改变行驶方向,走北线专程要去途径秋明。
      “大叔,您休息吧,列车熄灯的时间到了。”列车员进来,微笑着索尔仁尼琴说道。
      “哦,好吧。到了新西伯利亚,请一定叫醒我。很想看看这座美丽的城市,虽然是晚上,我还是想看看她,看看站台也可以……”
      “好的,四个小时后我来叫醒您。您先休息一会,不会错过的。您放心吧!”
       索尔仁尼琴一听,心里踏实了,便在次子的帮助下,拉开铺上的毯子,慢慢躺下。列车长维克托莉娅还帮着把毯子往上拉了拉。
       列车员又把一床被子递过去,又四处检查了。把列车的窗帘拉上,才和维克托莉娅一起退出卧铺车厢。
       夜里十一点多钟,列车快到新西伯利亚了。维克托莉娅亲自走到索尔仁尼琴的车厢,车厢里很安静,陪同他的次子已经熟睡了,为了不打扰伊格纳特,她上前轻轻拍醒了老人,把嘴巴凑到老人的耳边,悄悄地说道:“新西伯利亚到了,您要下去看看吗?”
       索尔仁尼琴点点头,缓缓地起了身,在维克托莉娅的帮助下,慢慢穿好衣服、鞋子,出了车门,还特地戴上一顶帽子,才轻轻走出车厢。
       维克托莉娅很耐心,一直轻轻地扶着他,缓缓通过车厢的走廊,到了列车车厢的门口,列车员早已等候在一边,看到走来的索尔仁尼琴,立即先行下了车,在地面上等候着,并伸出手扶着他下车。
       索尔仁尼琴在列车员的帮助下,下了车,却一眼看见在昏暗的灯光,几个手里提着酒瓶的年轻酗酒者,靠着根电线杆,一副颓废的样子,他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好不容易看见了年轻人的身影,却没想到是这个样子。他的心里如同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块,情绪有些低落、失望和痛苦。
和中国的年轻人相比,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他痛苦地自言自语道:“难道,伟大的俄罗斯也走进颓废的寒夜了吗?”不知不觉中,一滴泪珠在他的眼眶里滑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站台上簇拥着数十名上车的人,仔细一看又是一群中国人。中国人的不守秩序,不喜欢排队,确实是远近闻名,臭名昭著。原来,那是一截二等车厢。哦,中国人的节俭,同那犹太人一样,也是举世闻名的。
       再看看其他车厢,人们却是从容的排着队,很有秩序地上着车。
      “就是只有两个人,中国人也会互不相让,争先恐后,拥挤着上车……” 他冷笑了一下,看来,欧洲的那些汉学家与殖民者合谋,塑造的中国形象,也许还有几分道理:专制、落后、愚昧、肮脏的中国与西方的开明、进步、理性、高贵、完美形成鲜明的对照,这表明西方人对中国进行殖民似乎有合法性和理性的一面。
       也是,十八世纪后中国开始走下坡路,危机四伏,社会动荡。这个时期,欧洲各国却先后完成了各自的工业革命,开始进入全球殖民扩张时期,这个落后而富庶的农业国家:中国则首当其冲。为更好的了解中国、从而服务于殖民扩张的需要,一个专门全面的研究汉学的学科体系的便建立起来了。
法国人孟德斯鸠认为中国是典型的落伍、险恶,以恐怖镇压为基本手段的专制政体;英国的经济学家亚当· 斯密攻击中国的陈规陋习、封建迷信和落后的组织管理形式;德国的黑格尔认为中国人缺乏自我意识,天生具有谨小慎微、臣服于森严等级的奴隶性格……西方具有强烈殖民色彩的汉学家竭力夸大中国与西方的差异和对立,西方的具有强烈殖民思想地作家们也更是疯狂地把中国极力塑造为野蛮、专制、因循守旧、一成不变的西方眼里认为的丑陋形象。
       英国的狄更斯嘲弄中国没有哲学;约翰逊认为中国人使用方块字因而粗野不雅;笛福诋毁中国人不诚实、不卫生、伪善;朴赛认为中国人人格低下,惧怕新思想,中国人的思想是奴性的,精神是僵化的,他们缺乏想象力;美国的爱默生把中国描述为一具陈腐的木乃伊,是一个寂静、停滞、女性化的国度。
       西方世界极力贬低中国文化的目的旨在塑造一种:中国正在走向最后的毁灭。以显示西方殖民主义实际是在“拯救”这个频临死亡的文明古国。
忽然,索尔仁尼琴打了一个寒颤:难道西方人,不也是这么对付苏联的吗?那些拎着伏特加瓶子的孩子们,在自己心目的形象,难道不正是西方人心里的中国人的形象吗?
       他想到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比较文学系教授巴勒斯坦籍知名学者爱德华·赛义德撰写的一部著名著作《东方主义》。赛义德以他独特的理论眼光、宏阔的文化视野以及激烈的批判锋芒,引起西方文化思想界的侧目和震惊。
       汉学作为兴起于十九世纪殖民主义语境中的一门学科,它的发展历程是否与西方帝国主义在中国的殖民扩张活动保持着同步的呼应关系。西方汉学家们所提供的关于中国的“知识”是否转化为西方列强殖民中国的一种“权力”,汉学家笔下的“中国形象”究竟是对于历史的真实表述还是权力关系支配下的人为的虚构?
        东方学家为配合帝国主义的殖民扩张活动,刻意把东方描绘成非理性的、堕落的、幼稚的、纵欲的、不正常的形象;而西方则是理性的、贞洁的、高贵的、成熟的、正常的形象。因而这些关于东方的“知识”不仅使西方人产生了一种虚骄的文化优越感,更使殖民主义者的“权力”得以合法化。
中国被卷入了现代化进程,而中国文化知识精英阶层在处理文化事务方面的一个不约而同的见解是:惟有全盘性地颠覆中国传统文化,代之以西方的符号、价值和信仰体系,才能为现代民族提供思想和文化支持。毫无疑问,这种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的思想模式具有反历史、非理性、唯意志的特点,而相当多的中国现代知识阶层却迷恋于这种全盘性反传统主义,对其误区与盲点缺乏必深切的反省与自觉的检讨。
       时至今日,在全球化浪潮横决天下之际,仍有相当多的中国知识分子无法走出五四的阴影,他们热情输入西方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企图据此取代对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并坚信这才是使中国走向世界的唯一出路。在这种姿态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成问题的预设:较之于中国的知识体系,西方学术是一种真正独立的、纯粹的、超功利的真理追求因而具有自明性的范式意义。
       那么,把苏联国家极力打造成一种僵化、腐朽、野蛮,毫无人性,不尊重人权的极权政治,是不是西方那些流氓政客们策划的一种政治阴谋?在自己眼里这些天真、幼稚、可怜的中国知识分子与那位鼓吹社会主义新思维的愚蠢的戈尔巴乔夫又有多大区别呢?自己与这些头脑简单的中国知识分子又有多大区别?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目光呆滞地注视着乱哄哄的展台。
       默默伴随在索尔仁尼琴身边的维克托莉娅,觉得他神态有些异样,轻轻拽了拽他的胳膊。老人在沉思的恍惚中清醒过来。
       维克托莉娅不知道他想什么,只觉得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一个七十六岁高龄的人老人,早已步入了苟延喘息的生命倒计时。可,千万不要在她负责护送、执行任务的途中毙命,那回去实在是不好交差的。
       索尔仁尼琴朝着维克托莉娅淡淡地笑了一下,回身慢慢朝列车方向返回。
       从老人强健的步履,维克托莉娅感觉出身边这位老人的身体里仍然充满了强健的生命力,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上车后不久,索尔仁尼琴就呼呼睡着了。也许是真得劳累了,他睡得很沉。天已经蒙蒙亮了,列车经过了巴拉宾斯克,他竟然没醒来。索尔仁尼琴实际还默默关注这座小城,那个曾经存在一百多年的蒙古—鞑靼人建立的西伯利亚汗国,就在这片土地上。那个一直不肯屈服的西伯利亚汗王库楚姆,反抗俄罗斯人的入侵,苦苦支撑了长达十七年之久,那个倔强的汗王就是在巴拉巴草原的鞑靼斯克一带,被沙皇的俄罗斯军队俘获的。
       索尔仁尼琴一直在半睡半醒中恍惚着,列车过了卡拉钦斯克,仍然没有醒来。是的,卡拉钦是个古老的酋长国的名字,这个酋长的名字就叫卡拉钦,曾经是库楚姆汗王手下最得力的重臣。后来,被沙皇的军队设计俘获,押送到莫斯科。
       列车到了鄂木斯克,天色早已大亮,伊格纳特已经醒来,他扭头一看父亲还在熟睡中,就没忍心叫醒他。自己轻轻下了床铺,去了洗漱间。
       索尔仁尼琴在梦境中,感觉自己到了伊希姆。对,是伊希姆。伊希姆是西伯利亚汗国的王子,他是汗王库楚姆的儿子。库楚姆死后,他还伙同卫拉特人、哈萨克人以及吉尔吉斯人同侵占了托博尔河流域肥美草原的俄罗斯人抗争。他的名字便被那些不屈的鞑靼人牢牢地记在心里,并用一条河的名字取名——伊希姆。一座城市的名字取名伊希姆,这位英雄的王子的名字便走进了这片土地的历史。
       维克托莉娅悄悄走进车厢,看到熟睡的索尔仁尼琴,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胳膊。
       他终于从睡梦中醒过来,“大叔,前方车站是秋明,您不是想下车看看吗?”
       “当然,一定要看看……这里是奥斯恰克人、沃古尔人和捏捏次人的故乡。当年,他们在库楚姆的带领下,曾经对俄罗斯人的入侵进行过长期的激烈抵抗。”
        索尔仁尼琴有些卖弄的在年轻而美丽的维克托莉娅吟诵起沃古尔人的古老诗歌:
                                            他们强占我们的国土
                                            我们的河川和土地,
                                            他们向我们征收,
                                            繁重的苛捐杂税,
                                            他们抢占了我们的妻子,
                                            把我们变成他们的驯服奴隶。
       “大叔,这是什么诗,我们从来没有听过?” 维克托莉娅故意用略微有些夸张的表情问道。“这是沃古尔人的歌谣。当年,叶尔马克带领那些哥萨克匪帮,征服西伯利亚地区的原住民时,当地人流传的血泪般的历史记忆。”
       维克托莉娅微微愣了一下,不言语。她知道俄罗斯民族在扩张时期的所作所为。在她们这一代人的心里,那是俄罗斯英雄的先辈们的奋斗历程。俄罗斯联邦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英雄的先辈用马刀厮杀才获得的。
       列车缓缓地行驶进了秋明,穿戴整齐地索尔仁尼琴在维克托莉娅的搀扶下,缓步下了车。忽然,他像个孩子似的,用脚狠狠地踩踏了几下地面。
       “伟大的俄罗斯就是在秋明,才认识了繁华、富饶的东方世界,也正是从这里走向辽阔的东方,才有了从中国的大清帝国手中夺取大片肥美牧场的辉煌历史。”
       秋明,是一座具有悠久历史的伟大城市。这里居住着奥斯恰克人、沃古尔人和捏捏次人,名字是古老的蒙古语,意为“万人之城”,相传成吉思汗西征时,曾在这里驻军而得名。今天,这里成了俄罗斯的石油工业基地,人口超过了五十万。离莫斯科约2140多公里。
       他忽然仰起头笑了,自言自语地说:
       “哦,看来,我确实老了。俄罗斯人和中国的交往是从1616年开始的,当时是探险家图敏涅茨先到了中国,回国后写了一份报告,说大中国城规模很大,骑着马绕城走一圈,也需要十天的时间。还说中国盛产黄金、白银、生丝、绸缎、天鹅绒、小麦、大麦、燕麦、小米等等,应有尽有。”
       俄罗斯人第一次派遣考察团去中国已经是1618年的事情了。当时由以伊凡·佩特林为正使,安德烈·马多夫为副使,使团共有十二名成员,在尼古拉的忌日,也就是1618年的5月9日。想起来了,历史资料上记载是这个日子,使团是从托木斯克动身的。我怎么忘记了,记成了秋明。真是老糊涂了,老糊涂了。同年的9月份到达大中国城,即中国人所说的北京。
       那个时候的中国,还是大明王朝。到达中国境内后,行走的路线好像是:张家口、宣化、怀来、南口、昌平。俄罗斯使团于圣西门忌日到达了大中国城,这一天是公元1618年的9月1日。
       想到了这里,索尔仁尼琴不由自主地轻声喊了一句:“我,伟大的俄罗斯……”
       一个伟大的俄罗斯帝国,已经把触角伸到了貌视强大、文明和富饶的中国,可中国人竟然熟视无睹、浑浑噩噩、毫无警惕。一个国家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对自己国家周边的安全环境,有个清醒的认识。当国家面临军事威胁的时候,国民和国家的管理者还沉浸在美妙的睡梦中,那就怨不得别人了。
在西方工业文明的扩张时期,文明的疆域在火炮的射程和战士的皮靴踩踏的边缘。不论愿意不愿意承认,这都是一个充满浓浓血腥味的真理。
       在中国的战国时期,六国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国家管理者,面对大秦帝国统一的劲锐的铁骑和强大的弓弩,而束手无策就是这个真理的最好诠释。
       “孩子,知道怎么去征服一个民族吗?”
       跟随着索尔仁尼琴的维克托莉娅,长子叶尔莫莱和次子伊格纳特静静地望着老人,他们怎么知道这位文坛巨匠的心里想着什么。
       “征服一个民族就是征服他们族群里的英雄,只有臣服他们族群的英雄和首领,才能征服一个民族……”
       “他们的英雄坚决抵抗,不愿臣服怎么办?” 维克托莉娅略有所思的问道。
       索尔仁尼琴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冷漠地说道:“那,只好让他在肉体上消失。当年的叶尔马克和他的部下就是这么做的。比如:波格丹·布连斯卡对额尔齐斯河一带的征服……”
       维克托莉娅显然并不清楚这段尘封的历史。
       索尔仁尼琴摇了摇头,缓缓地说道:
        1583年3月,已年过五十的波格丹·布连斯卡率领着一支哥萨克人,从卡什勒克城出发沿额尔齐斯河向其下游流域进发,对那一带的土著民进行了一次征服。布连斯卡遇到了鞑靼人有力的抵抗。为了彻底征服这些勇敢的鞑靼人,布连斯卡从他们的族群中划分出“上等人”和“领头人”,并处死了他们。让其余的幸存者向伟大的沙皇发出效忠的“誓言”。并强行这些部落民的幸存者去亲吻带着自己部族首领鲜血的军刀,以表示其永久的臣服。
       从此,额尔齐斯河下游流域的鞑靼人,都被接受为俄国的臣民。额尔齐斯河下游有个汉提人居住的地区,这个地区也归顺于俄国。
征服一个民族,就是让他们的首领臣服或者将其杀掉。有时,历史就是这么简单。所以,一个强大的民族企图去征服另一个强大的民族时,首先需要把这个民族的英雄从肉体上或者精神上消灭。让这个民族在精神上陷入混乱崩溃的状态。西方人颠覆伟大的苏联就是这样去做的,让所有苏联人痛心的是:西方人已经做了,可我们自己人却还在糊涂着……
       索尔仁尼琴沉默了一会,才轻轻说道:“这些糊涂人里,也有我萨沙的影子。”
       “大叔,您不要难过。咱们的邻居中国人,不也犯着着这样的错误吗?他们的国家创建者,不是也面临这样的尴尬吗?”
       维克托莉娅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句:“不过,中国人好像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他们有个诗人写过这样的诗句:
                                      伟人不是上帝
                                      何况上帝的错误也躺圣经里
                                      既然神坛无他的位置
                                      百姓们就把他供奉在心里
                                      世代高呼
                                      毛主席万岁1
       “看来,中国人在苏联社会崩溃中的意识到了自己面临的严峻的国际形势。” 索尔仁尼琴仰面长叹了一声,“可惜,我们伟大的苏联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可我们的邻居如今却进入了红红火火的发展时期。这个影响世界政治格局的重大悲剧性历史事件,我们的政治家和我们的文学家应该为此承担全部责任。这不但是俄罗斯民族的悲剧,也是所有苏联境内的各民族的历史悲剧。”
       维克托莉娅听到这里,面色也沉重起来。索尔仁尼琴的几个孩子则无动于衷。他们长期生活在欧洲,对此,见怪不怪,不以为然。
       他们毕竟是在西方世界成长起来的,对俄罗斯还缺乏父辈的那种强烈的民族认同感。索尔仁尼琴很敏锐地觉察到了孩子脸上一闪而过的那种冷冰冰的西方式漠视,内心感觉到阵阵刺痛。
       是的,他自己的悲剧就是伟大的苏联的悲剧。自己的命运和苏联是联系在一起的,他的人生坎坷历程的负面影响在自己孩子身上得到了集中的反映。也许,在俄罗斯新成长起来的一代年轻人或多或少的都会受到某种影响。
       这种民族感情的伤害,也许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修复。
       忽然,索尔仁尼琴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一丝凉意。他伸手一抹,是两行泪水沁湿了自己的脸庞。
       他抬起头,发现维克托莉娅的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也包含着泪珠,只是还没有滚落出深深的眼眶。这一刻,他觉得和这个可爱的孩子的感情紧紧地系在了一起。而,对自己的孩子却没有这种伟大的民族情感。
       “大叔,开车的时间到了,咱们上车吧?”
       维克托莉娅看到索尔仁尼琴的那两行老泪,深深地打动了这位年轻的俄罗斯姑娘,她深切地感受到了老人内心那种强烈的民族情感:索尔仁尼琴,一个伟大的深爱俄罗斯民族的文学巨匠,他是伟大的俄罗斯民族的骄傲。
       维克托莉娅把手伸出来,让这位父亲般的老人握着,轻轻地搀扶着和他一起上车。

       列车还没到叶卡捷琳堡,索尔仁尼琴的嘴里都开始嘟嘟囔囔说个不停。尽管,早已进入夜晚,可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似乎很兴奋,可周围的人却没有他这份兴致。
       维克托莉娅早已回到自己的办公席,说是办公席。实际是去卧铺车厢睡觉了,谁会有这么大的精神陪这位处于亢奋状态的老人?他的两个儿子也不例外,早已进入梦乡。
       索尔仁尼琴悄悄打量了一下进入梦乡的车厢,只有列车向前驰行的富有节奏的单调声音。他感觉到列车在减速,说明叶卡捷琳堡就要到了。
伴随着几声高压蒸汽的排泄声,列车缓缓驶进车站。
       他早已等候在车门前,新换班的列车员有些冷漠地打量了他一眼。并没有伸出手臂帮助他下车。索尔仁尼琴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在情感上也很倔强的拒绝别人的帮助。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到那种老态龙钟,不能自理的程度。
       下了车,他望着黑黢黢的天空,淡淡地笑了。是的,他觉得自己刚才多少有些失态。人家和你不熟悉,很可能并不知道你是谁,凭什么帮助你?这在美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为什么唯独对自己的祖国要额外的随意提高要求呢?
       再说了,你对俄罗斯伟大的叶卡捷琳娜大帝充满崇敬,不能强迫年轻人和你一样呀!
       想到这里,索尔仁尼琴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都七十六岁高龄的老人了。怎么还能像年轻人浮躁呢?难道,年轻时经受的那么多的苦难就没留下一点点的印迹吗?
       是的,伟大的俄罗斯就是在伊凡•瓦西里耶维奇(沙皇)、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彼得一世)、索菲亚•奥古斯特•腓特烈西亚(叶卡捷琳娜二世)等几位伟大政治家的手中迅速崛起的。他有些痛苦的思索了许久,还是默默地说出了一个及不愿意说出的名字,那个格鲁吉亚矮子斯大林。他不得不承认:苏联就是在这个矮子地数十年经营下,不但带领伟大的苏联红军遏制了德国法西斯的疯狂攻击,还把一个频临崩溃的国家迅速从战争的废墟中建立起来。他是真正的苏联强盛的缔造者。
       可,他平生最憎恨的就是这个残忍的侩子手——格鲁吉亚矮子。
       他扬起头,望了望漆黑的天空。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觉得身上有些凉意,用脚在干净的地面上踩了踩,快速地朝着列车的方向,走动了几步,又停下来。
       他回过身来,望着站台前方有些昏暗闪烁的灯光。这时,一个拎着伏特加的中年醉汉,摇摇晃晃地朝着列车走来,无意中把索尔仁尼琴冲撞了一下,差点把老人撞倒。可那汉子竟然没有一丝歉意。嘴里含糊着骂骂咧咧的,不知他骂得什么。
       一下子把索尔仁尼琴美好的沉思,破坏的惨不忍睹。他狠狠地用脚跺了跺地面。自言自语道:“不论情节如何曲折,我毕竟站在了用伟大的叶卡捷琳娜大帝名字命名的城市的土地上,有了这个可以依佐的思想基础就足够了。我还是有收获的。”
       他正准备上车,忽然几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走过来。
       索尔仁尼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中国人,那几个熟悉的中国人。他们明明在赤塔下了车,怎么会又赶上同一趟车?难道,他们选乘了一段飞机的路程?
      “啊?老人家?中国有句古话:叫无巧不成书呀?真没想到,还能赶上同您一起继续旅程的缘分。”
      “是呀,年轻人。真是匪夷所思的事件,竟然发生在我们之间。” 索尔仁尼琴的情绪被这份意外的喜悦所感染。
       他在几位年轻人的搀扶下,缓缓上了列车。其中一个人,径直去找列车长。其他人则陪同着走向自己的卧铺车厢。
       列车长在睡意中被叫醒,没有丝毫的抱怨,看来这些中国人又私下给了列车长不少的灰色收入。否则,列车长不会这么热情,尽心尽责的。
       更令索尔仁尼琴大跌眼镜的是,这回人家把卧铺直接弄到自己的隔壁。
       他们并没有交谈,而是轻声轻脚地各自爬上自己的卧铺。不一会就传来呼呼的呼噜声。而他则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他忽然想起了这位多情的女皇说过的一句最能打动俄罗斯男人的一句话:“我两手空空来到俄罗斯,终于可以说给我们的帝国带来了我的嫁妆:克里米亚和波兰。”
       对于俄罗斯,这位德国公主的嫁妆实在是太过于丰厚了。每个有思想的俄罗斯男人都深知:彼得大帝的伟大是塑造了强壮的俄罗斯的身体,而叶卡捷琳娜则是打造俄罗斯灵魂的伟大君主。
       她一生追求美好、公正、开明的国家政权。为了扭转国内的政治、经济的双重危机,高呼俄罗斯应该继承彼得大帝的遗愿:积极向西方学习,尽快的缩短俄罗斯与欧洲文明之间的距离。使俄罗斯尽快的跻身于世界强国之列。
       在强势的男人世界,很多男性政治家都没做到的事情,一个德国小公国:安哈尔特——采尔勃斯特的公主却做到了。几乎所有俄罗斯人都没有把她当成德国人,而是当成俄罗斯自己的民族英雄。
       在单调的列车行驶节奏声中,索尔仁尼琴慢慢进入了梦乡。
       列车穿越乌拉尔山脉时,他竟然浑然沉睡,没有醒来。虽然,他一直想望一眼连绵不断的石头山。不但在俄罗斯,甚至在整个欧洲,很多人仍然把这道象征亚欧两重世界的分界山,称作石头山。
       这座南北走向的山脉,在俄罗斯人的心中是有特殊含义的。它象征着俄罗斯人在近代把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的起点。以前的罗斯人,目光始终没有越过这座象征两种文明的分界的界山。对遥远的东方世界,他们还定格在蒙古人入侵的那段历史时期。
       几乎所有欧洲人,对富饶的中国的认识,还仅仅限于丝绸。
       实际上,索尔仁尼琴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思想一直在显意识和潜意识之间不断徘徊游走。
       深夜,列车缓缓驶进了喀山车站。索尔仁尼琴听到喀山车站微弱的女中音的广播声:各位旅客,喀山车站到了,欢迎您来到俄罗斯工业重镇,美丽的喀山……
       在睡意朦胧中,一个蒙古人的部落首领的名字跳进他的意识里:和·额尔勒克,他是土尔扈特蒙古人的部落酋长;在中国史册里,他被称呼为四卫拉特蒙古土尔扈特部的首领,在俄罗斯史册里,他们被称呼为:卡尔梅克人。他们生活的游牧地被称为卡尔梅克草原。他知道:这是1628年因四卫拉特联盟的内乱,引起了土尔扈特蒙古的西迁。
       他对这些弱小的土著游牧部落的人民,总是充满了同情和敬意。
       这是一群虽然弱小,却有着强烈的民族独立意识,具有很强的民族自尊。
       和·额尔勒克与库楚姆汗一样,为了民族的独立和自尊,宁可战死也不屈服。
       1640年,和·额尔勒克为了反对俄罗斯对他们的通商以及游牧的控制,依然将自己的牙帐迁往阿斯特拉罕附近,使土尔扈特汗国与俄罗斯的关系急剧恶化。1645年,他依然率领自己的军队,攻打不断袭扰汗国牧民的俄罗斯军队驻扎的阿斯特拉罕城堡。
        这是俄罗斯人的计策,不断派出军队袭扰,就是为了激怒他们的部落首领,引诱他们去攻打使用近代火器的防守坚固的城堡。
        果然,卡尔梅克人被激怒了,他们在反击中,被俄罗斯军队设伏,歼灭了汗国的大部分主力骑兵。此次,让卡尔梅克人谨慎了许多,他们在书库尔岱青、彭楚克、阿玉奇等几代汗王的努力经营下,一个小小的汗国竟然强大起来。臣服了附近的一些土著部落。甚至,连伟大的彼得大帝都对他们刮目相看,互拜兄弟,积极结盟,共同去对付强大的土耳其帝国。俄土数十年的拉锯战中,卡尔梅克人的骑兵的战斗力,赢得了所有俄罗斯军人的尊敬。
       在中国的历史典籍里,对土尔扈特蒙古西迁的探讨几乎处于空白状态。而俄罗斯人对此却有全面深刻的探索与研究:造成卫拉特蒙古联盟的破裂,既有外部环境,也有内部因素。但,在当时外部环境似乎是主因。
       但是,在叶卡捷琳娜大帝时期,俄罗斯人的进一步扩张殖民,致使卡尔梅克人与俄罗斯人之间的矛盾迅速恶化和升级,造成了卡尔梅克人全族抗击俄罗斯人的民族迫害政策,在其首领渥巴锡汗的带领下,于1771年率全族约十七万人踏上了东归故土的漫长路程。
       对于卡尔梅克人的离去,完全是俄罗斯人自己的愚蠢造成的。在这件事情上,大清王朝时期的乾隆皇帝就比叶卡捷琳娜女皇处理的要高明很多。
       人家满腔热忱的接纳了东归故土的卡尔梅克人,倾全国之力,提供了大量的物质和牲畜,帮助东归途中几乎丧失了所有财产最后一次部族大迁徙活动的幸存者。
       索尔仁尼琴在沉睡中慢慢清醒过来,难道是梦中想起了卡尔梅克人的东归吗?喀山和阿斯特拉罕相距甚远,风马牛不相及,自己的思维意识怎么会跑到阿斯特拉罕?
       哦,他想了想:可能是金帐汗国的历史原因吧?金帐汗国分裂成四个小汗国,其中就有阿斯特拉罕汗国、喀山汗国、克里米亚汗国和诺盖汗国等。就多民族国家而言,俄罗斯联邦对这个问题的处理,还是比较成功的。在俄罗斯联邦内有一百多个民族,十多个语系里,广泛分布着九十五个语种,这在人类文明社会是个奇迹。而,中国虽然号称世界人口第一大国,在处理民族问题的复杂程度和难度都远远小于俄罗斯。
       但,愚蠢的中国人却对汉族与少数民族使用了双种标准:升学、生育、工作诸多生活实际问题上都比较优待。这样,并不能赢得少数族裔的好感,反而会降低他们的国家与民族认同感。使他们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属于有别于大汉族之外的另类人。
        他们必须懂得:一个国家的人民,只能遵守同一个法律。除此之外,没有人情法律的存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大家庭,只能遵守同一个法律。任何民族的人民,在严肃的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
       是的,平等首先体现在法律上。
       美国人就是利用这一点,不断钻中国人的空子:在中情局的渗透下,利用那些民族极端分子,不断挑起藏独、疆独、台独等等突发事件,让中国那些技术官僚们穷于应付,疲于奔命,狼狈不堪。
       索尔仁尼琴认为:美国人和俄罗斯人对待民族问题上,要比中国人更智慧一些。
       迷糊中,他觉得有人走了。可他觉得浑身都很疲惫。就是醒不过来,强行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可就是感觉胸口上仿佛有个沉重的身体爬着,似那个日本女人佐藤俊美?不,她是个身体娇小的女人,身体不应该这么沉重。
       哦,对。是波兰女人艾米丽卡。她的身体比较丰满,沉重。这个女人对性事要求比较强烈,一定是她。这是个一天离开男人都活不下去的女人,她好像得了性亢奋似的。
       忽然,好像是那个西班牙裔的女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伸出她那丰满而有力的胳膊,一把把艾米丽卡从他的身上拉下来,让他一下子感觉轻松多了。甚至,还深深地出了一口气,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道。
       这种味道很熟悉,怎么会是维克托利亚喷洒的那种法国香水?他有些糊涂了。
       “咚……”这是皮鞋掉在地板上的声音。怎么会有皮鞋落地的声音?怎么还有刺眼的阳光照射在脸上?
       他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看:维克托利亚正和自己的次子说话。原来,那皮鞋声可能是幼子斯捷潘所为。
        “大叔,您终于醒了?”索尔仁尼琴朝维克托利亚微笑着,“列车已经快到弗拉基米尔。您不打算下去看看吗?”
        “啊?喀山过去了?”
       “是的,喀山是深夜三时十八分经过的。您当时可能睡着了。”
索尔仁尼琴听到这里,感觉十分失望。他知道这预示着什么。有时,机会对他这个年龄段的老人而言,可能只有这一次了。顿时,情绪也不由得低落了许多,抬起头失望地看了看周边的孩子们。
       “大叔,没事的,以后还有机会……” 维克托利亚敏锐的观察到老人的情绪变化。不说还不要紧,这善良的提示反而更加叠加了老人的负面情绪。
这时,斯韦特洛娃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亲爱的萨沙,我想看看弗拉基米尔的样子。”
       “阿利娅,你怎么了?刚过五十岁的女人,就冒充老太太吗?”索尔仁尼琴看着表情略有些夸张的妻子,忍不住笑起来。一种男人的情怀,重新回归到老人的情感意识里,他马上焕发出那种不服老的老男人的劲头,站起来扶着自己的夫人,缓缓往车厢门口走去。
       斯韦特洛娃回头朝着跟在身后维克托利亚和自己的孩子们微笑了一下,几个人心领会神,随着索尔仁尼琴一起走下车厢。
       他们一行人,迎着高高升起的朝阳,愉快地走下车。
       在俄罗斯人的心目中,弗拉基米尔不仅仅是一个地名,更多的含义是一个伟大的圣者的名字——弗拉基米尔。
       斯韦特洛娃知道自己丈夫的心事,索尔仁尼琴是带着朝圣的心里来到这座城市的。从美国动身时,就念叨着如果回到俄罗斯,一定要要看看这座有着特殊历史含义的城市。
       在伟大的弗拉基米尔诞生之前,俄罗斯还叫罗斯。罗斯人还在信奉原始性质的多神宗教:被欧洲讥讽为愚昧的野蛮人。为了摆脱罗斯人在周边邻居的愚昧野蛮形象,弗拉基米尔向欧洲派出使团,经过慎重地考察和对比,最终选择了基督教三大派生系统之一的东正教。从而,开创了基辅罗斯公国的崭新时代。
       接受洗礼的全体罗斯人都成了上帝的子民。在宗教纽带的联系下,使俄罗斯第一次与欧洲文明建立直接的联系。自后,这位伟大政治界被罗马天主教和希腊东正教尊为“圣弗拉基米尔”,为俄罗斯的诞生奠定了固若磐石的精神基础。
       是的,索尔仁尼琴一生都在寻找俄罗斯的精神源泉。他穷尽毕生的精力,在追寻和破解俄罗斯民族的伟大精神。因为,这种伟大的俄罗斯精神的存在,为俄罗斯民族的一次次崛起奠定了精神基础。
       到底什么是俄罗斯精神?可能每个俄罗斯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反思着这个严肃的问题。
    俄罗斯人在弗拉基米尔的带领下融入了欧洲。可,欧洲人并不很认同俄罗斯人。欧洲流行一句古老的谚语:剥开一个俄罗斯人,就会看到一个蒙古人。俄罗斯的君主,在欧洲被称为沙皇,可在东方却被称为扎根汗。这是蒙古语的称呼,意思是:白色大汗,所以西方人也把俄罗斯称之为:白色蒙古。
       可,俄罗斯人对蒙古人恨的牙根痛,他们被蒙古人奴役统治了两百四十多年,俄罗斯人残酷、凶狠、隐忍的负面性格,就是蒙古人一手打造的。蒙古人是俄罗斯民族性格形成的磨刀石,俄罗斯人对蒙古人是爱恨交加,却又难舍难分。因为,俄罗斯人和蒙古人有血缘关系,俄罗斯历史上,有蒙古血统的大公,多达九十二个,三百多个俄罗斯贵族姓氏里,都深深植入了蒙古民族的血脉。
       俄罗斯人和蒙古人既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又暗地里眉来眼去,发生着私通暧昧。这些历史渊源,造就了俄罗斯民族的双重性格:他们是西方人眼中的东方人,又是东方人认为的西方人。特别是东罗马帝国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推倒后,伊凡三世迎娶了东罗马末代公主:索菲亚·帕列奥洛格,使俄罗斯名正言顺的成了东罗马的继承者。
       东罗马的双头鹰国徽也就成了俄罗斯民族的图腾。双头鹰不但傲视整个欧洲,也鸟瞰着辽阔神秘的亚洲。一个图腾的确立,让俄罗斯拥有了东方与西方,有了一个横跨欧亚版图的地域辽阔的伟大的俄罗斯帝国。
       想到这里,索尔仁尼琴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他甚至破天荒的拉住了妻子的一只手,让纳塔利娅·斯韦特洛娃热泪盈眶,激动万分。
       微笑地索尔仁尼琴看到妻子夸张的表情,也情不自禁地附身轻轻地亲吻了一下阿利娅。“嗷,我亲爱的萨沙……我的萨沙吻我了,我的萨沙吻我了。”没想到纳塔利娅·斯韦特洛娃竟失态地哭泣起来。
       是的,她的心中有太多的委屈。作为索尔仁尼琴的妻子,她没有分享过索尔仁尼琴成名后的幸福,带给她的只有苦难、漂泊和流离。起初,为了不连累索尔仁尼琴的生活与工作。也为了摆脱苏联当局的严密监视与控制,纳塔利娅·斯韦特洛娃带着三个孩子,一直生活在德国。让索尔仁尼琴一人去了美国,没想到他身上的光环实在太绚烂夺目,身边很快集聚了众多追求名利的西方自由世界的时髦女郎。
        纳塔利娅·斯韦特洛娃和三个孩子就被繁忙的索尔仁尼琴遗忘在爱情的角落里了。实际上,在美国索尔仁尼琴生活的并不开心,只是由于感情上的隔阂,阿利娅也有负气的成分,双方十多年互不往来。
       当维克托利亚来到德国,对阿利娅告诉了索尔仁尼琴的生活窘迫后,才毅然和孩子一起来到太平洋西岸的美利坚,才有了陪同丈夫一起回到祖国俄罗斯的惊人之举。
       这些,都是那个索尔仁尼琴极为厌恶的俄罗斯联邦的第一任总统叶利钦的授意下秘密进行的。具体安排行程的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苏联时期的克格勃强人——普京。为了迎接索尔仁尼琴回归自己的祖国,俄罗斯当局动用了国家的力量。这其中的秘密,唯有他一人不清楚而已。
        俄罗斯人很清楚:这位伟大的作家,一生只是反对专制的共产主义制度,可他对祖国俄罗斯却有着不可动摇的情感。经过震惊世界的8·19事件的刻骨铭心的痛苦记忆:每个俄罗斯人都读懂了这位多灾多难的伟大作家的那份火热而真挚的民族情感。
      “哦,俄罗斯,我伟大的俄罗斯……”自言自语的索尔仁尼琴忽然情绪失控,热泪纵横,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只好默默地望着他。“多灾多难的俄罗斯,为什么总和中国人有这那么多的历史情感的纠缠?怎么会出现那么多的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不是中国鲜卑人对柔然人的打击,就没有斯拉夫人的苦难遭遇。”显然,这些年轻人不知道他说得是什么?斯拉夫人怎么又和中国人扯上关系?
       索尔仁尼琴看大家不明白,就慢慢地讲起了俄罗斯民族的起源:
       大约在公元六世纪,在中国的蒙古草原发生了游牧族群的牧场争夺。当时,只要是中国北魏时期的鲜卑人和柔然人在蒙古草原展开了惨烈的厮杀和争夺。在这场草原文明之间的大舞台的激烈争夺中,柔然人败落。他们便一路向西,进入中亚和中欧平原。
       他们虽然在中国的文明衍进中,属于败落者,可进入中欧平原,却有着极大的攻击力和破坏力,先后给突厥人、斯拉夫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中国北魏时期的鲜卑人称他们“蠕蠕”;隋唐时期的中原人称他们“阿拔”;突厥人称呼“阿帕尔”;阿拉伯人叫他们“沙里”;欧洲人称呼为“哲欧根”。他们却自称:阿瓦尔。虽然,,后辈人知道这个族群的人并不多。可他们留下的文明遗迹却很丰富。有中国著名的“云冈石窟”、“敦煌莫高窟”。还有举世闻名的巴米扬大佛,是他们和自己的盟友一起建造的。
       他们进入欧洲后,曾西征法国,擒获了法国的国王西格伯特。正是阿瓦尔人进入中欧,把这里的原住民斯拉夫人蹂躏的在自己的故乡无法生存下去,造成了斯拉夫民族的大迁徙,只得远走他乡。一路奔走巴尔干,与保加尔人融合,形成了南斯拉夫;一路进入了茂密森林的茫茫东欧平原,则是东斯拉夫人;还有一路则坚持在原地与阿瓦尔人进行艰苦的抗争,就是现在的波兰人和捷克人,这些留下来的部族叫“西斯拉夫”。
        欧洲人似乎无法摆脱那种离奇的魔咒:每过若干年,总要蒙受来自东方的游牧族群的残酷蹂躏。最早是匈奴人,在匈奴人的入侵中,倒下了罗马帝国;随后,又是阿瓦尔人,他们的入侵行为比前者更为凶残,几乎横扫欧洲的东部和中部。至今,欧洲人都不愿意提及被蔑称为黄祸的蒙古人。
       蒙古人来到欧洲,彻底改变了欧洲的文明进程和势力格局。令整个世界都在颤抖。然而,欧洲并不明白的真相是:这些东方的飘忽不定的游牧种群,都是与中原人在文明舞台上竞争的失败者。仅仅是一些失败者,就搅动得世界惊魂不定。如果,中国的汉人们放弃无为、中庸、和谐的儒教,也向成吉思汗蒙古人那样,那世界将会成为什么样子呢?大概只有上帝知道,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多亏愚蠢的中国人选择信仰缺乏雄性因子的儒教,如果让他们选择具有攻击性的西方文明宗教,那实在太可怕了。但,对那些到处不遗余力的强行推广西方民主价值观的短视行为,感到深深的恐惧。说到这里,他朝孩子们苦笑了一下,内心对缺乏战略意识的、充斥着功利政治的愚蠢的美国人,充满了厌恶和蔑视。如果,中国真的选择了西方价值观,那西方世界将会再次面临被蹂躏的窘境。
       这时,他无意中想起了维京海盗。俄罗斯民族的血液里还留着强盗的成分,为老实勤劳的斯拉夫民族注入了强悍的基因。维京人留里克大公第一个建立起罗斯公国,这是俄罗斯历史上的第一个国家。
       维京人的融入,为俄罗斯人注入了骁勇好战、刚烈彪悍、坚忍不拔、朴实耐劳的民族性格。特别是经过数代杰出强势的政治家们倾心打造,进一步强化了这种阳刚强势的民族性格:伊凡四世、彼得一世、叶卡捷琳娜……甚至,包括那个残暴的斯大林。
       欧洲人虽然总在嘲笑俄罗斯人是一群愚昧、懒惰的乡巴佬。可,俄罗斯却拥有横跨世界的最宽广的国土面积。正是维京人、蒙古人的血液的融入,才是保守、苟安、淳朴的斯拉夫人有了民族文化的适应性的积极性的变异。
       他正想着心事,列车的汽笛声响起来。这是开车前发的信号,就疾步往车厢方向赶去。没想到维克托莉娅朝着列车车头方向举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他觉得很奇怪,这种手语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显然,这不是铁路上专用的特殊专业手语,更不是聋哑语。究竟是什么,他不得而知。
       维克托莉娅朝他走近,微笑着说:“大叔,不着急。”
       索尔仁尼琴还是要坚持上车,维克托莉娅只好陪着他走向车厢。
       弗拉基米尔离莫斯科很近,没感觉有多久,列车就到了终点站莫斯科。索尔仁尼琴的心情很激动,还没到车站,他已经站起来,执拗的站在车厢门口。
       阿利娅早已按捺不住,热泪横流,甚至,身体因抽泣而颤抖着,列车终于缓缓地驶进了莫斯科。站台上人头攒动,都是前来接亲友的群众。
       索尔仁尼琴却在欢呼的人群中,占据了绝对优势。许许多多的年轻人拉出了一个个横幅,“欢迎俄罗斯的游子归来……”、“索尔仁尼琴,俄罗斯的良心……”、“伟大的索尔仁尼琴,你是俄罗斯的骄傲……”、“亲爱的萨沙,你是俄罗斯未来的总统……”
       看到这些令人厌恶的标语,索尔仁尼琴的脸色马上变得淡然、冷漠、寡言。先前的那些激动的情绪,被这些具有强烈色情的政治标签,一扫而光。
       他在冷眼旁观着这些孩子们搬来的西方人推崇的那一套街头政治手段,觉得非常幼稚、愚蠢和可笑。看来,美国人在俄罗斯的年轻一代人身上下了很大的本钱。
       他自言自语的:“西方人把我吹捧成俄罗斯的良心,是为了颠覆苏联政权。今天,你们还这样不知好歹的吹捧我,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拯救伟大的俄罗斯必须搬用欧洲人喧嚣的那一套价值观吗?他们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又怎么能拯救多灾多难的俄罗斯?”
       我充满悲剧的多灾多难的俄罗斯,天真的孩子们,你们企图让一个只会写小说的作家去当俄罗斯的总统,那会对俄罗斯民族发展进步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啊?
        他的目光从欢呼的人群头顶,冷冰冰地,甚至有些空洞的飘向远方。似乎,在专注的注视着什么。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刚刚获得诺奖时,在西方世界,到处都是追逐他的闪光灯和狗仔队。甚至,还有西方的各色特工人员。
        索尔仁尼琴在随从们的陪同下,慢慢走出车站。没想到:出站口的广场上,拥挤着更稠密的迎接人群,他看到了一个在俄罗斯家喻户晓的熟悉的身影:阿纳托利·亚历山德洛维奇·索布恰克。
       在索布恰克身边站着一个沉默寡言的矮个子,难道他就是那个被外界称之为索布恰克的“灰色大主教”的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普京?外界虽然对这个人了解甚少,但熟悉他的人,却对他肃然起敬。他是前苏联克格勃的著名特工,早年在东德工作,德国统一后被召回列宁格勒。
        忽然,他看到这个并不起眼的矮个子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普京朝自己身边的维克托莉娅,做了个奇怪的手势。这个手势他不陌生,维克托莉娅曾向列车发出过这样的手势。难道这是克格勃人员的特殊手语?
       这么说:自己的归国是在克格勃的精心策划、周密安排、秘密保护下才顺利完成的?顿时,心里如同被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他不知道该对普京这个深藏不露的政治人物表达什么样的心情。
       可,他是相信索布恰克的。只要索布恰克认可普京这个人,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相信这个有着特工背景的政治人物。也许,他日后将会成为俄罗斯联邦的一颗耀眼的政治明星。
       他的目光又变得坚定起来,充满感谢的一丝微笑,从眼角一闪而过:刚好,普京先生的目光迎向了他,他也充满善意地、友好地、微笑着朝普京行了注目礼。
       果然,换了装的维克托利亚轻轻上前,站在了普京的身边。

       俄罗斯联邦政府对索尔仁尼琴的回归,做了很大的努力。给他安置在前苏联的作家协会的别墅,几个孩子愿意留在俄罗斯,那就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如果感觉生活不习惯。来去自由,政府不进行任何人身出行限制。
欢迎的人群,散散落落地从车站一直延续到他将要生活的别墅。
       在别墅门口,他看到了一个最不想看到的身影:纳塔利娅·列舍托夫斯卡娅,他的很多坎坷就是因为这个偏激、自私、情绪化的女人一手导演的。没想到,她竟然会来到这里!他装作没看见,有些傲慢、冷漠地抬起头,仰面望着半天空。
      可,不论他是什么情绪,却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人群欢呼的热潮。
      在特警们的帮助下,他们一家人拨开前来迎接而围堵的人群,走进一个陌生的,但属于自己的空间的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
       别墅区外面的人群慢慢散去,小区也慢慢安静下来。他们一家人开始了第一天在自己祖国的生活,他忽然苦笑了一下,是呀。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就叫《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难道,他还要续写一个《索尔仁尼琴的一天》吗?
       他望着跟随自己漂泊了整整二十年的阿利娅,,内心充满了愧疚。她一直坚定地追随着,却没有过上一天的安稳生活。更别提什么光环和财富了。
洗了个热水澡,刚刚躺下,自己床头的电话却响了。连自己都不知道刚刚住下的新家的电话号码,怎么会有人知道?一定是维克托利亚,只能是她。
想到维克托利亚一路上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照,心里充满了温暖。这是祖国俄罗斯带给他的温暖。他微笑着走到床头,拿起电话,和颜悦色地问道:“哪位?”
        电话的那一头,传来的确实是个女人的声音,可一听到这个声音,他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萨沙,我心爱的萨沙……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心里只有您,萨沙……您在听吗?萨沙,我们的误会虽然很深,但我还是爱您的。”
        索尔仁尼琴生硬的打断了电话,“据我所知,妓女们为了骗取嫖客衣兜里的财物,使用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爱。难道,高贵的女士,您想做妓女吗?”
       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就气呼呼地挂掉了电话。
       三天过去后,文化部的官员来到他的府邸,向他通报:俄罗斯现任总统叶利钦先生,想在克里姆林宫接见他这位俄罗斯的文学巨匠。
       可,索尔仁尼琴却摇了摇头,生硬地拒绝了这份具有新闻轰动效应的接见,他认为叶利钦是个自私的野心家,根本不关心俄罗斯民族的前途和命运。
       从远东横跨了整个俄罗斯,他认为: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都是俄罗斯民族的历史罪人。特别是戈尔巴乔夫,俄罗斯联邦政府法庭应该审判这位弄垮了苏联的无能鼠辈。他对叶利钦也没有丝毫的好印象:叶利钦政府,官僚机构膨胀、贪污舞弊盛行。官僚集团借私有化的名义掠夺国家财产。
       尽管,文化部的官员向他透露:叶利钦总统,想给他颁发俄罗斯联邦政府的勋章。可每当他想到叶利钦集团,借改革的名誉,搞垮了俄罗斯经济。他拒绝接受这个自私的、不顾人民死活的腐败政府颁发的任何奖章。你们如果看我不顺眼,不能配合你们一起去欺骗俄罗斯人民,那可以继续把我驱逐出境,大不了我继续流亡海外。
       忽然,他又一次打了个寒颤,终于醒悟到,自己一生都在为推翻那个毫无人情味的极权专制政权而努力,却从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个专制政权,支撑了强大的苏联。那个残酷的极权政治垮台了,那么建立在这个政权基础上的强大的工业体系也随之崩溃了……让那个曾经走在人类历史前列的伟大俄罗斯,彻头彻尾地跌落在二流国家的行列。
       难道自己错了吗?自己一直为之追求和奋斗的真理是错误的?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迷茫了。也许,或许,那个残暴的斯大林并没有错!
       回到莫斯科,他固执的谢绝一切来访。和在美国一样,一直过着深入简去的生活,最多就是在院子里嗮太阳。
       除非是维克托利亚的来访。似乎,维克托利亚成了他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这个身份背景比较复杂的姑娘,赢得了索尔仁尼琴的信任,他愿意让这个孩子建立起自己与外界的联系。
       不知不觉中,他在莫斯科已经度过了几个年头。
        2002年圣诞节。莫斯科早已经历了几场雪花飞舞。一直与他保持着密切往来的维克托利亚面带喜悦,冒着寒风来到他的别墅。
        “大叔,好久不见。很牵挂您呀,您在火车上认识的几位中国朋友,托我给您送来一束鲜花,冬天里看到鲜花,可真是不容易呀。”
        “哦……他们送花来,是有什么目的吗?”
        “是的,他们想来拜访您。有人还专门乘飞机从北京赶到莫斯科。”
         “专程来看望我?那这份真诚是值得尊重的。他们随时可以来我的别墅做客,我敞开胸怀欢迎这些真诚的中国人。”
       没想到维克托利亚一听,马上拿起手机,“喂,先生欢迎你们随时到访。”
       索尔仁尼琴微笑着,年轻人的办事高效率真高呀。
       “好的,好的,现在也可以……”
       话音没落多久,门外就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索尔仁尼琴知道自己的客人到了,他对这几位在列车上遇到的中国人印象不错。就破例地同维克托利亚一起往门外走,阿利娅和三个儿子,一看父亲能亲自到门口迎接,一定是什么贵客。
       也纷纷随着母亲一起赶到门口。
       他们一看,没想到贵客却是列车上遇到的那几位中国人。
       客人没有空手而来,他们开着自己国家品牌的车进了院子,就是他曾经看到的那种标注着“中国长城”字样的汽车,进了他的别墅,其中一个上前,打开车的后备箱:从里面往出六、七个纸箱子。索氏的三个儿子和几位客人,每人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子。往屋里搬,索尔仁尼琴没有任何言语,只是默默地提着一个小纸盒,那神情表明,他也算和他们一起搬东西了。
       索尔仁尼琴马上明白这几位中国客人是有事的,因为中国有句古话: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他还不知道他们要求的是什么事情。
       “大叔,我们早都认识了。今天,向您介绍的这位是我的同学,在北京的一家传媒出版公司工作,专程来探访您。”
       “哦,尊敬的老人家,我是北京的王建成。很荣幸通过美丽的维克托莉娅和我的几位同学认识您,我们这次来您府上,是想把您的伟大的作品翻译成汉语,在中国发行,所以……”
       索尔仁尼琴一听是翻译自己的文学作品,当然很高兴,对一个有着十几亿人口的大国,他没有理由拒绝。他们几乎没费多大功夫,就谈妥着《古拉格群岛》、《红轮》等几部伟大作品的在中国的出版事宜。
       王建成的心情很好,把手一挥。他的同学马上打开一瓶中国红葡萄酒,给每人倒了一杯。
       “大叔,再有三天,就是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了,按生肖,今年是马年。马年,象征着骏马奔腾,是个吉祥年。所以,给你带来了我们的几种国酒:茅台、五粮液、西凤酒,还有酒祖故乡的陕西白水杜康酒。听我的同学说:俄罗斯人喜欢红肠,也带了一些新疆哈萨克的血肠,四川的火腿肠……”
      “大叔,还有一箱中华香烟。”
       “哦,礼物太丰盛了。感谢客人从遥远的故乡带来的珍贵礼物的中国客人。”
       几个年轻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那个叫王建成的年轻人对他说:“大叔,为了表达我对您的敬意,在中国春节即将来临之际,我给您送上的新年礼物是一辆中国制造的汽车,这是中国长城汽车股份有限公司在俄罗斯新推出的一款越野车,比较适合俄罗斯的气候环境。”
王建成说完,郑重地将一把车钥匙递到索尔仁尼琴的手上。
       索尔仁尼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微笑,没有再拒绝中国人的友善,随着出版意向书的签订,他们之间的关系改变了,从普通的朋友转变成商业合作伙伴。
       送走客人,由于近日操劳,休息不是很好,感觉有些疲惫,他知道自己感冒了。


       今天,是俄罗斯的邻邦中国人的春节,他拖着病体,艰难的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想看看中国人是怎么欢度自己的传统节日。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中国人喜欢的传统色彩:中国红。那些步入老龄的人们,却穿着大红色彩的衣服,脸上挂着欢乐的喜悦之色,孩子们一个个围绕在老人的身边,吵着、闹着要压岁钱,呈现出一片祥和与幸福,他默默地流着眼泪,缓缓地说了一句:“我……我害了自己的祖国,是我害了自己的祖国……”
       他在默默地想着心事:智慧的中国人摒弃一切荒唐、无聊、可笑的政治争论,根本不理睬西方流氓政客肆意叫嚣,警惕地防范着西方人设置的一个又一个政治陷阱,不声不响地做实事,埋头搞自己的国家建设。当西方人醒悟过来,人家已经从容地完成了国家的工业、农业、科技、经济、军事的诸多领域的战略布局与结构调整。
       自己却为了所谓的民主价值观,客观上积极配合着西方人,糊涂地、天真地、辛苦地,不遗余力地摧毁、破坏、攻击着自己的祖国。甚至是丧心病狂、歇斯底里地扮演着丑恶的政治小丑的角色。在他与戈尔巴乔夫、叶利钦等一系列政治小丑的辛勤努力下,那个曾经伟大的“苏联社会主义联盟”消失在人类世界的视野里,走进了历史。
       苏联的崩溃,是人类社会二十世纪里最大的历史悲剧。
       可自己的邻居却日益走向繁荣与富强,他的目光里充满的唯有羡慕……

                                                                                                       2014年1月23日晨起笔
                                                                                                        2014年8月1日22:51分再次修改

注解:
(1)作品选自《西部文学》2014年第一期,诗人常建世的《来去毛泽东》
(2)《悲怆的天鹅》人物谱系表:
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小名:萨沙;前苏联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
纳塔利娅·列舍托夫斯卡娅,索尔仁尼琴的第一任妻子;
纳塔利娅·斯韦特洛娃,索尔仁尼琴的第二任妻子,并为索氏生育三个儿子。为了与第一任妻子区别,也叫:阿利娅;
叶尔莫莱,索尔仁尼琴的长子;
伊格纳特,索尔仁尼琴的次子;
斯捷潘,索尔仁尼琴的幼子。
墨西哥裔美国邮差;
克里斯蒂娜,西班牙裔的美国人;
佐藤俊美,日本裔美国人;
艾米丽卡,波兰裔美国人;
维克托莉娅,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局成员,装扮成列车长,实际负有一路秘密护送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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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芽儿 | 2014-10-29 16:36:21 | 显示全部楼层
沙发首赏老师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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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盖 | 2014-10-29 16:44:11 | 显示全部楼层
                     《悲怆的天鹅》导读



       小说的创作追求中国水墨画的意境:“白云深处有人家”,——突出表现的主题,采用虚写,而相对次要表达的副主题,却采用了实写的手段。主题表达是中国人在短短地六十年,创造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奇迹;副主体则表现俄罗斯民族从苏联解体变迁到俄罗斯联盟过程中的精神转变过程。

       索尔仁尼琴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人物,也是一个充满狭隘的大俄罗斯民族主义情绪的文学巨匠。在他的视野和精神世界里,充斥的都是批判和偏见,特别是对中国人的偏激和偏见,反映出这位伟大作家潜意识里对中国悠久文化的恐惧和无奈。
       苏联作为一个国家的崩溃消亡,是俄罗斯民族的悲剧。更是那个时代人类文明进程中发生的灾难性事件。值得整个人类社会去沉痛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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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人 | 2014-10-29 21:12:11 | 显示全部楼层
杭盖 发表于 2014-10-29 16:44
《悲怆的天鹅》导读

欣赏,期待。
问好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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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沙个人认证 | 2014-10-29 22:27:15 | 显示全部楼层
                                      伟人不是上帝
                                      何况上帝的错误也躺圣经里
                                      既然神坛无他的位置
                                      百姓们就把他供奉在心里
                                      世代高呼
                                      毛主席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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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菱 | 2014-10-30 00:36:40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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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盖 | 2014-10-31 20:52:39 | 显示全部楼层
索尔仁尼琴,当代世界文学巨匠。1970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著有《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癌症楼》、《第一圈》以及《牛犊顶橡树》、《古拉格群岛》、《在转折关头》《红轮》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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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谈 | 2014-11-25 09:44: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阿谈 于 2014-11-25 10:08 编辑

这篇小说,带着知识、智慧、和良知,有质地、有担当,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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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焕琴 | 2014-12-6 11:55:57 | 显示全部楼层
视角好,意蕴深厚,风格沉雄悲怆,有浓重的理想主义意味!向杭盖先生致敬!

点评

能得到林老师留墨,唯有欣喜。  发表于 2014-12-7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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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新会 | 2014-12-13 16:58:57 |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个性的见解,虽有些不明了,但欣赏这样的气度和和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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