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娃伯和他的丸丸曲
做丸丸曲是我张娃伯的拿手绝活。在四五十年以前 ,整个农村缺衣少食、困苦不堪。张娃伯就是凭借加工制作以及走村串乡贩卖丸丸曲,成功养活了有六个孩子的八口之家。成为经过努力小本生意也可以养家糊口的经典案例。
从焦岱古镇北行五六里地,有一个叫吴家湾的村子。四五十年前,村里200余户人家,半数以上都在做丸丸酒曲,所以吴家湾村成了远近有名酒曲村。
村里最有名的制酒曲人家,就是住在二台子上的老吴家。老吴家上一辈老兄弟五个,其中吴老三的大儿子人称张娃子的做的最好,名气最大。
春节过后,春雷响过,几场绵绵春雨,整个世界花红柳绿,莺啼燕语。南山里的中草药也不失时机的枝繁叶茂起来了,有的竟开出漂亮的花朵。这时候山民就会根据植物的叶子和开的花辨认出能制酒曲的乌药、广药和照天红来,
他们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采回中药材,拿到焦岱集上来出卖
在春天,我张娃伯一定要上焦岱集,而且几乎是一集不拉。他要收购到足够整个暑天做酒曲要用的中草药。他会用自行车把收购的药材驮运回家。经过细心的摘去枯叶,清洗和晾晒,然后把中药材贮藏在一个个干净的麻纱袋子里,高高的挂在屋檐下的墙上,既防淋雨又防返潮,又能防家里懵懂的小孩贪嘴误食。听说照天红是有毒的。如果误食就会中毒,严重时还会危及生命。听说之前村里有一户人家,两口子吵架拌嘴,老婆一气之下喝了照天红,结果丢了性命。
烈日炎炎,望着一望无际黄橙橙的麦子,喜不自禁的张娃伯,不分昼夜的辛苦劳作。收割、碾打、晾晒,直到颗粒归仓。心满意足的收拾起麦镰,挂在后门里墙头上。卸下麦镰上的刀片,洗净、磨光,抹上清油,用塑料纸包裹严严实实,压在大板柜下那块重重的磨刀石下面。消消停停的吃一顿我彩贤妈手擀的、砺的细细的臊子面后,开始准备做他的丸丸曲。
一大早,彩贤妈做好一大锅麻食,作为全家人一天的吃食。然后,夫妻两合作,张娃伯站在梯子上,彩贤妈站在地上扶着梯子,把挂在房檐下的乌药、广药、照天红卸下来,来到后院,准备再一次清洗药材上的灰尘。我们二台子的每一户人家,后院都有一眼不深的井,因为有一股清泉沿着坡底,从南往北流过我们每一家的后院,最后汇入村里的那眼老泉,叮叮咚咚的流下坡去。一年四季张娃伯只要一弯腰就能用桶提上一满桶水来。
张娃伯会在井边用三个大小均匀的石头支起家里那个用来蒸馍的头翻锅(以前农家里最大号的铁锅)。从井里提上几桶水倒在锅里,就像平日里淘粮食那样,认真的把那些中药材再清洗一遍,直到可以清晰的看见中药材的枝干,叶脉和花瓣的本来色彩。
张娃伯再把那大铁锅搬回家,安放回灶台,几乎添满一锅水。彩贤妈把乌药、广药,照天红三样中药材按照一定的比例,拿回来放进锅里。接下来彩贤妈坐在灶膛前拉起风箱,灶膛里就开始了熊熊火焰舔食锅底、呼呼呼的笑声,烧得那大铁锅四周冒直气,浓浓的中药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彩贤妈揭开锅盖,用木瓢高高的扬起一瓢药汤,药汤的颜色深红而清亮。这时候,做丸丸曲的中药汤就熬好了。
张娃伯把事先准备好的麦拉拉(一种磨成半拉子的小麦面),放在一个大瓦盆里,把熬好的中药汤一瓢一瓢的倒进瓦盆,然后就用一根粗而短的棍子不停的搅拌,保证麦拉拉均匀的被烫到。但也不能太软,太软了,揉成的丸丸曲容易黏成一块;更不能太干,太干就容易散,揉不成丸丸曲。
稍等片刻,那烫好的麦拉拉依旧热乎,但手已经能伸进去了。张娃伯先把烫好的麦拉拉,揉成一根粗粗的条状,揪成核桃大小的剂子,就像我们平时做饺子那样。每个手里放一个剂子紧紧地搙(nue),紧紧地搙,严防松散;随后把已经搙的足够致密的两个底子放在手心里,双手向不同的方向轻轻揉搓,揉圆。就这样,两个丸丸曲胚就算好了。一般人一次可以揉搓好两三丸丸曲胚,而我张娃伯每次都能揉搓好四五个丸丸曲胚。这个动作不停的反复,直到所有烫好的麦拉拉都揉搓成丸丸曲胚。
张娃伯拿出一些陈酒曲丸丸,在案板上用擀面杖敲碎,在细细的擀成粉状。并把这些陈酒曲粉铺在簸箕里,把揉搓好的丸丸曲胚也放进簸箕,随着两臂有节奏地左右摆动,每一个丸丸曲胚都均匀地沾上一层薄薄的陈酒曲粉。
张娃伯拿出已经收拾干净的蒲篮(一种长方形用藤条编成的器皿,一般用来存放粮食。)先铺上薄薄的一层麦秸草,再把沾有陈酒曲粉的丸丸曲胚薄薄的放一层上去。像照顾新生婴孩一样的细心周到。就这样一层麦秸草,一层丸丸曲胚,再一层麦秸草,再一层丸丸曲胚,直到放满蒲篮。最上一层的麦秸草铺好后,俩人继续默契的合作,拿来一床棉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蒲篮上,俩人再小心翼翼地把蒲篮抬放在黑暗的里屋里。不让有人靠近搬动。
干这些活路,占去张娃伯两口子整整一大晌时间。这时候,丸丸曲宝宝安安稳稳地躺在暖暖的蒲篮里,开始做起香甜的美梦来。而此刻,张娃伯和彩贤妈既累又饿,俩人对坐在小饭桌边,端着一碗凉麻食,就着昨天刚从菜地里刨出来的一咕噜新蒜,悠然的吃起饭来。咔嚓 咔嚓,新蒜的脆响,呼噜,呼噜,喝麻食的声音,很有节奏的一唱一和,和谐而美妙。逗得放在小方桌上的油旋馍笑得咧开了嘴巴。露出金黄红亮的油泼辣子来。
大约就在第二天的这个时候,(人们常说的时对时)张娃伯走进黑暗的里屋去,闻到一阵甜甜的酸酸的酒香味道。他的脸上略过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的丸丸曲又一次的做成功了。
再下来的两三天里,张娃伯会把熟了的丸丸曲,放在筛子里,早上太阳不太强烈的时候,端到场院里去晾晒。而过了中午12点,太阳开始火辣辣了,丸丸曲就会被收回家。筛子摆放在门道里,凉爽的穿堂风吹过来,筛子里的丸丸曲宝宝舒服而自在。
两三天后,丸丸曲宝宝慢慢的老辣硬朗起来,也敢去面对炙热的太阳了。又经过一周时间的晾晒,丸丸曲就彻底的干透了。它们会在不久的将来被张娃伯装进袋子,挂上自行车,去成就它们“水为酒之魂,曲为酒之骨”的佳话。
夏收后安好秋,焦岱川翻过桃花岭以西的汤峪川,以及再翻过八里原以西的史家寨川,开始一个村接着一个村过忙罢会。所谓过忙罢会就是整个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都在同一天设宴待客,姑娘回娘家,外甥上舅家。那阵势就跟过年一样热闹非凡。于是家家户户就要自酿稠酒,我张娃伯的丸丸酒曲就是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这段时间,我张娃伯就会骑上他的二八自行车一路向西,把丸丸曲卖到汤峪川,把丸丸曲卖到史家寨川,把丸丸曲卖到长安的引镇,大召,王曲和杜曲。更远的还把丸丸曲卖到了户县的秦镇,余下,大王镇!于是人们就知道了,蓝田有个焦岱川,焦岱川有个酒曲村叫吴家湾,吴家湾有个张娃子,做的丸丸曲那叫一个好。用他的丸丸曲做的酒,香而且有劲。
工业化的今天,城市乡村大大小小的超市里,现成的黄瑰稠酒随时随地可以购买。琳琅满目的各种口味的饮料、饮品,让人眼花缭乱。人们再也不需要费时费工的自酿稠酒了。即便有人想体验自酿稠酒的乐趣,工业化的甜酒曲一元钱一包也极容易买到。于是传统工艺的土法制成的丸丸酒曲便无人问津,消失在社会进步的滚滚洪流中了。
张娃伯的名字叫吴志平,张娃子是大家给他起的外号。说起这外号,还得从耍社火说起。村里人常说,要得庄稼落(收成好),取水耍社火。耍社火是农耕时代,农村人庆祝丰收和年节娱乐的主要活动。
社火有许多形式,妆扮芯子,抬平头桌子,耍狮子,舞龙灯,跑旱船,走马子,柳木腿等。我们吴家湾村,有耍柳木腿的传统。如今村里60岁以上的男人,在40多年以前,个个都会走柳木腿。有的还有特别的绝活。
我张娃伯的柳木腿走的出奇的好,他可以在两米多高的柳木腿上玩单腿跳,双腿跳。他还能在半空中跳起来,把两条柳木腿敲得哐哐响。看他走柳木腿的人,早就吓得不敢看了。他却耍出更惊险的绝活,他肩上担一副扁担,扁担的两头挑着两个两三岁的碎娃。他的扁担闪的软溜溜的闪,他还要一边走,一边打呼哨,一边蹦跳,一边吆喝“卖娃喽!”不知道害怕的碎娃被他逗的咯咯直笑。那呼哨打的欢实,那扁担闪的软溜,把柳木腿玩的那叫一个花哨。看的人即担心,又惊叫,又大呼过瘾,常常回家几天了还念念不忘、议论纷纷,对我张娃伯耍的“卖娃”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真是个张娃,张娃!”也因此得了一个外号,“张娃子。”我志平伯对此也不恼,于是张娃子就越叫越响的出了名,真名字反到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我张娃伯今年已经88岁了,成了我们家族里最高寿的老人了。寒衣节那天,我给爸爸妈妈上完坟,顺便去拜访张娃伯。彩贤妈的视力还好的很,大老远就能认出我来,叫着我的小名招呼我“到屋坐坐。”“妈妈您一点都不老。”“崽娃子,净哄我老婆子开心。我今年都79岁了”。一朵菊花在彩贤妈脸上盛放。说笑间我们到了张娃伯家。不巧的很,张娃伯睡着了,彩贤妈想要叫醒他,让我制止了。坐下来听彩贤妈絮叨,“去年开春,你伯不小心栽倒了,幸亏有国家的合疗好政策,治疗的及时,现在已经好了。”“你伯,虽然年纪大了,饭量还好着呢,就是瞌睡多。“你大姐的孙子都10多岁了。”“你三姐去年又新盖了三间三层的小洋楼。”“你六弟弟两口子上班呢,两个娃都上了技校。”在彩贤妈妈平静的述说中,我看到了她们晚年生活的幸福。
院子里又个小狗棚,周周正正的安顿在墙角里,我知道这一定是我张娃伯的佳作,几只鸡悠闲自得的在墙角里挑拣着吃食。廊沿上一堆已经劈好的硬柴,捋码的整整齐齐的,看得出已经有些年头了。如今村里人做饭已经用上了天然气,这些硬柴早已无用武之地了,可他们就是舍不得扔。门外以前是宽敞的场面子,用来碾麦,打谷,嗮粮的,现在收庄稼已经全是机械化了,场面子用不上了,勤快的张娃伯就在这里种上了萝卜和白菜。整齐的菜畦,绿油油的一片,一派喜人的模样。只是场塄上,那棵大榆树还在,看上去更加的苍老遒劲了。那时候我们还是红领巾,夏收时,每天晚饭前拿着大喇叭当义务宣传员,学习个文件,表扬个村里的好人好事,有时也唱几首革命歌曲。
想着年轻时候勤劳乐观的张娃伯,如今过着幸福的晚年,我深深地祝愿他们,在平静的岁月里,永远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