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父亲替孝子担花篮是在上小学的时候。那是邻居老人去逝了,按照乡俗,出殡的前一天晚上,要请来礼乐班子,进行典礼仪式。下午的时候,我和伙伴就跟着乐队穿行在祖坟墓地的这个坟前,那个坟前,说是请先人回家。回到主家,只见院子搭建起一个灵棚,棚前插满柏朵,上面点缀着白色黄色的纸花和彩带,两边还张帖一幅挽联。灵棚里灯火通明,放着两张大方桌,孝子回来后就将先人牌位放在桌子的最里边,两位长老坐在桌子两边,看管着桌上的祭品。不一会儿,典礼开始了,第一个出场的没想到是我的父亲,他挑着一对花篮,花篮打扮的五彩斑斓,鲜艳夺目,用一根竹棍儿挑着,沉甸甸的。父亲似乎还画着淡妆,出场时,像一股风吹来,脚步一抬,就轻轻地飘过来,又一抬,就轻轻地飘过去。又像波浪,围着场子在轻轻荡漾。父亲满脸沉浸着微笑,那脚步轻的像走在棉花上面,那腰软得像面条儿,随着乐曲,摇摆旋转,风情万种,大家鼓掌欢笑,我也激动不已,拉着伙伴的手说:“看,那是我爸!”。伙伴一点儿也没有听见,完全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两只手放在胸前,时刻准备着鼓掌。 上中学时,父亲在村子担花篮已经很有名了,不论谁家葬人,都要请父亲去担花篮。周末,我从镇上的中学赶回来拿粮,巧遇村子老人去逝第二天出殡,母亲就让我去那家吃饭,这也是村子的风俗,谁家有了婚丧大事,全村人都去帮忙吃饭,家里就停火了。典礼时,父亲同样第一个出场——担花篮。不同的是,父亲画上了彩妆,头上还插上了花,像电影里跳大神的一样。父亲也许是年岁大了,腰始终弓着,挺不起来,头一直埋在胸前,偶尔抬头挤出一份儿笑意,很不自然,脚步似乎也很沉重,跟不上乐曲的步点儿,尽管大家还是报以热烈的掌声,但我发现父亲很吃力,甚至额头已经流汗。正在纳闷,旁边一个媳妇模样的人就调侃:“傻货,卖傻还出来挣钱了。”我正想争辩,人家抱着孩子离开了。 回到家里,我问父亲:“担花篮还收人家钱码?”父亲说:“起初没收过钱,但家数多了,担不过来,主人就给钱,我就收下了。”我一冲动:“你知道不,这不是啥光荣的事情,有人说你这是买傻!”父亲一边洗脚一边平静地回答:“我管它是啥哩,只要能挣钱,你和你弟上学都需要钱呀!”我觉得太丢人,“啪”地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弟弟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弟弟看我生气,悄悄地爬过来:“哥哥,我的伙伴都说咱爸是傻子!”,我没有回复,抱着头就睡。第二天早上,母亲叫我吃饭,我没有起床,母亲自言自语:“好娃哩,过日子不容易呀!” 父亲并没有在意我的话,往后的日子,还把担花篮当做了一门生意。我和弟弟依然反对,曾偷偷把他的花篮踢烂,把他的花伞撕烂,但父亲从不追究,他似乎知道是我们干的,依然背过我俩默默编织花伞,默默修补花篮上面的纸花。有一次半夜里,父亲以为我们睡着了,就又在忙碌他的花篮。我起床没好气地说:“爸,你这是干啥嘛?人都说在家剪纸花不好,很晦气的!”父亲没有搭话,起身离开,不知把手里的花篮又藏到哪里了。直到我和弟弟上大学后,再也没心思管父亲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庆幸自己终于离开了这个村子,可以轻松地抬起头,再也不怕人笑话了。 有一天,突然发现卡里面钱不多了,于是就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吞吞吐吐地说:你爸病了,肝不好,好长时间都没有去担花篮了,家里经济拮据,过几天再给打钱。我立即关掉了电话。脑子“嗡”地一下,咋又去担花篮,又去挣那晦气的钱。过了一个周,母亲打来500元生活费,少是少了点儿,但还能维持半月的生活。后来我询问弟弟才知道,家里的一切开支,包括我们兄弟俩上学的费用都是父亲一晚一晚担花篮挣的。听了弟弟的话,我的心五味杂陈,我怎么会生在这样的家庭,可没有父亲,我们一家的生活该怎么过,我和弟弟的未来在哪里,想到父母沧桑的面庞,想到父母低贱的舍去尊严,我的心一阵阵纠痛,我的脸在一阵阵发烧,那几天我重感冒了,高烧不止,也正是这场高烧,烧掉了我虚荣的心,愧疚和负罪感难以言表。过年了,回到家的我再没有过去的清高,每天上山砍柴,帮母亲做家务,只是面对父亲灰青的脸,我没有勇气直视,只是悄悄地为他做点儿什么。那晚,父亲在隔壁和母亲交谈:“强强(我的小名)长大了,懂事多了,今后我们要享孩子的福了。”听到这话,我却迅速用被子盖住头,歉疚的泪止不住地涌流。 大学毕业疫情就开始了,想回家,但回家的次数有限,始终没有机会向父亲道歉,只是向家里寄过两次钱,告诉母亲不要让父亲太累,儿子能自立了。记得母亲那次在电话里给我唠叨:“强强儿呀,家里好多了,你要管好你自己,赶快找对象成家。你爸不担花篮了,逢人就说孩子不让担,丢人,现在也担不动了!”电话这边的我,像触电一样,心“咯噔”一下,急忙解释:“妈,没事,我爸要担就让他去担吧!”。妈妈却说:“不了,不了,你爸身体早都担坏了,再不敢让担了。再说好娃哩,这是挣下贱的钱哩,不给你们脸上抹黑了。”我不知怎么回复,只是那一夜,我又没有睡着。 年前疫情放开了,我和弟弟早早商量要好好过个年,让父亲高兴高兴,可父亲肝病突发,加之咳嗽,折腾了一个多月,病魔还是夺走了老人家的生命。送父亲走的前一天晚上,院子里照样搭建了灵棚,我和弟弟在乐队的陪伴下,接回了逝去的老先人。典礼开始了,大家看着一大堆祭品难住了,谁第一个出场担花篮?几个家户的嫂子让过来让过去,还是没有个名目,最后我站了出来:“我来担,我是长子!”。“你不会担呀?”“没事,我担!”我说。 灵棚前的道场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刺耳的唢呐声划过夜空。我坐在凳子上默念:父啊,儿才是真傻啊!我没有读懂你,没来得急给你道一声歉,今天就让你的傻儿子给你卖一回傻吧!我泪眼模糊,但还是鼓足勇气,担着花篮别别扭扭出场,可最终还是踉踉跄跄地倒在了灵棚前。
商山迪克,真名:段开瑞,陕西省商洛市人。中共党员,大学学历,教育工作者,文学爱好者。先后有百余篇文章在《商洛日报》《商洛教育》《西部文学》发表,主持编写《商洛市中小学安全教育读本》系列丛书一套,攥写《瑞雪片片》一部,被评为2016年《西部文学》十佳。 2021年西部文学“百名金牌写手”。2022年《西部文学》最佳贡献奖、最佳人气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