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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正月初四,大表哥都要带着他的老婆儿女去老丈人家拜年,今年也不例外。大表哥一走,家里的一切事情就撂给了舅舅,其中也包括喂狗和遛狗。大表哥临行之前还特地嘱咐过他。舅舅虽然心里有抱怨,却没吭声,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大表哥一家离开之后,舅舅就邀了几个老头来自己家打牌。
舅舅老来丧偶,心无所依,就爱好打牌,临近春节的这段日子,由于忙着做年礼,办年货,很久没有过把牌瘾,眼下正是个机会。几个老头在舅舅的寝室里围着一盆炭火,抽着帝豪香烟,舒适又惬意。由于舅舅太专注,将遛狗这事给忘了。
大表哥家的那条狼狗每天都要由人牵到外面去遛一圈。如果主人忘了,它就会提醒主人。它像魔鬼附身,挣着脖子上的铁链,焦躁地狂吠,跳跃,以链子为半径,在院子里重复画圆。闹到傍晚,它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开始攻击回窝的母鸡。这畜牲本性嗜血,喜欢肉食,特别喜欢吃活物。为了保持和训练它的攻击能力,大表哥经常买回一些活的鸡鸭,或小兔甚至是小猪崽当面放逐,让它去追捕,撕咬,饕餮而食。院子里动静越闹越大,鸡在院子惊叫,扑腾,空中鸡毛乱飞。狼狗以追撵戏弄这些家养的鸡来警告主人,如果主人再无行动,它就要动真格的了。舅舅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纸牌,遣散牌友,出门去例行遛狗。
室内室外温差很大,舅舅在院子里解狗链时,就感觉到冷,但还不是难以抵挡。一到外面,经北风一吹,就冷得有些吃不消了。舅舅平时总穿着一件军用棉大衣,因为在室内打牌,旁边升着火盆,棉大衣就成了多余的物件,撂在一边。他想回家把棉大衣穿上,没想到人老力弱,连这一点愿望也难以实现。可能是狼狗在屋里憋得太久了,现在终于出得门来,一时兴奋得难以自持,一路挣着链子颠上颠下,蹦蹦跳跳,一副乐翻天的样子,让舅舅想停也停不下来,只得紧随着它向野地里小跑。现在的情形不是人遛狗,而是狗在遛人。跑完了几条田埂,舅舅累得气喘吁吁,没想到身子却热乎起来,就放弃了添衣裳的打算。
舅舅被狼狗牵着来到村子前面的一座土山上,这座小山丘因为离村子太近,人踩,牛踏,猪拱,鸡扒,早成了不毛之地,一些村民就把柴草或者给家畜过冬的草料堆放在这里,形成大大小小的十几个麦草垛。狼狗对这儿的麦草垛很有兴趣。因为麦草垛是田鼠过冬的好处所,松软、暖和、还有很多脱粒未尽的麦粒供它们享用。虽然,老鼠们也知道,太丰饶的地方常常伴着相当多的危险,但是它们总是心存侥幸,不惜成为猫和狗的猎物。
大表哥家的狼狗也喜欢捉田鼠,对狼狗来说,这可不是多管闲事,田鼠是人类的天敌,狼狗顺应着人的意志除恶灭害,是忠诚,是善举,得到的总是纵容或嘉奖。在捕捉的过程中,狼狗也有收获,它发现田鼠也是美食,同时还可以满足一下杀戮的嗜好。
来到第一个麦草垛旁边,狼狗像个领导,首先绕着麦草垛巡视一圈,这是惯例,然后找准一个点,抬起后腿,对着这个点撒一泡尿,用鼻子嗅嗅,就以这泡尿为起始地点,开始将身体匍匐下去,伸出一只前爪,小心翼翼伸入柴草深处,或探或掏,仔细而认真。
今天狼狗运气不佳,掏完了一个麦草垛,一无所获,就转向下一个麦草垛,在这里故伎重演。这会儿链子是松垂的,不需要舅舅做什么运动。但是一停下来,而且停下来有一会了,舅舅有点不胜寒冷,又想起他的棉大衣。他想把链子固定下来,以便抽身回家去取。可是,山上除了一些麦草垛,连一颗小树,或者一个树桩也找不到。又不能丢开铁链,万一让狗窜到村子里,说不定又惹出什么祸事来。类似的事曾经发生过,那一次,正在遛狗的大表哥突然接了一个电话,需要临时离开一会儿。他把狗链拴一根树枝上,自以为很牢靠。结果狼狗却将那根树枝挣断了,跑到村子里将邻居家的十几只小羊羔全部咬死,最终惹来一场官司,赔了不少钱。舅舅不敢掉以轻心,就给自己打气说,再坚持一会儿吧!再坚持一会儿吧!舅舅缩着脖子,弓着腰,把铁链的一头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再将两手笼进袖筒里,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从齿缝里咝咝吸着冷气。
狼狗在掏第三个麦草垛时,倒是探到了一个田鼠,但它逃到狼狗够不着的柴草深处。狼狗急得吱儿吱儿地乱叫,不停地绕着麦草垛打转,舅舅扯着铁链在后面紧跟。
这时,天空已落下了一些麻昏影,水塘、房舍、以及眼前这些麦草垛都蒙上青灰灰的一层雾。村前村后的那些树探出枯瘦的枝杈,在阴冷的北风中瑟瑟颤动,更添了深冬日暮的萧杀之气。气温显得更冷了,或许是肚子也更饿了,舅舅浑身打着哆嗦。他决定终止这趟差事,牵狼狗回家。可是狼狗依然兴头十足,挣着铁链僵持不动。
狼狗拽着舅舅来到第四个麦草垛旁边,依然很有耐心样子,它将前爪贴着地面,向柴草深处一寸一寸地探进,同时迷起眼睛,屏声静气,感觉和听力像拉满的弓,保持一触即发之势。它做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甚至有点沉溺其中。舅舅这才想到,它肯定是饿了。中午拌狗食的时候,舅舅把预备给狗吃的生肉省下来一半。十三块钱一斤的猪肉买回来喂狗,这不是癫狂是什么!舅舅老早就极力反对。可是,反对无效。大表哥不但不听他的,反而怪他多事,恶声恶气地吼他说:“又不是花你的钱,你心疼个啥?”但是,舅舅还是心痛。现在,他终于可以自作主张了。当然也不能让狼狗吃不饱,必须在量上有所增加。他把另一半生肉剁碎,拌在米饭和麸皮里,再加一些剩菜和肉汤。狼狗并无知觉,吃得很开心很满足。
也许这些东西消化太快,撑不够钟点!大过年的,人锦衣玉食,也应该让狗吃饱吃好。舅舅这样一想,继而对自己克扣狗食感到内疚,作为补偿,就让狼狗又掏了一个麦草垛。也就是在最后一个麦草垛,狼狗终于逮到一个田鼠,个儿大,身子肥。狼狗喜不自禁,快乐地呻吟着,将它咬死,嚼碎,美美地吃了下去。舅舅以为它应该知足了,并且决定晚饭时多加点生肉给它吃,以弥补中午对它的亏欠。然后,舅舅就拉紧链子拽它回家。可它还要犟在那里,舅舅拉了几次都被它执拗地拽回去了。舅舅受不了这儿的寒冷,开始生气了。他针对的不是狼狗,狗是畜牲,不通人事,再怎么错都是可以原谅的。他恨的是人,就是这只狼狗的真正主人,自己的大儿子。儿子要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照顾他的狗,却不想想他的老子也需要人照顾。舅舅说:“他妈的,这个王八羔子,每天只关心他的狗,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钱财还不行,还把他的老子也搭进去,替他伺候他的狗,天理何在?哪天把老子惹急了,非扒了他的狗皮,吃了他的狗肉!”
当然,舅舅为了解恨,也只是这样说说罢了。舅舅知道,假如他的真弄死了这条大狼狗,大表哥一定比死了亲爹还难过,说不定一气之下,就把他赶回他的老屋。一个人守着村后的几间老屋,那种冷清,他是怕了。
“那就让他的狗把我弄死好了!”舅舅说。舅舅这样一想,又有点伤心,更加有一种人不如狗的凄凉。
舅舅决定再妥协一次。
“就这一次!”舅舅对狼狗宣布,同时也是对自己宣布。
然后舅舅松开狗链,跟着狼狗奔向下一个麦草垛。
狼狗抵近这个麦草垛开始例行巡视。刚绕到一半,突然从草堆里窜出一只黑母鸡。这只黑母鸡过于贪恋残留在麦草上的那些麦粒,忘了回窝的时间。但很不幸,它被悄悄赶来的狼狗打扰了,那是一阵近似危险的响动。母鸡转过脑袋,猛的看到这样一条大狗不怀好意地突然抵近,它肯定被吓坏了,嘎嘎嘎地叫着飞了起来,朝着回家的方向落荒而逃。
狼狗愣了一下,才看清那是一只母鸡,也许它以为那是一只野鸡,也许它把那只鸡当成了主人赏赐给它的晚餐,狼狗太激动了,跳起来就去追。它忘了身后的铁链,更忘了铁链另一头的老人,甚至不顾山坡与麦地那一丈多的落差,一个跳跃直扑过去。这边的舅舅刚意识到危险,双手来不及从袖筒里撤出,就感到一股无法抗衡的拉力,两条臂膀向前伸展到了极限,随后身体也被拉得脱离了地面,就像军演时飞机拖拽的靶子,在空中飞了起来。
最危险的不在空中,而是在于如何落地。也许飞翔中的舅舅心里是明白的,却不能自主,把自己的生死完全交给了大狼狗。狼狗虽然跳得很高,毕竟没有翅膀,缺乏续航能力,它终究是要落地的。狼狗落地了,狼狗是稳健的,弹性极好,随即又准备下一个起跳。舅舅落地了,后果很严重。舅舅是脑壳先着地的,那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连同高空坠落的巨大惯性,全部集中在他的脖子上。在脑袋触地的一瞬间,舅舅仿佛听见一阵骨骼的断裂声,随之而起的疼痛,使他的意识一下子化为空白……
舅舅被村民发现,并很快组织人力很快送到镇卫生院。那时,大表哥正在饭桌上同舅子及连襟闹酒。接到邻居的电话,大表哥二话没说,跳上他的摩托车冲出大门,妻子儿女也顾不得打声招呼,把一屋子人晾在那儿发了半天的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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