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晋西北有着高原夏天特有的凉爽。铁峰的单位在雷达站一个很独立的山头点号,山顶坪地的院子到山下的小镇还有一段二十多分钟的蜿蜒山路,在半个足球场大小的空地上,孤零零的立着简单的几间平房,屋前是只有一个篮球框的土球场。铁峰他们每天就在这里负责记录和传送卫星的实时数据,唯一的篮球有次滚到山下就没再找到。山下有一片墓园,祭奠着为基地建设贡献出生命的英雄,而其中有一块墓碑并非军人。镇上人不时会挑些生活用品上山来买,而卖货的老汉也都会给这些山顶的火箭卫士竖起大拇指,不解他们在这样的地方也能待的住。铁峰常常会一个人坐在房后的空地边看着远方。 到厨房去帮妈做点啥啊,铁军看李素梅坐客厅和纵壮志连话也没一句,就使她去了厨房。 李素梅和铁岚简单的打过招呼,三个女人在厨房里安静无话。 电视里正在直播中国队和美国队的一场足球友谊赛,三个男人亦是全神贯注,不时能听见纵壮志响亮地拍着大腿,这美国鬼子! 两个孩子在里屋玩着拼图的游戏。 快开门!妈!楼道里有人气喘吁吁的在喊。 是小姨!磊磊机灵的像小兔子一样,小跑几步就窜到门口,小燕紧跟了过来。 哇,这么大的加菲猫啊。磊磊高兴的跳起来直鼓掌。 还有你的,小燕!铁瑾又从包里拿出了一套刚上市的芭比娃娃,小姨听奶奶说今天我的两个好宝贝也要来,怎么样,喜欢吗?铁瑾也孩子般的等待夸奖。 喜欢!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梁玉兰从门口鞋柜里给铁瑾取出她的拖鞋,今天晚上单位没什么事吧。 没有,昨天是我值的班,铁瑾把包挂在门后的衣帽钩上。 铁瑾来到厨房好亲的抱着铁岚喊了声“二姐”,拿起案板上切好的黄瓜硬是要给铁岚喂一片。铁岚被她弄得不好意思。铁瑾没注意李素梅在旁边就又呵呵的笑起来,喊了声嫂子。 足球赛最终是中国队在最后时刻凭借角球机会一锤定音。纵壮志从酒柜里找酒杯,嘴里兴奋的哼着,“雄赳赳、气昂昂,踏过鸭绿江……” 梁玉兰张罗着关电视,搬桌子,给铁军说多摆两副碗筷。 很丰盛的晚餐。 看着一大桌子人,纵壮志情不自禁的大笑起来。 好啊,除了铁峰,大人都到齐啦。 还差小斌,他也是大人了,李素梅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纵壮志迟钝了一下要亲自给大家倒酒,小章连忙抢过纵壮志手里的酒瓶。 今天爸是把他珍藏级的好酒拿出来了啊,小章瞅着酒瓶上1992年的字样,挨个给大家倒酒。 姐夫,我尝尝,铁瑾第一个把杯子递到小章面前。 爸爸,爸爸,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和小姨一样的。磊磊用小手使劲扯着小章的衣角。 好,给我宝贝孙子也倒点!纵壮志招呼磊磊到他的怀里。 轮到李素梅的时候,李素梅把酒杯推到一边。 少喝点吧,嫂子,过节嘛。小章嘴角的烟好像要掉下来的样子。 李素梅没有吭气。 来来来,给我满上,你嫂子她不会白酒。铁军递出自己的杯子。 谁说的,我和铁岚结婚那天,素梅嫂子的酒量我可是见识过的,小章没有退让的意思,来来来,倒上倒上。 铁岚见李素梅仍旧低头一脸的阴云,在桌下轻轻掐了小章大腿一下。 小章这才收住,转向了铁军。 纵壮志看了看腕上的北京牌手表,寻思这老蒋平时很守时的啊。 咚咚咚。 来了!纵壮志起身去开门。 蒋大川带着他那美国回来侄子站在了门口。 纵叔叔好!年青人用很标致的普通话,向纵壮志礼貌的问好。 你好你好,快请进,请进!纵壮志又招呼着他们入座。 铁瑾侧向铁军,大哥,蒋叔叔怎么来了,旁边是谁? 铁军神秘的一笑,待会你就知道了。铁瑾恍然明白了什么,先前的欢快一瞬不在。 纵壮志细细打量起这小伙子,果然是文质彬彬,一表人才。纵壮志那满是笑意的眼神,看得年青人有点不自然。 梁玉兰用腿碰了碰纵壮志,小声说着,介绍一下啊,老头子。 纵壮志越看越欢喜,越看越满意。 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你蒋叔叔的侄子蒋佳良,刚从美国留学回来,是学医的博士。说到这时,纵壮志有意看了看铁瑾。 年青人站起来友好的和各位微微点头示好,目光也在铁瑾那儿多停留了几秒。这时,年青人伸出手,铁瑾,你好! 铁瑾头也不抬的给小燕夹菜。 年青人有点尴尬的把手收回,继续说着,我在《心理导刊》上看见过你的文章,很不错,和我的研究方向很接近,有时间不知能不能交流交流。 铁瑾好像没听见一样,仍旧和小燕小声在逗笑。 纵壮志的眉头皱在了一起。 今天是中秋节,大家能聚到一起也不容易,也欢迎你们蒋叔叔和佳良的到来,梁玉兰微颤的举起酒杯。 妈,单位还有事,我先回去了。铁瑾把椅子推后,起身要走。 铁瑾!纵壮志几乎是喊出来的。 磊磊吓得急忙从爷爷那躲进了铁岚的怀里。铁岚拨着磊磊额前跑乱的头发,心里是说不出的感觉,就像很期待暴风雨般的淋漓却又为那风雨中的木棉花担忧。 铁军赶忙起来圆场,铁瑾,再有事吃过饭去也不迟吧,坐下坐下。 铁瑾执意要走。 纵铁瑾!纵壮志很响亮的喊出了老三的名字。 蒋大川见状,笑着拉起身边的侄子。 老纵啊,家里还有点事,我们先回去了。 纵壮志没想到开局就这样的不利,也不好再挽留蒋大川他们,让女婿小章把两人送到楼下。小章把两个孩子也一起带下了楼。 梁玉兰扯着铁瑾回到桌子旁。 一家人又围坐在桌子旁,刚炒的鱼香肉丝还冒着热气,谁也没有了胃口。 纵铁瑾!坐下! 纵壮志真是发脾气了。在铁岚记忆里,父亲上次这样大发雷霆的动火,还是因为自己退伍复员刚进入国营印染厂时,上了三天班就不去的事。车间里整日轰鸣在耳边的机器声,抽丝剥茧的繁复工作,让铁岚很不适应。想起别人正悠闲的坐在办公室里看报、喝茶,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天正好车间主任就在巡检,看见铁岚把完好的丝线也当垃圾扔掉,就很负责的当着很多女工的面,声色俱厉的说了铁岚几句。纵铁岚不等主任训完,扯下工作的围裙,扭头就走。回到家里,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个不停。梁玉兰在门外怎么敲门,她也不开。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铁岚在屋里哭喊着,我不去上班了!我不去上班了! 梁玉兰的泪又怎能忍住,她多想那一刻能进屋把铁岚紧紧抱在怀里,好好的对自己的女儿说声,孩子,是爸妈对不住你啊。 纵壮志得知情况后,在电话里把铁岚训的哆嗦。面对父亲的威严,二十二岁的纵铁岚擦干眼泪,又闷着头去上班了。 铁岚坐在桌旁盯着桌上的酒杯发呆。她不知道铁瑾能不能受得了父亲这样的训责,对于家里最受父亲疼爱的妹妹,她现在很想站起来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纵铁瑾!人家哪点不好你看不上?学历不比你低,人才不比你差,又是你蒋叔叔的侄子… 就是看不上!是蒋叔叔的侄子怎么了,和他侄子谈对象就合你心意了是吧,就又能给你争光了是吧。 那你看得上谁?不要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写过几篇文章就自高自大。 谁我也看不上!自高自大的是你不是我! 父女俩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其他人都不敢吭声。 你…你的礼貌呢!对客人就可以那样吗!你要不想嫁人那就干脆一辈子单身!纵壮志端起梁玉兰刚倒上的清水,咕噜咕噜的一口灌下。 单身就单身!我没礼貌?你们这样就是有礼貌吗?铁瑾更是来劲了,这算什么?相亲吗?我就是不嫁!我讨厌结婚!…… 铁岚心想,果然是铁瑾,换了别人谁敢这样和父亲说话。 铁瑾!铁军瞪着正在气头上的铁瑾,爸这样做还不是为你好!都不管你了,整天都由着你了,那你还真一辈子自己过啊。 为我好?铁瑾苦笑了两声,在一大家人面前出我洋相叫为我好?管、管,都是管出来的问题!大哥、小斌、二姐、四弟,他们都怎样的生活,爸你知道吗! 铁瑾!梁玉兰上前要她收声。 让她说!纵壮志把脸侧向一边,可以听见长长的呼气声。 铁瑾是在抽泣。 爸,您可能还不知道,大哥在西藏已经住过两次医院了,这次大哥回家,您还真以为是大哥休假吗,是大哥要到我们医院做肺部深度透影啊。严重的高原反应加上不及时的治疗,可能让大哥的肺支管已经加厚了。 纵壮志猛地转向铁军。 真是这样吗,大哥,铁岚坐起身子。 铁军沉沉的点了点头。 还有二姐,爸,您让二姐退伍复原后就安排进那效益不好的国营印染厂,现在和姐夫下岗在家,一家三口挤在那三十多平米的筒子楼里。爸,二姐每天靠做什么生活,你知道吗? 铁瑾,不要说!铁岚站了起来。 靠什么!只要靠双手劳动挣钱,那就是光荣的!纵壮志特意把光荣两个字咬得很响。 那铁峰呢,爸,铁峰最近一直在跟我通电话,他真的很苦恼,您知道吗?铁峰向往地方生活,您却让他报考军校。铁峰要求野战部队,您却把他放在那点号山头。他相恋三年的女友,就是她的同学段菲菲最近也和他提出了分手。铁峰现在每天更多时间都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电话里,他不停地问我,三姐,爸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为什么? 纵壮志完全没有料到女儿会如此刚烈,呆怔在那里,气得大口大口地喘气。梁玉兰觉得万箭穿心,女儿的话把她的心搅得鲜血淋漓,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目光呆呆的。 因为不是亲生的。 瞬间安静的屋子,从角落里冒出这样一个声音。 李素梅加入了铁瑾的战线,淤积了快半年的不满在这一刻如山洪暴发,出门之前铁军的那些宽慰的话全都失去了防线。爸,您太自私了!为了满足您的意愿,让您在老战友面前很有荣光,您把铁军送到了西藏。那是人待的地方吗!现在他的肺部有了斑块阴影,这下您高兴了吧,满意了吧。可是,您竟然还鼓励我们小斌到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您干脆把我和小燕也都送那去好了,可您为什么不呢,李素梅冷笑几声,我知道为什么,我知道… 够了!李素梅!铁军因为激动又是一阵轻咳。 不!我要说,因为小燕不是我亲生的! 啪!铁军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了李素梅脸上,立马扇红了半张脸。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小燕已经站在了门口。听到李素梅的话,小燕哭着跑下了楼。 铁瑾惊慌的站起来,叫了声“小燕”,第一个追了出去。李素梅捂着脸边哭边跟了出去。 过了一会,铁瑾牵着已经哭成泪人的小燕回到了屋里。 客厅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天花板上的吊扇在自顾旋转。 好一会儿,纵壮志终于抬起眼来,依次看了看几个孩子,挥挥手说:都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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