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蓝禾禾 于 2015-3-27 15:41 编辑
野葡萄村的夏天其实是很美的，绿山绿水，鲜花遍野。 喜明躺在离家不远的小河边上的青草地里，享受着从大树的缝隙间散落下来的阳光和耳边哗啦啦流淌着的水声，他觉得，那些童年时亲切的光阴都被静卧在河上的小石桥无声而隽永地记录了下来，它在，一切就好像都在。 身边的草丛里传来“嗖”的一声，喜明以为是蛇，一下子崩得老高。回头却发现，原来是村里的拦羊小子羊大故意扔了块小石头，逗他呢。看着羊大站在那里傻乐着的模样，喜明想起了那个拦羊老头儿羊一手。 羊一手是羊大他爸，因为他一直从事拦羊这一营生，又是独臂，所以村里人就没人喊他名字了，都叫他羊一手。有人说他生来就这样，有人说他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开山劈石，被炸药炸掉了一只胳膊。 喜明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对羊一手是既好奇又害怕。那时幼小的他跟在姐姐兰兰后面去采花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只有一只手，胡子拉碴，皱纹布满黑色脸颊的拦羊老头便开始哇哇大哭，家里人因为这个事情，没少笑话他，也没少吓唬他。每次他在家哭闹，奶奶站在院门口假装望望外面，回过头对他说，羊一手来了，喜明便瞬间止住哭声，奋力跑回屋里，踮着脚爬上炕沿，蹲在炕角，谁哄都不下来。 入冬以后，小河结了厚厚的冰层，那里就变成了孩子们放学后的乐园。天黑之时，前来寻他们的父母看到自家孩子被冰洞里的河水浸湿的裤脚，或者是被他们偷偷烤火时烧开很多个洞的裤子，难免会训斥几句。孩子们则喜忧参半地收拾起冰车和冰刀，默默地跟着家长回家吃饭。 羊一手家的二小子羊二和喜明是小学同学，他脑袋不是很清楚，孩子们起哄叫他憨羊二。在那样温情的暮色里，喜明不止一次看见，因为没有冰车玩耍的憨羊二，总是等没人的时候，战战兢兢地走到河边，把脚探进被那些淘气的孩子们砸开的冰窟窿里，鞋子湿了，他抽出脚来，脸上露出无比快乐的表情。 对此，喜明一直很不解，直到有一天，前来寻儿子的羊老大看着儿子故伎重演，心里有些心酸，却说了一句非常特别的话，他说，娃，这样你的童年就是完整的了。在河边玩的孩子，不弄湿鞋子，那多遗憾啊。喜明和憨羊二都乐了。 羊大把他的羊群和帮别人家看的牛往一块儿赶了赶，走过来在喜明旁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他说，喜明，我正想着过两天去镇上赶集，卖几只羊，把钱凑够了在信用社给你把钱汇过去，不知道还来不来的及？ 喜明听罢一头雾水，什么钱啊？ 羊大一愣，不是你前两天给我在电话里说急需要借点钱吗？我想着你不好意思开口和你家里人拿，我信你，就想着能帮帮你也好。我怕你在城里没钱吃饭了，挨饿的滋味我们家最懂得。以前穷的时候，你们家里人没少帮济过我们。 喜明打断了羊大的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他明白，肯定是有人打着他的名义和这个老实疙瘩借钱了。他脑子里突然闪过春节的时候，羊大曾经携带着一款过时已久的“大哥大”在村里晃悠的身影，肯定是那个电话有问题。 羊大，你听着，赶紧回家把那“大哥大”扔了，我没有和你借过钱，也别轻易相信那些借钱的电话和信息，你没去过外面，你不知道外面的人到底有多会骗人。还有，你那个手机来路不明，你估计是被骗了。你千万记住啊，咱村里人要是来找你借钱，肯定是会当面和你说，我们不会那么客气地和你胡诌电话。 听完喜明的话，羊大蹲在河边，掬了两捧水，狠狠地洗了把脸。我当时就一个念头，你需要钱，我就给你凑，我信你，没想过别的。幸亏我没钱…… 喜明心想，幸亏你没钱啊，不然他现在就不只是被你羊大的这份纯粹的信任和道义而感动了，他还得为你羊大傻呵呵的善良背负一份深深的歉疚。幸亏这份伤害没有成形，喜明陪着羊大在河边蹲着聊了很久，他心里无声地翻涌着人性善恶的巨浪。 每年的六月中旬，村里都会唱三天大戏。兰兰是和弟弟喜明一起从城里回来赶这热闹的，喜明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兰兰帮妈妈准备好部分食材，等待奶奶和妈妈从菜园里摘回新鲜蔬菜。她站在屋檐下看着对面的平地里刚刚搭建好的临时戏台，戏台两侧已经有不少摊贩出现，那些花花绿绿的玩具和食品，诱惑着在戏台钱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兰兰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经迷恋过这样的奔跑，迷恋那些像蝴蝶般轻盈飞舞的年少时光。 羊老大家的闺女大丫和二丫同时出现在那些摊位旁边的时候，兰兰莫名地激动。这时，她才发觉，原来这么多年不见，她竟是如此地惦念她们的生活。 二丫的脸上出现了和她那疯疯傻傻的母亲一样呆滞迷茫的表情，她总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那样的漫不经心里，始终有一种空洞，她的目光在一个别人猜不到的世界里投射着，也许只有她同样迷瞪不清的母亲才能够知道那个地方。当年，为了给儿子羊大娶媳妇，羊一手便将二丫换给儿媳妇的哥哥做老婆，二丫出嫁的时候，她也许连命是什么都不曾想过。 纵然她是个十足的傻妞儿，但看着她手里牵着健康活泼的女儿，谁又敢说，傻子就不懂得爱？ 他们家姐弟四人里，大丫智力算是最正常的，她长得也挺俊的。但是她是个拦羊家的娃，腿又不好，走路一颠一晃，没上过学。大丫糊里糊涂地嫁给一个外乡的哑巴的时候，兰兰不记得她有没有满十八岁，是否有过挣扎？或者，她是为了那个家心甘情愿嫁了的。 大丫比兰兰大几岁，她出嫁后，生了个女儿。她带着娃回娘家来的时候，兰兰还见过她几次，之后就很少见了。人们看不出来大丫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但是大丫的眼睛里少了那些灵动和清澈。她始终都是安静的，安静地让人心疼。 今天在这样一个全村人的热闹日子里，兰兰意外地看见大丫和二丫各自带着已经七八岁的孩子，在和那些小摊贩讨价还价，想要买一个水枪，或者是一袋糖果，全心全意地希望带给身边的孩子多一点的快乐，似乎这是她们当年曾经无比渴望却从未实现过美好愿景。兰兰放弃了要上前去打招呼的冲动，默默流下了眼泪。她知道，走过那些苦难和窘迫，撑出来的这安稳日子，对大丫和二丫来说，是她们内心的一份难得的完满。 能这样，真好。
夏夜的天空，星光璀璨。夜幕下，野葡萄村三天的大戏已经开演了。 兰兰和喜明坐在自家的房顶上，聊起了羊一手家这些年的光景，还有那四个让他们姐弟俩牵挂着拦羊娃。 他们的谈话比舞台上的喜剧更显得隆重。 喜明说，憨羊二他那疯妈不在了，羊一手也老了。 兰兰问他，怎么好久都没有憨羊二的消息了？ 他十八岁那年，一个人跑到城里去了，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只是为他揪着心。一年以后他被在外面打工的村里人找到并带了回来，人瘦得不成样子了，皮肤晒的黑黑的，身上还有很多的伤痕，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很多人看到他那个样子都心疼的落泪了。从那以后，羊一手就再也没有让他离开过村子了，他自己也安分了下来。至于那一年在城里，他经历了些什么，心里受到了些什么样的创伤，他自己表达不明白，人们也无从猜想，或者说那些都无关紧要了。只要他能好好的活下来，大家就都安心了。 戏剧散场的时候，喜明推了推姐姐，让她看前面。兰兰看见羊大骑着摩托车，载着老婆孩子，把他装在车头的音响开得老大，甩下一路响彻村子的流行歌曲，非常拉风地回家去了。 兰兰想起前几天，羊大来家里和爸爸讨论他家孩子学习的事情的时候，他脸上的谦卑和认真，很动人。爸妈留他吃饭，他拒绝了，只是走的时候接过了喜明递给他的烟。 爸爸说，羊大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很努力地想要支撑起那个拦羊家族的尊严。他不光娶妻生子了，还给羊二修了新砖房将来娶亲用，父亲羊一手的羊群也早扩大了两倍，他还经常接大丫和二丫回来住。他记着村里人对他家的好，经常帮大家干活。这孩子，能行。兰兰突然很想对羊大道个歉，虽然那只是小时候孩子与孩子之间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但是现在想来，她为自己那个时候“欺负人”的行为感到惭愧。 那时她九岁吧，有一天自己在路中间玩耍，羊大远远地骑了辆破自行车过来，兰兰倔强而骄傲地认为，自己就不给这个傻大个让路。结果，羊大的车速没有来得及减下来，兰兰却慌得左右乱跑。羊大把重心偏向一边，人和车子都侧着摔在地上，他胳膊流了血，兰兰却只是额头轻伤。她对赶来的妈妈说，是羊大故意撞上了自己，妈妈狠狠地训斥了羊大，带走了兰兰。羊大却因为敬重兰兰的爸爸，什么也没有说，绑了一个多月的绷带。
喜明觉得，在这个有山有水，有鸟语花香，有小河流水，可以牧羊放牛的村庄里，这个拦羊家族也有他们宽厚而忠实的生活痕迹，虽不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但那样厚重的力量曾经在某些时刻深深地打进了村里人的心里。 | 
谢谢提出疑问，有助于我思考。
早上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