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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 ，我们住在老屋，老屋藏在村子里，村子窝在山脚下.老屋挂在半山坡上，门前一方不太大的场院，几户人家夏忙里碾打晾晒粮食挺合适。场棱上有棵槐树，春天里槐花香铺天盖地。站在场棱上，可以看见川道里的万亩良田。那些年，我们家，吃饭的嘴多，干活的人少。两间瓦屋，低矮、破旧。重点是住着人，养着羊还槛着猪。 前沿左边窗户下是羊的地盘。绵绵春雨里，羊不能出去吃草，站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咀嚼，任凭我们四个孩子嬉笑、打闹、嘈翻天，不喜不悲，事不关己。 隔着窄窄的门道，我和姐姐的床与羊比邻而居。夜里，我嗅着羊的味道，眼睛瞪地圆圆的，常常想，羊咋不嫌嘴困？日子久了，羊的咀嚼声倒成了催眠曲。 母亲总是早起，捋一大洋瓷碗羊奶蒸在大铁锅里，顺便溜几个馍。馍是黑面和白面两搅的锅盔，或者是玉米面和白面两搅的椽头馍。姐姐嫌馍难吃，嫌羊奶有膻味，就是哭。我呢，该吃吃，该喝喝。母亲常夸我说，我娃这猪娃儿好喂很，满眼的爱恋。姐姐会流着眼泪跟我去上学，书包里有母亲藏进去的馍。这应该是我长得比较壮硕，而姐长地比较苗条的缘由吧，也因此，村里人常常分不清我们俩谁大谁小，许多时候我被误认成了姐。 那些年的农村，苞谷糁浆水菜是伙食的主力军。吃顿蒸红苕便会让我们高兴好几天。红苕窖，藏在我和姐姐的床底下，盖着一块几乎是正方形的大石头。秋收的红苕放进窖，经过母亲地精打细算，可以细水长流吃到春天。一个阳光绵软的日子，母亲挪开石头，绳子一端绑上笼，另一端绑在支床子的凳子腿上，把笼放进红苕窖，手拿根点燃的蜡烛，顺着红苕窖璧的一绺子踏窝下去，一坨昏红的光亮在那里闪烁。我烧了热水，眼见母亲洗红苕，放进锅。然后在院里玩。闻到红苕甜香的味道，我们鱼贯而入，站在锅台前，齐刷刷的看着母亲从锅里取出热腾腾的红苕，左手右手不停地倒换着，快速地放在我们手中的小碗里。我们狼吞虎咽地吃，母亲淡淡地笑，说，馋的，小心烫。 春天的时候，一双燕子住进我们家。母亲满心欢喜的说，燕子进家，紫气东来。燕朝旺家，喜到咱家。父亲嫌脏，扬言要拿竹竿捣毁燕子窝，母亲怕极了，每天严防父亲搞破坏的同时，不厌其烦的打扫燕子的拉撒。母亲认定燕子的来到会给我们家带来喜庆的好运气。 然而父亲的身体依旧时好时坏，有人说慢性病吃中药比吃西药好。母亲买了个药罐子，一个粗粝的砂锅，铁青色，带着把手。三番五次的用，黑黝黝的亮。中药其实就是一堆干草，切成短截截、碎片片。母亲把中药倒进药罐子，再滔半瓢水进去，用筷子搅动一下，把水沥掉，算作洗药。后再加水进去，浸泡。后门外，三块砖头支起砂锅，火柴嗤的一声，一小把麦秸草燃起来，火苗子包围了砂锅 。 母亲把包药的麻纸蒙在砂锅上，用一根筷子压住。过了一会，麻纸扑腾扑腾的跳跃，药汤便溢不出来。我寻思，为啥要在后院熬药？是怕人知道吧！然而中药的味道苦苦的。弥漫了整个屋子，还是飘出了院子。然而吃了几副药的父亲还是老样子，高俏着个子，清瘦着脸。母亲在人前照样有说有笑，背过人，我见母亲抹眼泪，问她咋啦？她却说，眼睛飞进了弥弥虫。 那些年，我喜欢夏天，喜欢听青蛙在夏夜里嘹亮的唱歌。出村子，顺着端前路，不远处就有稻田，稻田里青蛙特别多。母亲会在夜里，跟几位婶子，在稻田里抓青蛙，听说青蛙用手电筒一照，就不动了，被母亲轻松的抓到，装进蛇皮袋子，拿到城里去卖钱，回来总有江米条给我们吃。听说，城里人把青蛙叫田鸡，他们爱吃田鸡肉。 夏夜里，我常痴痴地说，你听青蛙的歌声多好听！像在比赛。奶奶说，啥是青蛙在唱歌，那是几位青蛙妈妈在聊天。一个说，你娃黑。一个说，我娃白。一个说，那咱一换，一个说，俺不，俺不。我曾经仔细的听过，果然是奶奶说的样子，在心底还可伶过那些没有了妈妈的小青蛙呢！ 夏夜的场院，最是热闹。母亲拉一张芦苇席，早早地铺在场院上。最先是我们放学回来了，伸展四肢，东倒西歪在席子叠罗汉玩。后来爸爸回来了，冲完凉，也坐在席上，紧接着母亲作为一家人的炊事官，就端一盆子香喷喷的饭来。风凉凉的吹着，男人们吃饭着、聊着天，他们喜欢光着膀子，胳膊上肌肉，健硕而结实，发着黑红的光。一天的辛劳便在这凉风里烟消云散了。 夜更深了，远远望去有红点在闪烁，那是男人们在抽烟，不用走近，你就能知道这里有几个人在聊天。如果没有一丝丝的风，母亲会摇着蒲扇坐在我们身旁，啪！啪！啪！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声响，便是不知死活的蚊子死在男人有力的巴掌里了。 场棱边长着许多树，还有高高的蒿草丛，那里是萤火虫的天下，也有好奇心强的萤火虫，会打着灯笼逛过来，它可能是想听听，男人们都在聊些什么。 锅头连着火炕，是那些年庄户人家的标配。那是劳动人民的智慧，冬天一烧锅，炕也就热了。 锅头连炕占据了后沿窗户前的半壁江山，南山墙下是母亲的用武之地----案板。案板的上方靠墙有一张支起来的长板，叫架板。架板上一排放着几个瓦罐陶器。大点的圆柱状的叫瓮，扣在上面的瓮盖，反过来就是一个深深的瓦盆。肚子大而圆口口小的叫鳖鳖，还有更小一点的叫甑甑。分别盛放着麦面，苞谷糁、小米还有各种杂豆。它们被母亲每天的抹来擦去，已经乌黑发亮，像玉器的包浆，散发着一种日月幽深的光芒。 案板对面，明柱后面，顺墙一排放着两个柜子，分别是奶奶和母亲的嫁妆。奶奶的柜子是黑色的，日久年深，漆皮斑驳、老态无光。母亲的柜子，底色暗红，牡丹花娇艳的开放，被深绿色的叶子衬托着，大红大绿的散发着喜庆，金粉写成花开富贵，百年好合。是天国里的外祖父母对女儿的殷殷祝福，遥远而深情。 入秋后，我家又怀孕了的老母猪，被母亲安顿在案板底下，周末不用去上学便想睡个懒觉。谁知老母猪的鼾声，声势浩大如响雷，睡不安生便起床。母亲下地去了，我的饭留在锅里。烧锅，热饭，苞谷糁燃燃的，不多不少刚好一碗。吃完还有一个任务：喂猪，洗锅水烧热，给老母猪烫食，母亲说，要一半麸皮，一半糠。老母猪是咱家的功臣啊！含糊不得。一年下三窝半猪娃子，我们的学费，我们的吃穿都靠它。在隔壁婶说话的语气中，羡慕的眼神里，我常常能真切的感受到，老母猪是我家最重要的财政收入。 是乎在地上胡涌乱挤的小猪仔就是一堆闪着耀眼光芒的真金白银 。 房檐下住着一窝燕子，母亲坚信燕子会给我们家带来好运气。 几天不见燕子出出进进，母亲就说，天凉了，燕子搬家去南方了。就在这几天，妈妈在村里的代销点买回白竹纸，小碗里放一把面粉，用开水一烫，自制成浆糊，准备糊窗子。母亲说，白竹纸透光性好，既能挡住冷冷的风钻进来，又不影响采光。 下雪了，外面的白雪，映的窗纸更白，更亮。母亲坐在窗前，夹板抱在怀里纳鞋底，麻绳穿过鞋底嗤嗤的声音，匀称、有力而温暖。风吹日晒窗纸由白变黄，加上做饭的烟熏火燎，那窗纸变成灰黄色，暮沉沉的旧。这时候，母亲就要开始准备过年的稠酒了。 小米饭蒸熟，摊晾在案板上，等小米饭凉透，拿一颗丸丸酒曲，碾成粉末，均匀的拌进小米饭里。装进前几天已经洗净、晾晒、杀菌好的瓦罐里，放在火炕的角上，静等。酒的香味就一天天浓郁起来。只等新年到、客人来，开怀畅饮。 母亲做的稠酒，颜色淡淡的黄，不很清澈。像雨后从坡上流下来的小河，泥黄的汤。酒味不浓烈，但有后劲，只要你敢喝过三五碗，就会有微醺的感觉，躺在暖暖的火炕上，恹恹欲睡，继而鼾声雷动，脸颊通红。你便是醉了。 母亲买回一张红纸，裁成大小相同的四张，请村里一位识文断字的先生，写些毛主席语录，分别贴在屋里的墙上，红艳艳的喜庆，便有了年的味道 。 当母亲蒸的年馍冒着热气，供奉给照片里的爷爷奶奶面前，八仙桌上一对红蜡烛摇曳着悠悠的火苗，发出噗噗的笑声。照着白墙红字，像吃包子的弟弟挂在嘴角的油泼辣子一样喜气洋洋。坐在灶堂前烧锅的母亲看着弟弟可乐的样子，开心地笑着。父亲的脸不再像往日那般严肃，家里其乐融融，一派春意盎然。屋外，寒风追着一地红艳艳的炮皮兜着圈圈，走走停停，飞扬的尘土里混进爆竹的硝烟味道越来越浓，这应该就是人们盼望的年味了。 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我们的生活幸福美满。那些年的点点滴滴时常蹑手蹑脚地进入我的梦里。陈年如酒，历久弥新，回忆起来是满满的温暖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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