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之子散文】伤痕 第四章

四
这条绵延无尽期，见证着孔雀东南飞深刻的悲剧民歌的幽暗长廊由于精神病人的起居生活而变得生气蓬勃起来，护工每天早上会引领治疗患重度精神压抑而引起的幻听疾病的主治医生到活动大厅，了解病情的发展及康复的疗效。主治医生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雄浑的粗犷的腰板和坚实的厚实的臂膀证实了生物界与非生物界统一的原理：在他们的身上，你能发觉原始兽性的狂野在他们的心灵中滋长。八病区容纳一位患上老年痴呆的退役军人，目光呆滞，腰背伛偻，枯槁地颤抖的双手，总是若有所思地捋着苍白柔顺的胡髭。有时候他趴望在铁栅栏上，呆呆地凝望着孩童清脆嘹亮的声音，隐没在开放病区的广场上被紫藤萝覆盖的凉亭里。于是他愤怒地掀起汗渍斑斑的衣袖，激动地手舞足蹈起来，嘴里还哼着宛如《春夜雨霏霏》中妇女的愁怨诉苦，哭嚎着疯狂地撞着铁栅栏，发出震耳欲聋的清脆的响声。于是这些精神病人便惊奇地循声望去，感受到被禁锢的砭骨之痛，口中念念有词，愤然地抗议到，到底还要把我们关多久。那张医生就是个混蛋，把护士都弄得头晕目眩。你说我们在学校里，在社会上立足，不就是要满足性欲吗？都市太繁华了。快放我出去，我要死在家乡里……。
这时那个患有强迫症的维特想为这次的抗议激起更大的声势，庄重地理了理衣襟，冲我狡黠地笑了一眼。我预知整个大厅将人声鼎沸。他不顾护工嘲弄的眼光和欲言又止的警惕，带领几个神志清醒的，但长年幽居在此的而变得憔悴不堪的大学生，颇有文艺情怀——到铁栅栏旁趴望古朴的凉亭下女孩的端坐的优雅着翻阅书籍或唱歌。他们看得神思恍惚，突然觉得生活豁然开朗，恍若吟游于江渚之上，颂明月之浩瀚，怀故乡之须臾。
“来啊，那位共和国的军人，你是不是老得走不动路了啊，我来告诉你，军人在军队里遭受的鞭笞的痛苦，我们这些长期因生活在这里都与你感同身受。唉，你不要唱，啊，南京，何时我才能回到你的身旁啦。搅得我们都没有闲情欣赏女人了……”一位朝气蓬勃的青年拊胸扼腕，愤怒地朝那个摊坐在铁栅栏旁的特立独行的干瘪的退役军人瞥了一眼。
“我的夫人看完莫言的《春夜雨霏霏》就疯啦。他比我先患老年痴呆。因为那时我还在军队里。探亲回来之后，我的妻子就在田垄旁边，呆呆地拍手兴奋道，你老啦，你老啦……她目光呆滞我又看了一遍荒芜的田野，不只从哪来的承包公司要开垦祖辈的田地，夷平之后植树造林，这不是断我们农民的生存希望吗？儿子啊，你快去看看你的娘吧。我霎时就断定她疯了，确实已进入了墓地。”
“维特”被她的经历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愤然向主治医生走来他端坐在我的旁边，检阅着我，维特，和旌旗先生——一位中学老师，还有几位患抑郁症和精神分裂症的青年的病情的病历。他当时正在专心，神情恍惚地倾听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关于被幻听煎熬的痛苦的诉说，沉醉在怎样取悦实习医生的幻想之中，脸上泛起慈祥的笑容。维特攥起了坚实的拳头，脱下被汗渍浸润发衬衣，醉眼朦胧恍若《红高粱》中纷繁缭绕的气势磅礴的意识流写作手法塑造的土匪的野性般的无知。他狂躁地夺下了张主任手中的病历簿，颤抖着并略带嘲讽的眼神瞋视着张医生朦胧的醉眼朝他义愤填膺地吼道：
“快让那位老军人出院！”
“孩子，我无权让你这么猖狂。医院有规定，就像你必须要遵守上学的规则，再说，今天他的亲属没来看望他……”
张医生还在喋喋不休地，唾沫横飞发表他的长篇大论满眼鄙夷地望着这位不羁的自称维特的少年。但是，维特是多么得热情和富有正义感，希冀冲破教条对他的束缚！他不理会张医生满口胡诌的教条对他的灌输，就如同维特不满封建礼教对自由恋爱那样愤怒。他用力地捶向张医生的胸部，喧哗的躁动湮没了凄惨的呻吟。
我呆呆地凝望着“维特”的愤怒的眼神闪现的渴求逃离这栋见证着曾遭文革批斗的老人的沧桑经历的疯人院。温暖的阳光透过密不透风铁窗栅栏把他竭力想控制住的蕴蓄已久的压抑的抽搐的脸庞映照得昏暗分明。我感觉我被粗麻布捆缚在教室的课桌上，坐在土地承包商开垦农野后植树造林的萧条的乡间幽径里，在锈迹斑斑的升降机里同魁梧健壮的面容枯槁的工人修建正在崛起发富丽堂皇的精神病院。清脆嘹亮的机器运转的吼声宛如从深渊里，从每间夜深人静的病房里发出的呻吟的和哀怨的哭嚎。护士长刚刚站在讲台上庄严地理了理自己的制服衣襟，手里攥着一本破旧不堪的《精神分裂症发症状极其疗法》，宣读自己对精神分裂症的研究成果，但只可惜精神病患者必须要装疯卖傻，行尸走肉般穿梭在浑浑噩噩的生活和对生活的叹息的抑郁症患者之间的，这就是精神病人的生活准则：你若逃离学校，那么你就可能会被关进精神病院。进入精神病院，你尽管对护士长对医药——奥氮平，利培酮等治疗效果和副作用的演说听得心醉神迷，但护士长极其不愿意当她沉醉在宣读弗洛伊德教义时，你却极其兴奋地与她争辩：药物治疗没有对病人的怜爱治疗有效果。那么你就会像在学校课堂上老师宣读高考零分作文后那样愤懑地说出无法抒发自己真实情感的应试教育的可悲，批判护士长没有人道主义情怀。之后就愤世嫉俗起来，我的学校生活能否通过叛逆来改变：比如我想学习美术，但不走艺考的道路，我想漂泊流浪，写生，想过自由的生活。真难道不是重建健康的自我的觉悟的经历吗？
张医生侧躺在被精神病人欢呼雀跃的嘈杂声绵延于明亮的白瓷砖上，蜷缩着泛着淤青的胳膊，宛如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正奋力地冲破性欲的寂寞。我怔怔地望着维特这小子惊恐地抽搐的苍白的脸庞，他的身旁散乱地堆放着还没有研究完成的病历簿，褶皱发病历上浸满了维特手心里的汗渍。护士长的鼻翼翕动着，以长久来严谨管制压抑精神病人活动自由的职业病端正作风怒气冲冲地条件反射似的掀起了护士制服的袖子，飘飘然与穿蓝色制服的护工用被医药酒精沾湿的粗麻布把他绑缚在封闭病区的病床上，他嘶嚎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出去的，去救赎那位退役老军人，去救赎我自己的因叛逆性格而变得躁狂不安的人生！当他闻到浓烈香醇的酒精气味，似乎又变得宁静起来。他现在在病床上望着栀子花在窗外怒放着，酒精气味让他心醉神迷地遐想起遥远的故乡吗？当夜晚酒精灯的灯光温暖地照耀着用竹篾编织的椭球形的婴儿摇篮，他在低低哭泣地诉说着什么呢？他想要母爱，就如这夏绿蒂活泼的温柔的吻。他猛力地攥起拳头，捶向身边的铁栅栏，嘶嚎着压抑已久的痛苦和孤独。：我成长在罪恶的单亲家庭，难道我的青春就将耗费在单调的高中生活和精神病院的药物治疗之中吗？瞬间他好像感觉镇静剂的麻醉便昏厥过去了。黄昏降临时，生命将在地平线发下方被黎明唤醒，渴望在遥远的地坛中安宁地祭奠着卡夫卡式的人生。

问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