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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肖梁村沿着梦峪河出山，大约四五里地有一个村子叫竹林畔，村子不大，竹林环伺。各家各户，房前屋后都是野竹子。竹林畔背靠二龙山，梦峪川的人，翻过二龙山，就是石门峪口的石门关。石门关因为有当年李隆基赐给杨贵妃沐浴的大兴汤院而闻名遐迩。石门关村后坡上有大约三里地长的一条沟，叫狗洞沟，一股清泉从狗洞沟里一个叫老龙潭的地方流出来，一年四季，泉水汩汩，当地人把老龙潭叫神泉，说这水是圣水，常喝百病不生，不知真假，老龙潭也是茧儿山上住庙人吃水的地方。 老龙潭缓缓盘旋上坡，西行大约一里地，就是茧儿山的庙门。茧儿山，形如一只蚕茧，山势不高，坡地平缓，上有庙宇数间，主神为真武大帝。每年的农历三月三，是这里的庙会，于是周围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要来烧香朝山膜拜，祈福，求子，求平安。 也有人说，茧儿山是降儿山的谐音，包含着另外一种意思。相传这里的送子娘娘很灵应。其实是没有孩子的女人，趁着上会朝山的机会，留神自己中意的长得帅气的男子，然后上前搭讪；也有男子专门来此，找寻俊俏的年轻媳妇，只要男女双双对上眼，他们便会趁着夜色，钻进后坡的树林子，在春天的山坡上，草丛中野合，做一回露水夫妻。如果女人朝山回去就怀上娃娃了，那就是送子娘娘的功劳，第二年还会继续来烧香，上供，给送子娘娘还愿。有的借机还会与娃他爸再续前缘。如果女子回去后没怀上娃娃，那就是她心不够诚，明年会带更重的礼品再来朝山拜神，直到把娃怀上为止。这就是传说中的单子会。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茧儿山的香火越加旺盛，庙会的规模也越来越大，这地方也越来越有名气了。 腊叶结婚都快三年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婆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动员媳妇腊叶到了三月三，一定去茧儿山烧香，求送子娘娘赐予孩儿。 村子里有个小伙子叫高家宝，跟腊叶的女婿杨银娃是发小，有事没事喜欢来腊叶家谝闲传，一来二去，跟腊叶也熟欢起来，只是高家宝家道贫寒，到现在还没有娶下媳妇。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高家宝没事时，经常会跟老光棍们秀窝窝（在一起玩耍），谝闲传。尤其到了冬天，地里没有了农活，便有了大把的空闲时光。一群大老爷们坐在阳阳坡里嗮暖暖，侃大山，打发光阴。他们大都会说一些自己年少时轻狂的事情，甚至是自认为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壮举。曾经一个老光混，裹着烂棉衣，拖着烂棉鞋，吸溜着鼻涕，嘴里吧嗒着旱烟，津津有味的讲他年轻的时候，在三月三茧儿山朝山时，跟一个女人睡过觉。就好像曾经的显赫战功一样，讲的他老榆树皮一样的脸上放着红光，满是眼屎的细细的猩红眼睛里，洋溢着骄傲。有人逗他，说他吹牛，问他那女人是哪里的？叫啥名字？老光棍嘿嘿一笑说，我问来，人家只让闹事不让说话。于是大家就哄堂大笑起来。老光棍急了，为了证明真有其事，他又说了一些细节，听的高家宝热血直往脑门涌，下面也有了反应。高家宝心里想，回头我三月三也到茧儿山朝山去，说不定也能遇上这样的好事情。 一天晌午时分，腊叶在竹林外的凉水泉洗衣服，高家宝在离凉水泉不远的地方整地。夏天的午后，葱茏的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几只小鸟在竹林间翻飞鸣叫，玩耍嬉闹。整个世界仿佛就只有他们俩人了。 高家宝借着过来喝泉水，跟腊叶说，哎，你俩都结婚三年了，咋么个动静，得是银娃不行，借种不？腊叶说，咋不给你喔嘴上生个烂疮呢！害怕种子发霉，咋不种到墙缝里去呢！ 虽然骂走了高家宝，洗衣裳的腊叶开始思索高家宝的话来，是啊，女人么个娃娃，在婆婆家立稳脚跟都是个问题。腊叶想到一直没有娃的牡丹嫂子，年前被休，退回娘家的事情，听说后来又被娘家哥卖给一个跛子腿的老光棍。腊叶想起前一阵子，婆婆一再叮咛，三月三去茧儿山烧香的事情，分明已经有嫌弃自己没有开怀的苗头来了。腊叶觉得借种虽然难听，到时候，娃生到炕上了，婆婆的嘴也就堵上了。 清明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起来。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腊叶在她家靠崖边子的猪狗田（不算入承包地的田块）地里栽了红苕，种了南瓜，点了洋芋，种了棉花，安排完所有的农事，已经到了三月三跟前了。 前一天晚上，腊叶蒸了满满一锅子馍，即有自家吃的，又有朝山的献供（摆在神位前的香案上，供奉给神的吃食），一大早，腊叶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提着一笼馍，去茧儿山烧香，祈福，求子，保平安。 翻过二龙山不久，路上遇见了高家宝，因为远离了村庄，路遇的人们大都不相识，俩人同行，有说有笑，自然了许多。 高家宝坐在庙门外，看着腊叶扭着圆圆的屁股，提着馍笼进了庙，一个殿一个殿的往里走，一个神一个神的下跪拜。只见腊叶跪在神前，双手合掌，举在胸前，双眼微闭，表情凝重，一派虔诚的样子。高家宝觉得有点好笑，但听人说，佛门净地就不敢笑，边漫无目的的看着上上下下的香客。腊叶烧完香出得庙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看见腊叶出来了，高家宝从坐着的半截砖上站了起来，接过腊叶手里的馍笼，腊叶顺势抽出自己的胳膊，高家宝进一步拉住腊叶的一只手，腊叶的小手安静的蜷缩在高家宝的大手里，高家宝心里一激动，用力的攥紧了腊叶的手，俩人对视一眼，高家宝觉得自己被电流冲击到了，心里紧张的发慌，紧紧拉着腊叶的手，顺着庙后边的小路，向树林深处走去。 朝山回来不久，腊叶就害喜了，腊叶婆婆高兴的逢人就说，茧儿山的送子娘娘真的灵应很，三月三，腊叶刚烧香回来就怀上了。为此婆婆还郑重其事的摆了香案，告诉了家神灶爷灶婆。 村里人说，腊叶生完桃花，越发的有味道了。高家宝每次见了腊叶都想说个话，可是腊叶就像不认识他似的，弄得高家宝心里很憋屈，有一回，终于在路上遇见了，“哎！哎！”高家宝跟腊叶说话，腊叶冷冷的看了一眼，没有理他，气的高家宝也不敢大声抱怨，只是小声的嘟囔，“真是提了裤子不认人，背过河不叫干大！”腊叶“哧！”的一笑，快步的走开了。 自从有了桃花，婆婆好像啥事都不管了，她的注意力只专注桃花一个人。对桃花是爱不释手，迟迟早早见她总是把桃花抱在怀里，一边摇一边唱着古老的歌儿。 “正月正，挂红灯，我娃是个小机灵。 二月二，三月三，我娃是我的亲蛋蛋。 五月端，麦梢黄，我娃提着粽子来看娘。” 六月六，七月七，我娃长大寻个好女婿。 八月十五月儿圆，我娃的心眼又长一年。” 桃花被奶奶贵重的不得了，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估计倘若桃花开口要天上的星星，婆婆都会去央求玉皇大帝，想尽办法从天上摘一个回来似的。 桃花长得漂亮，加上一家人的宠爱，更是天不怕，地不怕，淘气的跟和男孩子一样，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虾，偷东家的桃，摘西家的梨，撞下祸了，往家里一钻不出来，待她奶给人家说了一堆好话，赔了不是，把祸事给平息了，桃花跑出来还嫌她奶多管闲事，发一通小姐脾气，她奶又是劝说又是安慰，就是不给桃花个教训，如此这般的娇生惯养，桃花的胆子就更大了，没有啥话不敢说，没有啥事不敢做。
竹林畔的桃花，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听说萧家正在给肖十一郎找媳妇呢！桃花见过萧十一郎一回，那次一群半大小伙子在一起玩耍，个子高俏，身材魁梧，皮肤白皙，浓眉大眼，一双酒窝的十一郎在人群里很是显眼。桃花记住了萧十一郎的模样，一个帅帅的美男子，心里想长大了能跟这样的男人结婚，是她桃花梦寐以求的事情。于是桃花上门来毛遂自荐说，她喜欢十一郎，愿意嫁到肖梁来。 夜里，躺在被窝里的女人跟肖俊雄商量儿子十一郎跟桃花的婚事，窗外的墙头上，思春的猫，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女人说，听说这个桃花歪（厉害）的很，以后咱娃咋管得住呀？肖俊雄说，人常说，宁娶个杀人的，不娶个么神的。只要人家歪（厉害）的明白，歪（厉害）就让人家歪（厉害）去，只要会过日子，我看这事就能成。女人说，你看这桃花自告奋勇来咱家，口口声声说她喜欢咱十一郎，愿意嫁过来，这道叫咱咋办呀？肖俊雄说，咋办？该咋办就咋办，当年你说要跟我走，咋办的？咱不是就走了。女人嗔怪说，你-------，肖俊雄微微一笑，说，咋?我好着么？女人不语，钻进肖俊雄的怀里，窗子外面，思春猫的叫声比刚才好像叫的更凶了。 于是肖俊雄找来梦峪川有名的刘媒婆，好吃好喝的招待了一回。刘媒婆笑盈盈的上桃花家来提亲，腊叶听说是桃花自己愿意的事情，自然不敢言语，精明能干的桃花她奶，一听说是肖梁的肖俊雄家，心里更是欢喜，一句话同意。就在刘媒婆去桃花家提亲的时候，桃花已经跟十一郎，借着上集的名，借着放羊的名，借着看戏的名，借着各种名目，开始了或明或暗的约会了。 谈到婚嫁的细节，俩家人就开始有了分歧。肖俊雄说，十一郎是我的独子，肖家必须娶桃花进门，他要堂堂正正的给儿子娶亲。桃花她奶说，我就桃花一个宝贝疙瘩子，嫁到你肖家，我们不就断了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执的难解难分。最后刘媒婆说，让我说，你两家都好好准备吧，到时候娃们的高兴在哪里住，就在那里住，咱还不是都是为了娃们的好？娃们的高兴么？于是两家大人都卯着劲收拾自己的房子，都希望桃花和十一郎跟他们住。这时候的桃花和十一郎成了天不收地不管的一对冤家，他们的爱情之花，越发的热烈而繁盛。 为了俩娃，两家人终于坐在一起了，但是关于继承香火，桃花将来生的娃跟谁家姓的问题，两家人又说不到一块了。桃花她奶说，一胎如果生的男娃，就叫娃姓杨，也算给杨家留下个根儿！肖俊雄说，凭啥？一胎不管生男生女，都必须姓肖。肖家媳妇生的娃，岂有不姓肖的道理？桃花她奶生气的说，那二胎不管是生男还是生女就应该姓杨了吧？肖俊雄说，二胎如果生的是男娃，就得姓肖。桃花她奶说，你这就叫欺人太甚了，假如一直都生男娃，难道就一直都叫姓肖？肖俊雄说，就是的，第一个女娃也必须姓肖，这事没商量。桃花她奶气急了，开始破口大骂，你说的屁话，你以为谁都像你老婆跟下猪娃子一样，到头来还不是只剩下一个？这话直接挫到肖俊雄的痛处，彻底激怒了肖俊雄，由开始的大声争吵，升级为大打出手。刘媒婆眼看着自己没有办法控制这样的场面了，“算我么说这媒！”，溜下炕，五周加一周溜周列。好好的亲事，又要黄了。 两家人为把婚结在谁家吵，为生下的娃跟谁家姓吵，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十一郎和桃花的爱情与日俱浓。两个年轻人已经出双入对不再避人了，他们俨然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了。 就在两家大人大打出手的当天晚上，在外逛荡一天的萧十一郎回家来，把桃花怀孕的事情告诉给了爹和娘，肖俊雄跟女人的脸上同样是十一郎莫名其妙的笑，十一郎觉得爹和娘好生奇怪，幸灾乐祸啥呢吗？可是他还是搞不明白，爹娘的笑里有几个意思？ 晚上桃花回到自己的家，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了家里人，娘首先是嚎啕大哭起来，桃花想，是要当奶的人了呀，又不是死了人？娘你这是干啥呢嘛？就连平时对桃花宠爱有加的她奶也是大发雷霆的骂，不要脸的贱货！你咋不死去呢?还回来干啥?丢人现眼的东西！桃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敢说她一句重话，没有人敢动她一根指头，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大的委屈。桃花看着她奶菊花一样的脸，因为生气扭曲的更加难看，爹坐在炕沿上，背靠着墙，一条腿挂在炕洞门上，一声不吭，吞云吐雾。看着趴在床上哭的死去活来的娘，看着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的狠劲抽旱烟，终于被旱烟呛的咳嗽，咳嗽得腰弯如弓的爹，她彻底的蒙圈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桃花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打击，这让她实在不能接受。哼！你们这样待我，我要让你们后悔！桃花带着对家人的憎恨，气冲冲的跑出屋子，坐在院子里的井沿上这样一想，身子一侧，一头跳掉进井里去了。 一个晚上，桃花她奶只管自己生气，桃花娘只管自己哭泣，桃花爹只管自己发呆。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像以往桃花使性子一样，没有人敢去叫她起床。日头已经上了三竿高了，还不见桃花出来，桃花她奶来叫桃花起床吃饭，屋里么人，打发桃花她爹去后山村子里找，也没有找到，这下子，桃花她奶急了，爬在院子里的井沿上往井里看，桃花昨天穿在身上的那件花衬衫漂在水面上。桃花她奶顿时呼天喊地的放声大哭，哭声引来了村人，大家帮忙把桃花从井里打捞上来，在就没有一点点气息，帮忙卸下一块门扇支起灵床，桃花被停放在屋子中央。 桃花跳井的消息，传到肖梁村，很少抽烟的肖俊雄，摸索出旱烟锅子，哆嗦着手，终于点燃，抽上。在一闪一闪的红光里，肖俊雄正在思量，该如何处理这样一件棘手事件。突然肖俊雄感到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急急匆匆地朝他家这边跑来，“不好，快关门！”他在命令女人的同时，快速的插上了门栓，俩人静静地躲卧在灶台下面。肖俊雄以为是桃花家前来寻仇的。 “俊雄，快开门！”“俊雄，快开门！”肖俊雄听出是本族人六爷的声音，还听出来这声音里带着哭腔，赶紧把门打开，“六爷！”肖俊雄赶忙扶住上气不接下气六爷，六爷断断续续的说，“十一郎，十一郎扑崖列！”“可怜的娃呀！”女人一声没有哭出来，昏死了过去。 原来十一郎听到桃花跳井而死的消息，痛不欲生，想起近日来俩人在一起的甜蜜时光，不知所措，不觉来到俩人经常约会的山坡上。林木森森，草青花红，十一郎坐在曾经跟桃花相拥坐过的那块石头上，石头上是乎还有桃花留下的香气和余温。想起俩人上回一块去鼎湖镇看戏，台子上演着《梁山伯与祝英台》，台子下桃花紧紧拉着十一郎的手，禁不住泪如雨下。十一郎越想越难受，胡乱的游走竟然来到了梯子沟，上到高高的扇子崖上，泪眼模糊中，十一郎感觉好像桃花在沟底向他招手，“桃花！”扑了下去。 血肉迷糊的十一郎被抬回家，气若游丝。肖俊雄亲自给儿子擦洗着。肖俊雄以前听人说过，梯子沟的扇子崖从前也有人扑下去过，那是一个生意做烂了，媳妇跟人跑了，儿子叫狼吃了，一个苦命的绝望的后生，当场就摔死了，尸体像一滩烂泥贴在石头上，听说尸体是用包袱抱回来的。 六爷说，咱秦岭山是个宝山，山上没有一根闲着的草。肖俊雄啥也不说，跟着六爷进山采药，回来后自己挑选、清洗、煎煮，半年过去了，肖俊雄一直熬百草汤给儿子喂着喝。 一年过去了，十一郎拄着拐子，拉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的，终于可以出门来了。女人远远的跟在后头，总想搀扶十一郎，肖俊雄叫住女人，说，命是他的，由他去吧！十一郎好像没听见爹的话，回头冲着娘一笑，“娘，我要吃苦瓜！”女人应着声，转过身抹起泪来。 “娘，我要吃苦瓜！”醒来后的十一郎基本上就不说话，如果说就是这一句，娘我要吃苦瓜！他是扑崖后摔坏了脑子吗？谁也不知道。女人在自家篱笆墙围的小院里，从此一直种苦瓜，因为十一郎一年四季只吃苦瓜，不吃任何粮食渣渣。这让女人很难过，但是她没有任何办法帮助儿子，只能也陪着十一郎吃苦瓜，好像这样女人的心里会好受些。 “娘，我要吃苦瓜！” “娘，我要吃苦瓜！” 几个不懂事的小屁孩跟在十一郎身后，学着他歪歪扭扭的走路，一边走一边喊！ “娘，我要吃苦瓜！” “娘，我要吃苦瓜！” 崖畔上一丛丛苦艾艾草，在东升西落的日头里，茂盛的生长着，篱笆墙的影子落在石头上坐的女人身上，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卧在她的脚边，她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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