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是你吗?”在小城的街上,我只顾往前走着,没注意有人在叫我呢。 “师傅,还真的是你。我以为……”回过头去,看到一位女士向我走来,笑盈盈的,似曾相识,近了些,看清了,是当年的同事小诗琴。 “哎哟!”我下意识地叫道:“是你,小诗琴!” 对方依旧笑着,并说:“我从后面看,像你嘛。就叫了一声,你不理我!” 我也笑了。这笑,是笑我们太久的时间未见面,是笑我们都老了,是笑…… 一番寒暄过后,相互问候了一些情况。然后,道一声珍重,各走各的路。 小诗琴转身走时,又叫了一声“师傅”,这才渐渐地消失在我视线的不及之处。 我是她的师傅吗?要说是,便是。要说不是,便也不是。 20世纪80年代初,就如同鲤鱼跳龙门似的,我完成了一次职业的转换,踏上了新的岗位。 我们的机关是政府职能部门之一,指导、协调、管理着一个县的乡镇经济工作。只不过,那时的机构规模很小,结构也很简单,领导是一正两副三位,麾下的几个兵,除了人事干事、会计等一两个人有明确的职务,其他的均是业务员,不分大小,集体办公。 我是业务人员之一,也有业务方向。却因为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只能跟着别人跑腿,像只无头苍蝇似的瞎飞乱撞,干着“打杂”一类的事儿。 人事干事老Z,也就40来岁吧,大学毕业,仪表堂堂。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不叫他Z干事,却称他为老Z。老Z既管人事,又做文秘,单独拥有一间办公室,是全机关享受最高待遇的“官”。屋子的一面墙壁,四五个档案柜摆成一排,所有的门都落着锁。不用猜都知道,柜子里面装着机关及企业成百上千人的档案资料。两张办公桌,并排放在窗户下。一张是老Z的专座,另一张的桌面上,放着一台打字机。机关没有打字员,打印文件的事儿,也都是老Z代劳。可以想象,老Z应该是机关里最忙的一个人。 我无所事事,干坐着无趣,便到其他办公室串门,最喜欢去的,就是老Z那里了。老Z为人拘谨,不热情,也不冷淡,对我这个新人倒也算是客气,起码不排斥。我来他这儿,是对打字机感兴趣。因为,我嫂子就是省直机关某单位的专职打字员。我去过她的单位,看过她的工作状况,所以…… 老Z埋头于他的工作,我坐在他的对面,摆弄着打字机。一会儿将滚筒拉个来回,一会儿试着找字敲打。老Z似乎不关心打字机,根本不管我怎么折腾。偶尔,还向我露出憨憨的微笑。 我还会问他:“某个字在哪里?” “下半部,左侧。”他答复得非常干脆,没有丝毫的隐瞒。 摆弄了几回,便摸到一些头绪了。居然夹上蜡纸,学着打文字了。老Z依旧看了看我,不吭一声,还随手从桌子上拿给我一份文件,说道:“试试!”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今天打几个字,明天打一页纸,后天……渐渐地,我也能打字了。先是老Z,有文件要打,就来叫我,说:“来,练练手!”接着,其他人有文件了,也来找我,便说道:“嘿,有一份文件,帮个忙吧。” 自觉与不自觉之中,我成了兼职的打字员。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在分配我工作的时候,老Z就跟领导们提出要我去他那儿,做他的助手。领导们却一致认为,经济业务方面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更需要年轻人的加入。于是,老Z的谋求落空了。没想到的是,我倒自己送上了门。老Z坐享其成,岂不乐哉? 没过多久,我便有了常规的业务要做。同时,还要打字,就有些忙不过来了。恰在此时,老Z受到组织上的重用,提拔到另一个机关当领导了。 机关在调配人员的同时,也从基层正式抽调了一个人,做专职的打字员。这个打字员不是别人,就是小诗琴。那年,小诗琴差不多二十岁吧,小巧巧的,很秀气,见人未说话就先开三分笑脸,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他的父亲,便是我们机关的前任领导。她的姓名是三个字,机关上下的人既不叫她小某,也不叫她全名,单叫她姓后的两个字。偏偏,又在名字的前面硬生生地加个“小”字,叫成小诗琴了。这一叫,就叫了几十年,直至今日,我见到她,也是随口就叫出来了。 小诗琴初中一毕业,就来到我们机关的基层部门待业,后才转为正式员工。现在抽到机关,也算是机关工作人员之一了。 按小诗琴的文化,当打字员似乎弱了些。不过,她好学,做事也很认真,倒也算是称职。小诗琴上岗了,可在此之前,她连打字机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用现在的眼光看打字机,简直就是太简单,大普通的一个文印工具了。回首一望,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机关能甩掉钢板,不需再用手去刻写文件,已经是一个大踏步的跨越了。 打字机是什么时候发明并进入机关的,我没有考证过,便无从说起。但是,打字机用铅铸成字,在滚筒外裹上蜡纸,一个字,一行字,一页字地敲打成文本,再经过油印机的印刷,便形成了文件。 打字机的操作,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速度,二是敲打的质量。这些,对于掌握了一定打字技术的人来说,并非难事。对于像小诗琴这样的新手,一切都无从谈起,只能从零开始。 我有工作要做,不可能手把手地教她。我只能凭着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与体会,给她讲了三条要领,让她在摸索中,慢慢地熟悉。 一是叫她熟背字盘。打字机的字盘上,大约有2000个汉字。其摆法的规律,最重要的,就是按偏旁部首为序列。只要摸准了各偏旁的字在什么角落,相关部首的字在哪一个板块,就基本掌握了字盘上汉字的大体位置了。再就是按词汇,以及汉字的使用频次排列。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社会主义,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等,都是经常要用到的句子,将其排在一起,找到一个字,就搜索到了一大串。另外,每一个行业、系统、部门等,都有常用的词汇,有意识地将这些汉字组合在一起,找字时,也就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了。 我摸索打字时,老Z既默认我“偷学”,又给了我不少的指点。但是,我却在摸索的同时,将字盘做了相应的调整,尤其是将本系统本行业的许多术语、词汇等,排成了一个特殊的区域。也因此,老Z彻底不摸打字机了。 二是教她练习敲打。因为,铅字是敲打在蜡纸上的,将蜡纸敲成“沟槽”,印刷便是让墨透过蜡纸,在纸上形成字。敲打得轻了,墨迹渗不过去,纸上的字便不清晰、不均匀、不好看。敲打得过重了,过猛了,就会将蜡纸敲通、敲破。印时就会漏油、跑油,纸上的字,要么一团油,要么全是毛刺,甚至整行都分不清是字还是墨了。因此,敲打时,手臂的用力要适中,要自始至终保持着一样的力度,才能打印出效果最佳的文件。 三是指导她设计文本版面。当然,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需要从多个角度去考虑。 首先是标题的排列。打字机打出来的字,大小是一样的。但是,文件标题的文字多少却是不相同的,既不能放大,也不能缩小,就给排版增加了麻烦。一般的公文标题,文字都是较多的,就要考虑分行设计,或两行,或三行等,都可以。但是,必须居中对齐,上下形成错落,整体保持美观。排一行,居中好办。排两行或三行,居中就有些难度了。打字机上虽有标尺可以参考,实际操作起来,依然要靠眼睛去看。同时,一、二、三行各多少字,是需要合理安排的。若两行,上少,下多,排成宝塔型。若三行,上少,中多,下少,排成葫芦型。当然,具体怎么做,要靠经验去把握。 其次是字间距、行间距的处理。那时,机关公文用纸,是16开的刀切纸。每行多少字,每页多少行也有详细的规定。在实际操作中,每行的字数,每页的行数,要按文件的文字量来考虑。往往整篇文章的文字偏短,按常规的版面打,就可能出现第一页正好打满了所有的文字。而落款、年月日、印章却要放在第二页。因此,就出现了在文件第二页首行的顶格处,加括弧打上“此页无正文”几个字。目的是不使得文件的内容,因为第二页无文字而被人擅自增加了别的什么东西。应该说,这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是极不严肃的。 打字员拿到文稿,就要谋划一下文字是否只能打一页,并将落款、年月日、印章等内容都能包含在其中。若不行,就要考虑将文字打成两页,绝不能出现“此页无正文”的尴尬。 将不够量的文字打成两页,关键要注意两点:一是整幅页面文字排放的位置,要控制好文件的天头与下脚,让其距离尽量满足整页文字的需要。二是适当调整每行的字数,以及每行的行距。打字机的滚筒上,字间距、行间距都是可以调整的,只不过不易控制,操作起来有些难度,就看打字员的技术程度了。 还有,就是标点符号的优化。打字机上的字与标点,都是按占一格设计的。常常,一行字打到行后,字完了,却搁不下一个标点。这个标点,便轮到第二行的顶格处了。一般的打字员,不做任何思考,照打不误。导致了文字后的标点,不在字的末尾,却在下一行字的最前面,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调整的办法自然是有的,就是在一行字的末尾处,细微的调整字的间距,给标点一个容身之处。难度是,间距调大了,标点就会突出边界线之外太多,造成整幅文件不雅观。调小了,便挤了紧靠标点的文字,也是极其难看的。考验的,便是打字员手上的功夫了。 我说了这么一大串,小诗琴呢?就像是听天书似的,不知所以。我看她一脸的愣劲,便说道:“别急,先熟悉字盘吧。其他的,慢慢来!” 小诗琴点点头,叫道“是的,师傅!”转过身去,笑盈盈地走了。 小诗琴上岗后的一段时间,主要文件还是由我来打。她就站在我的边上,看着,揣摩着,思忖着。 我不善于教导,却能放手让其尝试。小诗琴专心致志,一坐上那个位子,要么半天不挪窝,要么不间断地找我,我尽其所能地传授。小诗琴不糊涂,一两个月下来,便上路了。 也许,就是从这时起,大家默认了我是小诗琴的师傅。这小诗琴倒也乖巧,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一见到我,张口便是:师傅!还别说,我这心里哟,真的被她叫得热乎乎的。 打印文件质量的好坏,既要打得好,也要印得好,二者缺一不可。早年的油印机,是手推的,全靠手上的把握。最关键的,还是油印机本身的功能,决定了印刷质量不可能会太好。有一次,小诗琴打印一份大会的材料,大部分的文件印得难看,甚至有些文件连文字都看不清楚。不由分说地,挨了领导的一顿猛批。小诗琴很委屈,跑到我跟前一边哭一边说:“我没办法呀,印数太多,蜡纸都印烂了。” 这事搁我,也没有办法。只不过,小诗琴还是经验不足,打字时若是同时打两张蜡纸,分两次印刷,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在省城的某机关开会,无意间看到一台手摇式的油印机,特意去瞧了一眼。真的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手摇油印机印出来的文件,油墨均匀,字迹饱满、清晰,几乎跟铅印的差不多。我问人家:“这个油印机是从哪里买的?”人家跟我说了地方和价钱。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进,单位的文件量越来越大,文件打印的效果不理想,也是让领导头疼的一件事。我一说这事,领导倒也感兴趣,说到要好几百块钱,就半天都不说话了。那时,我们的月工资还不足百元,一台打印机,差不多是我半年的薪水,领导有些为难,是可以理解的。当然,机关不缺这几百块钱,问题是购置油印机属于固定资产投资,需要向财政主管机关报告,批准了才可以办,手续较为麻烦。而且,各机关用的都是手推的老式油印机,我们却要标新立异,岂不是搞特殊? 还好,领导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最终同意了。只不过,钱不从财政要,而是从我们机关下属某企业的账户上列支。并且,去买的时候,要企业的会计带着支票随我一同前往,当场给商家开具一张支票,经办人不经手一分钱。 手摇油印机,我也不会使用,需要看说明书,一步一步地按程序进行。其操作原理,是在墨滚上涂匀油墨,再将蜡纸贴到滚动网上,摇动墨滚,蜡纸转动起来,文字便印到纸上了。摇一转,印一张。设置好要印的张数,只管摇,够了张数,自动停止。摇印出来的文件质量,比手推印的不知要好多少倍。 我试着使用,小诗琴既是助手,也是学徒,每一步,每一招,我操作完了,她也学会了。自此以后,打字、印刷,小诗琴渐渐地成为熟手,我便真正地卸下了打字员产头衔。 我的工作,还是跟文字打交道,文件的处理量自然很大。每次,我只要大些音量地叫一声:“小诗琴!” 跟我隔着一间办公室的小诗琴,便听到了,蹭蹭地来了。我一努嘴,她伸手从案头上拿起文稿,又匆匆离去。打好了,赶紧的,送回来让我校对。然后……我这个师傅哟。 几十年过去了。我经历了离开机关,告别故乡的小城,直到退休在家里享受着天伦之乐,便很少见过小诗琴。在我的记忆里,小诗琴还是那样小巧巧的,见人笑盈盈的,说话甜甜的。我当然知道,小诗琴也已退休,也是三代以上之人了。只是……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这句老话,真正地印证了我们所走过的路,既漫长幽远,又短暂急促。当这一切的过往,再次地在眼前翻滚时,就如同是昨日才发生似的。
2022年12月16日写于合肥翡翠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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