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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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846 | 回复8 | 2014-11-3 13: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李力回家的第二天,母亲就敦促他去看望舅舅。
  
  李力没有异议,自己也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该去一趟。跟舅舅分别差不多有三年了,在这差不多的三年里,只是偶尔听到一点舅舅的消息,都是母亲在电话里顺带说两句,零零碎碎的,大意是说舅舅身体还好,自从舅妈去世以后,舅舅就搬出了他的老屋,住到了大表哥家里。对于舅舅的这个决定,李力一直心存疑虑,不知是大表哥有所转变,还是舅舅被现实驯服了。从前,这父子俩就像一对冤家,谁看谁都不顺眼。大表哥初中毕业以后,身为农民却不问农事,乃至对稼穑一窍不通,却跟一帮二流痞子称兄道弟,整日游荡街头,欺行霸市,强买强卖,设卡拦车,甚至替村委会催款收粮,给计生办小分队当打手,最近几年,又去为开发商搞强拆,混得声名狼藉,人见人恨。很长一段时间,舅舅简直不屑提他的名字,每次叫到他的名字时,实在饶不过去,舅舅就说“我家的那个货!”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样子。这地方,人一旦成了众口中的“货,”就说明这个人已经没有资格做人了。但是,不管舅舅怎么说,大表哥根本不在乎。如今,出人意料的是过去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不但没栽,反而一个个混得财大气粗家道中兴起来,让舅舅无端地生出许多感慨。大表哥也发家了,很早就在靠近公路边的村口盖起了两层小洋楼,曾经羡煞了许多南来北往的村民。现在,舅舅住进这栋小洋楼里同样也被人羡慕着。有个伟人说,发展才是硬道理!比如大表哥家,房屋、家俬、衣饰等硬件设施都摆在那里,舅舅想不服也不行。年老体衰的舅舅只好放下身段,依附着大表哥,在大表哥家安度晚年。
  
  李力赶到大表哥家时已近中午。他那辆老旧的28型自行车由于没有支腿,只能斜靠在高耸的栓墙外。他从货架上取下礼品袋,提在手里,刚推开虚掩着的不锈钢大门,冷不防从院子里冲出一只庞然大物来,毛茸茸的,直立起来差不多跟人一样高,呲牙咧嘴的,口吐一团白气大声汪汪,声音霹雷一样滚过来,前爪伸过来差点够着李力的脑袋……李力悚然一惊,一个跳跃闪到门外,拎在手里的礼品袋也不知去向了。
  
  确定自己与那只畜牲保有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之后,李力才停下来,借助门口一棵的白杨树,把身体藏在粗大的树干后面,一手撑着树,另一只手轻抚胸口,让自己的喘息平顺了一些,这才定下神来仔细打量那畜牲,原来是一只大狗!这可不是普通的家犬,而是小牛犊一般的大狼狗,嘴尖脸长,黑缎子一样的脊背,肚腹以下及四肢又毫无过度地变成棕黄色,支楞楞的两只尖耳朵,下面各吊着一团拳头大的黑眼圈,把一对琥珀色的眼睛掩藏得模糊不清,阴森可怖;一条毛发蓬松的大尾巴扫帚一样来回晃荡,搅起地上的尘土蓬蓬勃勃地飞扬。这样一副尊容本来就够吓人的,它还直立起来,呲着白牙狂吠着,不停地跳跃,不停地向前扑腾,幸亏它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粗铁链,它的活动半径被铁链子限制住了。绷直的铁链仿佛充满弹力,使它向前猛扑一次,就被铁链子拉得倒退几步,然后又一次猛扑,又一次被拉回,如此反复,百折不饶,仿佛咬不到一口就不罢休。
  
  李力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大狼狗,好奇心完全被恐惧取代了。他眼也不眨地望着它,生怕铁链子突然断开,狼狗毫无挂碍地向自己扑来。他与狗就这样对峙着,直到舅舅闻声从屋里赶了出来。舅舅个头不高,身体又发胖了不少,穿着一身膨大的黑棉衣,奔跑起来有点笨拙,但速度不慢。舅舅边跑边跺脚,翻毛皮鞋触地发出很大的声响,借以引起大狼狗的注意,再加上不停地大声呵斥,来阻止大狼狗的无礼。没想到自己的动作过于激烈,头上的棉布帽突然掉落下来,把狼狗吓了一大跳。狼狗立即偃旗息鼓,退到窝棚里向这边窥视。
  
  惊恐中的李力来不及认真打量一下舅舅,也忘了见面时应有的礼仪和问候,像溺水者遇到救星,向正在弯腰拾帽的舅舅奔扑过去,伸手抱定舅舅的臂膀,尽量把身体往舅舅的身后躲,两眼还死盯着窝棚里的大狼狗。大狼狗心犹不甘,眼睛望着李力,四脚焦躁地原地踏步,一不高兴,随时都可以扑过来。在舅舅的庇护下,李力小心翼翼地走进大门,急匆匆地通过水泥铺平的小院,直到站在大表哥家的客厅里,脸还是热的,心还在狂跳。李力揪着自己的耳朵说:“真险哪,要不是那狼狗太性急,等我再往前走两步,今天我这小命就报销了。”
  
  舅舅讪讪地说:“没事了,没事了!都是你大表哥,弄这么一个畜牲在家里。”
  
  要是从前,让客人在自己家里受到如此惊吓,一辈子热情好客的舅舅肯定不依不饶,先揍大狼狗,再骂大表哥。令李力困惑的是几年不见,舅舅突然没脾气了,舅舅陪着笑脸一边给李力端茶递烟,一边替大表哥道歉。李力承受不起舅舅的道歉,又反过来又安慰舅舅。
  
  后来李力发现,在老家所到之处,这畜牲并不稀罕,仿佛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但凡过去那些臭名昭著的二流子家里都养了狼狗,有的一家养了两三条,由主人牵着,或在路上闲逛,或招摇过市,路人肃然起敬的同时,唯恐避之不及,仓皇而逃。有时造成街道壅塞,孩子哭,大人叫的混乱场面,却把主人美得不轻。在家那些日子,李力几次遭遇这种场面。
  
  那天,李力在舅舅家吃午饭,顺带把年也拜了,并说明年后时间紧,不打算再来正正规规地给舅舅拜个年。舅舅表示理解。临分别的时候,舅舅忽然有些伤感,有些不舍,说,舅舅老了,没几天活头了。你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呢!就让我送送你吧。
  
  李力想到室内温暖如春,外面风急天寒,这骤冷骤热的,怕把舅舅冻坏了,就推辞,却被舅舅揪住衣袖不放,只得由着舅舅陪自己来到公路边上。舅舅表情凄然,受其感染,李力也很难过,心里莫名其妙地蒙上了一层阴影。舅甥两个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半天没有话说。临分别时,舅舅再一次感叹说,你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再见面呢,记得有空就回来看看。
  
  2
  
  春节过后,李力真的就没有打算再给舅舅拜年。
  
  十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完了,到了年初四,李力开始打点行囊,规划返厂日程。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儿女偎在妻子身边看电视,李力陪母亲坐在火盆边上闲聊,他们正说着舅舅的事情,堂屋角柜上的电话突然响了。电话是大表哥打来的,大表哥说:“表弟,带上我姑,快点来。我老爸摔伤了,正在医院抢救。”虽然只有寥寥数语,李力还是从大表哥那紧张急切的语气里听出了弦外之意,舅舅的伤势一定不轻,万一抢救无效,也好让亲人们见最后一面。李力顾不得自己头脑正在发懵,立即去厢房拖出他那辆破自行车,把母亲安置在货架上,顶着呼呼作响的夜风在昏天黑地里拼命地蹬着,山路崎岖,坑洼不平,车子颠簸得厉害,哐哐噹噹的声音一路相伴,像一个碎嘴女人的聒噪,让人更加毛躁和急切。跑完了十几里山路到达镇医院时,李力的内衣内裤都被汗水浸透了,母亲的身体也像散了架似的,直不起,立不稳。李力不敢怠慢,放倒自行车,搀着母亲从东到西,挨着病房一间一间地询问,终于找到舅舅的病房,舅舅还留在重症监护室,手术已经做完了,身上缠满绷带,尤其是脖子,被夹板固定着,先前的脑袋仿佛被偷换了,眼下这颗看上去像是白石膏做成的,浑圆,胀大,豫留一个大孔和两个小孔,也不规整,在日光灯的侧影里显得黑洞洞的,深陷在小孔里的眼睛依然紧闭。乍一看,还以为是实验室存放的人体模型。这个人是舅舅吗?李力当时很困惑,远远地望着病床上的人发呆,如果不是大表哥和一些嫡近的亲属守在旁边,他和母亲根本不敢相认。舅舅还处在昏迷当中,气息奄奄,看样子来日无多,往来的医生和护士都有些聊尽人事的懈怠。大表哥手捧脑袋蹲在墙角缩成一团,身上散发着一股酒气。他那种懊恼的样子使人很快想到一个词:后悔莫及。也许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反思,应该后悔,所以由着他,没有人走过去劝他。
  
  零点过后,二表哥穿着一身保安制服驱车从县城赶回来了。二表哥身材不如大表哥魁梧,但毕竟当过几年兵,身上还保留着军人的刚勇与干练。他面如铁块,目光如炬,询问并查看了舅舅的伤情,然后一言不发,拉着大表哥走出病房。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摔打声,病房的人很快明白怎么回事,一齐赶去拉架,但是打斗已经结束,身体健硕的大表哥却被弟弟打败了,鼻孔正在淌血。他拒绝别人的安抚,坐在地上一副甘心受罚,自作自受的样子,任凭鼻血和着眼泪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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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谈 | 2014-11-3 13:27:35 | 显示全部楼层

  3
  
  每年的正月初四,大表哥都要带着他的老婆儿女去老丈人家拜年,今年也不例外。大表哥一走,家里的一切事情就撂给了舅舅,其中也包括喂狗和遛狗。大表哥临行之前还特地嘱咐过他。舅舅虽然心里有抱怨,却没吭声,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大表哥一家离开之后,舅舅就邀了几个老头来自己家打牌。
  
  舅舅老来丧偶,心无所依,就爱好打牌,临近春节的这段日子,由于忙着做年礼,办年货,很久没有过把牌瘾,眼下正是个机会。几个老头在舅舅的寝室里围着一盆炭火,抽着帝豪香烟,舒适又惬意。由于舅舅太专注,将遛狗这事给忘了。
  
  大表哥家的那条狼狗每天都要由人牵到外面去遛一圈。如果主人忘了,它就会提醒主人。它像魔鬼附身,挣着脖子上的铁链,焦躁地狂吠,跳跃,以链子为半径,在院子里重复画圆。闹到傍晚,它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开始攻击回窝的母鸡。这畜牲本性嗜血,喜欢肉食,特别喜欢吃活物。为了保持和训练它的攻击能力,大表哥经常买回一些活的鸡鸭,或小兔甚至是小猪崽当面放逐,让它去追捕,撕咬,饕餮而食。院子里动静越闹越大,鸡在院子惊叫,扑腾,空中鸡毛乱飞。狼狗以追撵戏弄这些家养的鸡来警告主人,如果主人再无行动,它就要动真格的了。舅舅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纸牌,遣散牌友,出门去例行遛狗。
  
  室内室外温差很大,舅舅在院子里解狗链时,就感觉到冷,但还不是难以抵挡。一到外面,经北风一吹,就冷得有些吃不消了。舅舅平时总穿着一件军用棉大衣,因为在室内打牌,旁边升着火盆,棉大衣就成了多余的物件,撂在一边。他想回家把棉大衣穿上,没想到人老力弱,连这一点愿望也难以实现。可能是狼狗在屋里憋得太久了,现在终于出得门来,一时兴奋得难以自持,一路挣着链子颠上颠下,蹦蹦跳跳,一副乐翻天的样子,让舅舅想停也停不下来,只得紧随着它向野地里小跑。现在的情形不是人遛狗,而是狗在遛人。跑完了几条田埂,舅舅累得气喘吁吁,没想到身子却热乎起来,就放弃了添衣裳的打算。
  
  舅舅被狼狗牵着来到村子前面的一座土山上,这座小山丘因为离村子太近,人踩,牛踏,猪拱,鸡扒,早成了不毛之地,一些村民就把柴草或者给家畜过冬的草料堆放在这里,形成大大小小的十几个麦草垛。狼狗对这儿的麦草垛很有兴趣。因为麦草垛是田鼠过冬的好处所,松软、暖和、还有很多脱粒未尽的麦粒供它们享用。虽然,老鼠们也知道,太丰饶的地方常常伴着相当多的危险,但是它们总是心存侥幸,不惜成为猫和狗的猎物。
  
  大表哥家的狼狗也喜欢捉田鼠,对狼狗来说,这可不是多管闲事,田鼠是人类的天敌,狼狗顺应着人的意志除恶灭害,是忠诚,是善举,得到的总是纵容或嘉奖。在捕捉的过程中,狼狗也有收获,它发现田鼠也是美食,同时还可以满足一下杀戮的嗜好。
  
  来到第一个麦草垛旁边,狼狗像个领导,首先绕着麦草垛巡视一圈,这是惯例,然后找准一个点,抬起后腿,对着这个点撒一泡尿,用鼻子嗅嗅,就以这泡尿为起始地点,开始将身体匍匐下去,伸出一只前爪,小心翼翼伸入柴草深处,或探或掏,仔细而认真。
  
  今天狼狗运气不佳,掏完了一个麦草垛,一无所获,就转向下一个麦草垛,在这里故伎重演。这会儿链子是松垂的,不需要舅舅做什么运动。但是一停下来,而且停下来有一会了,舅舅有点不胜寒冷,又想起他的棉大衣。他想把链子固定下来,以便抽身回家去取。可是,山上除了一些麦草垛,连一颗小树,或者一个树桩也找不到。又不能丢开铁链,万一让狗窜到村子里,说不定又惹出什么祸事来。类似的事曾经发生过,那一次,正在遛狗的大表哥突然接了一个电话,需要临时离开一会儿。他把狗链拴一根树枝上,自以为很牢靠。结果狼狗却将那根树枝挣断了,跑到村子里将邻居家的十几只小羊羔全部咬死,最终惹来一场官司,赔了不少钱。舅舅不敢掉以轻心,就给自己打气说,再坚持一会儿吧!再坚持一会儿吧!舅舅缩着脖子,弓着腰,把铁链的一头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再将两手笼进袖筒里,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从齿缝里咝咝吸着冷气。
  
  狼狗在掏第三个麦草垛时,倒是探到了一个田鼠,但它逃到狼狗够不着的柴草深处。狼狗急得吱儿吱儿地乱叫,不停地绕着麦草垛打转,舅舅扯着铁链在后面紧跟。
  
  这时,天空已落下了一些麻昏影,水塘、房舍、以及眼前这些麦草垛都蒙上青灰灰的一层雾。村前村后的那些树探出枯瘦的枝杈,在阴冷的北风中瑟瑟颤动,更添了深冬日暮的萧杀之气。气温显得更冷了,或许是肚子也更饿了,舅舅浑身打着哆嗦。他决定终止这趟差事,牵狼狗回家。可是狼狗依然兴头十足,挣着铁链僵持不动。
  
  狼狗拽着舅舅来到第四个麦草垛旁边,依然很有耐心样子,它将前爪贴着地面,向柴草深处一寸一寸地探进,同时迷起眼睛,屏声静气,感觉和听力像拉满的弓,保持一触即发之势。它做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甚至有点沉溺其中。舅舅这才想到,它肯定是饿了。中午拌狗食的时候,舅舅把预备给狗吃的生肉省下来一半。十三块钱一斤的猪肉买回来喂狗,这不是癫狂是什么!舅舅老早就极力反对。可是,反对无效。大表哥不但不听他的,反而怪他多事,恶声恶气地吼他说:“又不是花你的钱,你心疼个啥?”但是,舅舅还是心痛。现在,他终于可以自作主张了。当然也不能让狼狗吃不饱,必须在量上有所增加。他把另一半生肉剁碎,拌在米饭和麸皮里,再加一些剩菜和肉汤。狼狗并无知觉,吃得很开心很满足。
  
  也许这些东西消化太快,撑不够钟点!大过年的,人锦衣玉食,也应该让狗吃饱吃好。舅舅这样一想,继而对自己克扣狗食感到内疚,作为补偿,就让狼狗又掏了一个麦草垛。也就是在最后一个麦草垛,狼狗终于逮到一个田鼠,个儿大,身子肥。狼狗喜不自禁,快乐地呻吟着,将它咬死,嚼碎,美美地吃了下去。舅舅以为它应该知足了,并且决定晚饭时多加点生肉给它吃,以弥补中午对它的亏欠。然后,舅舅就拉紧链子拽它回家。可它还要犟在那里,舅舅拉了几次都被它执拗地拽回去了。舅舅受不了这儿的寒冷,开始生气了。他针对的不是狼狗,狗是畜牲,不通人事,再怎么错都是可以原谅的。他恨的是人,就是这只狼狗的真正主人,自己的大儿子。儿子要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照顾他的狗,却不想想他的老子也需要人照顾。舅舅说:“他妈的,这个王八羔子,每天只关心他的狗,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钱财还不行,还把他的老子也搭进去,替他伺候他的狗,天理何在?哪天把老子惹急了,非扒了他的狗皮,吃了他的狗肉!”
  
  当然,舅舅为了解恨,也只是这样说说罢了。舅舅知道,假如他的真弄死了这条大狼狗,大表哥一定比死了亲爹还难过,说不定一气之下,就把他赶回他的老屋。一个人守着村后的几间老屋,那种冷清,他是怕了。
  
  “那就让他的狗把我弄死好了!”舅舅说。舅舅这样一想,又有点伤心,更加有一种人不如狗的凄凉。
  
  舅舅决定再妥协一次。
  
  “就这一次!”舅舅对狼狗宣布,同时也是对自己宣布。
  
  然后舅舅松开狗链,跟着狼狗奔向下一个麦草垛。
  
  狼狗抵近这个麦草垛开始例行巡视。刚绕到一半,突然从草堆里窜出一只黑母鸡。这只黑母鸡过于贪恋残留在麦草上的那些麦粒,忘了回窝的时间。但很不幸,它被悄悄赶来的狼狗打扰了,那是一阵近似危险的响动。母鸡转过脑袋,猛的看到这样一条大狗不怀好意地突然抵近,它肯定被吓坏了,嘎嘎嘎地叫着飞了起来,朝着回家的方向落荒而逃。
  
  狼狗愣了一下,才看清那是一只母鸡,也许它以为那是一只野鸡,也许它把那只鸡当成了主人赏赐给它的晚餐,狼狗太激动了,跳起来就去追。它忘了身后的铁链,更忘了铁链另一头的老人,甚至不顾山坡与麦地那一丈多的落差,一个跳跃直扑过去。这边的舅舅刚意识到危险,双手来不及从袖筒里撤出,就感到一股无法抗衡的拉力,两条臂膀向前伸展到了极限,随后身体也被拉得脱离了地面,就像军演时飞机拖拽的靶子,在空中飞了起来。
  
  最危险的不在空中,而是在于如何落地。也许飞翔中的舅舅心里是明白的,却不能自主,把自己的生死完全交给了大狼狗。狼狗虽然跳得很高,毕竟没有翅膀,缺乏续航能力,它终究是要落地的。狼狗落地了,狼狗是稳健的,弹性极好,随即又准备下一个起跳。舅舅落地了,后果很严重。舅舅是脑壳先着地的,那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连同高空坠落的巨大惯性,全部集中在他的脖子上。在脑袋触地的一瞬间,舅舅仿佛听见一阵骨骼的断裂声,随之而起的疼痛,使他的意识一下子化为空白……
  
  舅舅被村民发现,并很快组织人力很快送到镇卫生院。那时,大表哥正在饭桌上同舅子及连襟闹酒。接到邻居的电话,大表哥二话没说,跳上他的摩托车冲出大门,妻子儿女也顾不得打声招呼,把一屋子人晾在那儿发了半天的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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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谈 | 2014-11-3 13:29:45 | 显示全部楼层
  4
  
  舅舅在医院迷迷瞪瞪地睡了三天,于正月初八的上午去世了。
  
  正月初七,是农历新年中的节日,传说女娲创造苍生,按顺序造出了鸡、狗、猪、羊、牛、马等动物,并于第七天造出人来,因此,这天也是人类的诞生日。早晨,外面的世界炮仗竟发,人声熙攘,人们都在喜庆的气氛中吃长寿面,互祝吉祥,就连病房里也熏染了节日的瑞气。舅舅身上所有的病痛突然消失了,不哼不哈,一整天他都睡很安静。晚饭时,他还破天荒地喝了半碗米粥。但守在病房的母亲却从中嗅出了不祥之兆,自己没有回家,还让大表哥一家留在病房里过夜。第二天凌晨,舅舅醒来了,精神突然好了起来,可以靠着被褥半坐着,睁大眼睛四处打量。大家明白这是回光返照,立即通知二表哥一家和所有亲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病房。舅舅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跟人说话时,眼神依恋,眼窝里有泪。临床的病友吃饭,也把他羡慕得想哭。他沉静地看着别人吃完早饭,然后目光突然坚硬起来,嘴巴嚅动着,费了很大的气力说明他要喝狗肉汤,并强调说,一定要是狗肉的。
  
  舅舅的意思不言自明,他是要大表哥打死那只大狼狗。这说明舅舅心里仍然纠结着,还在憎恨着大狼狗以及它的主人。舅舅知道自己今后再也不用依附着谁,看谁的脸色行事,终于可以率性一次,如实地表达自己的好恶。尽管这个“谁”是自己的大儿子!
  
  病房里所有的亲属一开始都面面相觑,然后又突然省悟似的看着大表哥,用眼神催逼着大表哥去满足舅舅的最后一个心愿。大表哥惭愧不已,立即去院里发动了摩托车。
  
  大表哥家离集市本来就不远,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转眼就到了村口,大表哥把摩托车停在家门口,拿钥匙打开不锈钢大门。狼狗蜷缩着睡在窝棚里,已经明显地消瘦了,毛色暗淡无光,眼神耷拉着,听到大门响动,只把脑袋抬起来望一望,一副一动又不想动的疲沓样子。这几天,由于一家人守在医院,对狼狗疏于料理,它能够活下来就不错了,这肯定是邻居们帮的忙,当然,也只是保持它能够活命。狼狗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见到进门的是自己的主人,突然从狗窝里一跃而起,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似的,吐着舌头,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迎上来。它起立亮掌,嗲嗲而鸣,仿佛在说:亲爱的,一连几天没见着你了,你去哪儿了?你不知道我在想你吗?你想让我想死你啊!若是以前,大表哥一定以相当的热情相回应,逗它,上前抱它,或者往它嘴里塞点零食,比如玉米糖、或牛肉干什么的。今天大表哥一反常态,撇过视线,冷着脸,径直向堂屋里走。狼狗不知趣,从后面追上来,盘卷着身子一边蹭着主人的大腿转圈,一边伸出舌头舔主人的衣裳和手背。对于狗的亲昵,大表哥依然不理不睬,甚至没有伸手碰一下它。
  
  大表哥进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对这个突遭变故的家有点无所适从,茫然无措地对着空曚的天空望了很久,然后搬一只矮凳坐在门内抽烟,一支烟抽完,把烟头戳在烟灰缸里,又点了一支。在抽完第三支烟的时候,终于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下了最后的决心。他起身找了一根结实的长绳子,绕成一团带在身上,然后到院子解开狗链,把狼狗牵向村外。
  
  狼狗以为主人又要遛它。尽管时间不对,大清早遛狗的时候还是有的。这让狼狗很欢欣,一路欢歌,一路舞蹈,在主人身前身后尽情地表现。
  
  大表哥牵着狼狗从村前走到村后,又从村后走到村前,最后在一棵粗壮的老柿子树下面停住了,但是对自己将要做的事情还是有些迟疑。他对这棵老老柿子树仔细打量了一阵,然后坐在枯黄的草地上闷闷地抽烟。狼狗像个兄弟,或者更像个情人,学着人的模样与主人比肩而坐。他们前面是一川低凹的山冲,川中雾气弥漫。因此,他们的姿势就有些耸立,也有些冷峻和肃穆。
  
  也只坚持了那么一会儿,狼狗开始恢复了它的天性,抬起一只前掌搭在主人的肩膀上,不时转过脸来用鼻尖触一触主人的脸,或者伸出舌头舔一下,口中喃喃有声,像极了情人的幽怨。大表哥这才揽过它的脑袋抱着它,把脸贴着它的脸,回应它的亲昵。
  
  大表哥决定结束亲昵的时候,悄悄把带来的绳子套在它的脖子上。一开始,狼狗并不在意,甚至觉得很好玩,它故意跳起来将绳子晃出一串一串波浪。绳子扔过一根树杈,挂在上面,然后大表哥就牵着绳子的另一头往远处走。绳子越绷越紧,人和狗的距离也越来越远。狼狗仿佛意识到什么,挣扎着向主人靠拢,但是越来越困难。它呜呜地叫着,似埋怨,也似哀求,不断地摇着尾巴,抬起前掌敬礼,表示对主人的忠诚和热爱,不愿意与主人分离。其情切切,其意哀哀。大表哥的心情突然复杂起来,停在那里看着他的狗,拷问自己:狗是畜牲,它懂什么?它什么都不懂,这样对它公平吗?
  
  狗似乎看懂了主人的眼神,也静止下来,困惑地看着大表哥,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大表哥在与狗的对视中,心在抽筋,滴血,滴血的伤口又迅速结痂,变硬。最后大表哥撇过脸去,一咬牙,一下子把狗拉得四脚离了地。狗以为主人还在逗它玩呢,身子吊在半空中还频频向主人摇尾巴,吐舌头,做着各种怪相,逗主人开心。绳子勒紧了,喉咙也跟着收窄了,已经出不来气,发不出声了,不能为主人做更多,眼神里满是遗憾的表情。
  
  当大表哥把绳子的一头固定在另一棵树上,解下皮带奋力抽向它时,狼狗才看见主人身上蒸腾的杀气,突然从嬉戏状态中清醒过来,开始做着徒劳的挣扎。
  
  大表哥把皮带抽断了,拾起一段接着抽,又断了,再拾起一段,后来实在太短了,挥起来没有什么力度,就改用拳头和脚……
  
  在那个寒风飕飕的清晨,村子里早起的人们看见大表哥像个痴心练拳的武师,对着吊在树上的一条狗不分轻重,不讲招式,撒泼似挥拳踢腿,那样生猛,那样专注,更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他不知道自己打了多久,狼狗已经断气了,他还在打,还在踢,直到把自己折腾累了,筋疲力尽了,再也挥不动拳,踢不起脚了,才停下来。这时,狼狗的身子已经僵冷了。大表哥扯开绳子扣,把狼狗放在草地上,然后,伏在狼狗的尸体上放声大哭。那些邻居在远处徘徊,不知道大表哥哭的是他的狗,还是他的爹,都不敢过去劝。
  
  5
  
  大表哥独自一人将狼狗拖回家中,顾不得吃早饭,打电话从集市方家大饭店叫来了两个大厨,在家里架上劈柴猛火急炖狗肉汤。
  
  狗肉汤炖好了,大表哥把一个保温瓶装满,带到病房,又亲自倒在一只白碗里,走到病床前,单膝跪地,两手高擎着白碗,抵到舅舅的鼻尖下。这时,舅舅的气力似乎已经用完了,身体绵软,眼神无光,随时都可以睡过去。他看见大表哥送来了狗肉汤,矜持着不看不喝。大表嫂看出舅舅的意思,立即找来一个调羹,接过汤碗,?了一勺汤送到舅舅的口唇边。舅舅犹豫了一下,被大表嫂那诚恳而又悲戚的目光打动了,张开嘴,只喝了一小口,好像喉咙咽不下去,又吐了出来。后来气息渐弱,意识开始模糊。他吃力地睁大眼睛,对前来送行的每一个人仔细打量,仿佛要把这些面孔刻在心里,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当他的视线落到大表哥身上时,就有了变化,简直是怒形于色,嘴里重复吐着一股气流。那肯定是一个什么字,但他没有力气把这个字说清楚。母亲去附耳聆听,终于听出来了,那个字是“滚!”母亲怕伤了大表哥的面子,不好意思如实翻译,就用目光示意,要大表哥出去。大表哥会意,鼻头一抖,大颗大颗的泪珠滚出眼眶。大表哥顺从地转过身,走到病房门外。
  
  在没有大表哥的病房里,舅舅的眼色又柔和下来,看过了病房中的所有亲人,他的目光还在寻找。后来他又说“力”,母亲知道他想他的外甥了,心里一阵愧疚。儿子李力曾经是舅舅最看好的后生之一,在亲族下一代的孩子中,李力以勤劳、本分、待人热心知礼而得到舅舅的厚爱。现在,舅舅生命垂危,想见一见他,他却离开了舅舅,在千里之外的江苏打工,没有陪舅舅走完生命的最后几天,没有在最后的时刻为舅舅送行,这份惭愧,这份遗憾,再也没有办法弥补。母亲心里十分后悔,那天,李力出行前还特意征求过她的意见,可是她却没有加以阻止。母亲泪流满面,痛心地说:“李力打工走了,下半年他的儿子也要上高中了,他要去给女儿儿子挣学费呢。”当下的农村,儿女的学费是一个普遍而又现实的问题,不可抗拒,值得原谅。舅舅无话可说,闭上眼睛,把脸转了过去。在李力的想像中,舅舅转过去的脸,一定带着无尽的凄凉和遗憾。
  
  这一刻,李力正在苏南的一座工厂里操作机器。突然,他的心好像被一只鬼手揪了一下,痛的感觉随即扩散开来。这阵痛莫名其妙,李力腾出一只手想按一按痛的地方,却摸不到痛在哪儿。李力下意识地想起舅舅,不知舅舅现在怎样了。自此,一片灰暗的云彩如影随形,悬浮在他的心头。晚上,李力下班刚回到宿舍,宿舍的电话就响了起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一听到母亲的声音,李力就知道,一定是关于舅舅的最不好的消息。
  
  母亲说:“力儿,你舅舅——走了!”
  
  李力手拿话筒听着母亲的抽泣和絮叨,半天无语,浑沌的脑子里出现二十多天前,他跟舅舅站在公路边上告别的情景。那天,舅舅拉着他的手嘱咐他说,你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再见面呢,记得有空就回来看看!舅舅说这话的口型、语气和表情都是那么清晰……李力忽然意识到以后回家,再也看不到舅舅了,心里一阵凄惶,两颗豆大的泪珠滚出眼眶。
  
  这天,李力没有吃晚饭。他在宿舍洗了一把脸,换一身干净衣服就出去了,但无处可去,独自踯躅在暗夜之下的南国街头,或南,或北,一趟,两趟……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最后,他决定去那家卖冥钱和线香的小店,然后带着这些东西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对舅舅作最后的哀悼。在那个荒僻的角落里,他点燃线香和纸钱,面向北方双膝跪地,对着火焰作揖磕头,像个虔诚的教徒,一招一式,中规中矩,毫不马虎。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寄托自己的哀思,表达对舅舅的纪念和歉意,并遥祝舅舅大人一路走好,在天堂里能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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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芽儿 | 2014-11-3 21:09:43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章细腻感人,情结起伏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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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谈 | 2014-11-4 19:49:06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柳芽老师!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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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人 | 2014-11-4 23:01: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阿谈 发表于 2014-11-3 13:29
  4
  
  舅舅在医院迷迷瞪瞪地睡了三天,于正月初八的上午去世了。

欣赏佳作,问好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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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谈 | 2014-11-16 18:17:33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徐版!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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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芽儿 | 2014-11-18 14:50:53 | 显示全部楼层
再来赏读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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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谈 | 2014-11-25 18:42:4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柳版,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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