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清风雅荷 于 2021-7-6 18:08 编辑
二十岁以前我几乎没有离开过白鹿原,以孟村为中心,在南北原上生活学习,时有去县城办事,偶而去西安走过亲戚。1988年7月我不顾父亲的反对只身去兰州,登上西去的列车,我的心就飞走了,贫瘠的白鹿原不能安抚一颗青春躁动的心。 我小时候喜欢挤在大人堆里,听他们聊天,随大人走亲戚。记忆中随爷爷去十里地以外的迷村走亲戚拜年。我们出了孟村街道,一路向西,下了一冬的雪覆盖着大地,公路上除过汽车碾压的两道车辙,大地白茫茫灰蒙蒙混沌一片,唯有静默的村子在雪原中换发着丝丝生机,走在若长的路上运气好会遇见一辆大卡车从身边驰过,巨大的车轮碾压着雪吱吱的叫,然后又归于爷俩走路的寂寞之中。戴着火车头帽子的爷爷,默默地向前走着,我紧随其后,只有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村庄跑到了我们身后。 爷爷是家族中德高望重的人,他和二个表弟,早年在西安竞爽医院工作,与原上的地下党交往非常密切,为了工作便利,二人都没有加入党组织,但都是爱党爱国的仁人志士。文革中也都受到了政治冲击,头上戴的帽子压得他们喘不上气。与爷爷相比,迷村的杨表弟解放后进入市政府工作,走路腰板挺的很直,说话底气很足,与戴着地富反坏右帽子的二哥拉开了距离。逢年过节走亲戚进的是同屋堂舅的家,给亲舅舅家也就捎份礼。 大家不喜欢杨表弟的为人,但不影响欣赏他的孝顺。姑奶活了80多岁,记忆中的姑奶端庄优雅,晚年多病常年卧床。杨爷爷周末从西安回来,坐在母亲床边嘘寒问暖,一口口喂母亲吃。可一出屋子见了老婆女儿,就瞪起眼睛高声叱骂,教训妻女照顾母亲不尽责。记忆中难忘的有身材修长,圆脸、大眼睛,长发及腿的玲子姑姑,机敏、矮小、眼睛胡玲玲,短发精干的萍儿姑姑,她们见父亲暴怒赶紧低头进屋去了。后来我上学了,走动没有了,但知道玲子姑姑嫁到了本村,过自己的日子同时也照顾着娘家,要强的萍儿姑姑嫁给了邻村一复员军人,因三观不合,不幸患了精神病,有一段时间披头散发游走在娘家村子,后来也就没有了她们的信息。我一直为聪明大气萍姑姑惋惜,命运对她不公平,让她成为婚姻的牺牲品。生活很无奈,日子很漫长,真心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记忆最深的还有三舅爷,我祖母的大弟弟。三舅爷是一个传奇人物,早年逃婚,10来岁投奔延安,1938年加入共产党,解放后他曾任西安市公安局局长,后来回到了乡下,一生坎坷,生活窘迫,但从来没有向政府伸手。记忆中的舅爷是一个特重情的人,她敬重我奶奶,经常来我家陪护姐姐,。每年春节正月初四日叔叔、表叔、表姑都会在段家村舅爷家相聚,一大家人其乐融融,坐在舅爷的黑的铮亮八仙桌前喝茶聊天,等着吃妗婆做的臊子面。我出了舅爷的高房大屋,到后院厨房看妗婆做饭,挥不去妗婆笑嘻嘻说话的模样,我娃吃馍,我娃喝水,至今还在我的脑际萦绕。 三妗婆高个,小脚,腰系粗布围裙,头顶灰手帕。一双大手在案板上推展按压,腾跃有力;放下擀杖,拿起面在手中感觉薄厚,感觉适中便将面对折二次,一手压着擀杖,一手挥动长刀,刀在手中走,刀过处就是细长均匀的面条,用手拎起一把,在案板上抖动两下,整齐地码放在篦子上,再去擀新的一托,重复二三次才能够一大群人吃。妗婆做的臊子面筋光薄,抄的臊子油旺香,我吃一碗又会吃一碗,余香袅袅几十年挥之不去。 舅爷和妗婆的婚姻是家长包办的,舅爷抗拒父母之命追寻心中的幸福逃婚去了延安,终因母亲不放弃被叫回家与妗婆拜堂成了亲,舅爷活了80多岁,却从没有喜欢过自己的结发之妻。舅爷一直住在上房,妗婆住在后来搭建起来的厨房。舅爷的上方窗明几净,家具讲究,妗婆住的是土炕,伴着她的是锅头和案板。舅爷喜欢穿着中山装,头发理得很整齐,妗婆着大襟粗布褂子棉袄,头上顶着方帕,一双小脚一走叁晃,妗婆从没有埋怨生活不公,她顺应着命运的安排,伺候老人,养育儿女,带大了孙子。舅爷妗婆一生都在和命运作斗争,可是他们遭遇一个个挫折,经历过一次次坎坷,始终没有挣脱命运的束缚,他们承受了老年丧子的不幸,面对家庭的种种变故,最后痛苦地走向生命的终结。 比起舅爷家,我的大姨婆家和小姨婆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们都是苦命人,大姨婆的是丈夫黄浦军校毕业的国民党军官,解放后投诚,文革爆发后被定为国民党特务,关进了监狱。姨婆夜夜以泪洗面,哭坏了眼睛。小姨婆嫁到北水磨村,那是原上的大户人家,屋舍整齐,雕梁画柱,家具古色古香,后院华庭水榭。可命运作弄人,姨奶年轻守寡又没有儿女,繁华富有不能弥补孤单清冷,虽有本族的侄儿过继,也没有改变她老来无依的孤苦命运。 当我知道我蕙心兰质的姑奶奶后,2019年春天我走进了北水磨村,站在赵家残垣断壁的老院子,两边的厢房已坍塌荒芜,完好的上房门楣上雕凿着“贵兰成秀“,房门油漆脱落斑驳。我抚摸门环,趴在窗户上看空空荡荡的屋内,,恍惚之间,耳边仿佛想起了读书朗朗声,百年前的女子学校在眼前清晰起来。这个院子有多少往事可追溯,有多少亲人可缅怀。随赵大哥看村外百年大皂荚树,虽然主干腐朽成洞但树冠却繁盛茂密盎然,我肃然起敬,热泪盈眶。 我与姑奶奶有着怎样的缘份,一次次行走在白鹿原村落田野沟壑中,我在寻找心中不解的答案。我为我嫁入赵家的亲人心痛,姑奶独守空房,染疾而逝,姨奶年轻守寡,孤苦伶仃度过了的一生。历史的长河中,有多少可怜的女性做了时代的牺牲品,我唯有用文字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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