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在我家散文】万花凋谢柿犹红，一抹乡愁上心头
当我走进家门，第一眼就看见地上放了厚厚的一层柿子，占去了屋内大部分空间，原本红灿灿的外表已发青变黑，汁液外流，还散发着淡的酸味。现在唯一能处理的办法就是蚀醋(酿醋)。放下行囊，看看家里的醋缸，个个都满满当当，墙角几个塑料壶内，前几年的成品醋还在那儿，也算得上是老陈醋了！我不禁泛起了愁。这时，哥来了。我问他家还有没有蚀醋的家具，他说都满了。我说那不然扔了吧！哥看了我一眼，“你得是在外边好的吃腻了？想当年食粮标准低，你连柿子花都吃过，现在你不在家，我辛辛苦苦一笼一笼从树上摘下来，又一担一担从村外担回来，你竟 大手一挥:扔了 ？真是一饱忘了千年饥啊！”
我知道，哥是从艰难中走过来的人，对于柿子、红薯、洋芋这些能充饥的果实倍感珍惜。我常年在外，哥替我收回了柿子，只等我回家收拾，可我直到年关才回来，原本鲜红的柿子已经不能食用。想当年，柿子可是我们这一代孩子唯一能引以为豪且赖以生存的自产水果。
在过去艰难的岁月里，粮食不够吃，父母养活我们全家七八口人 ，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就是吃的，柿子是我家口粮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对于柿子的深厚感情从记事起就埋在心底了。那时，每家都有两三棵柿子树，我家就有五棵。二三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刚刚露头的野菜，都被人们挖光，连树上的叶子，只要能吃的都被采了，每当这个时候，只盼着柿子树上的柿子赶快长大。五一过后，柿子开花了，漫山遍野的树上，黄橙橙像繁星一样挂满枝头，在绿叶的陪衬下煞是可爱。一夜春风过后，那黃橙橙的小花又洒落满地，这时村里的小伙伴活跃了，三五成群，手提小竹笼，上坡下岭地去拾，看谁拾的多。小小的黄花用舌头一舔，甜甜的，抓一把就往嘴里就塞，先是香甜后是苦涩，只要能咽得下，就舍不得唾出来。后来拾的多了，就用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在同伴面前四处炫耀，这也许是柿子赐于我们最好的礼物，也是我们戴过的最早的项链了！望着一树的繁花，孩子们高兴，大人心里也有盼了。麦忙过后，气温升高，雨水充足，包谷苗一起身，直往高里蹿，很快就可以藏身了，这时柿子也渐渐长大，柿子树下成了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每天放学，放下书包就往柿子树下跑，先看近处的，再看坡上的，看柿子长大了没有，常在树下转悠，等不及柿子红先咬上一口，才知道什么是涩，却也有了新的发现，落地的柿子即使很绿，放久了也能吃。于是每次都是满载而归，放在窗台上，放学回家先挨个捏上一遍，看有没有软的，然而后来才发现，并不是所有落地的柿子都能放软，大部分不等软就已发霉长毛，不能吃了。但想吃就有吃的办法，后来跟村里的大娃学会了一个“暖”柿子的好办法。那时，河边有大面积的稻田，夏季的太阳把稻田里的水晒得滚烫，把摘下的绿蛋柿子埋在稻田的淤泥里，隔一天再挖开淤泥取出，洗净咬上一口，又甜又脆，还散发着甜甜的香气。自从有了这样的美味，我就可以一天到黑不沾家了，放学后急不可耐地朝稻地跑，整日里穿梭在稻地和柿子树之间。等包谷红胡子时，柿子的顶部也微微泛黄，从树下向上望去，偶尔会发现一颗红透了的柿子，我们把这种早熟的柿子称作“弹(dan)柿”，弹柿大多是生虫了的或被鸟啄过的柿子，而弹柿往往长在树稍上，高高的藏在树叶的缝隙里，诱惑得你直流口水，这时同伴们都争着朝树顶爬，可不等你接近它，树枝一抖动，它就掉落下来，成了一滩泥。即使这样，也要连泥土捧到嘴边，舔上两口才能解馋。
低标准的年代，我们个个都是馋嘴猫，肚子永远也吃不饱，踅摸吃的的手段也是花样百出。本村的，外村的，坡上的，对河的，方圆十几里，哪里长着啥树，结啥果子，有个啥园子，都知道。心里惦记着啥，就谋算着啥。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听说下村河边的包谷地边有个柿子树上的弹柿非常多，地方也避静，于是叫上两个伙伴抄小道前往。那是一棵很老的柿子树，上面有很多枯枝，树皮也大片脱落，树上一个支丫上全是红透了的弹柿，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让人垂涎欲滴。这是一片很大的包谷地，离路较远，很隐蔽。说干就干，我们三个同时爬上了树，可那弹柿长在一个又细又长的树枝上，根本就够不着，一番商量之后，我们决定用“弥竹竿”的办法:让“瘦猴”在前，我在中间，另外一个稍胖的在后，后边的人拽住前边人的脚，顺着树枝往前爬，眼看“瘦猴”就要摸到弹柿了，不料那树枝不堪重负折断了，吱呀一声， “瘦猴” 连人带树枝一同掉下树去，同时也砸倒了一片包谷，我两吓坏了，急忙溜下树去扶 “瘦猴” ，只见他跪在地上，双目紧闭，柿油子(柿子的汁液)糊了满脸，口里直喊:“狼来咧！鬼来咧！”我俩吓得手足无措，以为 “瘦猴”叫鬼缠住了。不料这声音被看包谷的老头听见了，大老远喊到:“谁在那儿干啥呢？碎怂得是在那儿偷包谷呢”？我两赶紧连背带拉把 “瘦猴” 背进包谷地深处，等四周平静后，穿过包谷地来到河边，在大杨树下的大石头上让 “瘦猴” 坐下。这时已到午饭时间， “瘦猴”说头疼得厉害，我们谁也不敢往回走，我从口袋摸了半个黑馍递给 “瘦猴” ，让他吃了这块馍回去不要告诉家里人。 “瘦猴” 接过馍先咬了一口，然后向我发了誓，最后我们三个互相拉了勾，回去后谁也不准给家里人说今天中午的事。
转眼秋天到了，柿子在孩子们的企盼中熟了，迫不及待地摘上一笼，用温水“暖”上一夜，明天上学就有口福了。那时，清早上学我们的书包里都有鲜红的红柿子，你吃我的，我吃你的，一脸的笑容就像这鲜艳的柿子。秋收过后，柿子树的叶子落净了，放眼望去，庭前屋后、路边、地头、坡上、沟沿，漫山遍野，红彤彤的柿子挂满枝头，像一盏盏小红灯笼，又像一树绚丽的花朵，成为秋月里诱人的风景。
采收柿子是秋收时节忙碌而又甜蜜的一段记忆，采收的场面是欢乐的，有的端着凳子，有的扛着梯子，有的上到树上骑在树叉上，最常用的工具就是夹杆，夹杆就是把竹竿的前端销尖，并开岔。用夹杆站在地上就能伸到树冠的各个角落，再野的树股都能够得着。家乡的人们摘柿子都要故意给树上留三两个柿子，说是给冬天无处觅食的鸟雀们留下的，迷信那一颗柿子能带来明年一树的好收成。摘下的柿子一部分消了皮，挂在屋檐下，待晒干后，就成了柿疙瘩或压扁了做成柿饼，入冬后捂在瓦罐里自然上霜。大部分都被搬上房顶，下面铺一层柿子叶，四周用包谷杆围严，上面再盖一层柿子叶，就能过冬，保管好了，能吃到来年春天。最难忘的就是数九寒天，坐在用柿子叶烧热的火坑上，吃着带冰碴子的柿子，那种惬意与满足，永远刻在家乡人的心中。
儿时的记忆旷久而深远。母亲在世的时候，慢长的岁月里，柿饼都是母亲做的，食粮紧缺的年代我们姊妹六人像嗷嗷待哺的小鸟，母亲常常把熟透的柿子的外皮轻轻剥掉，和炒熟的包谷面拌在一起给我们吃，那种香甜的味道至今再也没有吃到过。改革开放后，我们都成了家，远走高飞了，勤劳善良的岳母接替了母亲的角色，每到柿子成熟的季节，岳母步行几十里路来给我做柿饼、蚀醋，一个柿子也舍不得丢掉，现在老人家年事已高，走不了长路，我们也长年不回家了，任凭整树的柿子烂在树上，掉在地下，从未摘过。
看着家里这一大堆柿子，不由得想起了岳母，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看望他老人家。刚到门口，老人家也刚从村外搂柴回来，厅房内一大堆干透了的红红的柿叶被老人堆放得整整齐齐。老人家开始给我做饭，一把把树叶塞进锅洞，不一会儿屋内就弥漫一层薄薄的青烟。多好的家呀！我真羡慕从前的生活，在外奔波的时候，在远离家乡的日子里，回望家乡有炊烟的地方，老娘在，家就在，柿子饼就有。老人家端来了饭菜，言谈间提到了柿子的事，老人家长叹:“造孽呀！我走不动了，没有用了，你们就胡糟蹋，真是造孽！”老人转身取来三只水桶，“回去把桶捎上，把柿子给我拿来，我腾几样家具，拿来我慢慢拾掇，蚀成醋，吃不完了送人。城里人希罕咱做的柿子醋，明年你拿到西安送给朋友，省得在家里让你糟蹋！”
给老人家送去了家里的柿子，门前还有三树柿子没摘，回味老人家和哥的话语，我决定采摘门前的柿子，以弥补我内心的愧疚。然而事与愿违，未能摘下几个，满树的柿子纷纷落下，房顶上，院墙上，水泥路上，到处都是柿油子，有几个掉落在身上，衣服也脏了，门前已经无处下脚，赶紧拿来铁锨，把落下的柿子连泥带土铲了一大堆。最近，我们这一带正在搞旅游开发，村里正在整治环境卫生，这一堆柿子泥，倒没处倒，放又不能放，无奈之下我决定把它埋掉。于是在后坡底下一个避静的角落，我挖了一个大坑，把落下的柿子连同摘下的一同倒了下去。
柿子曾经是家乡人的财富，儿时的柿子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欢乐，也让我们渡过了那个饥荒的年代，现在一树树红透了的柿子无人理睬，实在可惜。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水果的品种越来越多，连南方一些珍奇水果一年四季都能买到，然而一斤柿子才卖3毛钱，一树柿子按400斤算，才卖120元，而一树柿子连摘带卖至少需要三四天时间，在城里打工一天最少能挣150元，卖柿子连工夫钱都不够。大家算的是经济账，谁还愿意去摘？在生活节奏而益加快，城镇化发展的大潮下，柿子在改革开放的夹缝中挣扎地活着。难道那漫山遍野红彤彤的柿子只能成为一种火红的记忆，同时也饱含着一种淡淡的乡愁？
埋完了柿子，我怅然若失，默默地自嘲道: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柿虽明年能自发，无人问津挂枝头，
侬今葬柿人笑痴，他年飘落有谁留？
怜柿昔日果腹意，独倚铁锨满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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