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起床,红英姐就带着春雅去团里开会。 那天春雅回来的很晚,她一句话没有,钻进被窝翻来覆去睡不着。 有什么事吗,春雅。我翻过身对着她。 玉兰…可能马上…春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春雅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我们三个之间是无话不说的。春雅欲言又止,让我有种有事发生的感觉。 春雅,到底什么事啊。我追问着。 春雅看其他人都已入睡,就贴到我耳旁,玉兰,战局已到决胜阶段,我们部队马上就要开赴前线了。 什么,前线?这样的一个词让我想到的是枪林弹雨、炮火连天,想到的是硝烟弥漫、杀声四起,想到的是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红旗,一个个无畏的战士。 是真的吗。 春雅定定的看着我点头。 我一夜未眠。 清晨,天空氤氲。 风吹得干冷,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战士们都在收拾自己的行李,在院子里忙碌的来回穿梭。 红英姐也集合我们女兵作了指示,她只说,明天以前把自己收拾到位。那时,我还不能完全明白“把自己收拾到位”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做好思想上的准备更为重要。 在将需要的衣物整理好以后,忽然想起有一样东西要还给孙医生。 我从背包里找出那早已洗好的白色手帕,这时,我才在那手帕的一角上发现小小的绣着“平安”两个字。这会是谁帮他绣在上面的呢,是孙医生的未婚妻吗。失落竟陡然涌上心头,可我没有再多想,把手帕握在手里向孙医生住着的那间平房走去。 屋子里战士们把行李打好包整齐的堆在墙边,孙医生也在其中。 孙医生,我站在门口垫起脚朝里喊着。 孙医生拍拍手上的灰走过来。 什么事,小梁。 我没有说话,一时就呆看着额前散乱着头发,显得有些滑稽的孙医生。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容貌的不雅,急忙用手把头发拨到一边,怎么,是脚还疼吗。 我摇摇头,从身后把手帕拿给他。 孙医生恍然大悟的笑起来,是手帕啊,稍稍迟疑了一下,就送给你吧,小梁,再遇到什么特殊情况,用起来会比较方便。 可这手帕不是谁送给你的吗?我不假思索的问到。 你怎么知道的,小梁。 我把那绣有“平安”字样的一角给他看。 是你的未婚妻吗?我很奇怪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急于知道答案。 孙医生哈哈大笑起来,这手帕是去年路过家时,我母亲特意交予我的。母亲绣上“平安”两字是希望我能逢凶化吉,事事平安。 我把手帕塞到孙医生手里,莫名窃喜。 刚回到屋里,小田在另一侧的窗户外面叫我。 因为高烧刚退,小田的脸上看起来还是气色平淡。 小田把我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盒子。 玉兰,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小田说话都还不是很有力气。 她把那盒子递到我手里,玉兰,这是我昨天托春雅给捎回的一个眼镜盒,你能帮我送给孙医生吗,我脸色不好,不想让他看见。 我拿着那小巧的盒子,又看看小田。 她赶忙让我把盒子塞进口袋,玉兰,我觉得孙医生人挺好的…如果…不知道小田后面想着怎样的如果,她忽然就很幸福的微笑起来。 梁玉兰,有人找!院门口站岗的战士大声喊着。 我把盒子从口袋拿出来还给了小田,等你好了还是自己送给孙医生吧。 小田撇撇嘴,翻转着那崭新的眼镜盒。 谁啊。 你跑哪去啦,小铁匠气喘吁吁的弯下腰,好像刚跑过马拉松一样,当年那奔跑的斗士是为了传送胜利的消息,而小铁匠却是带来了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给!小铁匠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小包东西,外面用黄色的蜡纸细致的裹起。梁玉兰,纵营长听说你被蛇咬了,特意让我送给你的。说到这,小铁匠又是那神秘极了的表情,小声说到,我们首长都舍不得吃呢。 什么啊,这么神秘的!我当场打开了那包裹。 蛇肉啊,小铁匠在咽口水。 一听到小铁匠的话,我吓得赶忙连纸扔到了地上。 你这是干嘛啊,不吃也不要浪费啊,小铁匠从地上捡起那一缕缕切成细丝的黑红的蛇肉,我气冲冲的把小铁匠一个人丢在了院子里,自己回到了屋里关上了门。 小铁匠跟上来贴在门缝上,我们营长还有话让我给你说呢。 我没有理会。 小铁匠自觉没趣,透过窗户见他悻悻的要走。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小铁匠回去被他的“首长”责备训斥的样子,就拉开门喊住了他。 小铁匠,对不起。帮我谢谢你们营长,我实在是不喜欢。 不知道是我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还是小铁匠回去表述错了我的意思。总之,到了晚上那个人自己来了。
那天吃过下午饭,本来计划的文艺演出《白毛女》,因为“另有安排”而临时取消了。我就在屋子里铺好信纸,准备给母亲写信。 玉兰,玉兰…从屋外传来的是红英姐的声音。 到!我急忙起身小跑到门口。 我以为是演出又恢复了,一没注意,刚跨出门槛就和红英姐撞了个正着。 你这是去救火啊,红英姐揉着自己的额头笑着责备。 我不好意思的立马立正,低下了头也顾不上揉揉。 哈哈…哈哈…红英姐背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显得很有底气,是那种让人不由自主会有所敬畏的笑声。 我没敢抬头。 玉兰,二营的纵营长听说你受伤了,过来看看你,红英姐就那么自然大方的把那黑脸的汉子,那小铁匠时刻挂在嘴边的“首长”,把那个垫泥水坑时身先士卒的营长,把那个有心帮我找寻父亲的人介绍给了我,而红英姐继续补充到,首长亲自来看我们,是组织上对我们的关心,你要真实汇报自己的思想情况,你就和营长到操场走走吧。 红英姐回头对他客气的笑过。末了,还冲我小小的挤了一个眼色,好像在说,怎么样,我说过“你也会的”吧。 你们的父亲背着手,大步的走在前面。而我,则像一个小小的跟班,亦步亦趋的跟在你们父亲的身后。他在前面走的那样矫健,那样坦荡,那样旁若无人,我甚至能听见他把煤渣踩的声声作响,你们父亲宽阔的背影在我看来他不像一个营长,而更像是一个团长,一个军长。 操场上凄清安静,偶有附近的小孩在围墙根上捡拾野菜。 你们的父亲起初并没有说话,感觉他更像是自己在操场上疾步。 首长… 你们的父亲停下了脚步,转身向我。 我站在那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抬头看你们的父亲,手指胡乱的交叉着。 首长…您让小铁匠,我急忙改口,谢谢您让您的通讯员早上送来的包裹,可我的脚已经好了,而且…我本想说我不喜欢那东西,可一想可能小铁匠就是传错了这句话,他才会过来的,就止住了。 玉兰…不要叫我首长,我叫纵壮志,纵横天地的纵,壮志就是壮志凌云那两个字,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接着,又是一阵你们父亲那标志性的笑声。 你们的父亲竟开口就直接喊我的名字,这让我很不习惯,甚至加上天气的关系还打了一个冷颤。如果细想的话,这应该是我和你们父亲第一次正式的见面,可给我感觉,好像他已经认识我很久的样子,而且对我很熟悉。 玉兰,早上小铁匠回去,我听他说你不喜欢蛇肉,你们的父亲掸了掸自己的衣角,这也怪我没太多想,也是,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喜欢那些爬过来爬过去的东西呢,他好像在自责一样,可小铁匠说他是想让我解气才故意做的蛇肉,我也更相信小铁匠的话。 首长…谢谢您的关心,只是… 只是什么?你们父亲一转头,那双眼睛是那样的有神,并且明亮。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手心在出汗。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玉兰,关于你父亲,我查到了一些消息,希望能对你有用。 本来慌乱的心,在听到他提起“父亲”时一下就紧张起来。 我唰的一下扬起脸,紧紧和你们父亲的目光相对。 他对我如此激烈的反应似乎没做好准备,有些笨拙的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他一页页的细翻着,像小学生在做作业一样的认真。 在这!他的表情比我还高兴。 梁志奎,男,四川昭觉人,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小声念着,1910年出生,1939年入伍,东北野战军第…11纵队。 是这个人吗?你们的父亲孩子般天真的看着我。 眼泪已经在打转,失去父亲的消息已经快有整整十年时间了,想起母亲对父亲那样真挚的思念更是让我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而眼前的这个人就这样简单直接的告诉我父亲的下落,我一时很是错乱,流下激动的眼泪。 我哭得有些狼狈,而我的表现更让他手足无措。 你们这些女同志怎么能说哭就哭啊,你们的父亲竟挠起自己的头发,有消息了是好事啊,干吗还哭得那么伤心呢,好啦,好啦,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一个大营长欺负你呢。 看着你们父亲孩子般可爱的表情,我忍住了眼泪。 是啊,母亲等了父亲那么多年消息,我应该高兴才对。 玉兰,现在我们的局势一片大好,辽沈战役已经胜利结束,淮海战役正在紧锣密鼓的步步逼近敌军,你们的父亲充满了喜悦之情,我们的部队很快也要入津了,在啃下傅作义这块大骨头之后,全中国很快就要解放了,那时,再不会有地主老财占地霸市,也不会有欺压老百姓的走狗官僚…他讲的是那样的入神。 但是,战斗是残酷的,想要赢得胜利就必须要付出代价,玉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指…牺牲? 是啊,可是我们的战士都是好样的!面对敌人的火炮,没有一个腿软的!更没有一个退缩的!我营里有一个连长姓蒋,叫蒋大川,那小伙可是勇猛了,有一次在执行任务回来的路上,遇到敌人的拦截,他硬是带着兄弟们从子弹缝里闯了过来… 我喜欢听你们的父亲讲战斗的故事,因为那都是他和他的战士用生命和鲜血写就的,所以他情绪激昂,所以他感情真实,真正亲历过战场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感受,才能真正体会什么是在生死一瞬战友那一声“躲开”的分量。在一起的岁月里,尽管那些故事,那些火烈的战斗场景,你们的父亲讲过很多遍,可每次都能在心底激起一层波澜,每次都让我感受良深。 秋风乍起,几只停歇的鸟从高大的枯树枝间忽的飞起。 对了,你刚才要问我什么?你们的父亲又恢复了他习惯的严肃。 我快步向前,变成了你们的父亲跟在后面。 只是…首长… 不是给你说过了嘛,不要叫我首长,我有名字。他有些生气了。 纵…纵壮志…同志,我急中生智的在后面加上了同志。 他转而又笑了,说吧,只是什么。 只是…你为什么要这样的关注我,而且还帮我找我的父亲。 你们的父亲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革命战友互相帮助这是应该的嘛,关注…关注你…他有些不好继续的样子,忽的冒出一句,你们邵队长没跟你说吗? 红英姐?他的提示着实让我想起了什么。 有次排演结束后,红英姐把我一个人留下,她有些试探的问我,玉兰,有心上人了吗? 我对她这样的提问毫无思想准备,脸唰的红了起来,可那一刻脑海里的确很快闪过了一张面容。 有个人在跟我打听你的消息,红英姐又轻轻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红英姐还想说什么,可团里通知临时有会,她喊上春雅就走了。回来后,红英姐没再提起这事,而我也不好意思再多问。现在看来,红英姐所说的那个人并不是那一刻在我脑海里闪现的那个人。 红英姐跟我说过,但是…我还没考虑过个人问题。 他顿了顿嗓子,玉兰,还记得那次车陷在泥水坑里吗。 我点点头。 我当时只是想尽快让车子出来,脾气可能有点过了,你们父亲那一刻的深情让我难忘,这些话从血雨腥风里昂首前进的汉子嘴里说出,总是感觉那么的真实。而我看见你一个女同志托着那么粗的树枝费力的垫坑时,我很感动,再接过树枝回看你的第二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你们的父亲有些吞吞吐吐。 知道什么… 知道了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清楚地记得,听到你们父亲最后一句话,我是快走了两步。 首长…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首长… 你们的父亲半会没有声音,他竟在我后面两三步的地方捂起了肚子。 首长,您怎么了?您等会,我去找孙医生。 他抬起手,意思不用。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你们的父亲自己慢慢直起了身子。 小毛病,不碍事。他抬起袖子擦掉额上细密的汗珠,回去吧,刮风了。 红英姐陪着我把你们的父亲送到院门外,不知你们的父亲又和红英姐说了些什么,跳上卡车,扬起一路尘土离开了。 纵营长怎么样,他都跟你说什么了。红英姐见车一走,就过来我身边,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你也会的。 红英姐,现在我们的局势正好,取得整体的胜利以前…其实我是想说,在找到父亲以前,我还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个人问题。 红英姐见我表情严肃就收起了笑容,是啊,现在,革命的胜利就在眼前,谈儿女私情是有点不合时宜,不过,纵营长人不错,他和隽文山是同年兵,两个人关系很好。听隽文山说,纵营长十八岁就提了排长,那是在李家屯打阻击时,他们连的指导员临时派遣别处,他第一次在全连一百多号人面前作战前动员就把底下战士们说的嗷嗷叫,部队作战斗志鼓舞的非常高,而他的 “黑脸”也是出了名的,训起兵来都能给训的不敢再见他,可他心眼并不坏,有次因为错怪了一名同志,他集合部队当面道歉… 回到屋里,红英姐还跟我讲了很多你们父亲的英雄事迹。这个看起来凶巴巴的“首长”,在我心里真是有了一点点的触动。少女的心意是复杂的,那么快他就跑进了我的梦里。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找到了父亲。硝烟散尽的战场上,父亲呼喊我的乳名,摘下帽子朝我大力挥舞,我使劲全力跑过去把父亲拥抱。父亲还是当初离开时的样子,面容和善,眉宇俊朗。他摸着我的头发,问我母亲在家可好,说我都长成大姑娘了。这时,你们的父亲开着崭新的卡车从远处过来,他捧着一大把的鲜花从车上下来,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高兴的像是飞了起来。回头给看父亲时,父亲就不见了,换作孙医生站在了那里。他提着药箱,冲我微笑,然后走过来问我脚还痛不痛… 一声急促的哨音将我从梦中惊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