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兰把那已有锈迹的铁盒搁在腿面,两只手平放在上面。 自言自语的回忆着往事。 看着母亲梦呓般的坐在那里,小章想上前扶她进屋再休息一会。铁瑾拉住了姐夫的胳膊。 姐夫,别,让妈说。在我们心理学上这被叫做刺激释放。 小章又退回自己的位子。 是啊,就让妈说吧。铁岚很清楚的感觉到妈的故事里,有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找的答案。
男军官写完名单,通知我们明早八点在学校集合,队伍要向北行进。 小田急着回去告诉家人参军的消息,一溜烟就拐进了回家的小道。剩我和春雅两个人在我们放学后常去的河边徘徊。我应该回去怎么给母亲说呢,母亲知道又会是什么反应呢。春雅也一定在想她家里人会同意吗,还有她那个腼腆的未婚夫会怎样想呢。但是,想到父亲,想到母亲天天忧伤的面容,我不再犹豫什么。 春雅,你回去怎么说呢,他们要是阻拦你怎么办。 我就说去当兵了,他们要拦我的话我就跑。 春雅的表情让我吃惊。 那你跟他怎么说呢。 谁? 你的未婚夫啊。 春雅迟疑了一下,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等我。 那不善言谈的未婚夫的确做到了等春雅回来,可再见面的那天,我带给他的却是… 虽然我们从军入伍有着各自或大或小的目的,但投身革命的洪流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爱国青年共通的情绪,刘胡兰的不怕牺牲、视死如归的英雄故事早已在我们这些女学生中被广为流传,毛主席为她题写的“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就挂在我们教室的墙上。那面对利刃却英勇无畏的姑娘让我们感动,让我们落泪。而能够加入红色的队伍,要活得像英雄一样的成为有价值的人,就在我们单纯明朗的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那天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写信。从等待父亲第二封信起,母亲就开始给父亲回信。 写好的信母亲会按时间的顺序,小心的收在家里那唯一书桌的抽屉里,然后锁上。那小小的抽屉已渐渐盛不下更多的信件,更多的思念。 母亲写的那样认真,写的那样投入。我不好打扰她,就到厨房准备中饭。 我的母亲是镇上小学的语文老师,她不是本地人。在成都念完师范后,因为战乱的关系就来到了我们的小镇。听母亲说,在这个小镇上母亲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一个在庄稼地里汗流浃背的小伙。母亲向他问路。小伙热情的带母亲来到镇小学报到。而后来,那小伙就成为了我的父亲。 母亲闻到红薯的味道,就放下手中的毛笔,来到厨房要我进屋看书温习功课。母亲煮红薯时会特意把外面的皮削去,包括带泥的根与茎,再熬上稍稍有些许稻米的稀饭。 报名当兵的事我不知怎样和母亲讲起,红薯就那样拿在手里并不吃很大口。 怎么了,玉兰,身子不舒服吗,母亲隔着桌子站起身,伸过手背贴在我的额头,然后又感觉她自己的温度,还好啊,是饭不合胃口吗。 不是,我放下了红薯,妈,我有事想跟你说。 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和母亲的眼神那样相对,我急忙低下了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母亲也放下手中的竹筷。 玉兰,是什么事。母亲自父亲入伍离开以后,变得平淡而从容。 妈,我…我…今天报名参军了,明早就跟部队…走。 说完后,我闭上了眼睛。 是这样啊。 母亲在沉默了许久以后,说出这样四个字。然后,就起身收拾碗筷,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很快,母亲就抱着一包东西出门了。 直到天快黑的时候,她才又回来。 她把我叫到跟前,煤油灯细弱的火苗在我们中间跳跃。 玉兰,说着母亲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精美的荷包,里面是十几个银元,这些钱你带着,顶路上有什么急用。 妈,当兵不用钱,你自己留着吧。我执意把那些钱让母亲收回。 母亲自然不肯,出去哪有不用钱的呢,拿上!和同志间要互相友爱,互相尊重。 接着,母亲打开抽屉,拿出一个蜡黄的信封。 玉兰,如果…妈妈是说如果,你能遇到你的父亲的话,记住你爸爸的脖颈后有一颗黑痣,这封信一定要让他看到。另外,记得跟爸爸说,妈妈在家一切都好,妈妈等你们一起回来。 握着那沉甸甸的荷包,我扑进母亲怀里。母亲一直很纤瘦,到老也没有发胖,那一刻母亲的怀抱是那样的难以割舍。 早上起来的时候,母亲并没在身边。 床头放着一双崭新的布鞋和煮好的鸡蛋。 我知道母亲不想看着我走,她会担心在城门的一别,又会不会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就像我有着同样的担心。 小田很早就在门口等我了,她什么也没拿,连书包也没拿。 轻轻的把门掩好,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家,就和小田去往学校。路过隔壁街当铺的时候,一件挂起的旗袍是那样的眼熟。我停下了脚步,老板见我那样入神的看着那旗袍,问我要不要买。那是母亲的旗袍,那是母亲出嫁时缝做的旗袍。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将旗袍取下小心的叠好,飞蛾一样的跑回家。 母亲不在家。 我把那花色的旗袍搁在母亲的枕头旁,旗袍上清清的香味叫我难忘。 小田和我赶到学校的时候,隽科长正在点名。春雅在最后一排朝我们做手势,意思让我们悄悄补在后面。 梁玉兰!田彩云!隽科长在台阶上,那一双鹰样的目光犀利的投向我们。 前排的人都转头看着我俩,像两只刚被捉住的小兔子,脸红难堪。 有没有一点时间观念!从现在起,你们就是一名人民解放军战士,而遵守纪律,听从指挥就是你们首先应该做到的。如果你还把自己等同于一个老百姓,那么就请你回家去! 接到上级通知,在即刻就要开始的北上路途上,你们想要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解放军战士,还有很多东西要学…隽科长在以我俩为教材大面积的教育过大家以后,又将火力集中向我们。另外,以后记得出入列要打报告!这是第一次,不怪你们。但是,下不为例! 小田的脾气上来了,小声在嘀咕,都说解放军好,可一来就给训成这样,不就来晚了会嘛。 我扯了扯小田的袖子,小田,都怨我,别生气了。 小田扭过头,鼓着小嘴不说话。 隽科长一脸严肃的训话,头一次让我感到了部队的纪律和正规,感到了自己和真正战士的距离,同时,我也开始期望着从军的路上有着怎样的荆棘和艰险,母亲常对我讲,一个完整的女人应该有完整的生活。喜悦、悲伤、愉快、难过都是生活。过了大半辈子了,母亲的话时刻都能让我以一种顺其自然,平淡真实的态度,面对生活里所发生的一切。现在想想,若没有这样的心境,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到今天。 这时,昨天那女同志又出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各位新战友,欢迎你们加入革命的队伍! 队伍里掌声四起。 昨天我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了,刚才隽科长可能是对大家严厉了点,可是希望大家明白,现在的你已经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那么,就要就快加速自己由一名地方青年向革命战士的转变,就要加快适应部队有序正规的生活,大家说是不是?女同志扬高了嗓音。 是! 好,为了保证我们部队的战斗力,出发前,我们要对每一名同志做简单的身体检查。说完,女同志将我们带到了教学楼一楼。各个教室的门上已经贴好了检查的项目和人员名单。我和小田还有春雅在第三组。 在教室门口等候检查的时候,春雅问我,玉兰,你看那个讲话的女同志能有多大啊。 应该结婚有二十五六了吧。我猜想着。 什么啊,我看她有三十了,说不定小孩都好几岁了呢,你看她站在大家面前说话一点也不紧张,还那么大方,我看就是有三十了。小田这会不生气了,说话像个算命先生一样。 有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 小铁匠! 你见到首长了?小铁匠很惊奇的。 是阿,我朝他指着在槐树下的男军官。 小铁匠笑了,又露出那两颗黄黄的大门牙,那是我们宣传科的隽科长,我们首长在那呢,小铁匠指着操场上一个正背手抽烟和旁边一个军官聊天的人。 怎么样,我们纵营长有派头吧。小铁匠自豪的不行。 什么啊,那就是你们首长啊。我故意拉着脸摇摇头,不怎么样吗,看起来那么老。 哼,不许你不尊重首长!小铁匠认真的瞪着我,我们首长才二十七岁就当营长啦。 那又怎么样,我十七岁就是革命战士了!我也毫不示弱。 小铁匠被我气得呼呼喘气,正还想说什么,门口有人喊他,就跑走了。临走还不忘对我做了个鬼脸。 谁也不会想到,就是那样一个第一眼就不被我看好的“首长”,却最终成为了我生命里守候等待的另一半天空,相濡以沫的另一份牵挂。 忽然,一个女生从教室里哭着跑了出来。一问才知道,是因为体重不合格。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的心立马紧张了起来。虽然我已经十七岁了,可因为平时吃饭多是红薯、青菜,好的时候也就是稻米糊糊里放上一个鸡蛋,所以看起来很瘦小,连胸脯也是平平的,看起来还就像一个高小学生。小田个子虽然比我矮,可是小田很匀称。春雅自然不会有这样的担心。 怎么办,小田,我的体重。 春雅在一旁冷静的说着,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体重呢。 呀!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春雅,快帮玉兰想办法啊。 这样吧,春雅凑到我和小田耳边小声计议。 这样行吗,小田很替我发愁。 就按春雅说的试试吧,这会也没其他办法了。 田彩云,梁玉兰,谢春雅… 我有点忐忑的进了教室,春雅在后面悄悄鼓励我。 桌子后面坐着一位男医生,大约二十刚出头的样子,人很白皙,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甚至有几分秀气。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孙医生,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对于这个文质彬彬的军医就有了莫名的好感,是那种少女心里会突然暖暖的感觉,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激烈的加速声。而和我有一样感觉的,还有小田。 田彩云,孙医生捧着夹子来到体重秤前。 小田轻巧的跳上去。孙医生低头看了一眼,开始在本上作记录。 好,下一个,梁玉兰。 到。 孙医生抬头看着我,我连忙躲开了他的目光。 我站在了秤的最中央,指针才刚刚到四十。 孙医生正要看秤时,小田赶忙挤到秤和孙医生中间,孙医生,我刚称的体重是多少啊。 孙医生再过来看秤时,上面的数字已经变成了四十八。 快,该你啦,春雅。小田转过头,冲我一个劲地使眼色。 我电击一样的跳了下来,春雅赶忙收回自己的脚。我们配合的那样生疏,我站在医生的位置一定会看到春雅踏在秤上的脚。心里在想,肯定当不了兵了。不等春雅秤过体重,我就垂着脑袋朝门外走,小田从后面一把拉住我,医生,她体重可以的,对吗。 那一刻的答案于我来说是那么重要,那不过几秒的时间却让我焦急不已。我深吸了一口气,昂起头正视着拿着笔在本上写写画画的孙医生。真是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勇气,孙医生也告诉我是我的目光让他作出了让步。 医生,我可以当兵吗。 孙医生扶了扶眼镜框,严肃的脸上有了笑容。 可以。 小田又像个小孩子一样蹦的老高,春雅客气的朝医生鞠躬谢过,就揽着我和小田一起出教室了。 春雅,你说刚才那医生看到我们使坏了吗,我还是有点不安。 肯定没看到,我们做得那叫天衣无缝,小田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是满意,她走在最前面,一下回转身来,玉兰,你觉得那个医生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人怎么样啊? 我没有回答小田,而心里在说,他很好。 我觉得这个医生很不错,小田眼里闪过很明亮的颜色。 什么事,这么高兴啊,田彩云。那齐耳短发的女同志在花坛边好像在等人的样子,找你们几个好半天了,体检完了就到规定的地方集合,你们啊…女同志想批评又收回,走,我带你们去把军装领了。 我们三个跟在女同志后面到了二楼的一个教室。 崭新的军装都用线绳捆好,一摞摞很整齐的放在课桌上,女同志在费力为我们翻找着衣服。 小田,这个应该合适你。女同志拿着一件小号的衣服,在小田身前比划着。 小田接过衣服,面露难色。 怎么了,小田。女同志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首长…这…小田指着衣服侧面的一块血迹。 在其中一摞衣服上都或多或少有着暗红的血色。 女同志这才明白过来,不要叫我首长,我是你们的指导员,叫我指导员或者红英姐都可以。女同志接过小田手中的衣服,轻轻抚摸着那有血迹的地方,半天没有说话。 红英姐,你怎么了。我的问话让红英姐晃过神来。 小田,玉兰,春雅,你们会怕牺牲吗。红英姐语气凝重,忽然更觉偌大的教室显得那么狭小。 我们互相看看,谁也没有说话。 这批军装来之不易。在物资从后方转运路途中,我们的车队遭到了国民党部队的伏击,一个班的战士在战斗中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为了能让物资如期运抵部队,他们选择了留下拖延敌人。物资是运到了,可他们… 红英姐强忍住了眼泪,抖抖头发,继续为我和春雅找衣服。 小田穿上军装,扣好了每一个扣子。 换好红英姐为我找的军装,站在镜子前敬了一个还不标准的军礼。 对于枪林弹雨的战场,我们三个都还没做好迎接的准备。面临生死的考验,听完红英姐的讲述,我们都被感动了,更被这就真实的就在眼前的英勇行为触动了,而我更在随后战场上、征途中一步步把生死看透,一步步触摸到生命的心底。 在学校食堂吃过简单的早饭,八点钟部队准时出发。 站在卡车后箱上,大家情绪有些低落,老乡们簇拥在街道两旁向自己的孩子、丈夫挥手泪别。 玉兰,带领大家唱支歌。红英姐在车厢角上冲着我喊。 我清了清嗓子,同志们,我们一起唱支歌。团结就是力量…一起唱! 卡车上顿时响起震天的歌声,红英姐对我竖起大拇指。 就在这时,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母亲。她被涌动的人流挤的站不稳的样子,可母亲抿着嘴在向我挥手。 和母亲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我多想再抱抱母亲瘦弱的身体,多想再亲亲母亲柔嫩的面颊,多想再喊一声“妈妈”,而我只能朝她大力的挥手。想起父亲离开时转身的笑容,是那样从容而坚定。我收起眼泪,大声唱起歌。可这一别,竟会是这样的长久,再见到母亲的时候,她已是两鬓斑白。 昭觉,等我回来。 母亲,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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