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夕阳小说】一路向北（五）

显示全部楼层 · 2024-9-23 18:07:34

快中午的样子，烈日炎炎。
街上的人们都撑着太阳伞，走在被太阳晒得软塌塌的水泥路上。
铁岚骑着自行车朝向物资局家属院苏局长家做钟点，一路上，她满脑子都重复着昨晚家里铁瑾、大嫂和父亲争吵的画面，尽管对父亲她也有不满，可话到嘴边却发不出声音。
路边的小贩不停的散发着传单，铁岚的心里有些烦躁。
突然，铁岚一脚踩下去自行车的脚蹬子散了。铁岚的心也随之一震。她猛的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给苏局长发过很是歉意的手机短信后，铁岚调转过自行车朝军区大院骑去。
铁岚一口气冲上了三楼，强烈的预感仿佛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身后使劲推她。铁岚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敲响了门。
妈！我爸呢！铁岚喘着粗气。
在里屋睡觉呢，昨晚没休息好，早上又起的早。梁玉兰在热昨晚的饭菜，铁岚，中午就在这吃饭吧。
铁岚没有回应，径直走进了父亲的房间。
纵壮志面朝窗户，睡的很安静。
爸！铁岚轻轻摇了摇父亲。
很安静。
妈！爸啥时候睡的？铁岚朝着厨房大喊起来。小章的父亲也是高血压，前年因为突发脑溢血抢救不及时而去世。铁岚清楚的记得，医生在病房里近乎责怪的说，高血压病人突然酣睡并不是好事，你们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
怎么了？早上他从公园回来就睡下了啊。梁玉兰拿着酱油瓶快步到里屋。
铁岚使劲摇起父亲的身体，纵壮志依然什么反应也没有。
纵壮志已处于深度昏迷。
快！妈，快打120！铁岚疯了一样的大吼着。
梁玉兰一时愣在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铁岚冲到客厅，碰倒了盆架上的吊兰，抓起电话拨通了四医大的急救电话。
救护车一路呼啸。
铁岚在救护车上给铁军打了电话，让他以最快速度赶到医院。铁瑾已经在医院门口等着。
梁玉兰在车上，握着纵壮志的手，嘴里不停的说，老头子，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纵壮志很快被送进了急救室，铁瑾跟着进去。铁岚扶着走路有些颤巍巍的母亲在医院过道的塑料椅上坐下。母亲解释一样的说着，你爸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他昨晚还好好的，他只是没休息好，早上他还去公园晨练了….你爸只是没休息好，对不对….母女俩的手第一次紧紧握在了一起。
负责急救的白大夫是比铁瑾大两级的师姐，经验丰富，在医院口碑甚好。铁瑾接到铁岚的电话，直接冲到宿舍楼找来了今天值晚班的白师姐。
急救室里气氛严肃，白大夫赶忙给纵壮志插上氧气管，可就在这时心脏监视器上的那根起伏的线渐渐拉直了，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响。白大夫迅速拿起电机，朝纵壮志的胸口按了两下，纵壮志随之整个上身弹跳起来，而监视器上依旧是那平直的细线。接着又是两下，监视器没有反应......
白师姐转身摘下口罩，朝铁瑾无奈的摇摇头。铁瑾木头一样矗在那，脑子里一片空白。
梁玉兰见铁瑾从急救室里出来了，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上去，抓住铁瑾的胳膊，你爸他醒了没有，醒了没有。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铁瑾目光呆滞，说不出一句话。
铁瑾！爸，到底醒了没有！铁岚着急的像在发火。
这时，铁瑾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失声大哭，妈！爸，他…他已经走了。
铁岚鼻子一酸，泪水涌上眼眶。
梁玉兰面色瞬时苍白，整个身体一下松软下去，铁岚连忙扶住她，朝着急救室一步一步挪着，缓缓走过去。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不相信。走到病床跟前，护士正要把白床单盖到纵壮志脸上，梁玉兰伸手拦住了，她轻轻说着，老头子，别睡啦，醒醒啊，咱该回家吃中午饭啦。
纵壮志的确像是睡着了。
铁岚要拉起母亲，好让护士把床单盖好。母亲甩开了铁岚的手。
这时，铁军、李素梅、还有小章推开门进来了，蒋大川和他侄子不知怎么也一起过来了。他们一见到铁瑾满脸泪水的样子，就知道来晚了。他们全都愣在那，事情是来的如此突然，如此没有什么预兆，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昨天父亲还声如洪钟、喜笑颜开，还拍桌子发脾气，可现在竟就那样静静躺着，但威严依然。
李素梅扑到纵壮志的身上，泪如雨下，爸爸，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铁军激动的狠命咬牙，站在父亲床前把床栏握的发响。小章坐在过道椅子上，闷头点着了一支烟。护士过来要他掐掉，他瞅了护士一眼，把烟踩灭。蒋大川走到梁玉兰旁边，话语抖颤，老嫂子，老哥他先走啦，不要太伤……话没说完，就是一阵哽咽。蒋佳良站在铁瑾身后，一手轻轻扶着哭成泪人的纵铁瑾。
护士要将纵壮志推走，铁岚和李素梅一边劝着母亲一边将她拉起。
铁瑾晃过神一样的追上去，都是我！都是我！是我把爸爸气死的！铁瑾爬起来要撞墙的架势，蒋佳良和铁军急忙跨上去拉住铁瑾。
急救室的楼道里顿时流淌起一条悲伤的河流。
等待铁军办完医院手续，一大家人坐车回家。蒋佳良扶着蒋大川先回去了。
梁玉兰像丢了魂一样，神情淡然。
客厅里，老式挂钟沉闷的敲响了十二下。偌大的屋子，一下显得更加空旷，平日里是父亲的笑声和威严使这房子充满活力，而这一刻，像好久没用过的大仓库，孤零零的站在郊外。
窗外的知了叫的那样刺耳，小章一步上前到窗口把晾衣的竹竿捅向那浓密的枝叶。
作为医生，铁瑾充满自责，她明知父亲有高血压却和他之间发生那样激烈的冲突。铁瑾把脸埋进手心，她不停的说着，都是我，都是我…
李素梅在角落里黯然无语。
铁岚端起一杯热水，坐到母亲身边。
铁军问小章要过打火机。把刚刚戒下的烟又点着了。
妈，你喝口水吧。铁岚头一回看见母亲如此神伤的样子，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好像从前所有的不满在这一刻都不存在了。父亲已经没有了，她不想再失去母亲。她只想母亲能痛哭一场，她怕母亲会支撑不住，她怕忧伤击垮母亲的身体。
梁玉兰缓缓看看了铁岚，又望望了大家。
你们都回去吧，我没事。梁玉兰起身要进屋。
你们都还要上班，我留下来陪妈。铁岚让小章把铁瑾送回去。
梁玉兰自个坐在了空荡荡的床边，看着墙上相框里，她和纵壮志几年前回岢岚看战友时在塔架下的合影，开始了自言自语。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这样的心理准备我早已有了，你爸也早早给我说过了，只是他总是喜欢这么给人来突然袭击。从来都是这样。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就是这样。那时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啊，穿一身破旧沾满灰土的旧军装，可衣服让他穿的那样板正，那么的有精神。说实话，头一次见到你们父亲，我并没有注意到他。和孙医生相比，他一点也不懂礼貌，满身都是倔脾气。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啊，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达到目的。比如那次他刚做了手术，可还是捂着肚子硬撑到了阵地。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怎么一下说到这了。有太多的话要讲了，有太多的故事要说了，等等，让我好好想想。
铁岚把窗帘拉上，想让母亲好好睡一会。
梁玉兰就那样盯着照片。
老头子啊，你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啊。你这下倒好了，肯定正和隽主任、邵队长、还有孙医生他们好好叙旧了，剩我老婆子一个在这孤零零的。
梁玉兰猛的转向铁岚，很神秘的放低声音。
铁岚，你知道吗，孙医生可是妈妈第一个喜欢的人，孙医生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小田也喜欢孙医生。可我却把对孙医生的好感藏了起来，是因为小田吗，是因为你们的父亲吗，我不知道。那巨大的石块是那样的沉，连你父亲这样大力的人都无法搬动哪怕那么一点点。当挖掘机开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太迟了。
梁玉兰的嘴角翕动，马上笑起来像又回到了现在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怎么又没了顺序了，铁岚啊，你回去吧。我这没事的，没事的。你爸跟我说过了，你放心，我没事的。你也回去歇会吧。要不我给你做饭，你中午就在这吃饭吧，昨晚上的菜都没动呢。天气热，再放冰箱就不好啦，倒掉多可惜啊。铁岚，你不知道吧，我们在西藏修路那会，哪有这么多吃的啊。那时每人每天都有限定的口粮呢，勉强能哄饱肚子，谁也不敢浪费一粒粮食。不知道卓玛现在怎么样啦。卓玛笑起来真是太美了，蓝天白云下美丽的藏族姑娘。我还真想再回西藏去看看她呢，可不知道卓玛她现在在哪里。
母亲又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似乎在为失去联系而惆怅。看到母亲这样恍惚的语无伦次的回忆着往事，铁岚的心一阵阵的揪住，她紧紧的把梁玉兰抱在怀里，妈妈，你别说了，你别说了，你睡会吧。
梁玉兰就那样让铁岚抱着，铁岚，你不生爸妈的气了吗。几个孩子里，爸妈觉得最亏欠的就是你了，没有让你好好读书，从小就把你送回了四川老家，孩子啊，都是爸妈不好，是爸妈让你吃苦了…是爸妈…
妈，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不想听。铁岚扭过头不让梁玉兰看见自己在流泪，扶着母亲缓缓躺到床上。
孩子，你别哭了。妈妈睡就是了。
梁玉兰顺从的躺到了床上。嘴里还小声说着，老头子…老头子…
铁岚在旁边看着母亲睡着，才悄悄退出，把门掩上。
下午刚上班的时候，铁军、李素梅带着小燕，还有铁瑾、小章领着磊磊又都陆续来到了家里。李素梅特意换上了一件全黑的连衣裙。
妈怎么样了？铁军一进门就很关切的问铁岚。
妈回来后就一直自言自语，好像在讲过去的事。刚睡一会。
铁岚要他小声说话，意思这会母亲睡的正好。
她需要休息。
铁军招呼大家都到客厅坐好，而他坐在了客厅正中父亲平日的位置。
弟妹们…
大家本都各自忧思，铁军声音一出，大家都抬起头朝他望去。一瞬间，这是多么熟悉的感觉啊，又是平日多么常见的场景啊，这一刻，铁军坐在那竟和父亲是那么的相似。
父亲已经走了，铁军又涌起一股忍不住的悲痛，他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应有的严肃，既然父亲生前我们没有让他开心，那么现在我们没有理由再让他难过。铁瑾很认真的注视着铁军，等他下面的话。她觉得不论大哥说什么，父亲的去世和她有很大的关系，她都一定做到。哪怕是…
铁瑾，铁军第一个叫到了她。
大哥，你说吧。
铁峰那边就由你来通知吧。你和他平时电话通的多一点，也更了解他一点。让他赶回来见父亲一面。
铁瑾很期望铁军还能再说些什么，可这样的场合，这是多么的不合适。想起昨晚蒋佳良的一席话，她暗自下定了决心。
铁军猛吸了一口烟。
大哥你少抽点烟。铁岚要拿过铁军手里还剩半截的烟，铁军一挥手让开了。
一支烟，没关系。铁岚，你们租房的事，我刚回来那天爸已经给我交待过了。爸出一半，我和铁瑾负责一半，四弟刚工作不久就不算他了。现在，我决定了，爸的那份也由我出。
不可以，我们现在不需要，铁岚很快否定。
小章抬起头，大哥，谢谢你的好意了！说实话，那房我们很想租，可现在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拿你们的钱。
说定了就定了，不要再啰嗦！大家谁也没再说话，会感觉大哥这样的语气和父亲是那样的相似。
另外，丧事一切从简，这也是爸的意思。
说到这里，看到弟妹们稍稍疑惑的眼神，似乎大哥知道的比他们都要更多些。父亲退休前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情景又浮现在铁军的脑海里。
那天铁军刚跟车回来，一身尘土，很是疲惫。一进机关楼，通讯员就跑上来，神色紧张的跟他说，副站长，有位首长在办公室等你。
铁军先是一惊，寻思着，首长？谁啊？
顾不上梳洗，铁军简单扑打了一下迷彩服，就大跨步的上楼跑向自己的办公室。从贴纸的门窗上，铁军果然看到有人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铁军敲了敲门，大声喊着，“报告”！
“进来”！
铁军一推门，看见坐在椅子上的不是别人，而是纵壮志。
爸！您怎么来了？铁军很是欣喜，连忙提起水壶，给父亲总是随身带的茶杯添上热水。
怎么？我不能来啊。纵壮志把手上的杂志放在桌上。
不是，不是，爸您来了，我高兴还不及呢。说着，铁军招呼通讯员到院里的服务社定菜定饭，爸，您这轻易可不来的，今天让儿子好好陪您喝两杯。
吃饭不急，今天我来是有些话想给你说，纵壮志把铁军桌上的便签捋整齐。
看到父亲这样严肃，心想可能是先前父亲就和自己谈过的关于调动的事有了眉目，铁军收起了笑容。
爸，有话您就直说吧。
别整的我要训你一样好不好，看你那板正样，还好我是个老头子，你那些小兵不还见你都打哆嗦啊。纵壮志有意在缓解气氛。
铁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铁军啊，可首先我要批评你！
纵壮志就是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一会晴天万里，不一会又是狂风暴雨。
铁军一脸惊诧。
我说的就是铁岚的事！劳动脚受伤了怎么了，当年你爸我还轻伤不下火线呢，再说受伤了有医院，有她的站里领导，你三番两次的朝医院跑什么！自己去不了还让通讯员去!请假的事就更不应该了啊，铁军，为什么对自己的妹妹就要搞特殊呢！
铁军点头听着。
再者，关于调动的事，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关系办下来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爸做什么都是有原因的。到了西藏也一样要好好干！爸爸知道那里才更适合你！
这时，通讯员从门缝里漏出半个脑袋，朝着铁军挤眼，意思饭菜已准备好了。
小同志，麻烦你让他们再等会。
通讯员急忙进到屋里，很标准的敬了一个军礼，是！首长！引的纵壮志和铁军相视一笑。
铁军，另外我要跟你说的是，在家里你最大，俗话说，长兄如父，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
爸！您说什么呢，您的身体这么好！铁军抢过父亲的话。
纵壮志微微一笑，是啊，老天对我纵壮志算是可以啦，三颗枪子都没把我放倒啊，青藏线上三天就啃了一口馍，今天还能在这跟我儿子拉拉家常，真是够可以啦。
爸，您吉人自有天相，一定长命百岁！
这什么话，那还不成精啦，纵壮志喝了一口水，什么不都有个自然规律啊，这也是人之常情，爸爸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一切从简。就是你妈让我放心不小啊，她啊，就是感情太丰富了，年轻那会一只受伤的小麻雀都能让她哭上好几天。这后来，我们一路带着你们几个吃了太多苦，有过太多艰难，可发现你妈也慢慢坚强起来了。
爸，您的话我都记住了。
那天爷俩喝的特别痛快。在门口和父亲送别时，铁军清晰的记得父亲不由自主淌下的两行清泪。这是铁军第一次见父亲流泪，想着父亲的话，那晚铁军彻夜未眠。
铁军半会回过神来，好吧，那就这样定了吧，大家都各自回去准备准备。铁岚你也回去休息会吧，这有我就行了。
妈！铁瑾一回头，看见了梁玉兰。
梁玉兰抱着一个铁盒子从里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