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都娶了,算逑,认命吧!被窝里还不都一样。”根良劝他哥。
根善窝在大氅里,狠狠地勾了根良一眼:“狗屁!给你你要不?”
根良碰了钉子,又将钉子弹回来:“凶什!有本事找爹去!”
根善猛地直起身来,高高扬起烟锅杆子,根良缩成一团,抱着头从墙根儿溜出了窑。
根良身轻腿长,他哥没撵上。
根善真想一直撵着去,他心里其实不计较根良,只是不想回窑看见她。他仰头看天,天灰蒙蒙地阴沉着,窑畔上摇曳着酸枣树铁青的枝干,那颜色就像他的脸。他觉着有些冷,摸摸肩膀,才发现不见了大氅。得回窑去。有个东西将他绊了个趔趄。一只黑条绒棉鞋。是根良的。他鬓角绷起青筋,使出全身的力气,一脚将棉鞋踢飞。那棉鞋腾在半空,像一只黢黑的乌鸦,飞向厨房边上的一摞干柴,柴棍儿滚落一地。他不是没看见,却气喘嘘嘘地掀开门帘。
银娷正靠着炕沿傻笑:“嗯,嘿嘿,嗯,嘿嘿。”她嘴里咬着一根手指头,像吮吸一根美滋美味的骨头,流出长长的哈喇子。根良来的时候,她就咬着,不停地换指头,嘴里喃语着:“凶什,有,有,有本事,找,找爹,爹去,嘿嘿。”
根善的脸上看不出阴晴,应该是多云吧!
窑里是空的,只有他和空气,又好像只有她,那形象无限地胀大着,填满了整个窑。他快要窒息了,转身将鸳鸯门帘撕扯下来,裂成两块,左边一只,右边一只,揉作一团,填到炕洞里,燃烧,又疯子一般窜上炕,将大红喜字和窗花撕成碎屑,扬得满炕红彤彤的,好似凋落的花。
银娷还是那样傻笑,嘴里换了指头,也换了词儿:“飞花花,过家家!”
根善不知听见没,自个儿将头重重地磕在窑墙上,脸扭曲着变了形。
田野里还有一层薄薄的雪,麦苗绿绿的叶子正乱纷纷地生长着。根善踩着嘎吱嘎吱响的雪,踉踉跄跄地去找他爹了。
黄草在微微的风里瑟缩,他跪坐在爹的坟前,手抓黄土,鼻尖顶地,哽噎着淌泪……静默的田野里,没有哭声!
爹走了,却留给他一桩忍气吞声的婚事。一口袋小麦、八十块钱换来的傻媳妇,像一块磐石压在他胸口。他想再问问爹,难不成真要他认命?
果然爹说话了——你去河西剁了魏老二那个老骗子,大不了那一口袋小麦和八十块钱的彩礼不要了。不要怕他那五个如狼似虎的崽子,叫上根良一块儿去。
月高星稀,他踩着石泉河的石头到了河西,魏老二和他的崽子们屁滚尿流地在前面跑,他和根良在后面追,一直追到魏老二的窑里。他一手举着菜刀,一手狠狠地抽了魏老二几个嘴巴,高声吼道:“叫你狗日的骗人,叫你狗日的欺负人!”
根良也轮番地跺了魏老二的崽子们。
魏老二哆嗦着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该把彩凤换了银娷嫁给你!留我一命,你这就将彩凤接回去。”
彩凤也在场。她死死抓着根善举着菜刀的手哭着:“我姐是傻了些,烧饭缝补的还都会,你若是真嫌弃了,我和你过日子去。”彩凤粉嫩的脸浸在泪水里。
“天呐,我怎么配得上你,你要是真愿意,盖头下怎会是你姐?”根善的手剧烈地抖着。
彩凤继续哭号着:“你饶了我爹,我这就和你去!”根善怔怔地木住了,菜刀跌落在地上……
可是,爹又说:“善儿啊!恨一恨就得了,快回去吧!这荒野里冷,你婆娘在窑里候着哩!要怨就怨爹无能,要怨就怨咱家穷。”
根善揩揩泪说:“我谁也不怨,就怨魏老二!”他用树枝挑了挑那些没有烧透的纸。火苗一旺,纸就烧完了,灰堆里闪烁着微弱的火点,缓缓地灭成一堆黑灰。
临夜,根良来取棉鞋,见他哥的炕上暖着两个被窝。根良像一只受伤的羊,沉默着走了。
暗夜里,他哥窑里的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