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沟2 爷爷的墓地选在杨家窠崂,是秦先生给选的,秦先生是同村三队的人,会看风水懂医术,方圆几十里很有名,他和爷爷是朋友,去年就看好了,当时秦先生说:“这可是块风水宝地,背靠塬,脚蹬田,眼观天水河,可惜我不是你们队的人,不然,我死了都想埋到这里呢!”
爷爷的墓是河西的张憨挖的,刘明成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反正村里人都叫他张憨,人有些瓜嗒老实,见谁都是笑呵呵的,常年在村里打短工,谁家挖井打墓搬运东西,村子里喊一声,他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张憨一年四季都是短衣短裤,一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家,过年时,刘明成还看见他在村子里游荡,在这家要顿饭吃,在哪家讨口水喝。
第二天中午吃完饭,爸爸用瓦罐盛了饭菜。叫着刘明成一起到墓地上去给张憨送饭,刘明成提着水拿着湿毛巾,沿着崖上的土路走到杨家窠崂,一路上爸爸一句话也不说,刘明成卖着眼,看着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灿烂,就像燃烧的云霞一般,蜜蜂嗡嗡嗡地在头顶盘旋,赶都赶不走,刚长出嫩叶的草窠里,有不知名的虫子在拉着长长的调子鸣唱着,天空湛蓝湛蓝地,就像刚刚水洗过一样明净。
刘明成远远地看见张憨一个人在杨家窠崂的最上边卖力地挖着土,爸爸问:“张憨,今天下午能挖完不?”
张憨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头也不抬地说:“今、今天肯定不行,最早也得明天早上!”
爸爸说:“张哥,你就辛苦一下,晚上加个脚,今天必须弄好,明天早上十二点以前一定要入土哩!”
张憨摸了摸后脑勺:“晚上我害怕!”
爸爸说:“还怕啥呢,我让人来给你做伴!”
张憨就笑嘻嘻地说:“我就要你成成娃给我做伴!”
刘明成就恐惧地后退一步,爸爸说:“没问题,我和成成娃给你做伴!”
刘明成一脸骇怕地说:“我害怕,我不来!”
爸爸瞪了他一眼:“怕啥哩,我和你一块来!”
刘明成哭丧着脸说:“我要和我奶一起来!”
爸爸认真地说:“女人就不能到坟上来!”
张憨夹起一块肥肉递到刘明成嘴边:“我娃吃,我最疼我成成娃咧,吃了陪干大,不害怕!”
刘明成把脸迈到一边去:“我就不吃肉,你不是不知道,你个烂张憨!”
张憨的筷子僵在半空中,慢慢地送到自己嘴里,大口地嚼着,不再说话了。爸爸知道,张憨最喜欢成成了,好几次说要将成成认成干娃,奶奶总是不答应:我乖巧的成成娃咋能认一个半傻子当干爸。每次过年,张憨都买着点心来家里,奶奶留他吃饭,可就是不答应成成做他干娃。这次挖墓,本来张憨正在给李家湾一个人家挖井,听说成成的爷爷死了,谁也没有去叫他,他矢急慌忙地撂下挑子,不给人家干了,说是他干大死了,他要去挖墓,就主动跑来了。奶奶很感动,专门让人给买了新毛巾,说挖完墓就让成成给他做干娃,张憨一高兴,劲头可大了。
刘明成不喜欢张憨,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半傻子,而且大家都知道张憨想当成成的干爸,小朋友们都说,成成有一个半傻子的干爸,谁说这话刘明成就和谁急,心里就更不见得张憨了。刘明成闻着漫山遍野的花草香,听着野鸡在草丛里扑楞楞地飞过,他不去看张憨吃饭的样子,狼吞虎咽的,声音那么大,真是难看!
晚上的时候,爸爸还是带他上坡了,提着马灯,黑狗紧随在身后,远远地就看见忽明忽灭的灯光在沟里面闪烁,刘明成不由得害怕起来,就紧紧拽住爸爸的衣襟,嘴里喊着:“黑子,黑子,往阿达跑呢!”
刘明成是自己给自己壮胆,爸爸老远就喊着:“张章,张章!”
脚底下却被乱草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到坡下面去,黑狗急急地叫着,刘明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张憨欢快地答应着,小跑着赶过来,高兴地拉着刘明成汗津津的小手,刘明成没有像以往那样厌恶地甩开,而是让他紧紧地拉着,心里也踏实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吃完稍子面,举行了入殓仪式,八九个小伙子就抬着棺材,刘明成高高地举着引路幡跟在石淳伯伯的后面,爸爸抱着爷爷的遗像,走在刘明成后面,妈妈姑妈还有一些晚辈的人披麻戴孝拄着哭丧棒走在队伍中间,逶逶迤迤地向原上走去。到了坟地,石淳伯伯就是主角,所有人等都听他的指挥。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平身!”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平身!”
“棺木入土,孝子动哭声! ”
随着石淳伯伯阴阳顿挫的念词,几把铁锨铲着土向墓室开始填,一时间尘土飞扬,所有的孝子们都匍匐在地上,大声地哭了起来,刘明成不会哭,不仅没有眼泪,更是哭不出声,他埋着头,偷偷看着姑妈表姐抹着眼泪在大哭,妈妈跪在一边抹着眼泪,爸爸几乎是捶胸顿足,用手挖抓着地上的土,痛不欲生的样子,他看见张憨站在一边,冲他微微地笑,他立刻低下头也装出痛苦的神情,心里却想着弟弟不知谁管着呢!
回到院子,石淳伯伯和爸爸商量着晚上要不要演戏谢乡党,爸爸哑着嗓子说没有钱请戏班子,舅舅过来说,他请老六来演,不掏钱。石淳伯伯说好,爸爸也只好同意。老六是李家湾的一个练家子,不仅武艺好,人也长得标致身段极好,特别是秦腔戏唱得十里八乡有名气,不过他不是戏班子,轻易不会给谁家去唱戏。但是他和舅舅是耍小,拜把子的兄弟,金兰之交,关系特别好,舅舅能说这话,肯定很有把握,于是石淳伯伯就拿着大喇叭说:“为了答谢大家,刘兔娃专门邀请李家湾的李老六,晚上在院子里唱戏,欢迎大家吃过晚饭后,到这里来看戏!”
刘兔娃就是爸爸的名字,爸爸属兔,爷爷奶奶没文化,就叫兔娃,爸爸对这可讲究,招工进厂时改了名字,叫啥却是不知道,刘明成的名字也是爸爸给起的。
晚上李老六真的来了,而且还带了一个漂亮的女娃,就两个人,还拿自行车运来了戏装行头,老六顶戴花翎,带着长长的假胡须,女娃描眉画眼,穿着青衣,男的唱腔高亢雄浑,女的宛转悠扬,院子里围了一圈的人,叫好声不断。有年轻的小伙子来看女娃的,有未出门的姑娘来看老六的,还有老头端着旱烟锅子品味的,老太太们多是领着孙子孙女出来岔心慌看热闹。
看着看着,只要女娃一开始扭捏着唱词,人群里就有小伙子吹开了长长的口哨,而且是两三个人配合着,此起彼伏地响,分明是调戏女娃砸场子。老六挥挥手,女娃就不唱了,口哨声也就下去了,老六怒目圆睁:“谁不想混了就吭声?这十里八村还没有人敢和我老六过招呢!”
爸爸就着急地看着石淳伯伯,石淳伯伯站起来说:“这么好的戏,不好好看,你吹你妈的皮的尿哨呢!”
大伙们都哄堂大笑起来,就是有人敢挑衅老六,都没有人敢和石淳伯伯叫板,石淳伯伯在鲸鱼沟的威望,哼,那真的是不想混了!
刘明成困得不行,但他还是站在杏树下的凳子上,看着老六和那女娃咿咿呀呀地唱,忽然就觉得有人把他抱起来,猛地架到脖子上,刘明成知道肯定是张憨,他已经听见张憨傻呵呵的笑声了。他闹腾着要下来,张憨把他的双腿紧紧勒在自己的脖子上,使他根本动弹不了,刘明成就用手抠张憨的脸,挨到张章脸上的胡子,却没下狠心去抠抓,张憨就抓住他的手在他的胡茬上使劲地来回摩擦,胡茬很硬,疼得刘明成几乎要叫起来。
奶奶在后面叫住了张憨:“张憨,你干啥呢,小心把娃摔了着!”
张憨就憨憨地笑了:“干妈,不会的,我疼成成得很呢!”
刘明成就不再闹了,稳稳地骑在张憨的脖子上看着戏,最后竟然看瞌睡了,还是张憨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回窑洞里,看着奶奶把他安顿好,才慢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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